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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小说吧 -> 其他类型 -> 沉香(下)

沉香(下)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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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取哪个部分,该用什么方法处理。


    然后,再了解用法,斟酌用量,亲自测试搭配过后,会有怎样的效果。


    她从小到大,都在钻研香料,知道这些篇章,就如几炉香,是耗尽心血的结晶。藏在字里行间背后的,是多少的心思、多长的时间?


    沉香,更茫然了。


    拿着那些绢书,她真的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彻夜看完了桌上的这些,在桌边又坐了许久,怎么样也想不通。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日升,日又落了。


    她困惑又迷惘,等到回过来,却看见了关靖,就坐在桌案旁,听任手下部众们,轮流上报议事。


    直到这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房门、穿过长廊,来到官衙的厅堂外。


    看见她的出现,堂上的男人们,都安静下来,个个一脸错愕。


    此时,沉香才发现,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么不恰当。


    她身上穿的,是内室的衣袍,没有罩上外袍,而她的长发没有梳理,从肩上披散落下。再加上,彻夜看着绢书,几日来没有闭眼休息,让她更显凌乱狼狈,甚至连鞋袜都忘了穿。


    脚下,她能感觉到,木板的冰凉。


    男人们注视她的表情,像是看见妖魔鬼怪。


    一时之间,她有点想要退开。


    但是,她发现了,当所有人都忍不住,瞪着她看的时候,关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更别说是看她一眼了。


    他一定知道,她来了。


    因为,站在桌案前,原本还在报告的猛汉,因为看见她,一时间忘了该继续说话,嘴巴张得开开,用一双铜铃大眼,直瞪着走入侧门的她。


    可是,他就是没有抬头,冷淡的问:“吴达。”


    “呃,属、属下在!”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猛汉急忙回。


    “好,你可以下去了。”


    “是。”


    关靖抬起手,示意下一个人上前,就算所有人瞪着她瞧,他就是不抬头。


    被掩埋得很深很深的固执性子,在此刻破土而出,沉香故意跨过门坎,裸着如玉般雪白的双足,直直走了进去。


    她有满腹的疑问。


    她想要知道答案。


    她无法排在众人后头,等待他的召唤。


    人们的视线,随着她移动,没人对她的“插队”,表示半点不满。


    她精巧的下巴略抬,一步步的走向关靖,娇小的身子绕过侍卫,来到他身边,安然跪坐在,那个总是留给她的位置。


    他接见一名又一名的将领、一位又一位的官员,就是没有看她。


    他不理她。


    他是故意的。


    她心里清楚,却故意等着,耐着性子,看他处理完所有的事。


    关靖从头到尾,都没瞧她一眼,连瞄也没瞄一下。


    终于,当所有的官员与武将们,全都退出去后,军仆们送来了晚膳。他还是当她不存在,尽快吃完食物,就开始提笔,继续书写着,铺在书案上的素绢——他的治国大策!


    之前,她总是刻意的,不去看他在写什么,怕惹人议论。但是,这一次,她握紧了拳头强忍,却还是忍不住,朝素绢上的文字看去。


    落河县,位在东北,山高路险,海港浪危,岸多岩。产人蔘、高粱、熊皮、渔货,县内山有煤、铁,县人多擅锻造,冬季有三月河川冰冻,须开6路,并兼海运,通南与西,往来有船。


    此县民风剽悍,少女多男,宜以南女通婚,招抚之,方能长治久安——


    “你为什么要写这些?”


    看着绢书的内容,她再也熬不住,率先开口。


    要忍住不去问,竟然,比她为了下毒,服食“妇人心”的药物,那时时刻刻穿肠剧痛的三年,还要难忍。


    关靖手中的笔没停,一心二用,只是冷冷一哼。


    “我为什么写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没听过的浓浓讥讽,清楚贴附着每个字,从他嘴中说出,让她不由自主的一愣,连小嘴都闭上了。


    关靖继续写,一笔一划,一钩一捺,厅堂里头,只有他以毛笔,划过绢布的细微的声响。


    沉默,像是拉长的弦,情绪绷到最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半晌之后,他终于张嘴,吐出一句问话。


    “你来做什么?”


    沉香还没开口,就看见他扯着嘴角,用更讽刺的语气说道:“又想来毒杀我吗?要是这样,炉子在那里,你自便就好。”


    心,紧缩了一下。


    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侧脸,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舔着干涩的唇,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看过一部分,你写的绢书了。”她问得很直接、很清楚,不再掩饰。“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写这些文章。”


    他笔微微一停,淡淡说了一句。


    “韩良那家伙,多事。”


    然后,他又继续行书,像是没听到,她刚刚的问题。


    沉香将双手捏握得更紧,不肯放任他的沉默,执意就是要追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写的明明是治国大策,为什么做的却是罪大恶极的事情?”


    对于她的指责,他色自若,泰然如常,笔也依旧没停。


    “你写着治国之策,想着要国泰民安,想着要富国强民。但是,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救景城的人,却偏要屠城,连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为什么你想的,和做的,是背道而驰的两回事?为什么?!”


    他还在写,没有停。


    “那些人,那些出城的人,他们没有染病,他们可以活下来!他们有权利活下来!”


    他一直写,慢慢写。


    写着落河县的溪、写着落河县的路,写着该如何扩建,落河县水深浪高的岩港,甚至写到,该如何兴建堤防……


    终于,她再受不了,他的处之泰然,忍不住伸手,用力拉住那只,先前撕碎她的衣裳、恣意摆弄她,现在则在提笔,不停写字的宽厚大手。


    “关靖,别写了!”


    因为她的激烈阻拦,毛笔终于停下来了。


    慢慢的,关靖回过头来,看着她的双眼,自嘲的扬起嘴角。“不是中堂大人吗?原来,我现在是关靖了?”


    这个男人,连讽刺人,也很专精。


    沉香微微一僵,靠着气愤,以及倔强的本性,笔直的回瞪着,他那双深邃的双眼,就是要问。


    “你明明就知道,就算是再大的疫情,也一定会有幸存者,为什么还要决定屠城?!”


    关靖瞧着,苍白秀丽的她。


    幽暗的视线,望着她狼狈的模样,从她眼下的黑影,慢条斯理的看到,她赤裸着,沾了尘沙的双足。


    他把她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直到他的视线,重新看上她恼怒的容颜,对上她乌黑,但是透着伤痛的双眸。


    会痛,很好。


    他稍微的、稍微的满意了。


    因为如此,他才肯开口,给她答案。


    “就是因为,会有幸存者,我才要屠城。”


    沉香愣住了,怎么样也没想到,会听到他这么回答。


    “什么意思?”


    “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有接触,就有传染的可能。你一定也知道,一旦疫情扩大,会死更多人。”


    她脸色刷白,还要辩驳。“那只是可能……”


    “我,不让可能发生。”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百年前那场寒疾,夺走几十万人的性命,百年过去,没有任何医家找出医治办法。景城,年前统计,人口是两千三百四十四户,六千七百九十三人。”他记得清清楚楚。“用这些人命,阻止寒疾扩散,我觉得很划算!”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


    她颤抖着,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沉香的脸色,近乎死白。


    “八千七百九十三,和几十万,这个决定并不难。”


    “那……是人啊……不是畜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第13章(2)


    他缓缓说出口的话,看来轻松,其实是那么沉重。


    难以想象,那个决定,会有多么艰难。


    换了任何一个人,肯定都会有所犹豫,他却在那个当下,立刻就作了判断,连张长沙的命也不留。


    更让沉香连魂都要颤抖的,是当她看着他,听见他说这句话时,忽然清楚从他眼中看见,那对他来说,其实一样的难。


    可是,他还是做了。


    没错,要在六千七百九十三,和几十万的人命之中作出选择,其实并不难。


    可是,真的要办到、要挥下那一刀,放眼这个世上,能有多少人,有那份胆量?又有多少人,真的敢进行得彻彻底底?


    “为什么?”


    她不禁要问。


    他是为了什么,甘心要背负,那六千多条的人命?他是为了什么,宁可背尽骂名,也要做出这么惨绝人寰的暴行?


    只是,话问出了口,她就看见,他的眸光转浓了。


    那是一个清楚的警告。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想追问了。


    他在无言的警告她。


    后颈的寒毛,一根根竖起。她本能的想逃避。


    胆敢使用“妇人心”之毒的她,竟在这个时候,心中会浮现逃避的念头?!这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真的迟疑了。


    她敢吗?


    她能吗?


    如果他的背后真有原因,她听了之后,还够承受吗?


    这竟然,会比下定决心复仇,还要艰难,她原本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比她决心复仇的行为,更困难的决定了。


    但是,关靖证明给她看了,的确是有。


    相较之下,他远远胜了她。


    所以,她还在迟疑。


    是不是就算了,当作梦一场,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恨他就好?


    如果,一直一直的,只要怪罪于他,一切都会轻松简单得多,她何必蹚这浑水?何必问得更多,跟他一起踏入血池地狱?


    再重要的原因,都不能改变,他杀人如麻的事实。


    换作是一般的女人,肯定就不会再问了。但是,偏偏,她能来到他身边,就是因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是沉香。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想……她想……了解这个男人……


    终于,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想统一南北两国吗?北国因为寒疾自取灭亡,这不是刚好,遂了你的心意?”


    她问出口了。这么可怕的事情,竟会从她的口中问出,这比吞下穿肠剧痛的药物,还要撼动心魂。


    可是,关靖的回答,却更教她骇然。


    “不,那只会拖着南国,一并跟着陪葬。”


    “我不懂。”事到如今,她是非要问清楚了。“我要知道更多。”


    他的眼里,有光芒一闪而逝。


    “这场寒疾要是扩散,北国势必更衰败。”他详细的说着,注意她都听进了每一句话。“这世上,不只是南北两国而已。”


    接着,他抽出桌案下,铺在素绢下的长轴,在桌上摊了开来。


    沉香倾上前去看。


    那是一卷羊皮,上头绘着一幅陌生的地图。图上,有山有海有湖,有草原,有溪流。


    然后,她看见了,在图的中央,有一块小小的地方,被标着一字南,一字北。


    这,是地图。


    而且,是她前所未见的大地图。


    她不敢相信。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从小小的梦中醒来,惊见世界之大,难以想象。


    那块小如巴掌的地方,被一条溪水,分为南北,那条溪旁,还标注了如蚂蚁般的三个小字。


    沈星江。


    她震惊的抬头,愣愣看着他。


    “不……”


    怎么……怎么……会这么小?


    “是。”


    关靖牵扯嘴角,淡淡的说道:“那是沈星江,南北两国加起来,就只有这么大。”他的声音,在厅堂内回荡着。“南北两国的人,除了少数商旅外,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海外列强,全都在等待,吞吃南北两国的时机。”


    她骇然不已,溃坐回自己的脚跟上,只觉得心跳得好快。


    好可怕。


    好惊人。


    但是,她无法不去听,更无法阻止他往下说。


    “据我所知,目前海外列强在凤城里的间谍,就超过一百人,南北两地加起来,破千都有可能。”关靖注视着,她愈来愈苍白的脸色,怀疑她会不会昏厥过去。


    不,应该不会。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国一垮,不出三年,便会有多国来攻,运气好的话,少则三、五国,运气不好,多则十几国。”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到时候,南北两国,都会成为海外列强争食的嘴边肉,战争还能少吗?到时候死的人,何止数十万?受害的人,更不可能只有两、三代。”


    惨况,将难以想象。


    更惨的是,只有他跟极少数的人,预见了这个未来。


    听见关靖的话语,沉香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算开战,我们不一定会输……”


    “一定会。”


    他的沉香呵,这么聪明,却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关靖残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殷勤的告诉她。


    “百年争战,劳民伤财,当海外列强,无论文武,都在不断往前迈进的时候,只有我们还在自相残杀。现在,只是因为隔着高山、隔着大海,所以这些豺狼虎豹还没有攻来,但是,我的人已来报——”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两处大6,落在三个国家上,各敲了一下。


    “这三国,已经在兴建军船,要是其中一国有了动作,其它列强势必不会甘心落后。”


    他看着她,话语无情。


    “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让疫情扩散。”


    她说不出话来,震慑不已。


    缓慢的,关靖收回视线,重新卷起地图。


    “南北两国,都不能垮,只能统一,只要能强盛起来,我不在乎要背负多少人命。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沉香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样的……这样的……


    早知道,就不该问。


    但是,她跨过了那条界线。


    关靖告诉她。


    “这,就是我。”


    他将地图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狰狞的一笑,狠似癫狂的那夜。


    “你要杀我,就要趁早,因为,要是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绝对绝对绝对——”他重复了好几次,表达他的决心。


    每个字,都像是迎面而来的强烈撞击。


    她听见他说——


    “我还是会再屠城!”


    第14章(1)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寝居的。


    只知道,她没有梳洗、没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仅仅穿着贴身的单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软褥上头,甚至没有盖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


    不放过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梦境里,是景城百姓们,不甘的痛苦呼喊。还有,他取长弓、点火箭,朝着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态,与他映着漫天红雪,从容说着,景城的城名从何而来,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样。


    恶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来,又煎熬的睡去。


    然后,更煎熬的醒来,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反复问着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她该杀了他吗?


    每次自问都没有答案,每次自问后,她又跌入更惨烈的恶梦中,看见关靖预言的未来,那熊熊的战火,烧红天际,不论是南国、北国,都遭到外敌连手摧残,异国的军队j滛掳掠、烧杀搜括,无所不为……


    浑浑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因为惊惧而高烧不退。


    他所预言的惨况,在她梦中出现。


    她胡乱的呐喊着、尖叫着,在恶梦中颤抖,恍惚之中,又感觉到有熟悉的宽阔胸膛,紧紧拥着她,抚在泪痕上的指,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可是,当她高烧退去,真正清醒的时候,睡榻上却只有她自己。


    梦中的依靠,是她更错乱的梦中之梦吗?


    还是,他真的来探望过,真的曾珍惜的,将她因为高烧,所引发的透骨恶寒,而颤抖的身子拥在怀中?


    这些,一如她的自问,都没有答案。


    透过窗棂看去,太阳又露脸了。


    但是,真正唤醒她的,是那从屋外传来叮叮咚咚、淙淙不断的水声。她撑起虚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开门窗。


    屋外天际,久违的蓝天再现,晴空万里,金阳高悬。


    屋檐上因为严寒,冻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缓缓消融,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在廊旁的沟里汇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滚烫的泪,滑落她冰冷的双颊。


    沉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暂的现象。百年的雪灾,造成太大的伤害,就算冬季过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会更冷,真正回暖还要等上许久,而寒疾是愈冷愈严重。


    是的。


    关靖说的没错,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数,会远远超过景城人口的总数。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险。


    他斩草除根,断了寒疾扩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远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泪水,无法融解厚厚的积雪,更无法让气候变暖,暖到寒疾因热而逐渐消失,让那染了寒疾,也能幸存的三成丨人数,活到春暖花开,再见桃花绽放。


    泪水,无声滴落。


    她的泪水,只能濡湿她自己的脸。


    一个多月之后,雪灾终于缓解。


    当灾情被控制住,确定道路通畅、各城食粮,还有春耕的种粮都储备足够后,关靖才带着大军,再次开拔,浩浩荡荡的返回凤城。


    她也跟随大军,回到凤城。


    而且,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关府,住回她离开之前,就住进的那间,属于关靖的院落,孤单的待在那儿。


    关靖没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说的,他留宿书房的日子,从往日到如今,都远比回院落来得多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挣扎,是否该杀了关靖,但是,却从来无法有个答案。


    要是她杀了他,还有谁能阻止,即将来到的动乱、列强来犯?


    这一回,战争会维持多久?


    五年?


    十年?


    或是,再一个百年?


    南国高官,哪一个人在乎,百姓们的死活、国力的强弱?她在侍卫的护送下,搭乘马车入城的时候,还看见城墙上,被镶上了金、包上了银,更全部包裹着昂贵的红色丝绸,准备庆贺二十几天后,皇上的生辰。


    过年、元宵、贺诞,无数的节日。


    放烟花、喝春酒、吃元宵,邀请年过八十的老翁,大摆千叟宴,各种可以节省银两,却要花钱如流水的花样。


    凤城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耽于逸乐、夜夜笙歌,重温纸醉金迷的舒服日子。


    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珍异宝,所有节省之令实行时,许多年都不曾在凤城里出现的奢侈品,关靖才离开多少日子,全都再现踪影,还大剌剌在华丽的店铺里贩卖。


    短短的奢华,浪费先前多久的储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纵情多么快乐,人人都心花怒放、享乐得欲罢不能,反倒更显得,处处提命节省的那个人,是多么的煞风景。


    关靖,就是偏要当那个角色。


    这个男人,可以杀吗?


    她真的胆敢背负,杀他的后果,赌他的预言,是不是真会成真?


    但是,要是不杀他……可以不杀吗?


    可以吗?


    沉香不知所措,惶惶难安,看不见关靖的时候,她想着这个问题;看得见关靖的时候,她更无法忘了这个问题。


    回到凤城之后,韩良还让人,在大厅的垂帘后,为她摆放了一个位子,让她亲耳去听、去看,关靖的所作所为。


    先前,复仇占领她的身心,现在她真正认真的,听见、看见他在做的事情,心中的骇然更深了。


    每日醒来,他就在写着,那些治国大策。关府门外,又见大排长龙,百官再次登门,文臣武将没有一个敢缺席,累积下来待办的事,堆得像山一样高。


    “中堂大人,沪城海水倒灌,泛滥成灾。”


    “派人疏导洪水,邻近几城的河道,同时一起修筑,还有,追究修筑堤防的官员失职之罪。”


    “中堂大人,皇上想要广纳美女,甄选嫔妃。”


    “不行。”


    “但是,大人,皇上心意已决。”


    “我明日进宫,会劝阻皇上。”


    “大人,沈星江出海口处,两岸港口的城镇,蓝图已经绘制完毕。”


    “呈上来。”


    “是。”


    “退回去重绘,两个港口,一个进、一个出,告诉绘制蓝图者,规模要再扩大五倍。另外,加强两港航运,开始构想,该如何建造跨江大桥。”


    “沈星江出海口处,宽阔难见彼岸,要建造跨江大桥,恐怕难以达成。”


    “不须建在出海口处。”


    “请问大人,那该建造在何处?”


    “汉阳的龟山,与武昌蛇山,最是适宜修筑大桥。先将南北两岸,通往汉阳与武昌的官道拓宽十倍,等到大桥修筑完毕,就能靠这两处来通运。”


    “是。”


    旱灾、水灾、饥荒、疫病,眼前的难关。


    蓄水、防洪、建港、造桥,将来的建设。


    都由关靖指挥监督。


    越州的刀剑、吴州的战甲、武曲的铁弓、库库诺尔的汗血宝马,军队所需的兵器与马匹。


    毫州的药物、夹江的纸张、会昌的藤器、芜州的鱼米,百姓所吃穿使用的各种物资与粮食。


    关靖对这些的了解、注意,比他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穿在身上的衣裳,更为的讲究且计较。


    虽然,她早就知道,整个南国,其实都是他在治理的。但是,现在她更清楚,南国需要他,北国也不能没有他。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所以,他才对景城射了第一箭。


    她逐渐看清了。


    仙选择走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为了救人,他选择先杀人;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他选择让自己先变成恶鬼。为了救国,他选择先开战;为了拯救两国的将来,他选择在现在被人畏惧、被人厌恶。


    在大厅的垂帘后,她惊愕的坐了几日,听着、看着,他帘外的身影、声音,穿帘而来,一次次震撼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笔永不停歇。


    几日之后,韩良又来找她,一样面无表情,淡然的开口问道:“你还想杀主公吗?”


    她抬起了头,双眸里困惑更深,坦白承认。“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在这里,再多听几日。”韩良也不催促。“你想坐多久、听多少,都行,直到你下定决心后,再告诉我就好了。”


    “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她第一次,开口求韩良。“这件事情,必须请你帮我。”


    “什么事?”


    “我要看绢书。”她缓缓的说出口。


    韩良情没变。


    “你想看哪些?”


    她轻轻回答。


    “全部。”


    第14章(2)


    那些绢书的分量,超乎她想象的多。


    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她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读着,等到看完所有绢书,她才惊觉窗外已经是荼蘼凋谢,满窗绿意盈盈的夏季了。


    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但是,关于那一朵,曾被关靖珍宠娇养,被天下人指证历历的传说,他因而血洗北国,甚至毁谤与之乱囵,连带背负骂名的幽兰,沉香在看完绢书之后,才知道关于那女子的事,并未终了。


    妥善收妥绢书后,她冲动的往书房跑去,奔跑得很快,没有意识到,自己收拾绢书的方式,已经跟韩良一样慎重珍视。


    她跑到书房外,推开木门,笔直的来到关靖面前,再也忍不住,盘桓在心中的疑惑,开口直接就问。


    “当年,你并不是为了幽兰才开战?”


    游走素绢上的笔,难得的稍微停顿,他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她,只是微微的、微微勾起嘴角,黑瞳中闪过,罕见的眸光。


    那是他极为欣赏某个人、某件事、某句话、某个答案时,才会有的眼。


    瞬间,沉香抽了一口气,双腿一软,滑坐在地上。


    “你不是为了幽兰开战的。”她喃喃说着,从他的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出了,这件不论南国、北国,人人都信以为真、言之凿凿,实际上却是被误导,整桩事的真相。


    她的判断没有错。


    胸怀如此大志的男人,就算再疼爱、再不舍妹妹的死,也不会因此而乱了大计,更别说是因此开战了。


    就算,他因为妹妹的死,有多么痛苦,最初的癫狂可能是真,但是以他的深谋远虑、机关算尽,之后的表现,就绝对是作戏,为的就是误导所有人,掩盖他真正的目的。


    坐在桌案前的他,若无其事的,微微侧着头,手中的笔又写了起来。


    “你……你……”她连声音都哑了。


    “嗯?”


    他连头也不抬。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的身子颤抖,在夏日也觉得冷。


    “报仇雪恨,只是借口。”关靖耸了耸肩,平淡的回答,“幽兰的死,刚好给了我一个借口,可以进行我筹划多年的计划,让南国将士们同仇敌忾,正式向北国开战后,因此士气旺盛。”


    他,为了战胜,不择手段。


    沉香清楚的记得,当年,关靖穿的是白衣银甲。


    人人都知道,他是在吊祭妹妹的死,南军还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所过之处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北国人只要看见那旗帜,就要惊恐奔逃……


    这一切,竟都是为了鼓舞士气。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咒骂你的吗?”她连唇瓣都在颤抖。


    他微笑。


    “我不在乎。”


    “那幽兰呢?”她忿忿质问。“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怎么咒骂幽兰的?”


    笔,稍微停顿。


    只是稍微。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他的笑容,并不带笑意,闭目用手揉了揉眼,“她,也姓关,是关家的人,就算被口诛笔伐、千夫所指,也是她命该如此。”


    沉香动弹不得。


    每每更了解这个男人一步,她就愈是难以置信。


    她是亲眼看到,关靖如何妥善的保留,幽兰的住处,在她擅闯时动怒。


    她更是知道,他有多么珍重,幽兰的遗物,这十年来都将那件衣袍穿在身上,直到前几个月,才为了她而焚毁。


    他,是真的疼爱着幽兰。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达成目的,连妹妹的名声也赔上。


    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城府如此之深,事事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只怕就连韩良送来绢书,她会要求看完绢书,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但是,她是无辜的……”她听见自己,嚅嚅的语音。


    他笑了,因她的话而笑。


    “很多很多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书写着,有绦不紊。“幽兰,只是其中之一,她不过是刚好姓关。”


    终于,他又抬起眼来,黑眸注视着她苍白的脸,徐徐的、慢慢的,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烙进她内心那样,清晰的说道。


    “先破坏才有建设,建设之后才能强民,进而富国。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旁人会说什么、写什么,我都不在乎。”他平静的说着,从不对外人说的心,只对她坦露。


    为什么要告诉她?


    沉香不懂。


    她宁可不知道,宁可,不要知晓这么多。那么一来,她也不会知道,他是牺牲了多少东西,才能有现今的成就——连骂名,也是他的成就之一!


    偏偏,事与愿违,她就是知道了,还知道得太多太多。


    望着无法言语的她,关靖柔声的说:“焚香吧,为我焚香。”他停下笔来,凝望着她的身影,窃取难能可贵的平静。这些日子以来,香料虽是她挑选研磨,但是送来焚香的,却是奴仆们,而不是他思念的她。


    “我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焚香的姿态了。”他惋惜的一叹,笔杆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出声。


    体贴的婢女,将香匣送了进来。


    这段日子以来,不论她走到哪里,婢女都会为她拿着香匣。


    现在想来,这应该也是关靖的命令。


    他在等着,她为他焚香?


    等了多久了?


    轻轻的,她起身走到关靖面前,跪坐在那个,只为她而留的位置,然后才打开香匣,在选取香料的时候,偶尔,也望向他。


    阳光,为他的侧脸,镶上淡淡金边。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积雪成灾,粮车毁损,险些压死北国奴,他挺身相救后,她与他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去扛那辆粮车?


    因为我看见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车。


    这个男人,看得很高,看得很远,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长远。而他会这么做,恐怕也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将来的危机,所以就挺身而出。


    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她再问起,他一定还是这么回答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目,关靖抬起头来,对着她温柔的一笑。


    她的心一慌,匆匆低下头来,像是被逮着的偷儿,竟觉得双颊火烫,连胸口也暖热起来,先前的冰冷已经荡然无踪。


    为了不让自己,显露出,对他的在意,她收回心,专注在为他焚香的事上,低头看着满手,在不自觉的时候,已经挑选出来的香料。


    枸杞。


    甘草。


    菊花。


    牡丹皮。


    山茱萸。


    这些香料的功效,全部都是滋补强身、安明目。


    她看着掌心里的香料,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没有松开那些药,而是把它捏住了,逐一碾碎,再倒进熏炉里头,看着烟雾飘出,弥漫在他的身旁。


    第15章(1)


    夏日炎炎。


    风吹着绿叶,偶尔吹下一片叶,乘风飘远了。


    不管风再怎么吹,那片绿叶,都总有一个落处吧?


    沉香心里这么想着,嫩嫩的小嘴,吐出一声叹息。


    而她,如今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看过那些绢书,听过关靖的答案,她已经明白,自己没办法,继续毒害他了。过去这么多年来,她一心一意,就为了报仇雪恨,现在下不了手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落脚的地方?


    不知不觉的,她离开院落,来到书房。


    宽大书房的角落,是关靖最常待的地方。白嫩的小手,抚过桌案,还有那些,洗净未干的笔墨砚台。


    不用等到干透,关靖又会再来了吧?


    笔架上悬挂的笔,大小都有,手握的地方,全因为太常使用,都被磨得光亮。


    他的笔用得很凶。连墨条也是,总觉得才刚换上新的,过不了多久,墨条就又短得难以捏握。


    就连桌案上,搁手的地方,都被他磨得有些凹了。


    桌案后的屏风,是用块巨大的黑木所做,隔挡着前方的层架与桌案,跟后面的睡榻。


    轻轻的,她坐在睡榻上。


    以往有关靖在,她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现在,他不在这儿,她才注意到,这里有多么阴暗。


    睡榻旁的墙上,有块厚重的布帘,她好的去掀,却看见画在墙上的图。虽然,这里不够亮,但是她还是能辨认得出来,那是在她近日梦中,反复出现的大地图。


    她把布帘掀得更开。


    寰宇天下


    墙边,是四个大字。


    凑近一看,沉香发现,墙上的地图,跟羊皮上绘制的又不太一样。这幅地图更复杂、更细密,标注的笔迹更是她已经熟悉了的。


    震惊,涌上心头。


    关靖还做了多少事?


    她仰起头来,看着那张比人还高,此睡榻还要更宽的地图,久久无法动弹。


    就连休息的时候,他也要看着这张图吗?


    白嫩的小手微颤,缓缓抚着墙上的山川、大海、国境,还有他写下的一字一句。


    关靖究竟是,把自己放到了什么样的位置?把自己逼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啊?竟连休憩的时候,也要时时提醒自己吗?


    视线,蓦地模糊起来,她眨着泪眼,搜寻着某座城。但是,地图太大了,她找不到。


    景城。


    那六千七百九十三条人命。


    虽然地图上看不到,但是,关靖肯定还记得吧?他是不是记得每?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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