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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下)
沉香(下)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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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条,他夺走的人命?
屠城的时候,他是亲眼看着的,双眼眨也不眨。那时,她还觉得他狠心,现在才知道,他就是要看着。他不是不眨眼,他是不能眨眼,他要记着,记着他所夺走的人命,记着逼迫自己。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恐怕不管再过多少年,他依然不会忘记。
为了那些人命、为了关靖,她的泪水,落得更多。好怪,以往,她不是这么容易落泪的。
蓦地,她忽然听见,书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坐在阴暗的角落,狼狈的快快伸手,胡乱擦掉脸上的泪。
“中堂大人,多日不见,您气色似乎好转许多啊!”不是关靖的声音。这个声音,苍老得多,语调和蔼。
“全是托贾大人您的福,不是吗?”她听见关靖回答。
透过书架的缝隙,她倾身上前,仔细一看。
“中堂大人,您客气了。”一个身穿官服的老人,就跟在关靖身旁,初看是慈眉善目,再看却是皮笑肉不笑。
不过,关靖脸上的笑,更是虚假得不遑多让,冷得让人想起腊月寒风。
“贾大人,您今日特别前来,说有要事必须私下商谈,不知道是什么要事?”
“是这样的,中堂大人,不知道您是否记得,今日早朝的时候,工部林大人上书要扩建皇居的事情?”
“记得。”
“事实上,这事呢……”
“贾大人,皇居已经足够使用,我不认为需要再扩建。”
“中堂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现今皇居都是先皇时建筑,多已老旧……”
旧?
沉香总算亲眼见识到,传闻中的贾欣,睁眼说瞎话的绝活儿。
皇居可是南国前任皇帝,逝世前一年才刚兴建的,这不过才几年光景,皇居的明黄铯琉璃瓦,还亮得距离凤城之外百里,都觉得刺眼了,哪里称得上旧了?
久历官场的关靖,只是轻描淡写的回答:“能用百年的厅堂,可多得是。”
“中堂大人,皇上可是有交代的。”贾欣笑着,仗着有皇帝撑腰。
关靖扬起嘴角,好声好气的说着。“贾大人,皇上要是真有交代,明日早朝的时候,我一定和皇上商议,请皇上亲口茭代我。”
躲在屏风后的沉香,咬住了唇瓣。
天下人都知道,当今皇上在手握兵权的关靖面前,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算是皇上真的想扩建皇居,等到关靖亲口一问,只怕会推说,根本没这回事。
关靖这么回答,摆明就是给贾欣难看。
但是,贾欣还是在笑,嘴上语气却变了,猛地就把手中把玩的鼻烟壶,用力往地上扔。
“关靖,你——”
倏地,上头传来轰然巨响。
沉香吓得抬头,看见书房的屋顶,已经被轰出几个大洞,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刀剑,跟着屋瓦从洞中飞落。
瞬间,刀光剑影,全数直击关靖。
他却是不慌不忙,从衣袍中抽出软剑,一一架开,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刀刀狠绝致命,剑剑往他身上刺来,执意要取他性命。
有刺客!
关府门禁森严,刺客哪里来的?
沉香还未能细想,就看见贾欣在混乱中,竟也懒得佯装惊慌了,还指挥着两个黑衣人,把书架推倒。
一部分的书架,往关靖身上倒去,另一部分的,则挡住出口。
“有刺客!”
“主公还在里面——”
“快!”
“门打不开!”
门外的侍卫们,焦急的叫喊,拚命的撞着书房的门。但是,他们进不来,而关靖的身上,已经见血了。
即便他冷静超绝,武功高强,身上的刀伤剑痕,却是愈来愈多。
他是不世才,文武双全,要不是中了她的毒,影响了身体,绝对不会这么狼狈。
黑衣人的攻势愈来愈猛烈,其中一个觑了个空,长剑一伸,直往他心口戳去。他看见了,但是他的剑,被前方的剑雨缠住了。
不!
想也不想的,沉香冲上前去。
那一剑,戳中她的胸口,穿了过去。
剑很锋利,中剑的一瞬间,她几乎没有感觉到痛楚。然后,刺客拔出剑,狠狠再挥斩过来。
看着胸口溅出的血泉,还有闪耀的银光,她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她替关靖挡剑。
想当初,她是要来杀他的啊!
在什么时候,她的身心,都已经不由自主了?
来不及多想,银光已经挥斩到颈边,她连自嘲的笑,都来不及浮现嘴角,就先感受到刀刀的冰冷。
好吧,死了,就一了百了……
即便她已视死如归,一只大手,却猛地探出,抓住长剑,阻止她被砍得身首异处。关靖的软剑,从她耳畔出现,杀了那个刺客。
她看见他的手,因为握住刀刃,所以滴出了血。下一瞬间,她因为大量失血,无力的往后软倒,跌入他的怀中。
“沉香!”
他抱着她,压着她胸前的伤,愤怒慌急的声音,焦急的喊叫她的名字。
那双黑眸里头,浮现的是惊慌吗?
原来,他也是会惊慌的吗?
她失血得分不清,看到的是事实,还是幻觉。
银光又起,朝他头上劈来。
不要啊。
一瞬之间,她好怕他疏忽了,好想伸手,替他挡去所有刀剑。
但是,她没有力气了,只能看着关靖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变得好可怕、好狰狞,像是修罗恶鬼。
“你们找死!”
他仍环抱着她,捣着她中剑的左胸,手中幻出朵朵剑花。
可是,她已经看不清了,黑点满布她的视线,带走她的意识,让她缓缓下沈,但是身陷险境的关靖,还教她放不下心啊。
就连要死了,她也不能心安。
恍惚之中,还听见惊恐的尖叫。是谁在奔逃呢?又是谁在讨饶?
然后,她听见韩良来了、吴达来了、子鹰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不会有事了。她放心了,让黑暗降临。
第15章(2)
沉香。
男人,叫唤着她的名字。
谁呢?是谁?
你不是想要杀我吗?躺在这里,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她想杀谁?她谁都不想杀了。
沉香。
他又在唤着她了,那声音,带着浓浓嘲讽。
你不是想看到我的结局吗?让我死在别人手里,你会甘心吗?
不,她不甘心啊。
可是,她累了,她没有办法对他痛下毒手。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要是死在别人手里,你死了也不会甘心的。你想折磨我,不是吗?你做得可真好啊,但是这是不够的,还不够。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的语音里,却透着痛苦?为什么他的嗓音,会如此沙哑?
沉香,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
你必须活着,懂吗?好好的活着,才能看着我,折磨我至死啊。
男人,将她紧拥着,靠在她耳畔嗄声低语。
明明那些全都是偏激的话语,但是却让她的心,又暖又疼。
你要活着,看到我的报应啊。
泪水,滑落眼眶。
男人万般温柔的,吻去她的泪,小小声的,近乎恳求着。
所以,沉香,别死。
颤声命令着。
不许死。
短短几句话,揪着她的魂、拧着她的心,将她硬生生的,从舒适甜美的黑暗里,强行扯了回来。
在胸口剧痛的恍惚中,沉香睁开眼,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紧紧环抱着她,在她耳边反复低语的男人。
关靖。
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黑眸发亮,嘴角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你会不甘心。”
她无法反驳,倦累的重新闭上双眼,却再也忘不掉,在那短短一眼之间所瞧见的,他那狼狈的模样,与眼中的水光。
是他把她唤了回来。
这个可恶可恨,又牵动着她心魂的男人啊……
因为受过重伤,几乎致命,所以她睡睡醒醒,在蒙蒙眬眬之间,只记得关靖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她。
他亲自为她换药、擦身,喂她进食、喝水,完全不让婢女插手。
每次沉香醒来,他总是在她身旁,写着绢书、批着公文,甚至借口遭到刺客刺杀,受伤颇重,向皇上告了病假,连早朝都不上了。
但是,他还是管着的。
文武百官们,改为韩良接见,如果有要事,才会转送到他这里来。
他又回到她睡榻上了,其实,是他的睡榻。
关靖不再留宿书房,她有时转醒时,会看见他躺在身旁,但是那次数很少很少,因为他总是在忙。
他的笔,只会在她醒来时停下。
就像现在。
她才刚睁眼,瞧着他倦累的侧脸,没看了多久,他就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已经抬起头来,离开睡榻,然后端着保持暖烫的药,朝她走过来。
不论多么忙,他还是一直在注意她。
“来,喝点药。”
他在床边坐下,撑着她坐起来,让她偎靠在身上,亲手喂她喝药。他的胸膛好暖,她可以感觉到,隔着衣衫与肌肤下,强而有力的心跳,就在她耳畔鼓动。
疗伤的汤药,苦重味浓,却掩盖不住,属于他的味道。当他把汤药送到她嘴边时,她顺从喝下,没有抗拒。
直到她咽下了,他才开口问:“这么乖,就不怕有毒吗?”
沉香抬起视线,瞧见他脸上的笑,微微的有些恼火。
可是,当他再次舀着调羹,将汤药送来时,她还是张开嘴,咽下那匙汤药。因为她看见了,他的左手上,有道新添的伤。
她记得,他是空手抓住,要砍断她颈项的利刃。那一剑,要是再砍深一点,他的手就废了。
发现她的视线,关靖也没有掩藏,继续又问:“你不是想杀我吗,为什么还要替我挡那一剑?”
沉香略微一僵,恼得抿起了唇瓣。
这个男人的性格,实在是乖僻可恶到极点,他根本就心知肚明,却还要故意问她。
为了回报他的嘲讽,她脱口而出。
“我是想看看,你会有什么表情。”
“喔?”他凝望着她,缓缓扬起嘴角。“你满意了吗?”
虚弱的心,因他的凝望,用力的跳动了一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由得避开视线。
“沉香。”
他又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低的,回荡在耳畔,灌入心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嗯?”
“你满意了吗?”
他再问,就靠在她耳畔。
脑海里,浮现了先前他脸上的表情,黑眸中极为罕见的惊慌。那些,全都是为了她。
沉香轻咬着唇瓣,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嗯。”她小声的答了。
他低声的笑着,然后满心愉悦的,再喂了她满满一匙,既浓又苦的药。
疗伤的日子,感觉特别漫长。
可是,关靖细心的呵护她,让她好想好想,再也不走出这间房子、再也不去面对外头的腥风血雨。
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还是在写着治国大策。他还是身处政争的暴风圈中。
此时此刻,只是暂时的平静罢了。
当沉香养病期间,透过关靖跟韩良的对话,她知道刺客是贾欣派来的,但是他们没有证据,因为那些刺客们,已经在那一日,都死在他暴怒的剑下。
那一天,他拖延着,是为了生擒那些人,却没想到她竟就在书房里,还挺身替他挡剑。
那一剑,让他暴怒,一时间失控,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贾欣人会在现场,就是要制造同是受害者的假像。关靖差点连他也杀了,但是,他在韩良等人破墙而入时,抢第一时间冲了出去,据说还吓得尿裤子,在床上躺了三天。
于是,整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沉香怀疑,他曾经遇过多少刺客?遭遇多少暗杀?他还记得清楚吗?还是早就已经不去算了?
鬼门关前走一遭,世间事看得更透彻。缠绵病榻的日子里,她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看着她一醒过来,就不厌其烦的搁下笔,端着汤药过来的关靖,她忍了又忍,最终却还是在喝完药后,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缓缓的吸口气,感觉胸口的伤还很疼着,却坚持要看着他的脸,提气问着:“你说,你不在乎,有没人可以理解,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他将空了的药碗,放到榻边小几上,垂眼瞅着她,唇角微弯,一字一句的道。
“因为我需要你。”
她的心跳加快,很疼。
关靖伸手轻抚着,粉嫩的双颊,黑眸不移不闪,直勾勾的看着她。“我需要一个,敢站在我身边,跟我一起下地狱的女人。”
然后,他吻了她,跟她一同尝着,汤药的苦味。
那滋味,好苦好苦。
她听见,他靠在她耳边,缓声说着。
“以血喂毒。以命,换我的真心。”他轻笑的声音,震动她的魂。“真不愧是我选上的女人。”
第16章(1)
夏日,树上的蝉,鸣声唧唧,吵闹不休。
沉香胸口上头,被刺客的利剑,穿透的伤口已经痊愈。虽然,因为重伤,她偶尔还会咳嗽个不停,但是咳的次数,已经逐渐减少。
从外观看来,刺客那一剑,只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嫩红的疤痕。
那个疤痕很小,关靖还拿着,珍贵的上等伤药,日日为她涂抹,让伤痕也渐渐转淡,不注意细看,是看不见的。
今天早晨的时候,天色还没亮,他就进宫上朝了。
约莫十天之前,她的伤势大致痊愈后,他就恢复原有的作息,唯一的不同,是他还是会回到这里,拥抱着她入睡。
这也让她注意到,他积累太多的疲劳,以及不时还是会发作,阴魂不散似的头痛。
虽然,她这些日子以来,没有再对他下毒,但是“妇人心”之毒,已经累积在他体内,没有消除。
那,也是不能消除的。
这是她最当初,挑选“妇人心”的原因。但是,哪里料得到如今……如今……
沉香站起身来,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身影,用手轻抚着镜中的脸。那个跟她模样相似的女人,要是知道,她用这张容颜,对关靖所做的事,应该会恨她吧?!
可是,他却不在乎。
他从来没有,要求她替他解毒,倒是对她的伤,注意得很。他嘴上是不会提的,但是每天夜,都不忘检查一下。
我需要一个,敢站在我身边,跟我一起下地狱的女人。
收回铜镜上的小手,她轻轻的抚着,胸上那道疤,想着关靖,想着他说的话。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点一滴的,用教人难以挣脱的方式,将她拉到了身边,一起站在他所站的位置,看见他所看见的景况。
相处愈久,她愈是了解他。
这些,也是他计算好的。
在北方的时候,关靖可以不带她去景城,不让她看见他的残酷,不让她看见他的无情。可是,他就是要她看着、就是要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不容许她闪避。
他蛮横霸道的,强拉着她,跟着一步步沈沦进,原本只属于他一人的无间地狱,无论如何也要握着她的手,就是不肯放。
沉香缓缓的,将单衣穿上,再套上外袍、系上了腰带。
相较于站在他身旁,与他同在无间地狱里的痛苦,一死了之肯定就轻松太多太多了。
但是,他不放过她。
而她,如今,也走不了。
缓缓的,沉香束起发,用轻盈无声的脚步,转身走了出去。
百合绿豆汤。
关靖看着,她端了一碗凉汤过来,搁到他桌案上头。
她摆放的时机,抓得刚好。
在他批完公文,才刚要换上绢书时,她端汤的小手,已经悄然而到,将凉汤放到桌上,而且动作没有半点声音。
关靖的手里,还握着毛笔,因为那碗凉汤,难得的微微一愣,看着她从一旁的盘架上,拿下搁放调羹的小碟,跟素白的调羹,一块儿放在汤碗边。
他抬起黑眸,凝望着她。
“怎么,换了方式下毒吗?”
讥诮的问题,刺耳得很,但是她从容的情不变,继续将餐盘上折好的擦手巾,放到桌案上,然后才伸手,乌黑的大眼瞧着他,挽袖向他讨笔。
关靖挑眉,笑着又问:“这碗凉汤,能让我提早解脱吗?”
她直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微张开始有些血色的唇,近乎挑衅的问道:“你不是不怕吗?”
“我是不怕。”他说着,笑意更深。“但是,绢书还没写完,我要是先死了,韩良可不会放过我。”
沉香盯着他看,纤纤素手还是伸着,甚至凑得更近,就是要讨他手里的笔。
这个男人,怕是完全不知道饿的。她比他还清楚,他从清晨到现在,还不曾吃过任何东西。
这阵子以来,他废寝忘食的,写得更勤了,整个人已经消瘦许多。
夏日时节,阳气外发,他身体累积了剧毒,怕是暑气早已上心头,才会饮食难进、寝亦不安。
关靖的模样,她都看在眼里,愈看愈是无法放着不管。
“你要是先饿死了,他也会气死。”她气恼的提醒,语气接近斥责。
注视着她的那双黑眸,浮现暖意,薄唇上扬的弧度,更弯了许多。
“说得有道理、有道理。”他欣然同意,递出手里的笔,乖乖的交给她。
沉香握着笔,不敢再多看,那双暖如春水的黑眼。她垂下眼睫,心儿揪疼,白嫩的小手,替他在老旧的笔洗花瓷中,慢慢洗笔。
黑墨,迅速染黑笔洗中清澈的水。
那乌黑的水,就像是关靖拖着她,步入的一滩浑水。
洗好毛笔之后,她拿着干净的布,将毛笔轻轻压干,搁回砚台上,却始终敏感的感觉到,他如影随形的目光。
情不自禁的,沉香抬起乌黑的眸子,望见关靖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望着她,桌上那碗汤,还是搁在原处,连调羹也没被动过。
他的眼,好深好黑,漾着让人心乱的柔情。
“你喂我,好不好?”
那声音,好低好低,沙哑中透着渴望。
她屏住气息,又因为他而心中一动。这,比仇恨,更深刻,更难忍。
“只要是你喂的,就算是毒,我也心甘情愿吃下。”
这个男人,真的好可恶!
她很想要,再次转开视线,但是却始终做不到。他注视着她,就在那里等着,让时间成为煎熬,两人都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认输,才抬起手,端起汤碗,拿起了调羹,舀起一调羹的绿豆汤,送到他的嘴边。
他笑意深深,乖顺的吃了,一匙一匙的吃完整碗的百合绿豆汤。直到汤碗空了,他又提起毛笔,摊开了绢书,再次开始书写。
身旁娇小的女人,将餐具收拾妥当,就退下了。
关靖原本以为,她不会再来。但是,出乎意料的,她竟又回来了,还带来香匣,开始挑选香料,碾制为细细粉末。
他忍不住,直直瞧着,她焚香时的姿态。
这是,他所允许自己,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了只有几眨眼的时间,所享用的难得奢侈。
当年,他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早就已经决定,要舍弃所有的一切。谁知道,却遇见了这个女人,他舍掉了很多很多,几乎把什么都舍了,却就是舍不下她,任性的强要她陪着。
她盖上熏炉了。
烟,袅袅飘散。
然后,她来到他身边,轻轻坐下。
关靖有些诧异,看着她拾起墨条,开始磨墨。
为他磨墨。
刹那之间,他虎躯微震,握紧了手中的笔。
他无法动弹,她却色自若,小心的、缓缓的,在砚台上为他研磨出,深浓的黑墨。
关靖强压着,心中的强烈震撼,双眼竟然微微发酸。
最近,他的眼睛总觉得酸。但是,这时,跟先前每一次都不同,微烫的水气,刺激着他的双眼,阵阵上涌。
自从屠杀景城百姓后,她就再也不曾,为他磨过墨。他心里清楚,是因为她不能认同,他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太过残酷狠绝。
连他自己也知道,那些行为,是鬼、是魔才做得出来的恶行。他如此罪大恶极,就算受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可是,看尽那些惨况后,她还是来了,继续坐回他的身旁,静静为他焚香,替他磨墨。
他的喉头微梗,感觉烟雾都化为实体,一端在她的指上,另一端就圈绕着他的心,一圈又一圈,虽然软,却无法松开。
但愿,今生今世,都不要松开。
宁可,就这么被她绑着、被她绕着。只求,她肯绑着、肯绕着。
凝望着身旁的小女人,关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就怕会吓走她。他强行克制着,心中难以言喻的情感,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用毛笔轻轻蘸取,她所研磨出的墨,提笔再写。
夏日炎炎,连风都是热的。
但是,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夜,无声降临。
直至夜半时分,关靖终于愿意搁笔,跟她回到院落里,共同躺在睡榻上、软褥里。
上榻之前,她特地在香里,添了一味香,让他能早些入眠。当她回到床边,用娇小的身子,柔柔贴卧进,已经好熟悉好熟悉的宽阔的胸怀时,他才开口说道:“这味道,不错。”
关靖已经闭上双眼,但是,他的手却还揉着额角,他的头,很痛。
柔软的双手伸来,轻抚着他的额头,渐渐缓解疼痛。
“这是什么香料?”他握住她的小手,问着。
他眼仍是闭着的。
她停顿了半晌,才出声回答。
“沉香。”
关靖微怔,睁开双眼,用黑幽幽的深邃眸子,凝望着她。
然后,他又笑了。
“我喜欢。”他说。
她轻轻一颤,看着、听着,他又说。
“很爱。”
心口,莫名一热。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捣着那双夺人心魄的黑眼,不敢再看,但要是不用手捣着,就会舍不得不看。
关靖闭上双眼,唇边仍旧带着笑,长长的喟叹一口气,哑声说着。
“很爱哪……”
话里的意思,是那么明显。
她哑口无言,庆幸是捣住了他的眼,才没有让他看见,她又红了的眼眶。
夜,好深好深。
关靖没有再睁开眼,只是轻握着她的手,要她抚着他的脸、顺着他的长发。她无法自制,顺从的照做了,给他所要的安慰。
在她的抚慰下,他因为太过倦累,没一会儿就已经睡着了。
深夜里,她忍不住,轻轻抚着关靖的眉、他的眼。
他瘦了很多。
她注意到了,他俯案的姿势,压得更低了,就连在白昼的时候,也需要点灯,才能够书写。
“妇人心”伤了他,即使,她已经停了使用,那几味会引发严重痛楚的香料,但是毒已经侵入他五脏六腑,要解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解毒,远比下毒更难。
很爱哪……
耳畔,还回荡着他的低语。
当初选择“妇人心”时,她只顾着注意,下毒后能引发的效果有多强,却万万没有想到,解毒那么难。
很爱……很爱……
一滴泪,滚出眼角,沿着粉颊滑落。
这讨厌的鬼、恼人的魔,她这一生一世,都摆脱不掉他了。
第16章(2)
关靖的视力退化了。
他看她的时候,总会靠得好近,甚至还要她在焚香的时候,靠得更近一些,甚至已到了桌案旁边,连香匣都占了去些许,原本属于绢书的位置。
她知道,这全是因为,他看不清楚了。
关靖需要休养,不该再写了,甚至不该再批阅任何文字。她知道,他应该更早就发现了,不然节俭如他,不会在白昼的时候也点灯,可是,他依然不肯停歇。
这几天来,他甚至会在拿东西的时候,错拿了另一样东西。
但是,一发现这件事,他很快就不再犯错了。
他总是擅于,掩藏自身的弱点。
沉香知道。
他只是暗暗记下,东西所在的位置,改由记忆,而不是双眼去找。
接见官员的事情,渐渐都由韩良接手,偶尔,他会出去镇镇场面。但是,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书房里头,写那些未完的治国大策。
如此一来,却让他双眼的状况,愈来愈是恶化。
“别写了,你该休息了。”
“再一会儿,等我写完这篇就休息。”
“你这句话,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是吗?”
他总是笑笑的回问,手却不肯停下来,继续写着。
关靖的意志,如钢似铁,是出了名的坚决,还没来到他身边前,她早就听说过了,但是亲眼目睹后,她体会得更清楚。
只是靠她的苦劝,显然分量还不够。
于是,沉香去找韩良。
韩良就坐在大厅里,依然是一身玄衣,发色倒是更灰了些,接近白了。他桌前有几个陌生人,正在与他议事。
看见她出现,他打发那些人都先离开了,才离开榻上,走到她面前。
“沉香姑娘,你找我有事?”
“是。”
“什么事?”
他爽快而直接,她也懒得客套。
“我需要你去劝关靖,暂时停笔,休息一些日子。”她不知道需要多久,可能五天、十天、一个月,或更久。
“为什么?”他保持着木然的情,淡然问道。
沉香深吸口气,直接告诉韩良。“再这么下去,你的主公双眼就要瞎了,他需要休息。”
“不,他不能休息。”
她愣住了,原本还以为韩良听了,就会同意帮忙,立刻去劝说关靖,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否决,她要让关靖休息的要求。
“韩良,我不是吓唬你的,他已经看不清,眼前一尺之外的事物,情况不能再恶化,否则,他的眼睛就再也救不回……”
韩良冷然,直瞅着她。
“主公的视力,是因为你的毒,才损伤的,不是吗?”
沉香脸儿刷白,心头一紧。
“是,是因为我。”她没有否认。
“既是如此,你何必替主公忧心?”说着,他转过身去,就要回返榻上,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
她急了。
“韩良,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瞎了眼?”
韩良停住脚步,转回身来。
“我愿意吗?我不愿意。”
他朝着她走来,一步又一步,直逼到她眼前。“可是,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你来的那一天,主公就该杀了你,但是他却留下你。留下你,是他的决定,即使换来今日的后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握紧双拳,紧盯着韩良,恨恨提醒。“他要是瞎了、死了,那么治国大策,还能进行吗?”
他乌黑的眼里,浮现一抹伤痛。
“能,当然能。”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她的心,像是被人掐住。
“人不能长久,治国大策却能。”
韩良徐缓的说着。“这十几年来,主公在各地广纳人才,将有志有才的人,招为亲信,磨练教习几年,再送到各处为官。即使他不在了,只要有治国之策,我们这些人,就能遵循而行。”
韩良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主公不能休息。”他看着她,坦白直言。“关靖可以不在,但是治国大策,不能没有。”
她震惊的瞪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
“即使他再写下去,就会瞎了,也一样吗?”
“是。”韩良冷着脸,心痛但坚决的回答。“我们没有时间了。就是死,主公也得写完!”
泪,几乎要落了下来。“韩良,他真的会写到死的!”
“我知道。”
沉香的脸儿更白,声音转为低微。
“我以为,你是效忠他的。”
韩良咬牙,低下脸来,靠在她耳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提防着你吗?”
“不知道。”
“因为,我也是北国人。”
她倒抽了一口气,僵硬的听着,韩良继续说:“可是,因为他的信念,我因此信他、服他、忠他,我愿为那个信念舍身,就跟他一样。”
她心头一沈,不自觉的,身子颤抖了起来。
韩良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一句一句,都是指控。
“董沉香,要不是你的『妇人心』,伤了主公的身,他就能登上皇位的。可惜……”他直起身来,缓声说道:“良木有伤,也要倾倒。”
她眼中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你是他的伤、他的病,我无法杀了你,只能认命。”
他一脸木然,声音极为沙哑,眼中满是悲恸。
“你要是有心,就保主公的性命吧,没有写完,他是不会停手的,我更不会去劝。因为,劝了也没用的。”
她泪眼盈眶,突然知道,韩良肯定早就去劝过了。所以,他才会知道。
劝了,也是没用的。
第17章(1)
六月时节,该是艳阳高照、暑气逼人。
但是,这几日来,凤城内外却有异象发生。
雪。
雪一阵又一阵的落下,覆盖一切。
雪花飘落旷野、飘落平原、飘落农田,飘落在凤城之内。
大雪封闭道路,使凤城成了6上孤岛,而城外的哭声,更听得人心惶惶。
哭声齐聚在东门外,悲切凄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成千上万的痛哭着,令闻者热泪沾襟、肝肠寸断。
打开东门,哭声更响,连城墙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纷纷崩碎。而东门之外只有无垠的雪地,没有男、没有女;没有老、更没有少。
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东门都卫率领部众,策马出东门。他半生征战沙场,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情景。
白雪纷飞,浓似鹅毛,哭声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追逐了半晌,才逐渐散去。
城内有马蹄声响起,西门都卫策马疾驰,穿过整座城,传来消息。
“哭声转到西门外了。”
哭声更响、更悲、更怨,城内每扇门窗都在震动。
各门都卫严阵以待,持刀握剑,同时打开东西南北四城门,哭声却瞬间消失。银白的旷野无声无息,只剩雪花一片又一片,轻轻飘落。
没人开口,都卫们屏气凝,等了许久许久,确定城外归于沈寂,这才转身,关起城门。
倏地,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盘桓不去,响彻云霄。四大城门外,都充斥着哭声。
哭声,包围了整座凤城。
六月飞雪,鬼哭阵阵,凤城内人心惶惶,从朝廷到民间,人人议论纷纷。
无数的哭声,都在泣喊着一个名字。
关靖。
那个杀人如麻的乱世之魔。
冤魂们的哭声,让凤城里的人们,觉得毛骨悚然,但是他们更恐惧着,那个把持朝政、手握兵权,即使见此异象、听此异声,也能置之不理,比恶鬼更恶、比厉鬼更厉的可怕男人。
这些日子以来,关靖上朝的次数少了,他将事情交由韩良处理,不论官位高低、不论事情重要与否,是不是紧急,他一律不再插手。
他把所有时间,花费在书房的桌案上,一字又一字的书写着,那些累积了像山一般高,却还没有写尽的绢书。
沉香,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她为他磨墨、为他焚香、为他补身、为他抚去肩膀上的酸、为他抚去头脑里的痛,竭尽一切的帮助他。
起初,当天际飘雪,城外传来鬼哭时,魏修还来到书房,跪地请示。他跟凤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冤魂们恨极关靖,这异像是因他而起。
“中堂大人。”魏修问着。
“嗯?”
毛笔在素绢上,写下一句又一句。
“是否应命道士设醮修禳,驱散城外异声?”
关靖的笔未停,扬起嘴角,露出惯有的冷笑。“我早已获罪于天,现在依赖方士向上苍求情,只是徒见软弱。”
“那、那么……”魏修不知所措。
“置之不理就好。”他淡淡的回答。“鬼魂,不能阻止我。”他的语音坚定,说得斩钉截铁。
“是。”
“退下去,别再来扰我。”
“是。”
魏修离去后,书房的门被关上,但是那些哭声,还是渗过缝隙,窜进了书房里,哭泣得悲切不已,又忿忿不平。
就连沉香也听见了。
你忘了吗?
忘了吗?
忘了吗?
忘了吗?
是她的爹娘?还是她的兄姐?或是她的亲朋好友?
北国的冤魂们在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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