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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仇
第七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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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节
由于何守道做媒,孙胜才娶了佟英花,并且搬到佟家去住。 一年以后,佟老汉去世,孙胜才把佟老太太当成累赘,不但没有好脸色,还时常发脾气。
佟英花到洗煤场当了临时工,在煤池里挖煤泥,人们把她们称做三八大军。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叫做食堂胖,商店浪,三八大军累得上不去炕,可见在泥水里挖煤的妇女们劳动强度之大。出汗多,挣钱少,全月不休息,只有三十二块钱。佟英花很满足,可以用劳动养活自己,还可以贴补母亲。
后来佟英花怀孕,干不了这样重的活,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孙胜才。
佟老太太的儿子在六一o瓦斯爆炸中殉难,她应该是工亡家属,但当时佟老汉有收入,佟老太太没申请补助,现在老伴儿去世,断了经济来源。她几次到矿里去找,没找到主管部门儿。后来找到主管部门儿,又见不到管事领导。再后来,文革斗争变得激烈,群众组织分裂成两大派,大歌颂和大辩论忙得不可开交,更没人管佟老太太的“闲”事。
佟老太太的房子本来就小,闺女又要生小孩,孙胜才便产生把老太太撵出去的打算。她在邻居家借个仓房,搭铺勉强住一个人的土炕,算是安了身。
孙胜才不给岳母生活费,逼着佟老太太到矿里要工亡补助金,补助金要不来,每月二十七斤口粮没钱买。佟老太太年岁大,三八大军的队伍不要她,她想做个小买卖,又怕人说她投机倒把。社员在街上卖自产的鸡蛋都被没收,如果卖倒来的东西就等着被抓了。人在没路走的时候往往看到希望,佟老太太看准了捡破烂的行当,虽然脏,但一个月的收入足可以买回口粮。
何守道看不惯老乡亲住在四面透风的仓房里遭罪,说孙胜才没良心,和他断绝来往。他来清河市,只到佟老太太的土炕上坐一坐,手气好时,给老太太带去一些点心。
他的断交正随了孙胜才的心,不但省了窝头,也放下了对何守道的戒备。
孙胜才对何守道的戒备有两点,一是怕何守道偷他家的东西,二是怕何守道偷他的媳妇。其实,佟英花是个正派过日子的妇女,孙胜才没必要担心。何守道虽然挂马子,也是很看重情义的人,他把佟英花当妹妹看待,根本没有过份之举。而孙胜才不这样想,他认为,只要是光棍子就琢磨身边的女人,就像他老爹总喜欢往瞎爬子家里跑,看不住就得出事。
孙胜才体格弱,在井下干最累的活。给巷道砌碹,有技术的人立碹胎,领头干活的人码料石或者绑钢筋,孙胜才干活撒后,不是推矿车就是卸沙子水泥。当班有任务,他必须完成,筋疲力尽后,总是向佟英花抱怨。
煤矿有个笑谈嗑,说孩子都懂事了,还不认识自己的父亲。这话说得重一些,实际上父亲就在身边,只是每天连班加点,干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又要把礼拜日贡献给社会主义建设,到家里只有吃饭和睡觉,根本没时间和孩子接触,也就难怪孩子把父亲当成陌生人。
孙胜才想换个工作环境,在地面找个轻活,如果去不成地面,在井下找个辅助工种也可以。在开拓区,一个人每班要卸十几煤车沙石,让他怵得心里哆嗦。可孙胜才是当盲流进的矿,在矿区无亲无故,所接触的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联系不上能办事的社会关系,想从生产一线蹦出去,其难度仅次于登天。孙胜才嫌佟英花父母没能耐,如果他们当官儿或者有当官儿的亲属,他就不会在井下遭这份洋罪。可佟老汉已经故去,再埋怨也没用,孙胜才把怨火往老婆和老岳母身上发,说母女俩都是废物,不顺心就往出撵。撵走媳妇没人和他睡觉,把没有任何价值的佟老太太赶到仓房去住,让他觉得理所当然。
文化大革命给孙胜才带来机会,特别是革命派分裂后,参加争斗的工人都不下井干活,这让孙胜才兴奋不已,他仰在凉炕上想:“在街上闲逛不少拿工资,到开饭的时候就有人送来大馒头,看来这**快到了!”
在造反组织分裂初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站队很重要。”孙胜才想要站好队,就要选好领队人,他认为吕希元最可靠。吕希元是开拓区的总支副书记,搞运动最拿手,跟他干,首先避免挨整,干好了还能享受整别人的乐趣。
吕希元和覃水莲离婚后,原以为能够摆脱政治上的累赘,可以在仕途上一路顺风,可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吕希元用尽巴结和整人之能事,到头来还只是开拓区的总支副书记。区里的副职很多,光副区长就有十几个,根本显不着他。
他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左右逢源,坑害无辜,不惜搭进自己的老婆;竭力包装,连一句真话都没说过;勇于斗争,把革命大旗摇晃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只混个副科级。
心里不平衡,他把目标盯在正区长和正书记的位置上。正区长是个实干派,不但精通整个掘进过程,也能调动七八个掘进队。吕希元深知自己不是当区长的料,区长的位置是可盼而不可求。
吕希元认为自己有当总支书记的能力,可现在的总支书记太难对付,这个人是转业干部,到地方后仍保持革命军人的气度,他轻意不表态,表态就是板上钉钉。他认真执行上级的方针政策,传达上级精从不走样,连口头禅都是“原原本本”,工人们背后称他“郑老本”,很难找到他的政治问题。但吕希元不甘心,派心腹向“郑老本”的老同事和老上级进行秘密调查,结果让吕希元大失所望。郑书记出身贫苦,早年参加革命,作战英勇,立过战功。这个人性格刻板,没有生活作风问题。吕希元在感到郑书记无懈可击的时候,便改变策略,假惺惺地向他靠近。
矿里出现了让吕希元惊喜的事,粟满从矿务局调回当了矿长。他想再利用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离婚妻子,让覃水莲亲近粟满,给他换得一次升迁的机会。
经过这么多年的悲欢离合,覃水莲完全看清吕希元的卑鄙嘴脸,只是没地方住,又舍不下几个孩子,只好委身在吕希元家的偏厦里。粟满调回当矿长,覃水莲并没欢喜,她早以和粟满断了交往,除了心里还存有一丝隐痛的相思外,他俩已成路人。
吕希元求覃水莲办事,故意装做殷勤,他从矿食堂买回四盘儿菜,又舍出细粮票买回十个馒头,孩子都不在家,他要和前妻共同吃一顿交心饭。
吕希元把覃水莲叫到饭桌前,大长脸也随之挤出一丝笑。覃水莲问他:“太阳从西边出来吧,你怎么舍得让我吃细粮?”
吕希元陪着笑脸让覃水莲坐在炕沿上,又把筷子送到覃水莲手中。覃水莲说:“孩子们啃窝头,咱俩在家里吃大馒头,你能咽得下,我不能。”
吕希元坐在覃水莲对面,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边嚼边说:“咱俩离婚也是出于无奈,政治审查紧,只好丢卒保车,不这样做谁也不得好,还会连累孩子们,你不要怪我。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虽然不是夫妻,还住在一个屋子里,还可以在一起吃饭,你也没找主,我也不娶妻,到老时,咱俩还是伴儿。”
覃水莲不相信吕希元的话,心里说:“少跟我整这些虚心假义的事,别把我当小孩唬了!你成天往韩青叶家里跑,有小娘们儿陪着,还用娶什么妻?今天请我吃饭,准是又有什么歪邪事。”覃水莲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不会舍出细粮让我白吃。也不用拐弯抹角,你说吧,能办到的我还是给你办。”
听到覃水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吕希元也把意图挑明:“粟满当了矿长,你找机会陪陪他。”
“你!”覃水莲想骂“你无耻”,嘴动了动,没把“无耻”两个字骂出口。她把嘴唇憋得铁青,泪水从颤动的脸上流下来。
覃水莲回想起吕希元把她和粟满锁在屋里那一夜,回忆粟满给她的关爱和温情。开头是那么可耻,又那么可怕。来得那么突然,而又那么短暂。不知是痛苦还是幸福,苦与甜都会让她回味一生。想到吕希元让她和粟满要官时的狰狞面目,也认识到自己付出的代价可悲。她从河北老家被骗到矿上,吕希元又以政治为借口和她离婚,就像一个被玩儿够的物品被抛弃,到头来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覃水莲恨吕希元,她想喊,想骂,想哭,想闹,但她什么也做不到,还是默默忍受。
吕希元把头探向覃水莲,又用毛巾替她擦去泪,对覃水莲说:“粟满可是一表人才,体格又好,官儿又大,多少女人想疯了都巴结不上,你和他有过那么一腿,还不借此拴住他?”
覃水莲哭着哀求吕希元:“那些事都过去了,你让我少一些痛苦行不行?”吕希元拉长脸,脸上的奸笑转瞬即逝,阴着脸说:“你见了粟满就迈不开步,装什么假正经?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好事都让你占了!还说痛苦,傻子也不信!”
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覃水莲觉得都是吕希元的精心安排,她不想弄清吕希元为啥这样做,只想挣脱开,但又觉得有一种力量狠狠地抓着她,她仍然受吕希元牵动,吕希元仍然利用她干卑鄙的事情。久而久之,覃水莲变得麻木,对别人的指责视而不见。她喜欢打扮,却对青春不感兴趣,只盼快些老掉,也许到老年才会过上安稳的生活。
覃水莲想离开,吕希元摁住她的肩,露出无赖相:“你是我老婆,我不怕当王八你怕啥?这种事谁也管不了。粟满忘不了你,再陪他睡几宿,吹吹枕头风。”
“啪!”一个巴掌落在吕希元的长脸上,覃水莲后悔自己失了手,往后躲,吕希元像饿狼一样扑向她。
吕希元面目狰狞,让谭覃水莲恐怖得发抖,魔掌似的双手抓着她,吼出的声音很低沉:“不要脸的骚娘们儿,还他妈玩儿起了深沉,我让你陪粟满睡觉,不是让你去跑臊,你必须给我办成一件事,让粟满再给我提一格,当不上副处,也得弄个正科。”见覃水莲的身体往下瘫,吕希元的态度更加强硬:“你马上就去矿长办公室,和他谈条件,不然,你就给我滚开,永远别进这个屋。”
覃水莲离开吕希元,没去找粟满,她想死,又下不了决心,她在大街上闲逛,逛烦了回到工作岗位,后来住进独身宿舍。
吕希元没得到提升,便想到覃水莲没按他的要求办事,他到矿医院找覃水莲,覃水莲避而不见。前妻没有利用价值,吕希元便对他产生怨恨,并把怨恨升级为仇恨,延伸到粟满身上。
是粟满搂着他老婆睡觉,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暖和,他却在潮湿的井下受罪。老婆起了作用,粟满给他提了干,使他过上高高在上的生活,他不但可以随意整人,也可以搂着别人的老婆睡觉。然而,吕希元是重仇恨而不知感恩的人,总认为得到的没有付出的多,他苦苦追求,不惜代价,扑腾这么多年才混个副科级,难怪他心里不平衡。
对吕希元来说,不平衡的事很多,他甚至觉得粟满不该当矿长,坐在矿长位置上的应该是他。睡不着觉时,他对着屋顶叨咕:“你粟满有啥能耐?也就是当了几天兵,打过那么几次仗,要不然还在老家侍弄地球呢!你当支部书记时,抓出几个阶级敌人?一个也没抓,反革命分子刘宏达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你硬装看不见。我当书记时,把全队的工人都过了筛子,整出的四类分子不下一巴掌,还有一些人正在审查,他们没有一个敢乱说乱动。各项运动我都站到排头,这才叫真正的贡献。你粟满贡献啥了!为什么你能当矿长、我不能?你就是找个好老婆,她有权,才把你提拔为矿长。”想到这,吕希元眼前出现光明:“你粟满不用臭美,我一定把你和覃水莲通奸的事捅到你老婆那里。”
吕希元想让粟满老婆知道粟满有生活作风问题,他觉得既然和覃水莲离了婚,败坏她的名声,不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但他想到顾及孩子,大儿子建华已经懂事,反复把他妈的丑事提出来,会伤及孩子的心灵。吕希元转念一想:“现在的事是真是假,谁还说得清?就拿刘宏达来说,他真的干过反革命的事吗?我有权,说他干过他就干过,谁敢说刘宏达是假反革命分子?鲁卫军和韩青叶睡觉的次数没我多,谁能说我是韩青叶的丈夫?韩青叶的大丫头长得像我,她却跟鲁卫军叫爹,这又怎么解释?时下流传这样的话,说只有母亲是真的,父亲的真假都需考证,敢保证建华就是我的儿子?就真是我的儿子又该怎么着?在根本利益和亲情发生冲突时,明智者要以根本利益为重。”
吕希元经过慎重考虑后又觉得这样做不妥,他认为,即使搬倒粟满,也只能是泄私愤,仍然改变不了他的副科级地位。而革命者不能以泄私愤为目的,必须顾全大局,更不能去做丢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步步深入,给吕希元带来机会,最高文革领导小组打出鲜明旗帜,明确指示,这次运动主要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吕希元联想到自己:“虽然官儿不大,也有一定的权利,在这样大的运动中,受冲击是必然的,与其让别人批判,还不如向自己开刀,把自己的问题公布于众,开展自我批判和自我斗争,以显示革命干部的高风亮节,提升自己在组织和群众中的威信。”
吕希元给自己贴出大字报,内容很简单,说他政治觉悟不够高,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表现得手软,并宣誓:“要更加忠于伟大领袖**,忠于战无不胜的**思想,坚定地走社会主义道路,认真贯彻执行中央文革的革命路线,高举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红旗,多抓阶级敌人,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吕希元主动要求革命群众给他贴大字报,说革命者不怕引火烧身。
他的大字报调门儿很高,逻辑混乱,驴唇不对马嘴,却受到矿里文革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并做出批示:“此大字报写得好,表现出大公无私的革命情操和大无畏的革命精,每一位革命干部都要向吕希元同志学习,勇于把缺点错误暴露给人民群众,虚心接受批判和斗争。对那些坚持错误、对抗革命群众的走资派,革命者不要手软!”
造反派用很大的正楷字把批示写在牌子上,立在吕希元大字报的旁边,成了吕希元的保护伞,还给吕希元增加几分光彩。
吕希元要引火烧身,给他贴的大字报并不多,主要是因为革命群众没把他这个总支副书记看得很重。多少年来,干部只升不降,为了补充新鲜血液,还要不断地提拔。成团成堆的副科级干部被工人称为科岔子,他们能不能算上走资派还不好说。再者说人们都知道,吕希元是个极端阴险的两面派,他嘴上说接受批评和批判,内心里要把说他坏话的人置于死地。
但是,吕希元坑害的人太多,总有人利用匿名大字报攻击他,说他利用老婆向上巴结,还说他霸占下属的妻子,干一些有悖法理的事情。吕希元不在乎,他这样想:“我老婆是谁?是覃水莲?我们早就离婚,说不定她是谁的老婆,她钻别人的被窝,和我没一点儿关系。写大字报的人把她搬出来,这小子连造谣的基本原则都不懂,整出这些不攻自破的东西。”吕希元总会在不利中找出有利的因素:“说我老婆巴结领导,这个领导就是粟满,把这个事传开更好,让粟满的矿长位置坐不稳。”
吕希元对说他霸占下属妻子的言论极为反感,以至反感到愤怒的程度:“你他妈指的下属是谁?明显是指鲁卫军,我和他媳妇睡觉时他主动躲开,那是让,说霸占还不如放狗屁!我搂着他媳妇是不假,我也给他好处了,房子是我给的,轻松的工作是我给的,他不下井还能挣入井补贴,他媳妇也跟着多吃十三斤细粮,他再不舍得付出,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吕希元不太懂什么叫法理,但他能把这个词分开解释,他认为“法”就是王法,跟师傅学大鼓书时常说这两个字,经过理论联系实际,他的脑海里又加深内容:“王代表啥?王就是权,有权就有一切,法只是权的搭配。我是书记,我就有权,韩青叶才跟我睡觉,没有权试试,鲁卫军敢打断我的腿!”吕希元对“理”字不屑一顾,他认为有权才有理,没有权势保护的“理”一文不值:“有人说话一句顶一万句,是那个人权大盖天,你贴大字的人说出一万句话都不如领导放个屁管用,不信你就署上名,挑出一句错话,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吕希元虽然不在乎这样的大字报,也不会放过写大字报的人,他让侯胜秘密调查,把重点放在他当支部书记的那个掘进队里。
侯胜费了很大劲,也没调查出个四五六。他给吕希元出点子:“写大字报的人肯定有文化,这就缩小排查范围,再查那些被你整治过的人和有历史问题的人,排查的范围就更小,然后对这些人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侯胜想说:“不管他们是不是写大字报的人,挨顿收拾,你也能解解气。”他又觉得,在领导面前把话说得太白了会影响领导情绪,惹怒吕希元,以后靠整人吃饭的饭碗保不住。侯胜这样说:“这些人都是顽固不化的敌对分子,一定不满你的革命行为,写大字报的人一定在里面,就是眼下没写,他们以后也要写,借此发泄对社会主义也是对领导的不满。”
侯胜的话也正是吕希元的意图,他让鲁卫军请来齐运生和汪东昌,把刘宏达等人抓起来专政。这些人没有一个人写过大字报,却都被打得皮开肉绽,各个从心里感到冤枉。吕希元不这样看,用杀鸡的方法镇住猴子,这是他惯用的手段。
和吕希元一样,郑老本的大字报也不多,这让吕希元很失望。他认为,凭郑老本的性格和能力,升迁和调走的希望都不大,要想坐到总支书记的位置上,只有把郑老本打倒。
吕希元不愧是位阴险毒辣而又狡猾奸诈的能人,他在桌底下做手脚,表面又装得毕恭毕敬,让行武出身的总支书记无法查觉。
吕希元整郑书记时,做得极为谨慎,他不用鲁卫军和侯胜,却想到瘦小枯干又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孙胜才。
在吕希元办公室,孙胜才完全发挥了自己的才能,先给吕希元敬个礼,又恭恭敬敬地给领导倒杯水,接着背三段**语录,对着领袖画像诵两遍三忠于,喊一遍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吕希元让他坐,他的屁股不敢接触板凳,直溜溜地站在吕希元对面,眨着小眼睛,等待领导指示。
吕希元瞥两眼孙胜才,把长脸拉开,压低声音:“你爹孙广斌没来清河矿吧?”
兴奋起来的孙胜才就像被泼上冷水,心凉了半截。偷着看一眼吕希元,觉得酷似驴头上长脸非常可怕,他很不自然地后退一步。
这段日子,是孙胜才最红火的时期。他跟着革命队伍游行,痛快地高喊革命口号,暂且不说大馒头,批斗阶级敌人也是乐事,不论是用拳打还是用脚踢,被斗者都不反抗,仿佛挨打是对他们的一种安慰。孙胜才总是看着别人打,自己不动手,觉得看和打同样有意思。他最爱看批斗走资派,在观看中嘀咕:“这些人以前耀武扬威,现在都变成晒瘪的茄子,高帽一戴,造反派喜欢怎摆弄就怎样摆弄,跟被戏耍的猴子差不多。”看到熟悉的领导低头认罪,孙胜才挺解恨,高兴地在心里说:“他们以前太牛皮,走路仰着脖,说话爱训人,我孙胜才不敢看他们,总是躲着他们走。这回不用躲,可以看着他们挨打,还可以笑着看着他们低头。”
群众组织分裂后,孙胜才追随吕希元,虽然地位悬殊,也称革命战友,他认为吕希元不会难为他,想不到吕希元会提起孙广斌。
孙广斌来清河矿,被吕希元抓起来,受了很多苦。孙胜才不责怪吕希元,而是觉得“老王八犊子”不认步,自讨苦吃。孙广斌被放走,孙胜才紧张一阵子,后来吕希元没理他的茬,让孙胜才生出感激之情,也改变了对吕希元的看法,觉得吕希元不像人们说得那样坏。再看大长脸,也没有以前那样可恶。孙胜才对吕希元有了理解,他认为:“虽然吕希元害人整人,但是,吕希元做的事,完全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吕希元在这个时候提起孙广斌,让孙胜才在害怕的同时又摸不清头脑。
看到孙胜才往后缩,吕希元变得更加冷酷:“你爹到矿里为反革命分子开脱罪责,这是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我们不讲株连九族,你也要面对现实,一人反党,他的三亲六故都别想翻身!”
孙胜才赶忙辩解:“吕书记,我爹不是好东西,我早就和他划清界线,我不认他那个爹,他也没我这个儿子!”
“光靠嘴说不算数,要看你的行动。”
“吕书记,我一定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现在就揭发他。我爹那个老王八犊子,偷过队里的马料,作风还有问题,总想调戏革命烈属。”
吕希元脸上掠过一丝阴笑,盯着孙胜才说:“你揭发的问题我先记着,现在,看你站在哪个阶级立场,如果和革命派领导一条心,你爹的问题可以不纠。”
孙胜才重新站直,大声说:“吕书记你放心,我孙胜才一定当坚定的革命者,忠于**忠于党,听领导的话,吕书记指向哪里,我保证打向哪里!”
吕希元把话转入正题:“中央文革和**同志都指示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咱开拓区谁最有权?是郑书记。你既然想当坚定的革命者,就应该贯彻执行中央文革的指示,发扬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精,和我们开拓区的走资派进行坚决的斗争。”
听吕希元让他和郑书记做斗争,孙胜才还真的犯了难,他说:“这个郑老本来矿上时间短,又官僚,不接触群众,找他政治问题,我不知从哪下手。”
“官僚就是问题嘛,他还有很多问题,就看你想找不想找?”
孙胜才把脑袋往吕希元跟前凑了凑,挤着小眼睛低声说:“吕书记,你说几条,我孙胜才都给他宣扬出去。”
“我是他的副手,从革命工作的角度看,在背后说他坏话不太好吧?这次文化大革命,正是锻炼革命群众的时候,也是你经受考验的时候。还是哪句话,叫做人无完人,想找一个人的毛病还不容易?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学会观察政治死角,要采取上纲上线,只要跟着中央文革的步子走,勇于站在运动的潮头,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孙胜才按吕希元的意图给郑书记贴了很多大字报,字不是一个人写的,也都歪歪扭扭,语言也不通顺,但每句话都往政治上拉,而且敢签上孙胜才的大名。
在吕希元的唆使、孙胜才的带动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向郑书记压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革命的群众组织分裂成两大派,也许是郑书记忿恨那些造谣惑众的“革命者”,他采取不抵触,不参与的态度,不支持开拓区的任何一派群众组织,当了一名“逍遥派”。
开拓区的运动脚步,和全省乃至全国的运动大气候紧密相连,省城组建了革命群众联络站和工大三八一两个完全对立的群众组织,简称省联和八三一。清河市紧随其后,出现了清河市革命联合委员会和红色工人联合委员会两大阵营,简称清联和红工联。清河矿的群众组织不但效仿而且各找依靠,一派攀上清联,另一派则成为市红工联的下属。不论是省里还是市里,哪一派都有大人物在操纵,所谓“站队”,就是看大人物的真正实力,选择依赖和保卫他。省联的大人物是清联大人物的老领导,清联很自然地和省联站到一起。跟呼风唤雨的省、市造反组织相比,吕希元在开拓区只能算小打小闹。为了适应风起云涌的革命大潮流,吕希元统领包括鲁卫军、孙胜才在内的骨干力量投奔清联,余下的革命群众被一个叫王金国的小头头收编,成为红工联的一部分。
矿里的群众组织各保其主,红工联偏向矿长,矿清联保护党委书记,把斗争矛头直指粟满。而红工联的势力相对较弱,粟满经受的折磨要比书记多一些,经常被各采区巡回批斗。
没有揭发出“郑老本”的实质性问题,吕希元只有让他靠边站,“郑老本”侥幸没进“牛棚”。一段时期,吕希元掌握开拓区的生杀大权。
由于多方面原因,吕希元肆无忌惮地刁难粟满,欲置粟满于死地而后快。开拓区批斗粟满的次数最勤,把粟满打得最重,这样做也提升了吕希元在革命运动中的声望和价值。
这次在开拓区举行的联合批斗会,批斗的主要人物是粟满,还有一个人叫牛思草,他是矿中的校长。在红工联的强烈要求下,党委书记也被押来,他只是个陪衬,矿清联让他做做样子。
批斗会的台子搭得非常气派,为了吸引更多的群众,把它搭在矿门前的广场上。台子三尺高,六十尺见方,全部使用两寸厚的木质跳板,用板皮搭棚,棚上覆盖苇席,左右和后面被帆布围着,台子的后面做了隔层,把被批斗的各类分子先圈在里面,其中也有受清联保护的党委书记。
台上两边各站四名手持镐把的造反队员,他们在三十岁左右,都佩戴学生样的红卫兵袖标,各个体格健壮,凶般地怒视台下。台前上方是红色横幅标语,上书:《批斗反党分子粟满、牛思草暨革命群众献忠心大会》,竖写的条幅在台前飘动,靠两边的宽条幅较固定,红底黄字,左边是:敬爱的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右边是:战无不胜的**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他都是花花绿绿的条幅,有打倒粟满、牛思草的革命口号,也有打倒党委书记的激烈言辞,有的条幅为革命行动叫好,也有批判“郑老本”不积极革命的标语。矿清联和红工联互相攻击,都指责对方保皇,宣称自己是最最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造反派。
吕希元宣布大会开始,革命的口号声震天动地,美帝和苏修被反复打倒后,让一切反动派浑身发抖。在各类“分子”的颤抖中,颂扬的口号又加进新内容,**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过后,红工联喊:“向**同志学习!”清联喊:“向**同志致敬!”争着喊:“紧跟革命旗手!保卫革命旗手!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口号声过后,清联和红工联派代表上台辩论。两派代表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表现出不把对方送进地狱决不甘心的英雄气概。
短暂的吵闹之后,进入大会的正式程序:献忠心大赛。
代表红工联的王金国领人跳上台,他们的献衷心节目是集体大合唱。唱了两段语录歌曲,又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最后用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的颂词结束表演。王金国这方是十个人,老少不均,却个头一致,歌曲声宏亮,万岁喊得齐,充分体现出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也看得出他们是经过精心地排练。
清联上台的也是十人,他们的节目是跳忠字舞。留声机播放《北京的金山上》等悠扬乐曲,6长河领人扭动笨拙的身躯。这些舞拳弄棒的革命男人,要在台上展示女人式的娇美姿态,忠心虽可佳,却让人难以恭维。这档节目,红工联小胜。
清联不服气,想用口号压倒对方,他们喊**万岁,对方喊**万万岁,双方把万字排列到百位以上,比得难分胜负,最后采用佩戴**像章的方式一决雌雄。
红工联派上台的人姓霍,工人们都叫他霍二屁。霍二屁戴十二枚**像章,抖抖擞擞地走上台。这十二枚像章有讲究,叫做月月忠诚,他是想把忠诚做到极限,如果对方说天天忠诚,就要戴三百六十六枚,任何人的胸前也挂不下。
十二枚领袖像章下面是一个红色的桃型忠字,忠字上面是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横牌。搭配合理,醒目感人,突显出人民公仆为人民的宗旨,也表达出革命群众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霍二屁在台上绕三圈儿,然后停在台前,故意斜下身,在弯腿的同时还扬起一只胳膊,做了个完美的艺术造型,赢得阵阵喝彩声。
清联上台献忠的是孙胜才,他穿一身黄色军装,戴一顶黄色军帽,帽子大,遮住了半个脸,军装肥,孙胜才更显干瘦。他左胸前是空的,让围观的群众感到怪,不知在挂像章的比拼中,这个小瘦杆儿用什么法宝取胜。
孙胜才看了吕希元一眼,吕希元还他一个眼色。孙胜才站到台前中央,把黄上衣脱下放到台边,在解棉袄扣子时,他显得非常犹豫。吕希元瞪着他,促使孙胜才坚定信心。孙胜才猛地撕开棉袄,把它扔到台下,露出光溜溜的上身。
寒风吹过,孙胜才打了个冷战,脸色也随之铁青,他寻找棉袄,棉袄不知去向。孙胜才抱紧身子看着吕希元,吕希元一扬手,孙胜才哆哆嗦嗦地把身子松开,用右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一枚《**去安源》的全身大像章,他把像章贴在胸前,觉得凉,又想揣回裤子里。
吕希元在台边说话给他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每一个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者都要敢上刀山,敢下火海,不怕天冷战严寒,被难倒的就不是英雄汉!退缩者就是叛变革命,就是不忠诚伟大领袖**,决没有好下场!”
孙胜才站直腿,把台下的人扫了一遍,然后用左手拉起左胸上的肉皮。
到这时,台下的人才知道孙胜才要干什么,有人要看他出洋相,有人为他捏一把汗,更多的人为他的赤胆忠心所感动,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和呐喊声。
孙胜才用像章的别针扎拉起肉皮,两只手都在哆嗦,试了几次,没有成功。
台边的吕希元替孙胜才着急,想催孙胜才快些动作,又怕孙胜才抗不住压力,造成献忠失败,在这种情况下,鼓动是最好的办法。吕希元领头喊起了口号:“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永远忠于战无不胜的**思想!孙胜才是最忠诚的革命战士!向孙胜才学习!向孙胜才致敬!……”
台上台下口号声互相呼应,孙胜才把像章的别针扎进皮肉里。
吕希元走向孙胜才,从后面扶住他的身子,对着台下的群众大声宣讲:“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造反派的战友们,大家看一看,是谁最忠于伟大领袖,是我们开拓区的清联,我们才是真正的革命派……”
不知是冷是痛,孙胜才挺不住,吕希元在后面架着他,还用凶狠的眼暗示,不让他瘫下去。
此时的孙胜才,最希望吕希元少一些讲演。吕希元可顾不得孙胜才怎样想,他把开拓区清联对伟大领袖**的忠诚表达得淋漓尽致。孙胜才往下堆,吕希元踢他。孙胜才也不知哪来的坚强,弓着腰、哆嗦着等待吕希元完成出色的表演。
清联的献忠表现,从根本上压倒了红工联,所有的清联成员都欢呼跳跃,连蹲在后台夹道里的党委书记也感到几分轻松。
孙胜才被扶下台,会场变得寂静,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矿长粟满和矿党委书记两位领导被押上台的那一刻。
粟满上台前,吕希元从台下轰上一群人,他们是五类分子,三反分子,还有一些重大嫌疑分子。把这些失去自由的“分子”弄上台,是为了显示革命者的威风,把批斗会开得有声有色。
在开拓区,吕希元揪出的各类“分子”众多,台上容不下。这次陪绑,只选各类“分子”的典型,罪行较轻的刘宏达没排上号,安排到井下促生产。刘喜前来看热闹,没看到父亲遭毒打,他的心灵少一次伤害。
总支书记自己走上台,主动站在被绑人员的旁边。
借这次批斗会,吕希元想让郑老本这个逍遥派也尝尝钢丝鞭的滋味儿,也曾暗示手下人把他绑起来,但没人敢下手。好在郑书记能认清形势,不用强迫,自己上台接受红卫兵造反派给他的“洗礼。”
粟满被造反派从后台提上来。他五花大绑,头上有伤痕,这个昔日平和的矿领导经过历次批斗后却变得威风凛凛,虽然绳索绕身,却站得挺直。和粟满一起押上台的还有牛思草和矿党委程书记,程书记的待遇不算低,绑他的绳子明显松,手可以活动。清联的革命群众送上一把椅子,让他享受坐着挨批的特殊待遇。
粟满虎视吕希元,让吕希元不寒而栗。而这位春风得意的革命造反派领袖也不是等闲之辈,情绪稍作调整后,变得镇定自如。粟满盯住他,他也盯着粟满,两个人的心灵在较劲。
粟满:“没良心的小人,是我把你拉上支部书记的宝座,我要不帮你,你还在井下搬石头。你这个中山狼,也不会猖狂太久,等我翻过身,还把你打发到井下。”
吕希元:“我把老婆让给你睡,你还真他妈不留情,你的组织原则哪去了?你当了矿长,还让我在开拓区当个副职,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没良心的东西,还他妈挺强硬,竟敢用眼睛瞪着我,我今天就打下你的嚣张气焰!”
吕希元递个眼,跳上台的齐运生抡起钢丝鞭,劈头盖脸地向粟满打下去,钢丝鞭落到粟满的后背上,他一个趔趄,咬咬牙,又站直身。齐运生还想打,被粟满身边的“郑老本”抓住手腕,并用力把齐运生推到吕希元身边。
“郑老本”的壮举让吕希元不知所措,他把眼睛转向“郑老本”,看到“郑老本”的目光比粟满还要坚韧。“郑老本”和粟满都穿着昔日的旧军装,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不像挨批斗的受难者,却像威武不屈的将军。
吕希元想让清联的干将连同“郑老本”一起打,又怕指挥不灵。他还有顾虑,深知“郑老本”被打倒也会很快站起来,现在让他挨皮鞭,就等于摸老虎屁股,保不定被虎咬,到那时别说往上爬,恐怕连副书记的官职都保不住。
歪门邪道和阴险罪恶是一些为官者向上爬的阶梯,不管他们爬得高与低,都经不住正义和善良的考量。尽管吕希元张牙舞爪,在他的两位阶下囚面前也露出空虚,他恨“郑老本”,却向他投出假笑。
吕希元把齐运生赶下台,用高调维持会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要文斗不要武斗,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批斗矿中校长牛思草。
牛思草个头稍矮,身体稍瘦,皮肤稍皱,腿稍瘸,眼里闪出锐利的目光。他的主要罪行是要求教师重点培养有前途的学生,走自专道路,红卫兵的结论是“单槽喂养”。牛思草罪行明显,最早被批斗,已经被折腾得身心交瘁,走路歪斜,像一部散了架子的机械,任造反派随意敲打。
和牛思草一起被批斗的还有他的老婆于慧贤。于慧贤不是走资派,也不是五类分子,她是矿医院一名普普通通的妇产科医生。被批斗的原因,是故意隐瞒她家在旧社会剥削穷人的罪恶历史,并包庇已经离散的亲人。
于慧贤和于慧莲走散后,碾转到清河市北部山镇,在镇上给一户乡村医生打杂,结识到乡村教师牛思草,两人经过短促的相恋后结婚,共同走进清河煤矿,过上安稳美满的生活。于慧贤只把身世告诉丈夫一个人,其他人不知道她有那么复杂的家庭历史。但是,任何事情也逃不脱红卫兵的火眼金睛,于慧贤的家庭背景在文革中浮出水面。这位专心迎接新生命的接生婆,终于暴露出剥削阶级的凶残本性,她又本性难改,不愿交待剥削成员的下落。
事实上,不是于慧贤不交待,而是她确实不知道妹妹和哥哥流落何方,连表妹孟慧英的消息也没有。
于慧贤在年轻时常做噩梦,梦见于慧莲在冰一样的世界里喊冷,她更加挂念妹妹,用心灵呼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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