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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之物语
【岩之物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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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銀鉤鐵畫
20/08/08
(8)
临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二,西历1554年8月10日,那古野城里,来了位
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客人: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前,还在野外优哉游哉钓着鱼的
斯波义银。此刻的斯波义银,已经没了往日的悠闲,脸上全是泪水。
「……无论如何,求你!求你襄助我等……」
「少武卫……不,武卫殿下,您言重了!不管怎么说,武卫殿下乃是尾州之
太守,武家之重器!无论『先前寄住于您身侧』的在下之姑母安危何如,在下上
总介信长,当于为难之时尽臣下之忠义!请您安心,一切事由皆交于在下信长!
老武卫义统殿下之血海深仇,信长定当替您报还……」
「……若是你能帮助我杀了广信、杀了坂井大膳,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
依着你!」
「哈——啊!」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七,斯波义银移驾那古野五天之后的这一天,那古野城
外又来了一个少见的客人——已经改名为「织田弹正忠达成」的勘十郎。
按照所有人的预先设想,如果勘十郎再跟三郎见面,以他当下的疯劲儿,肯
定会带一帮人前来,而且是来攻打那古野城的;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次勘
十郎来叫门做客,就他自己一个人。
但他来归来,却根本不愿意进到城里。
自从答允了帮助斯波义银复仇、还暂且给义银安置在了那古野城里、还特地
在原先平手政秀办公的地方重修了一下那间屋敷、外面盖了个小院子,重新命名
为「御座所」,并且要求全城上下尊称斯波义银为「尾张屋形」、「尾张殿下」
之后,虽然才过去了五天,但是这五天对于三郎来说,简直如同过了五年一样,
让自己身心俱疲——明明相当于国破家亡的家伙,却还要成天嚷着遛鸟钓鱼,三
郎分明觉得这帮「高家贵胄」的穷讲究可真让人恶心,但是面子却还要做足,毕
竟自己只有表面上服从斯波义银,他手下的那些还算有点能耐的,比如由宇喜一、
太田牛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为自己所用。
于是,他便也单人单骑出了城,在城下跟勘十郎相见,同时也算是让自己散
散心。
一到城门口,看见在护城堀前面,骑着马挺着腰板的勘十郎,三郎还是忍不
住笑了——首先这家伙比起自己上一次见着面、也就是在他们的父亲信秀的葬礼
上的时候,确实长得高了一些,但却也比自己少说矮了一头的身高:自己的身高,
如果按照明国的量尺算下来,大概在五尺六寸左右,按照这个比例推断勘十郎如
今的身高,也就差不多五尺一寸或者五尺二寸的水平;但这家伙的身子骨实在是
看着太弱不禁风了,虽说继承了织田家的年轻男子普遍都有些「男身女相」的特
征、瘦下来的时候倒是挺秀气俊朗,但是身为一名武者,身上一块突出的肌腱都
没有,实在是枉为一名男子、枉为一名武者;并且,最让三郎觉得有点不得劲的,
是这家伙的黑眼圈和煞白的脸色——按照唐人汉方医的说法,黑眼圈表示一个人
的肝脏有问题,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大抵就是因为此人常年熬夜,脸色如果过
于超出肤色本身的发灰蒙蒙的煞白、没有半点生机的光泽,那么说明这个人的肾
是出了问题的,或可能是纵欲过度、或可能是阴阳失调,或是两者皆有;
再仔细一看他的装束,三郎更是哭笑不得了:因为所有人、包括三郎自己,
都觉得勘十郎对三郎是毫不在乎的,但是今天一看这家伙的装束,好像完全就是
跟自己对着、反着来的——三郎的头上已经剃了当时代表尊贵武家的标准的「月
代半」发型,而勘十郎呢,则是专门留了天灵盖到额头之上这么一块头发,并在
脑袋后面扎了一条马尾,而两鬓往后到后脑处的头发,则全被剃掉了,尽管这种
发型自镰仓与南北朝时期确实有不少人在留,但是对于勘十郎的国字方脸而言,
这发型着实有些难看,倒还真莫不如不把周围的头发剃掉;三郎的唇上已经留下
了八字胡,但是勘十郎却老早就把胡子剃掉了——要知道今年的勘十郎,貌似才
十五、六岁,唇上长出来的,其实不过是稀疏松软的小绒毛而已,而他过早地把
胡子剃了,反而会让后面的一茬胡子长得更韧更浓更牢,并且重新长出来的速度
会更快,所以此刻的勘十郎的唇上就已经冒了一层青茬儿,再加上他消瘦的身形、
煞白的脸色和黑眼圈,不知道的倒会以为勘十郎是哥哥、三郎是弟弟;再就是衣
服的配色:三郎素来喜欢红色的羽织马甲或者袴褂穿在外面,里面穿上纯黑色的
吴服,且无论是过去衣服上配着的「木瓜纹」的家徽,还是现在的「扬羽蝶」,
三郎倒是很喜欢只把家徽让工匠印得小巧,放在领口两边即可,而此刻勘十郎则
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吴服,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褂,硕大的白色并襄了一圈黑
边的「木瓜纹」,十分显眼地印在了他的前胸后背,像是两只护心镜,更像是一
对放在胸前身后的活靶子。
(可真有你的,勘十郎。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这样呢。)
「稀客啊,勘十郎!我先前过生日,那古野城都没最近这么热闹……」
「我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见我呢!」
「哈哈,在我的地界上跟你见面,我又有何不敢?上次送你的大米,还够吃
么?」
「哼,我根本一粒米都没吃你的。不过倒是被我卖了。」
「卖了?呵呵。」
「怎么,你白给我的大米,我卖了还不行?」
「就你末森城那一亩三分地,你上哪卖啊?」
「那你管不着。」随后,勘十郎装模作样地在马上叉着腰,看着那古野的城
下町,腆着几乎能贴上后背的肚子点了点头:「嗯,那古野的城下町,像我『末
盛』城一样繁荣,真好!吉法师,看来你干的也不赖么!」——勘十郎一个当弟
弟的,一句「兄长」都不跟三郎称呼一下,偏偏要学着长辈们的派头,直呼三郎
的乳名;而为了符合自己新改的名字,勘十郎还把父亲原先命名的「末森」城,
改成了「末盛」城,「森」和「盛」在日语里发音都是「毛利」的发音,只是汉
字写法不同,但是勘十郎偏要改,就是象征自己这一枝分家「繁盛」的意思。
三郎也没跟他一般见识,笑而不语。
见三郎没搭话,勘十郎又说道:「对了,我听说,前段时间你去三河知多郡
的时候,哈哈,林佐渡师父跟林美作叔叔故意把兵带到荒子城了,给你吓得够呛?
哈哈哈……」
看着明显假开心的勘十郎,三郎也不过笑笑:「是啊,呵呵,佐渡守大人毕
竟是笔头家老么!总能做出来点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依旧头脑精明,依旧让人
讨厌……不过还好,我倒是觉得上次他能带人在我这城下走个过场,也算是给足
我脸面了。」旋即,三郎又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样,母亲大人跟阿犬,她们
还好么?」
「你少跟我扯家常!阿市那丫头,不是三天两头地就往你这边跑么?回末盛
城之后,成天就舞枪弄棒的,魂儿都快被那位『蝮蛇之女』给勾走了!哼!难道
阿市没告诉你,母亲和阿犬在我『末盛』城过得好不好么?她们有我在,就不劳
您操心了!」
「哈哈哈!你说你啊,都已经是……是什么、什么……哦,对,『织田弹正
忠……达成』殿下了,怎么还是一股孩子气?怎么样,这大热天的,城里御所主
殿凉快——早在『清须事变』之前,我就从高丽商人那里买了两个钢制的『冰柜』,
里头存了不少冰,又进了一堆硝石、找了几个愿意留在我这常住的、会在夏天制
冰的明国工匠;前些日子,南蛮的什么『天主教』的和尚,送了我一瓶葡萄酒,
夏天喝一点儿特别开胃,今天一早你嫂子又特意把那瓶葡萄酒放进冰柜里了,估
计这会儿喝正好——我说,你要不要进去坐会儿,你我兄弟俩,咱整两口?」
「哼,谁稀罕!我才不去呢!而且你少装什么东道主,你别忘了,从小是我
在这那古野城里长大的?胜幡城才是你的城!」
可别看勘十郎脸上凶神恶煞,其实他的心里慌乱无比——尤其是先前兄长信
长在村木砦的战法早就传遍了尾张,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就连一直看
不起兄长信长的勘十郎,现在都觉得三郎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这会儿,
他也挺害怕,自己会不会被三郎突然一刀捅死、或者从哪打出来一发铁砲给自己
打死;要说进那古野城里,他更不敢了。
见自己这么给勘十郎下台阶,他都不领情,三郎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脸
上还是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他知道从小勘十郎就不是喜好满足口腹之欲的人,明
国的点心、高丽的腌菜、南蛮的酒饮,恐怕都不是勘十郎的兴趣所在,所以三郎
便也尽量不去介意。
「行行行!胜幡城才是我的城!要不你现在就把那古野拿去?正好,原先的
『少武卫』斯波义银就在那古野,还带了一大帮人来,你也把他们带走,你一并
养着吧!瞧你这德性!你来了,也不进去坐坐,也不跟我聊天,你拿我寻开心的
啊?要闲逛的话,你自个去商座里逛逛,我可没闲工夫陪你带着;要是没有正经
事情,我说『尊敬的达成殿下』,我可回去了!」
三郎有些故意带着闹着玩的语气,笑着对勘十郎说道。
「你等会儿!」勘十郎却从三郎背后叫住了他,「谁说我没正经事的?吉法
师,我且问你:」喜六郎『的事儿,你准备咋办?我他妈的听说,他可是被人当
成你了、是替你去死的!都是一个妈生的,你难道就准备这么算了么?「
三郎迟疑了片刻,没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对勘十郎反问道:「那你是
怎么合计的呢?」
「该死的……前些日子,大和守那帮人还他妈的派人给我送信了:他妈的那
个老灯,让我给他俯首称臣、说什么要让我当他妈什么海西郡的代官!虽然说,
喜六郎明明是替你死的!但是……要不是因为他大和守的顾动心思、还有坂井大
膳那个一肚子坏水的老东西成天到处琢磨阴谋诡计,喜六郎也不会死……我他妈
的这回,连林佐渡师父的话都没听,当即就把大和守的那封信给撕了、清须城来
人也直接被我骂走了!我明告诉你,吉法师,我看不起你;但是在这件事上,我
不可能跟他清须城一条心,我更不可能跟他大和守面前俯首称臣!」
勘十郎看着三郎,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说道。
「那是必须的!——你『弹正忠勘十郎达成大人』,都自诩『织田正宗』了,
他一个清须旁系分家的老家伙,你怎么还能听他的话不是?」三郎在一旁,有些
略带挖苦地说道。
勘十郎顿时有些懵了:他原本以为在自己面前不善言辞的「大傻瓜」兄长,
今天跟自己一见面,要么会跟自己直接吵架,要么会懒散地对自己爱答不理,却
没想到如今的「大傻瓜」兄长,现在的语言措辞,竟如此地俏皮而充满讽刺,自
己反倒是被他气得够呛。
又气又愕的情况下,勘十郎到最后也只能回骂道:「我可去你的吧!」
「哈哈哈……」三郎笑而不语。
「我再问你一遍,吉法师,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很明显,勘十郎有些心急。
归蝶在末森城策反的那些探子奸细,早就全被勘十郎给杀了;泷川一益到现在还
在西尾张和东伊势湾忙活着渗透服部党、神户家、长野工藤家和一向宗,大部分
的「飨谈众」现在不在自己身边。所以,末森城里的情况,三郎几乎一无所知。
然而,就从勘十郎的反应来看,末森城里肯定早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怕是希望无
论如何、是结盟还是臣服,都想让勘十郎跟清须城织田信友、坂井大膳他们保持
和睦,主张这个的,大概率就是林通胜哥俩以及勘十郎的老丈人和田备前守,另
一派应该是要求直接出阵、为喜六郎报仇的,现在八成是不打仗不舒服的柴田胜
家已经开始厉兵秣马,而母亲土田御前因为喜六郎的死悲伤过度、恐怕会成天要
求勘十郎去为弟弟报仇。
但是,军国大事,绝不是浪客任侠们的快意恩仇,这种事情急不得:「很简
单,先拿下清州,再攻守山——而且用不着你今天来找我,我已经在准备了;当
然,你来找我是最好。以你的末森加上我的那古野和胜幡,咱们加一起,这可就
是半个尾张了,如此一来,对付织田信友、坂井大膳那帮人,更是绰绰有余——
喜六郎这事儿,勘十郎,你说得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但问题是,清须城里那帮
人,也都是一帮老天狗、老狐狸了,对付他们不能操之过急……」
「我可去你的吧!吉法师!」勘十郎又对着三郎骂了一句——原先一直被家
族上下评价为知书达理的勘十郎,这几年自己当了城主、自诩为「宗家家督」之
后,反倒是时时刻刻都在满口飙脏话:「这把你自己吓得!都他妈的说什么,你
吉法师重夺了松叶、深田两城,帮着水野家重新打下了村木砦之后,怎么怎么用
兵如神、足智多谋,怎么怎么勇武非凡、一马当先?甚至还他妈的有把你比作源
义经、平清盛的?操!依我看,你他妈的就还是那个愚蠢的、在山口父子那两个
杂鱼面前都能损兵折将的『大傻瓜』!在咱们尾张,哪怕是个光屁股、挖泥巴的
三四岁的孩子都知道,偌大个清州城,根本不是他妈的说拿下来就能拿下来的?
反而守山城就是个狗屎蛋子大的小破城!结果你现在却说,你要先打清州?吉法
师,脑子没问题吧?你他妈的就吹牛、做梦吧你!你看着的,等到海枯石烂、等
到太阳都熄灭了,清州城你都拿不下来!我反正已经让柴田权六集结兵力了,今
晚就开干守山!」
三郎听着勘十郎的话,也有点愤怒:——谁看不出来,今天勘十郎这家伙前
来,虽然嘴上没抹开颜面提一句,但他分明不就是害怕末森城人员不够、物资不
足,问自己借兵借粮、要求自己当他的援军的么?但是从古至今、从唐土神州到
东瀛扶桑,哪有这么求人的?
更何况,三郎自己还没说明白自己的打算呢,这小子上来就对自己一通骂、
一通卷,张口「你个吉法师」、「你个大傻瓜」,闭口「你他妈的」、「我可去
你的吧」,要不是自己亲弟弟,三郎这会儿怕是早有心思抽出那把「压切长谷部」,
就手给眼前之人直接砍了;
更别说打赢打输,从早些年跟着父亲信秀带兵压制三河国、攻伐三河守护吉
良义央的时候,直接在对方老家吉良大滨城下放火,到后来信秀去世,自己带人
攻打鸣海城,再到重夺深田、松叶,再到前不久的支援水野重夺村木砦,自己这
也是亲自打了好几场仗的,而勘十郎呢,到现在除了他在小豆坂完成了「初阵」,
也就是象征性地在对方将要撤退的时候象征性地前去掠阵,意思意思地砍了两三
个敌方足轻之后,自己基本上没上过战场呢,若不是他末森城里有个抵得上一百
人、一千人队伍的、号称「破瓶柴田」的权六在,恐怕末森城早就被其他人打下
来了。
(哼,就这样的情况,用得着你勘十郎教我三郎信长怎么上战场、怎么攻城
略地么?勘十郎,你可真是被母亲给惯坏了!你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最主要的是,三郎没想到勘十郎如此冒进、如此托大,他这么一个人,从小
到大却能得到自己母亲对自己远胜于十倍、百倍地的青睐,且从小到大,家里家
臣对于勘十郎的评价也远高于对自己的评价;可问题是,斯波义统一死,尾张上
下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豪族为了自保,全都开始听从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的了,而
守山城就在清须城与那古野、末森之间,为了与信长抵抗,信友和大膳肯定会在
守山城增兵,再加上前不久勘十郎还撕毁了信友的信笺,那么信友肯定是要预防
三郎跟勘十郎兄弟联手的,那么守山城的守军只会越来越多,这个时候派兵攻打
守山城,那等于是拿鸡蛋往一块上面裹了一层坚冰的石头上撞。
但是这个道理,三郎知道自己讲出来,勘十郎肯定不会听,而且自己也懒得
跟人讲道理,因此,他只是对勘十郎说道:「反正我是不看好你这一手!勘十郎,
我反正劝你,既然集结力量了,莫不如跟我一起,找机会先图谋清须再说……」
「图谋清须……哈哈哈,我说吉法师,你仿佛在逗我笑!『图谋』!就以你
这『大傻瓜』的『聪慧程度』,你『图谋』要『图谋』到哪个年月去啊?你可真
坐得住啊,吉法师!你别忘了,阿艳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呢!」
捅刀子偏捅他人旧伤的地方,这种人下场无落多惨,都有点活该。
「呵呵,我没忘啊?勘十郎,这事儿用不着你提醒。」这个时候,三郎已经
有些压不住心里的火了,于是他也回了一句嘴道:「而且,你不尊重我也就算了,
你还不尊重阿艳?你提到她的名讳的时候,怎么也得用句敬语,称呼一句『阿艳
姑母大人』吧?」
「哼!我对她用敬语?她值得我用敬语么?你值得吗?就你跟阿艳姑母的事
情,我说出来我都替你臊得慌!」
「那你跟母亲的事情,就不让你臊得慌了?还有你跟那个叫什么津津木秀则
的家伙的事情,就不让你臊得慌了?哼!」
三郎撂下一句之后,扯了缰绳便拍马回城。
看着三郎挺直腰板的背影,勘十郎忍无可忍,却也只能扬天大嚎一嗓子,旋
即拍马回去了末森城。
而这个时候的阿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个时候的阿艳还在清须城里。
那天眼见着「老武卫」斯波义统身亡,阿艳和真子连忙到处找地方——找有
泥土的地方,最后找到了一个刚开城门之后、一帮大老粗们进城送完物资撒尿的
角落,和着一大堆臭烘烘的尿稀泥就往脸上和身上连抹带蹭,过后清须织田家的
武士们盘查百姓身份的时候,嗅到阿艳和真子身上的骚臭气息之后,也没多问,
直接就把人打发走了;按说出了城就该没事,可没想到,坂井大膳在杀完了人回
府之后,发现真子不见了,突然心觉不对,一方面他不想放过自己这个驯化调教
多年的婊子,另一方面他也开始觉得自己先前军略被那古野窥破的事情是不是跟
真子有关、是不是自己的这个夫人就是那古野的间谍,于是就派了一大帮人,从
自己的「坂井」郡出发,绕着清须城,直接把整座城跟周围毗邻的「押切」、
「坂井」、「落合」、「中岛」跟「海东」这几个郡全都隔开了,并在出城要道
上设卡盘查,等于说在城外又设立了一个包围网。没办法,阿艳和真子只能滞留
在清须城下,好在后来辗转在城下遇到了一对儿老夫妻,才将将得以栖身。
老夫妻原本有四个儿子,其中有两个儿子,早先在务农为生,后来被迫为坂
井大膳征兵,结果死在了坂井军与胜幡织田家的斗争之中,死了之后坂井大膳并
不把这两个年轻人的命当回事,反倒是当初作为敌军的胜幡家督织田信秀,在听
说了这两口子失去了儿子后自家田地反而又被河尻与一的手下侵占,于是给了两
口子三十贯「永乐通宝」明钱才得以生计;另外两个小儿子长大了之后,都在早
前为了逃避尾张的内乱,跑到近畿的摄津和泉地方,去投奔了当世最有名的商人
今井宗久,并在宗久商号的船上当了海员水手,常年出海,两个儿子倒也很少跟
家里通信。如今这老夫妇二人,却以帮着清须城内倒马桶、收屎尿、掏茅厕为生。
而在整个尾张,虽然有不少人都知道老两口还有俩儿子久久未归,但是见过
那两个孩子的人却所剩无几;老两口又感念当年信秀的救济之恩,听说阿艳是信
秀大人的幼妹、又准备带着真子投奔那古野城却无法跨过眼前的几个郡乡,便劝
她们俩暂且留在清须城附近,并让阿艳和真子装扮成自己的两个儿子,帮着自己
干些脏活累活,这么一招,倒还真骗过了当下清须城周围的这帮守军——只是苦
了两个女人:首先这对老夫妇住的地方,肯定是又脏又差,真子小时候颠沛流离,
后来虽然在亲父织田三位和丈夫坂井大膳的家里过得日子并非为人,但也算是养
尊处优,阿艳更不用提,从小就是兄长信秀跟情郎三郎吉法师的掌中之宝,吃好
的喝好的,尽管后来嫁到清须城,阿艳心里不得劲,但是吃穿用度也没比在那古
野、胜幡城差多少,现在每天这小姐俩吃的是硌牙的粗粮、有些发霉的鱼干,睡
的是到处爬满虫子的干草、又根本没被衾,而且还没地方洗澡沐浴,这样的环境
虽说比流浪到山林野外强一些,但也没强多少,确实够让她俩受的;
再者就是每天的装扮:阿艳倒还好说,因为她到现在其实也不过是个身体没
长开的小姑娘,所以她每天早上睡醒之后,只需要把身上紧紧地裹上布料、再把
脸给涂脏,把头发扎上发髻,就俨然是个男子的模样;而身体早已成熟的真子,
则本就天生涨了一对儿硕大的奶子,经过了丈夫和亲爹日积月累的折磨和调教,
她的屁股又长得及其肥翘,在身上即便死死绑上布料,那对巨乳和肥臀也看着不
像男人,没办法,老夫妇只能尽量不让真子白天出门——对外,就说真子害了眼
病,白天见不得阳光;好在真子长了一张小圆脸,如果真赶上必须出门、或者在
晚上出门的时候,就只好让真子夫人在怀里和胳膊与双腿上,裹上不少稻草和棉
花,又帮她暂时把头发到齐颈,出门的时候在绑上工匠用的头巾,这样一来,勉
强能够让她在不得已的时候装扮成一个大胖子憨汉。
后来有几次在天黑的时候,真子出门帮阿艳和那老夫妇俩搭手去推粪车的时
候,还真跟坂井大膳、织田三位入道走了好几个对头碰,但或许是乔装得太好,
或许是天黑光暗,或许是见是运粪肥的车子、坂井大膳和织田三位俩人大老远就
开始躲避,这二人还真就没认出来乔装之后的真子;自打那之后,俩人依旧是白
天帮着老夫妇二人挑粪运肥,到了晚上则是出来到处逛逛,一边刺探清须周围的
状况,一边准备找机会开溜。
但这一天晚上,俩人本来想出门,却发现街町上到处都是神色匆匆的兵卒集
结,集结之后也没什么行伍阵列,直接聚到一块堆、乌泱乌泱地朝着西边进发,
只留下几个全副武装、凝眉瞪眼的城町奉行在各处看着,不允许百姓平民出门。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阿艳突然就被人跟这家的老头一起叫过去、推着板车进
了清须城,等进城之后,才发现今天这回,除了要运送所剩无几的屎尿积肥之外,
最重要的是还得到从城内到各家各户去帮着运送军卒兵丁们的尸体,有人认领的
直接裹了席子往门口一丢,没人认领的、或者认不出的尸首,则全部交给坂井军,
到野外山涧找个空地一堆,连挖坑都不挖、一滴紫苏油都不浪费,只等着让野狗
野狼啃食干净;
而真子这边,则是跟老太太到各家去收倒马桶,接完了粪水之后也找地方倾
倒干净去。而倒屎尿的地方,其实跟堆尸体的地方,也就隔了一条污水河,涨水
的时候,污水冲着屎尿跟尸体鲜血,一起进入大海,看着如此令人倒胃口又如此
惨烈的场面,饶是心肠狠毒如真子,却也忍不住一边掩鼻、一边呕吐、一边拭泪。
到了深夜,两个人才跟老夫妇俩人分别回到了家里。到家里之后,老夫妇也
只有冷粥跟咸盐腌野菜打发晚饭——那个时候的人,尤其是穷人,一天下来,顶
多吃一顿饭或者两顿就够了,而自从家里来了阿艳和真子,老夫妇俩知道这俩女
子都是富贵出身,也就多备了一顿晚饭,但也就是粗粮粥跟腌野菜,最多再加一
条手指肚宽的鱼干。老夫妇二人随便吃了几口就睡了,而头回亲眼见过那么多死
人的阿艳和真子,久久不能入眠,于是两个人在小房子的里屋肩并着肩靠着,躺
在一大堆干草上盯着棚顶看,并把从下午到刚才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呢?」阿艳哭丧着脸说道。
「担心了?」真子勉强挤出一个戏谑的笑来,看着阿艳。
阿艳此刻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所以便也没理会真子的取笑。
「你放心,我看了那些人的铠甲和旗印,死的大部分人身上挂的都是『木瓜
纹』,不是『扬羽蝶』,还有几个佩戴『二引两』旗印的。」
阿艳有点不明就里的看着真子——她离开那古野城太久,自然不知道这段时
间里勘十郎跟三郎之间发生的龌龊,三郎把自己主城的印纹改成了织田分家用的
「扬羽蝶」这件事,她虽然先前听说过,但还是得反应好一会才能回过味来。
「换句话说,昨晚的事情跟你的三郎无关。我都打听清楚了——你叔父信次
的守山城被家臣占了,软禁了信次大人之后,又跟三郎信长大人对立了起来。我
那该死的夫君坂井大膳,自从跟我那个可恨的爹、还有守护代殿下合谋杀了武卫
殿下之后,就想招抚你的另一个好侄子勘十郎,但你的勘十郎侄子好像也不是什
么省油的灯——所以昨天晚上,在守山城之下,勘十郎那边的柴田胜家就带着人
袭击了清州军所驻扎的春日井的安食村,而且我听说,少武卫殿下的部曲由宇喜
一也跟着从那古野出发参战了。」说到此,真子又勉强地笑笑,故作打趣地说道:
「倒是有俩好消息,俩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什么好消息、坏消息的,你我现在都这样了,好消息再好能好到哪?坏消
息再坏又能坏到哪?你就都说吧。」
「哈哈,」真子忍了半天,苦涩地笑了笑,「好消息是,柴田和由宇打了个
大胜仗,以及,我那个该死的爹织田三位入道老贼,跟河尻与一都死了……据说,
我那个破爹,还是柴田和由宇两个人合力斩杀的,哈哈!若是将来有一天有机会,
我可得好好感谢一下柴田权六大人!」真子说完,她那白皙又带着些许圆润感觉
的婴儿肥的笑脸上,顿时流出两行清泪。
阿艳愣了片刻,又追问道:「那坏消息呢?」
真子拭去泪水,说道:「坏消息是,虽然他们在安食村打胜了仗,但是也不
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想要就手拿下守山城,但是守山城那个地方,路窄、林多、
山险,而且他们兵少,于是守山城久攻不下,就等来了清须这边的守军与城中军
势合围,柴田大人倒是带了不少兵成功撤回了末森,可由宇喜一大人的性命却扔
在了守山城下,被坂井军杀了——这是第一个坏消息。第二个坏消息是,被他们
这么一搞,清须这边的布防好像更严了,短期内,你我怕是都没办法逃去那古野
了。」
「唔……」
其实对于阿艳来说,即便在这段时间内,她跟真子已经相处出感情了,但对
于什么河尻左马丞、织田三位入道的死都没多大感觉,至于柴田权六跟斯波义银
手下的人发动什么合战,她也不是很感兴趣,但她一听说自己暂时可能真的没法
潜回那古野,阿艳方才有些触动心弦,且瞬间心灰意冷:「姐姐,既然如此,咱
们先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我累了,先休息吧,其他的事……从长计议吧。」
「那……我其实想问问你该怎么办……」
「聪慧如身为原坂井夫人的姐姐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当如何唉?别
的先不想了……」
阿艳从下午一直抬尸体到刚才,到现在两条胳膊都已经没知觉了,手指缝里
也有不少洗不干净的血。跟真子说完了话,阿艳勉强洗了两遍,就上了小房子的
茅楼二楼去睡了。
而看着阿艳上了楼的真子,自己却是睡意全无,一来是白天连着倒屎尿带看
见尸体心里不痛快,二来是这段时间里真子白天不出门,因此,她在这对老夫妇
的家里帮着做完一些杂活之后闲着没事只能睡觉,白天都睡够睡饱了,晚上自然
难以入眠,再者,突然听说自己的父亲被杀,即便那人对自己不好、从自己很小
的时候就把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给奸污了、还送给坂井赖信那个豺狼当性奴,自己
对这些很憎恶,可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母亲生前心心念念的家伙,突然听说
这人死了,真子心里是不好受的。通常老两口为了让真子缓解缓解烦躁,会特意
不把小屋敷的房门不上锁,而且老两口还找来了几件先前某几位南来北往的僧人
丢下不要的僧袍、斗笠和筐笠放在真子的床席旁边给她穿,好让真子去市町街口
到处溜达溜达,今晚也是这样——这个年头就是这样,平常庶民往往长得干瘦矮
小,但是佛寺里的和尚普遍长得又高又壮又胖,甚至有的男僧人的胸乳因为肥胖,
长得比女子的都大,这反倒给了腰肥臀圆乳房丰满的真子在夜里伪装的机会;而
且,一般情况下,无论男女在晚上出门都是要被街町奉行们盘问的,可僧人却除
外——像远到平清盛大相国、近似三郎信长那样不怕事也不要命的人,从古至今
寥寥无几,谁也不敢挑衅一向寺或者比叡山的恶禅师们、以免给自己乃至给整个
藩国惹上麻烦。
真子给自己脱了个精光,同时也解开了勒得难受的裹胸布料,把垫在肚子上
的枕头翻了个面后,继续用细绳把枕头在腹部绑好,又套上一件黑僧袍,戴上跟
水桶差不多形状的筐笠,换了布袜、踏上草鞋之后,又从院子里抄了一根竹竿就
瞧瞧地出了门放风。
刚走到清须外城的大手门处,戴着筐笠的真子一抬头,就见到一顶轿子被门
口的卫兵拦住——这个年头,能坐轿子的只能是武士的首领,商人一般都不允许
坐轿子;且从道路方向判断,这座轿子大概是从西南边过来的,而且,真子毕竟
做了这么些年坂井大膳的夫人,她老远就看得出来,这轿子的轿厢的宽度和高度
都要略大于清须城这边,这马上引起了真子的注意。她仔细地望着轿子,只见轿
子的拉门一开,从里面探出了一只手,把一封书状交给了守卫的兵卒,却见那两
个足轻又对轿上之人说了什么,轿上之人似乎犹豫了片刻,便抬手一挥,让仆从
落轿。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缓缓而且略带局促地从较舆中走了出来
……
「这!……怎么回事?」
看到这,真子没有丝毫犹豫,回身撒腿就跑,直接奔上了老夫妇屋敷的小阁
楼。
「阿艳,起来!别睡了!」
「怎么啦?」
「你猜我刚刚在城里看见谁了?早先你兄长信秀来清须城觐见老武卫殿下的
时候,老远我见过的!甚至我还给他敬过几次酒!我绝对不会认错!」
听到真子这么说,阿艳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你说的……该不会是……」
「织田孙三郎信光!」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二十日凌晨,织田信光于胜幡城下发布公告:即日起,本
家出任尾州下四郡守护代职,拥护清州织田宗家广信殿下即位尾张守护职,同拥
护坂井「大膳亮」赖信为尾州上四郡守护代,并移居清州城;胜幡城即日由长子
「东市佐」织田信成暂代。
——这样的告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表明了织田信光这是在公然宣布跟自
己的亲侄子三郎信长决裂,并且在此之前,毫无预兆。
在公告发布之后,那古野城立即进行了紧张的戒备,可就在尾张国诸家武士
等着看叔侄大打出手的好戏之时,那古野城那边,出了日常守备之外,却毫无更
进一步的动向。
于是,所有人都认为,那古野的那个「大傻瓜」这次是真的怕了。
而潜藏在城町之中的阿艳,也早就坐不住了……
大概十日之后的一个中午,带着小姓在城町之中巡逻的孙三郎信光跑到巷尾
解手,刚刚尿完还没来得及提裤子,却突然看见一把明晃晃、冰冰凉的「庖丁」
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谁!」
「你说呢,我的好兄长孙三郎殿下?」
「你……阿艳?」
「不许声张!」还没等信光反应过来,另一把厨刀就贴到了自己的子孙根上
面,并且那另一个拿着厨刀的女人,还很莽撞地用刀刃给自己的会阴部位切了一
道浅浅的口子,「孙三郎大人若是胆敢把你的侍卫叫来,贱妾定斩了你这脏东西!」
这点伎俩对于当年号称「小豆坂七本枪」之一的织田信光而言,并不能把他
吓倒,他斜着眼睛朝着身旁一看,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哈!我道是谁?这不是
坂井夫人么——整个尾州最淫媚的夫人。孙三郎不才,一把老骨头了,坂井夫人,
您要是看上了孙三郎这几寸肉根,何必动利器呢?孙三郎从了你便是了!」
这番话说得真子及其羞臊悔恨,她虽然生得丰乳肥臀,过去的行为毫不检点,
但骨子里却并不是个天生轻薄淫贱的女人,这段时间跟阿艳相处以来,尽管真子
偶尔也会回味贪恋起先前被男人胯下肉棒蹂躏的日子,但每次再一想到自己在清
须城里毫无尊严的生活,便忍耐着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如今被织田信光如
此羞辱,真子必然是恼羞成怒:「孙三郎大人,请你自重!」
织田信光年轻时候行为放荡,上了岁数倒也是个君子,嘴上占了几句便宜之
后,也没继续往下流之处说些更轻佻的言辞——并且他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自
己都觉得恶心——接着他微微侧过脸,对着自己的妹妹质问道:「哼!阿艳,你
怎么跟这种女人混在一块去了?难不成你嫁来了清须,也沾染上了城中贵胄女子
的浮浪之气么?」
「你还好意思说?我倒是想问问你先——你怎么跟信友还有坂井那帮人混在
一块去了?你知不知道,三郎在这个时候于那古野孤掌难鸣,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就是你这个当叔叔的,你怎么能够背叛他?」
「背叛?」阿艳这话直接把信光说愣了——他刚从胜幡城投过来,所以也并
不知道阿艳带着真子从坂井屋敷和清须城里逃出来的事情,「难道……你们俩,
不是坂井大膳派来试探我的?」
阿艳跟真子跟着也傻了。
「试探你?信光大人何出此言?」「兄长,我俩眼睁睁看着坂井大膳跟织田
信友、信政、与一他们一起杀了老武卫和柘植宗花等人。真子姐姐虽然是三位入
道信政的女儿,但也早就受够了清州三人众跟信友的非人行径,我俩本来是准备
逃去那古野城的,真子也跟我发誓了,从今以后姐姐她准备跟了三郎。可没想到
清须事变之后,这里就被兵将们守了个水泄不通,所以我俩这才一直在一名百姓
家里潜藏到现在。」
——归根结底,阿艳和真子两个,也就是俩未经世事的女孩,没怎么着,就
把实情说了出来。
好在她们遇到的是织田信光。
老狯的织田信光只是听真子的反问,就大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等阿艳讲
完一切缘由之后,信光忍不住松了口气。他想了想,直接推开了架在自己脖子上
跟下腹部的两把厨刀,自行提好了裤子,严肃地说道:「离开清须地界的事情,
你们暂时先别想了——别说你们,我现在想回趟胜幡城、让我的人出去报个信,
我都做不到的。你们要是能藏,尽量还是先把自己藏好了再说。至于我的事情,
你们两个丫头,就别管了,这不是你们小娘们儿能管得了的事情!」
信光边说着边系上了裤带,随后他想了想,又一把抢过真子手中的「庖丁」,
分别从左右袴褂下面割下来两块紫红色底上印染着黑色「木瓜纹」的布料,递给
了阿艳:「……只不过,在将来不久的某天,我可能还真的得需要你们两个帮忙
——阿艳,你从小是兄长、是平手兄弟,还有林通胜教出来的;至于坂井夫……
至于真子,你是织田三位的女儿、又在坂井大膳身边待了那么久,我猜你应该学
了不少除了床上那些事情之外的东西吧?我这边的人手,远远不够……如果我需
要你们俩帮忙的话,我就会派人拿着这块布头来找你,而且,来人一定要你们给
他看你们手中的另一块布料,你们才可以跟着走。知道吗?」
饶是伶俐如真子,却也猜不透织田信光这是有何用意。
「孙三郎大人,您到底是要干嘛?」
「我说过,我的事情,你们别管。也别问。该让你们知道的时候,你们自然
会知道的!现在,你们俩就有两件事——好好活下去!」
旋即,织田信光便出了巷尾,招呼上自己的那些小姓们,并迅速带他们离开:
「等急了吧,小的们?哎哟,大人我突然有点闹肚子,上了岁数就是难啊,尿着
尿着,突然就脱粪了,哈哈!咱们快走吧……」
没办法,阿艳和真子只能继续藏着。
这一藏,又是将近九个多月。
兵
对于三郎而言,这又是极其漫长的九个月。
这九个月里,自己派出去的人几乎没有半点关于阿艳的消息,她现在是生是
死,自己完全不知道;原本自己最神通广大的部下甲贺「飨谈众」的栋梁泷川一
益,也在长岛伊势以及西尾张一带受阻,能传回来的消息断断续续,拉拢神户家、
渗透一向宗、剿灭服部党的事情也很久不见一点光亮;就连去了清州城里的信光
叔父的消息也完全断了,甚至偶尔,信长都会猜疑,信光叔父是不是真的投靠了
织田信友和清须三人众他们……
好几次,三郎都想直接带人出兵清须城,可问题在于,当下的局面,让他实
在有点不敢轻举妄动:清须城里的那帮家伙,自打杀了斯波义统之后,就跟更西
边的南近江六角佐佐木家、伊势的长野工藤家和北畠家搭上了关系,有了一帮自
足利义满时期就落地生根的土财主们撑腰,织田信友那帮人现在说话走路都硬气
得很;
南面的末森城里,弟弟勘十郎自从上次在安食村开战、自己并未出兵之后,
也就再不跟自己联系了,而按照自己身边仅有的几个脚程好的亲信们汇报说,最
近林通胜、通具兄弟跟三河那边的接触越来越频繁了;
不仅如此,就算是那古野城里,也有点不太安生——斯波义银那小子,自己
打仗不行、刀法不行、枪法箭术都不行,成天除了吟诗作画就是钓鱼,却在每次
见到三郎之后,就一个劲地催促三郎赶紧剿杀掉织田信友、坂井大膳那帮人,闹
得三郎好不心烦,但是自己打得主意,自己又没法跟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说,
一开始三郎还耐着性子地去跟这个现在只剩下个「尾张守护」名份的纨绔公子哥
安慰,时间一长,本就心烦意乱、外加一想到父亲临终前还把阿艳嫁去给这小子
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的三郎,连敷衍都懒得去,后来索性天天避着义银和他那
几个弟弟不见面,他们几个乐意干嘛,三郎也不去管;只是后来某一天,三郎突
然发现,那古野二之丸的义银的屋敷周围,出现了几个奇奇怪怪的人,三郎吩咐
自己的马回众们去监视、自己也亲力亲为地跟踪了几个,才发现原来这帮人竟然
是三河的足利分家的一门众——有三河的西条吉良家的人、有远江石桥家的人,
甚至,还有骏河今川家的人——这让三郎又不得不同时提防起这个看似昏庸浮浪
的「少武卫」殿下起来;
而北面,虽然自己现在有岳父斋藤道三作为靠山,但就在前不久,长期跟自
己通信的道三岳父突然告诉自己,自己有退位隐居的打算——这对于刚刚失去了
阿艳的消息的三郎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原本还想着,直接问这位
「蝮蛇」大叔借兵攻伐尾张的西北部、并想要直接一举统一整个尾州;结果没想
到,好几次亲自驾马对背叛自己的战俘施以「车裂」之刑、心肠狠辣险恶了一辈
子的斋藤道三,在最近给自己的这封书信里,语气和蔼温柔的像个菩萨,他说他
自己真的累了;三郎马上修书一封,劝他先别想着隐居的事情,可是自己的书信
还没送到,斋藤道三移居至美浓鹭山城、让位给长子斋藤「新九郎」高政的情报
便先从美浓稻叶山传了过来,而且,之前总听说道三其实一直不太喜欢自己这个
长子,因为有谣传说当年自己的岳母深芳野夫人被年轻时候的道三从浓州先主土
岐赖艺手中抢来的时候,是已经怀了三个月身孕的,后来那个孩子生下之后,就
成了现在的斋藤高政,可是这次传回来的消息说,道三在让位的同时,还早就跟
京城的朝廷打好了招呼,向左右大臣同时打点之后,帮着高政捐了个「治部少辅」
的官职——尽管过后据说高政似乎还有点不领情,认为「治部少辅」的官职位阶
太小,于是自此以后便让美浓上上下下称自己为「治部大辅」;
「斋藤治部大辅殿,」三郎想了想,还是写了一封书信给自己的这位义兄—
—一提笔,还差点写成了「今川治部大辅」——信上三郎用尽了自己从小到大都
没说过的、写完之后自己都隐隐觉得反胃的恭维的言辞,洋洋洒洒几百字,最后
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弟遭存亡之秋,弟与兄唇齿相依,望兄助弟匡正尾州、
护佑静谧,弟落笔涕零,不胜感激。」
几日之后,斋藤高政的回信送到了三郎手里,不咸不淡地只写了一句话,并
且连落款和花押都没有:「汝乃吾父之婿,非吾之友,汝可自递信札望鹭山矣,
孤新登守护职,国事劳神,望毋烦。」
「哈哈哈……阿浓,你看看哈,这就是你口中重情重义、为人憨厚的好兄长?」
三郎大笑着把信笺递给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归蝶看,旋即起身踢翻了眼前所有
的东西,回头大怒着瞪了归蝶一眼之后,拂袖离去。
归蝶看了那份信后,也傻了眼——她从小到大,确实觉得自己的哥哥虽然不
太爱说话、为人也没什么幽默感,但是的确是个重情义的人,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甚至在自己嫁到尾张临出发的那天,自己在上轿子前,哥哥还拉着自己的手跟自
己说过:「妹儿,你尽管放心去尾州,若是那个『大傻瓜』敢欺负你,哥哥一定
杀去尾张;若是有除了『大傻瓜』之外的人敢欺负你,哥哥一定亲自带兵南下,
踏平那人的城。」
可没想到,现在的兄长,竟然会变成这样。其实归蝶自己也给高政写了好几
封信,希望他能帮助三郎讨伐清须城,可到现在,一封回信都没有。
从这天起,三郎开始冷落了归蝶好一阵,无论归蝶怎么温柔地对待他、怎么
用妖媚的举动诱惑他、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尽量妖冶,三郎也无动于衷;甚至有一
天夜里,归蝶故意趁着三郎睡着,直到这家伙喜欢自己的分身被女人用嘴巴照顾,
于是那晚归蝶特意漱了口,还按照城中的一些上了年岁的女婢们说的,事先准备
了一碗冰雪水、一碗热水,然后含上半口冰水之后又给三郎的肉茎吞了下去,接
着吐掉之后又含上半口热水,然后继续裹吮住三郎的肉棒……正在归蝶自己陶醉
的时候,醒转过来的三郎却二话不说,直接抬腿绊倒了正在自己胯下吸吐的归蝶
——归蝶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看着三郎那分明昂扬到爆筋的男根,以及
他扑红的脸颊,她直到他其实是享受的,但就当归蝶想要起身拦住三郎的时候,
三郎这家伙却在单薄的睡袍之外自己套了一件大袄,旋即大摇大摆地出了居城…
…三两天过去之后,这家伙才回去,而且喝得酩酊大醉,醉倒在厢房睡着之前,
还特意嘱咐小姓:「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包括主母夫人浓姬!」
——原本就心性泼辣高傲的归蝶见状,便也不再去理睬三郎,无论是谁,已
经低声下气到这样的境地,却还得不到任何的好脸,再好的耐心,也会被磨灭。
但倒不是说三郎只对归蝶一个人发脾气,住在城下的生驹吉乃也是一样,某
日三郎去吉乃那里过夜,就因为半夜他要喝水,吉乃给他喂水的时候,洒了一滴
水在他的胸口,他就对吉乃大发雷霆,吉乃倒是也没惯着三郎,当天晚上吉乃没
吭声,等到第二天晚上,三郎再想去找吉乃,却被生驹家的家丁给拦在了门口,
即便三郎明示自己是「那古野殿下」都没有用,三郎一赌气,索性也对吉乃不理
不睬起来。
无奈,从那天起,三郎开始以酒为伴——他觉得,如果清州城不到真正能打
下来的时候,阿艳也一直没有消息,他便会一直不会亲近任何女人。
不久之后的某天的后半夜,又在城下把自己喝得天昏地暗的三郎晃晃悠悠地
回到了居城,他一直觉得自己没喝醉,只是喝得太久、腹中无物,所以有些头重
脚轻;百无聊赖的三郎本寻思着趁着这股轻飘飘的感觉睡下,可刚躺下没多久,
就觉得口渴难捱,接着,刚把自己全身脱了个精光的三郎,忍着被窝外面令人浑
身打颤的冷空气,又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推开卧房拉门后,开始到处找水喝。
「水……有人吗?本座要喝水……水!渴死了……」
正在三郎跌跌撞撞地艰难地走着,还一不留神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板
上,突然在走廊的尽头,快步跑过来了一个女人——「你……啊呀……你没事吧?」
「直接称呼『你』……你是谁啊?要称呼『您』!要叫『御屋形大人』,或
者『旦那』大人,知道吗?没教养的丫头……你……」
可三郎再一抬头,目光恍惚外加夜色朦胧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
影……
——那个熟悉的她的身影。
「是……『御屋形大人』……您在这先坐一会儿吧,我这就去给您倒水!请
您稍候!」
于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马上快步小跑,消失在了走廊拐角,紧接着,又出现
在了三郎的眼前:「『御屋形大人』,您喝水。」
可等她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后,三郎却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了身,随后
一下子又栽倒在她的身上,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无助又渴望地看着眼前的熟
悉身影:「阿艳!阿艳!你回来啦?你……你这么长时间都去哪啦?你想煞了我
啦你知道么?」
「啊……大人……」
三郎不由分说,直接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她——她纤瘦的身躯、修长的大腿
和胳膊、单薄娇小却柔软弹韧的酥胸,以及那一头乌黑顺滑的秀发,让三郎都认
为,眼前的她就是阿艳:「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是不是在故意的躲着我?
阿艳……我有多想你……我有多担心你,你知道吗?你是不是在躲着我?你是不
是……是不是以为你嫁了人了,我就不要你了?阿艳……我的阿艳!斯波义统和
义银父子早就都跟我说了……你跟义银你们俩根本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你是
为了我……你一定是为了我守住了你的身体……苦了你了……苦了你了!我三郎
信长才没有那么的小气!你不要说你跟别的男人根本没什么……就算是你嫁过了
人、被迫跟别的男人发生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回来,你还是我的女人……我想你
啊!阿艳!我好想你啊……」
「『御屋形大人』……您……您别……」而她的声音,明显是被三郎突如其
来的举动,弄得有些害怕。
「你还跟我演什么猿乐小戏?你为什么叫我『大人』!你是因为我没及时去
救你、而在生我的气吗?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难么?我
没办法即时发兵去救你……我也很痛苦啊!」
「可……大人……」这下,她的声音慌张中又有些无奈。
「别叫我『大人』!你应该叫我『三郎』的……要叫我『三郎』!」
「大人……三——郎?」
这下,三郎总算是心满意足地笑了:「乖!我的好阿艳——」
三郎说完,就吻在了怀里的她的香唇上。
她刚开始还有些抗拒三郎的满嘴酒气,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因为自己口腔被
三郎的舌头熟练地搅动而情迷意乱、旋即整个年轻的肉体也彻底酥麻瘫软了下来
……
三郎便很轻松地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脊,一手托着她的娇小的屁股,把她横抱
着带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故意藏了这么久不见我……坏丫头!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还记得我
俩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得游戏么?」
三郎笑着抽走了她的衣带、扯开了她的衣襟——银亮的夜色下,她光滑的肌
肤,仿佛从伊势湾的海水里刚刚捞上来的锦鲤那样光滑;
三郎晃晃悠悠地笑着,晃晃悠悠地走到墙角的桌案上,一把抓起没有被点亮
的油灯,直接一把就将油灯里的所有紫苏油一股脑地倾倒在她的身上,这让她本
就光滑的肌肤,显得更加柔亮;
沾满紫苏香气的孔武有力的双手,随即就在那娇丽俏嫩的身体上用力滑动着,
布满了弓弦勒痕、武士刀疤和毛笔硬茧的手指,首先轻轻地将她身上的灯油晕开,
然后缓缓地从酥胸之间推上她笔直的脖颈,又由脖子滑落至那对娇小玲珑的双乳,
并借着灯油的湿滑,在那对棉花苞似的乳房上忽轻忽狠地揉捏着,乳房受到十根
指头的压迫而缓缓地抖动着,越是这样小巧的乳肌,身体便越是会敏感,两只俏
乳虽然略小,却也努力地伴随着手指的揉捏变换着形状;在双手的不停按抚与揉
弄下,她的双乳更加挺立,两个原本娇羞得嵌进乳肉里的乳头也慢慢充血,恰似
早春的莲花骨朵一样,从粉嫩的乳晕当中吐露而出;没过多一会儿,兴奋、痴醉、
又饥渴的三郎的双手,又顺着那嫩滑的肌肤滑落到她平坦的腹部,并运擀到了女
人的神秘的鼠蹊阴丘之处,她原本干燥的阴毛被湿滑的灯油沾满了之后,紧紧地
贴在下腹部和大腿的内侧,遮住了幼嫩肉蛤当中那条最为诱人、还不停倾泻着迷
人肉香的缝隙;
接下来,三郎满是灯油的双手,在阴阜上轻轻的一滑又一抹,接着又把双手
上残余的滑腻涂满了自己的肉棒,刹那之间,粗大的肉棒,便将她最娇柔脆弱的
神秘牝门顶撬了开来……
「啊……三郎!……啊哟——大人……啊!啊啊——三郎……痛……」
在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三郎似乎得到了无比的快慰——他感觉,自己总算
是带着自己这段时间的阴郁和思念,与她的肉体深处结合到了一起……
可一大早,等依旧带着满身酒气外加口干舌燥的三郎一起身,再一掀被窝,
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身材高挑、略微苗条的女人,女人的头发上、脸颊上、
胸口和阴部、还有屁股缝里,全是自己的精液。
三郎摸着自己有些抽筋的大腿和略发酸痛的腰肢,又看到了白色的被褥上留
下的一摊殷红,根本回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跟这个女人发生的性事、以及昨晚自
己到底在这小姑娘的身上做了几个回合;刚开始女人的长发遮着他的脸,三郎还
以为是阿艳自己回来了,但仔细一看,登时心里一惊——那女人虽然身材像阿艳
一样苗条、上半身的双乳也似刚从枝头吐出的青涩桃果一样小,但她的个头可比
阿艳高多了;可她的容貌,即便说不上长得丑,却是根本让人提不起任何兴致的
那种平平无奇——细细的眼睛、略粗的眉毛、短短的鼻梁、略阔的嘴唇……五官
中任何一处,皆不是三郎所喜爱的模样,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但是很明显,这姑娘到昨天晚上之前还是个处女:「你……你是?」
「我、我……三郎,那个什么……禀大人,我……我其实不叫『阿艳』,我
……奴婢……奴婢其实是直子……」
结果还没等女孩自我介绍完成,归蝶也不知道从哪听到了风声,手持一把一
间多长的薙刀,直愣愣地冲进了三郎的卧房:「好你个负心的吉法师!我低三下
四地帮你求我兄长好几次!你出阵的时候我帮你守城!这些你都视而不见!你最
近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要纳妾娶侧室偏房也无所谓!你跟我说啊!睡别的贱
娘们儿,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好你个龟孙儿,你当我这个正室夫人是摆设?」
「无礼的疯婆子!你难道敢砍了我?」
「我……」气头上的归蝶,被三郎如此一问,又看了看三郎,想了想,着实
对早已经爱上的这个「大傻瓜」下不去手,犹豫片刻后,她又抄起了薙刀:「龟
孙的,我不杀你,我还不能杀了这个贱娘们儿么?」
接着,三九隆冬腊月的天气里,那古野的主母夫人,便抄着一把大长刀,绕
着主君居城的庭院,追着一个十四岁出头的赤身裸体的小丫头满庭院地跑,而年
轻的主君就在后面连追带撵带拉扯,看着让人觉得滑稽又无奈,却把二之丸的东
北角的阁楼上的斯波义银,看着乐得满地打滚;
一直到没过一盏茶的工夫,一个腰上挎着佩刀的壮硕侍卫,连忙含泪跪倒在
归蝶面前,把那小姑娘往自己的身后一挡:「夫人!求您饶命!看在我塙家几代
人都为织田家献出性命的份儿上!这是小的的妹妹啊!」
归蝶喘着粗气,定睛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男人,又看了看那个赤身裸体、又是
冷又是怕得浑身瑟瑟发抖的姑娘——那身形跟阿艳相似、却远没有阿艳皮肤白皙
的姑娘,接着又冷冷地回过头去看了看在身后已经跑到岔气的三郎。
——跪在地上的人,是从小到大都跟在三郎屁股后面混的、现在已然是「赤
母衣众」之一的塙直政。塙直政在三郎那次意气用事带人杀到赤塚的时候,因为
先前腿上受过伤没赶上,所以就带人帮着归蝶驻守在那古野城里护着这位主母夫
人;之后村木砦之战,他也帮着那古野城外的森可成和城内的归蝶来来回回地跑、
来来回回报信、来回监视尾张国内的动向,所以归蝶对于塙直政的印象,一直还
都算不错。
现如今一听说眼前这个没羞没臊的小贱人竟然是塙直政的妹妹,归蝶也不好
发作了。而这个女孩,刚送到那古野城里给三郎当婢女还没过一个月,直子从小
到大都有个毛病,就是睡觉特别轻,有点动静就会醒,前一天晚上正好失眠,于
是正巧听见居城的走廊里三郎的呼唤声,结果就发生了昨晚这一档子事情。直子
其实不得不承认,在昨晚发生那一切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对眼前的这位
给她带来身体上短暂痛苦与七次久久不能忘却的欢愉的大人产生过侥幸的憧憬,
但她却并不知道,这一夜,是她这孤苦的一生的开始。
「大傻瓜,这是你惹出来的祸……反正你自己也是『御屋形殿下』,你乐意
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归蝶说着,将双手无力地一松,就手把薙刀往脚下一丢,疲惫且难过地带着
两三个侍女自行回了自己的房间。
然而,此后归蝶一直就没咽下这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气什么,其实别说有旧怨,在这件事之前,归
蝶都不认识这个姑娘;而且,武士家族的主君睡了一个婢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情,但她就是不让三郎再碰这个小姑娘——即便没过多长时间之后,塙家传来消
息,那姑娘居然怀上了三郎的孩子——按说怀了主君的孩子的女人,不管是谁,
都应该给个名份,但是归蝶闹得要死要活的,就是不允许三郎纳直子作为自己的
侧室;
三郎其实也很无奈,因为他根本说不上喜欢这个塙直子,再加上自己本来就
心烦,睡了直子之后,反而让自己的后院更不得安生了,他一咬牙,等到那孩子
出生之后,虽说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但他还是将那个男婴无情地从直子
身边抱走,并送给了自己的吏僚众头领村井贞胜抚养。
——村井贞胜一直将这孩子视如己出,等到这孩子长大了之后,村井贞胜给
这孩子取了个名叫「村井『带刀』重胜」,为父亲三郎立了不少战功,直到后来
他迎娶了同样是织田家庶长子的伯父织田信广的女儿、并在信广的支持下继承了
信广的家业之后,才改名「织田信正」,得以恢复了「织田」苗字。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因为直子的身子骨弱,还是早产。而看着泪眼婆娑的刚
刚分娩完的直子、躺在床榻上想伸手去够那个被三郎强行抱走的婴儿的时候,三
郎自己的心里其实也很不好受。
——而从那天之后,三郎基本再没去见过直子。半个月之后的直子就主动剃
发出家,一直到近二十年过后信正继承了伯父信广的家业以后,直子才从塙家搬
出来,到了信正的居城里,跟儿子一起相依为命,此生至终一直没有嫁人。
那是弘治元年的二月一日,这一年,三郎信长将将步入二十一岁,这一年,
尾张的春天似乎要比以往来得更晚。
这天天降大雪。
从去年至今,归蝶依旧每天都在和三郎因为各种琐碎的小事吵架;
而阿艳那边,也依旧一点消息都没有。
从村井贞胜家的小院子出来之后,三郎的心里,不比这屋外的天寒地冻更冷,
他想了想,独自一人戴着斗笠,似漫无目的地朝着那古野到清州城中间的地方走
着。快走到清须,看到了清须的城下町周围仍然围了一队又一队的士兵之后,三
郎这才停下脚步,眺望了半天清须城之后才往回走。
一转身,便看见眼前的密林之前有个小摊,摊贩的木箱子跟扁担放在一旁,
摊位上支起一口大锅,锅子摆在用扁平的石板堆砌的炉子上头,锅里热气腾腾,
一闻味道也是香喷喷的;锅子旁边还摆了三条长凳,其中两条长凳上,每条都挤
了七八个妇女坐在一起,仔细一看全都是生面孔,一个个穿得破衣烂衫,也不知
道都是些从哪逃难来的人;而另外一条上面,只坐了一个男人——那个男子身形
高大、却十分得消瘦,皮肤白皙、披着长发,不免让三郎从后面看过去,还以为
那是个女人;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僧袍,但是布料却十分的考究,应该是
用上等的棉花织出来的,在他的手边还放了一根差不多四五尺长的铜棍,但等到
三郎凑近了,侧目一瞧,却发现那人的手指上头,布满了练刀的武士手上才有的
刀疤。
这个人的存在,给三郎的好奇心勾了出来,再加上嗅到了锅子里的香气,三
郎才感觉到了自己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作响,于是他走到摊主面前,点了一份吃
食。
「咱们这是做啥的?」
「回『宁』的话,客官,『俄们』这儿是搞『饼汤』滴呀!上好上好滴饼汤!
宁来一『瓦恩』?」
「一……『瓦恩』?」一听这口音,三郎就傻了。
「对啊,一『瓦恩』,一『瓦恩』,吃饭喝汤用的『瓦恩』,茶『仍恩』们
磨茶粉用的『瓦恩』。」
「哦,来一碗……那就来一碗吧。」
「那『宁』是吃鱼干滴、吃肉干滴、还是还吃味噌滴?俄着锅里煮滴是昆布
柴鱼汤,您要吃鱼干滴话,俄就给宁放点鱼干,肉干滴话,俄就给宁放点肉干—
—前两天俄刚从一个猎户那里买来滴,新鲜滴;宁要是吃味噌滴,俄就给宁放点
味噌,是俄们信州滴红味噌,味道可好了!在宁尾州这地方,宁都吃不到!」
「哦,您是信浓人?」
「不是滴、不是滴,俄不是信浓『仍恩』,俄是甲斐『仍恩』,但俄从小在
信浓长大滴。俄看宁是个武士,大『仍恩』,说起来俄家以前也算是武士滴,但
是俄是家里老幺,而且信浓也好甲斐也好,最近都长不出庄家,俄没得办法了,
就到处做点小买卖。宁放心,俄不像其他甲信出来的小生意『仍恩』,俄做生意
可讲良心了!俄煮滴汤是用野鸡骨头熬滴汤,这里头的饼子都是上好滴荞麦饼子,
可干净了……」
眼见着这个满口甲斐、信浓口音的家伙居然是个话痨,三郎的心烦感觉又上
来了,他实在想抬腿就走,但自己也确实饿得慌,而且他又很想试探一下那个一
直独霸一条长凳的家伙的来历,于是他只好抬手点头道:「是,是,辛苦您了。
这么着,你给我来一份儿味噌的吧。听说你们信州味噌天下第一,我还真一直都
想尝尝。」
「好好好,跟宁说,俄们信州味噌可好吃了,咸淡适口,还开胃……宁拿好
了了。」
「谢谢款待了,」三郎付过钱,接过饼汤和筷子,又瞥了一眼那个披头散发
的怪人,对摊主问道,「我坐他旁边行吧?」
「行……诶诶!不行不行!大『仍恩』,宁要不……还是站着吧!」
「咋的?这人谁啊?他旁边我不能坐?这是坂井大膳的儿子、还是织田信友
的孙子?我在尾张,还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呢!」
「看他那样……俄感觉……他好像,是那个『大傻瓜』三郎信长!俄老早就
听『仍恩』说,那个『大傻瓜』就乐意乱穿衣服……」
三郎一听,噗嗤一声笑了:「哦?哈哈,是吗?那正好,我还一直想会会
『大傻瓜三郎』呢!」
说罢,三郎直接端着汤碗,一屁股坐到了那人的身边。
没想到那人却也只是低头吃着饼汤,头都没抬,一个字也没说。哪怕三郎这
边吃的时候,故意把动静弄得极大,又是敲筷子、又是嗦楞碗边儿,而且还吧唧
嘴,可那人也是无动于衷。等那人吃完了饭后,就把碗筷交给了摊主,自己又回
到了那条长凳上闭着眼睛,然后开始自己念叨着,隐约听起来,好像是在念叨着
《心经》。
不得不说,荞麦饼泡在加了红味噌的野鸡骨汤里的味道真是好,三郎吃着吃
着,就差点忘了要试探身边这个怪人的事情,吃完了一大碗之后,三郎擦了擦嘴,
忍不住抬起头挺着肚子、朝天打了个嗝,三郎一摸脑门,还吃得冒了一头的热汗,
他便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嗯!真棒!要是在这时候,再能喝上一口酒就好了!」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那个瘦高披发、五官挺立且精致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
死死地盯着三郎。
「怎么了?看我干嘛?」
三郎也毫不客气地盯着他,并且做好了下一个瞬间从腰间抽刀的准备。
可没想到,那男人却笑了,随后从自己的褡裢包袱里,取出了一个塞了木塞
的竹筒,递到了三郎面前。
「怎么?」
「尝尝。」那人这会儿才开口说话。
三郎迟疑片刻,打开了木塞,二话不说就把竹筒里的东西往嘴里灌了一口。
——不曾想这一口下去,沁人心脾,而且那冰凉的液体到了嘴里之后,从喉
咙到胃里一股热乎气就灌了下去,接着那股火辣辣的热乎劲又返回了喉咙直达天
灵盖,然后瞬间遍布全身。
「嚯!这酒可以啊!」
「哈哈哈……」瘦高披发男人笑了笑,从三郎的手里夺回了竹筒,自己喝了
一口,然后又很小心地把木塞塞回到竹筒口去,仔仔细细给竹筒保了一层丝绢,
然后放回到包裹里面,等做完这一切,他才说道:「这种酒,吾等全扶桑列岛是
买不来的。这是前几年,吾去王京的时候,在王京买到的——说是明国那边,女
真鞑靼人酿的酒,名曰『烧刀』,金贵得很。吃这个酒,就应该配饼汤,没想到,
你也是个懂酒之人啊。」
三郎一听,却冷笑一声:「还行。呵呵,不过我能坐在你旁边,可不是因为
我懂酒吧?你哪来的,听你口音不是咱尾州本地人,你咋这么霸道?」
「好耳朵!」男人的脸色,突然阴郁了起来,「我是从北陆越后来的人。」
「越后?那么远,你来尾州干嘛?」
「路过。我要去的地方是纪伊的高野山。」男人看了看三郎,「我准备去高
野山修行的。」
「扯淡!从越后到纪州,你大可走越中、加贺,到近江直接去,或者走上野、
飞驒、到美浓在到近江,干嘛要来我们尾张?」
「我就是来尾张看看,不行么?」男人想了想,又说道,「信佛陀之人不打
诳语,实话告诉你,我还真不是想要来尾张,我是先去了甲斐,才从甲斐改道远
江三河,路过你们尾张的。」
「哼,我现在都有点怀疑你不是个出家人。」
「我就是个出家人。」
「法号呢?」
男人咬了咬牙,说道:「我没有法号。我叫『平三』。我是临济宗的。」
一听是临济宗的,三郎这才放了一点心——临济宗确实也有很多带发修行的,
而且临济宗不像什么日莲宗、一向宗之流的,特别注重形式,甚至规矩比武士还
多,好些临济宗的僧人也确实没有正式法号,出家之前叫什么,出家之后还叫什
么。
但这也没打消三郎研究此人、套此人话的兴趣:「哦,原来是同宗门的。我
也信临济宗的。而且说起来,我俩也算有缘,我名字里也有个『三』字。认识一
下,我叫三助。」
「幸会,见过三助兄。」
「你先别幸会,」三郎放下手里的木碗木筷,有些不高兴地看着眼前这个自
称「平三」的人,「临济宗的长毛和尚,你倒是告诉我一下,刚才这些人想跟你
坐在一起,你为何不让?」
平三很是高傲地昂着头,回过身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流浪的妇女们,又转过
身去继续优雅又一丝不苟地吃着碗里的饼汤,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对三郎说道:
「抱歉,从小到大,我一个人独处惯了。所以我才没让她们跟我同坐。」
「哦?那我怎么就可以坐在你身边了呢?」
平三对三郎倒是也没遮掩:「你不一样,你是个男人。」
——这话说得三郎有些觉得怪异,又有些觉得发毛。
看见了三郎略带惊恐和嫌弃的目光,平三突然大笑了着摇了摇头:「哈哈哈
……唉!我在越后的时候,就总有人误会——你放心,三助兄,我并不是喜好
『龙阳』『众道』的人,虽然说这么怀疑我的人很多,哈哈哈……」
「可不是废话么!你就不能说个整话……」三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
看了看光秃秃枝头上的积雪,又侧目看了一眼平三,对其问道:「那你这么回避
着跟女人同处,难不成,是因为,你早就有意中人?因为心里放不下她,所以你
才回避跟别的女人相处的?」
这两句问话听在平三耳朵里之后,平三手上从汤碗里叨泡饼的动作,突然停
了下来。
但是平三却没回答,反而对三郎问道:「那么,三助兄你这么好喝酒,难不
成,也是因为心里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却依旧放不下的事情么?」
这回轮到三郎低下了头。
但旋即,他又看向平三大笑了一番——之所以大笑,是因为其一,他觉得自
己也没必要对着这么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其二,他从平三的眼睛里,也看到了
最近这些日子里自己照镜子或者对着湖泊水面时候所看到的自己眼睛里同样拥有
的阴郁。伤过心、求不得的人们,遇到一起之后,只要相互对视一眼,就能感同
身受。
「哈哈哈!平三兄啊……」
「哈哈,三助兄。吾听说,海对面的大明那边有句话,叫作『同是天涯沦落
人』——」平三想了想,又把自己刚刚小心翼翼放起来的那只竹筒取了出来,递
给了三郎,「再喝一口吧!吾听说这东西,能够排解心中的忧虑。」
「是东汉曹孟德的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我不客气了——「说着,
三郎又是」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后热着耳朵红着脸,把竹筒递还给了平三。
平三笑了笑,也喝了一大口。
结果就在他俩笑着喝酒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摊位周围的妇人们大多吃饱
了后都离开了,而在这个时候,一个默默流着两行清泪的大概得有四十多岁的男
人,一晃一晃地捧着汤碗,坐到了三郎的身边。
——三郎一回头,差点被这个人吓了一跳。
首先这个人的打扮很奇怪:他也是披着头发的,但看样子,貌似很久都没洗
头发了,乱蓬蓬得像头狮子;他脑门上带着一只月牙发箍,脖子上挂着一串海棠
果大小的佛珠,但在佛珠的下面,还挂了一块铁牌——铁牌上面雕刻的,是不动
明王的像——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看不出来颜色的竹棍,冬未去、春未至的,这个
人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僧袍,比起平三从用料到织法都很考究的僧袍,这男
人的僧袍简直就是垃圾堆里拾来的,全是泥垢和油污,与其说这是个山伏,倒更
像是个乞丐;
其次,最为吓人的是,这家伙的右眼应该是盲的——乍一看好像只有白眼仁,
没有黑眼瞳,再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瞳孔里竟然是一片银灰色的浑浊,并且这
家伙的脸上,还长了几颗麻子,而且从他刚刚走过来后留下了的一深一浅的雪脚
印判断,这家伙的左腿还是跛瘸的,就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生怖。
那人哽咽着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儿,貌似发觉到三郎在盯着他看,于是他也
很警觉地抬起头看了看三郎,三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看着这么个残疾人有些冒犯,
于是便对那人微微欠身点头,那人见状,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但等他往三郎左
手边的平三一看之后,又不禁起身眯着眼睛看着平三看了半天,似乎很难以置信
似的;
而这会儿平三一口酒刚进肚,同时也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独眼行者,顿时皱
起眉头、叹了口粗气,并且很不痛快地感叹了一句:「真晦气!」
结果那个独眼山伏看见平三这样,却突然笑了起来,一晃一晃地站起身,挤
到了三郎和平三的中间,狡黠地一笑:「哈哈哈!真是巧啊——哦对啦,佛祖好
像说过:世上事,皆是因缘际会!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说明你我二人,因
缘不浅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郎看着二人,稍微有些摸不到头脑:「平三兄,你们二位,认识?」
平手忽然没了刚才的淡定平和,棱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独眼行者,对三郎说道:
「当然认识!三助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应该就是普天之下最为大名
鼎鼎的……」
「哦,在下忘了自我介绍,」不等平三把话说完,那独眼男人却很无赖地抢
过了话,「小的法号『道安』,乃是纪伊国根来寺的修行山伏。先前,我在帮人
押货的时候,曾经给这位……哦,平三公子的府上送过货物,因此,我俩得以认
识的。」说完,这个名叫「道安」的家伙还故意回过头看了看平三,「我说的没
错吧——您,是叫『平三』吧,大人?」
平三倒吸了一口气,却没说话。
这让三郎不由得怀疑起来,毕竟自己先前也是跟纪州根来寺打过交道的:
「根来寺?道安法师,您跟津田监物先生认识么?」
道安的身子明显微微一震,却又回过头来,很圆滑地看着三郎笑道:「哦,
津田算长师兄么?我俩当然认识了——只不过,算长师兄近些年,主要是在进行
锻冶的事由;而我呢,小的我只是根来寺的一名普普通通的修行山伏而已。刚才
这位平三公子说小的『大名鼎鼎』,其实全是小的倚仗在下根来寺的名声罢了,
笑谈而已,三助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道安一边说着话,一边上下打量着三郎,把三郎打量得浑身不自在;而从道
安的话上,三郎却也找不到任何的毛病,他虽然说了一通,却把自己跟「根来铁
砲众」摘得干干净净,却又根本没说清楚自己的来历。尤其是道安的面目着实有
些丑陋可怖,三郎也没多少心思去继续应付他的话。
而道安这边眼见着三郎好像在边用余光看着自己、边琢磨着什么,他想了想,
放下手中的饼汤,东瞅瞅、西望望,一下子就看到了平三腿上放着的那只竹筒,
一吸鼻子嗅了嗅,大叫道:「啊呀!这是酒吧?来,我尝尝——」他倒是也根本
都没跟平手问上一句,趁着平三不注意,上手就抢;这边平三见状,登时捏紧了
拳头,虽是坐着,但是双脚却踏起马步,似要准备揍道安一顿。可没一会儿的工
夫,却见道安「咕噜噜」地将竹筒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带着满脸醺红笑着看
向平三,眯着眼睛说道:「嗯,好酒、好酒!喂,平三公子,我上次去给你送东
西的时候,你有点不高兴,差点让我没了脑袋,我这次喝你点酒,算是扯平了吧?
我可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的越后!你可别撒野啊!」
平三听着道安的话,虽然愤怒异常,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捏紧的拳头,
自然也没打出去。
可在一旁的三郎却笑了起来,此刻的他觉得,眼前这俩都很奇怪的人,简直
是一对儿活宝——平三看着风度款款,却也是个有血性的人,但这人却偏偏要忍
着自己的血性;而这个道安,看着又穷酸又丑陋,但为人圆滑无赖得很,但这种
无赖和圆滑,却又恰好点到为止,能够激怒他人、却又把对方稳稳拿捏。三郎好
像很久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可开心归开心,当平三一把抢回了自己空荡荡的竹筒之后,三个人之间又陷
入了一种尴尬的安静——当然,道安却是一边吃着,一边吧唧嘴——可这种尴尬
的安静当中,还似乎透出一股很明显的杀意。
——这是三郎很本能的感觉:他隐隐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平三就是一
个普通的想要出家的佛教徒,而这个道安,他也有点不太相信这只是一个普通的
「高野圣」。
安静了半晌之后,打了一个满带酒气的饱嗝的道安,突然换了一个很深沉很
严肃的语气,低着头问道:「您怎么跑到这来了?」
「嗯?」三郎有点没明白道安这是在跟谁说话,还不由得应了一声。
而平三却很冷漠地回应道:「用得着你管?吾乐意去哪就去哪。」
「这可不像您的性格作风。」
「呵呵,说得倒好像你很了解吾似的。」
「哼,毫不客气地说,我在宇佐美先生的府上住了小半年之后,我对您就已
经有十成的了解了。」
(宇佐美?这个苗字,怎么有点耳熟……但是,在哪听过来着?实在是想不
起来了……)
三郎听着俩人的对话,不由得在心里泛起嘀咕。
平三却对道安的话嗤之以鼻:「哼,自以为是的家伙。」
道安却不生气,像是自顾自地说道:「在下听说,您的『家里人』,都在到
处找您呢。」
「用不着你告诉吾。吾知道。」
「所以您才躲到这来了么?」道安偷瞄了一眼三郎,又对平三笑了笑,模仿
着刚才平三的句式说道:「谁能想到,『普天之下最是大名鼎鼎的』……呃,平
三公子,嘿嘿,会抛家舍业,跑到尾张来?就您这个样子,还算个什么『信奉义
理之人』?」
平三听着道安那句「普天之下最是大名鼎鼎」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明显乱了,
但有听道安管自己称呼为「平三公子」,才似乎稍稍安起心。旋即,平三也反过
来对道安问了一句:「那你呢?你怎么又跑到尾张来了?」
「我?我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了?您忘了,在下,只是一介普通的云游山伏
……」
「那你刚才哭什么?」
「我哭了?我哭了吗?」
「你没哭么?」平三又对三郎问了一句:「三助兄,你也应该瞧见了吧?他
是不是哭了。」
三郎点了点头,有点好奇又有点故意地顺着平三的话问道:「是的。道安大
师,发生什么了,会让您这么伤心?」
可道安听了,却一脸茫然——其实三郎能感受到,这家伙分明是在装傻演戏,
但不得不说,他演得特别的真——有些略微无辜又略微愕然地半张着嘴,看了看
三郎,又看了看平三,接着微微叹了口气道:「哦,那可能,是我刚才被风吹的
吧——」说着,道安又指了指自己仿佛没长眼瞳的那只右眼,「毕竟我是这样的,
平三公子,您是不是忘了啊?」说完了之后,还非常细致地给三郎解释道:「这
位三助大人,我俩第一次见面,您应该是不知道,我这是天生的毛病——自打我
刚出生之后没几天,小的我就害了一场天花,还发了高烧,结果就把眼睛烧瞎了
不说,我这条腿也是自打那时候就残废了,小的我……」
可这个时候,却轮到一脸正经高傲的平三,打断了道安的话:「吾也听说了:
你们家的公……你们家的小姐,前一阵子好像又一个跑了,而且我听说,是自己
一个人跑去了诹访。」
「哈哈,那又如何?真没想到,平三公子您,也会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啊?
她本来就是信州诹访郡的人,回去家乡看看又如何呢?」道安无所谓地说道。
「您家……小姐?道安大师,您不是云游行者么?怎么会有个『您家小姐』?」
恰逢此刻,三郎适时地插话,让道安不由得瞪大了一下眼睛,却让平三的脸上多
有得色。
可下一刻,道安却又重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哦,三助大人,您有所不知
——其实我除了到处云游之外,偶尔也会跑去别人家做长工的。喏,刚才您应该
也听见了,我去给平三公子上次送货之后,就在他的邻居宇佐美大人家里做了一
段时间的仆工,算是历练修行,也能赚得一点钱粮、算是化缘了——去感受这天
下芸芸众生的日子,也是修行者应该做的事情嘛!我家的这位『小姐』呢,是…
…」
「行了吧,道安!」就在这时候,平三突然喝住了道安,「像你这种善工心
计的人,说起谎来永远得心应手、冠冕堂皇!你怕是不敢让人知道,你家的那位
『小姐』,其实原本应该算是你家老爷的义侄女,结果反倒被你家老爷强娶了,
成了你家老爷的侧室,是那位『小姐』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所以才负气出走的—
—那女人刚嫁给你家老爷的时候,她就逃跑过一次,那是十年前,我没说错吧?」
「我说平三公子,您可真不讲情面呢!您知道就知道罢了,干嘛什么事情都
要说的这么明白……」
但平三还没打算住嘴:「而你,道安,吾听说,这次又是你帮着你家大人找
到了这位『小姐』,给她送回了家。对也不对?」
「是。」
「吾听说,这位小姐,最近已经害了病,对也不对?」
「是……说句实在话,我家这位『小姐』的病,已经……」道安说到这,脸
上突然露出了难言之色。
「但是,你分明应该是喜欢这位『小姐』的,是也不是?」
「平三公子,您……」
「哼,喜欢上了自己主家的准夫人,既心生如此邪念,却又不敢面对自己的
内心!自己的心上人已经时日无多,你却还要带她回去那深渊干什么?就你这个
样子,还算个什么男人!」
道安一听这话,彻底抛去了刚才玩世不恭的样子,直接愤怒地站起了身:
「平三大人!请您放尊重点,别把话说得太过分!」
「我有说错一句话吗?」
「是,您是没有说错。年初的时候,我帮着小姐她请过一个唐人医生,当时
医生就说,小姐的性命,怕是留不过今年年底了。从某种层面上,没错,于情于
理,我应该带着她离开。那您呢?」道安接着,却严肃地正色质问道:「您又如
何?您面对了自己的内心了吗?您喜欢上了您自己的一奶同胞的亲姐姐,作为一
个从小修佛之人,您这不叫心生邪念?而您哪怕被人误解为喜好男色、甚至被人
误解为是一介女流女扮男装都在所不惜?甚至您为此可以抛家舍业、以出家之名
义在诸国流浪,您就面对自己的内心了吗?」
听了平三和道安两个人的话,在场的人都傻了。
——好在在场的,也就那个卖饼汤的以及三郎俩人而已。而没过一炷香的时
间过后,三郎再三确认,刚才那个摊主一直在忙着拾掇自己的东西、切鱼干肉干、
去附近的泉眼打水添汤,而根本没听见道安和平三的争吵内容,三郎这才帮着他
把命保了下来。
(我的佛祖,一个喜欢上了自己家主的小妾、一个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姐姐,
再加上我自己这么个与亲叔母有染的,今天我们这仨人,能凑这么整齐,倒也真
是不容易。)
「我说,二位,先冷静一下。不要动手!」
眼看两个人都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并且吵着吵着,两人还都站了起来、拿起
了各自的铁手杖和竹棍,三郎连忙把手按在了自己的刀柄上,横站在二人中间,
又抬起一只手拦在俩人身前。
有时候劝架这种事是根本无意义的,因为有时候越劝架,当事人越想打——
一见三郎来阻止,平三反而来了脾气:「口无遮拦的家伙!吾当真该教训教训他
……」
却没等平三把话说完,只见道安却只是拄着竹棍,一瘸一拐地走着,换了条
长凳,独自黯然地坐下,坐下之后,又有些无力又愤懑地,用着三郎和平三都能
听得到的声音说道:「面对内心……说得轻巧!您可是个金贵的人呢!您从小说
是出家,但哪知您是不是养尊处优?我从小被生身父母嫌弃、收养我的父母在收
了我没多久,自己又有了自己的嫡生子,我也是被送到寺庙里长大的,您可曾知
道?您从小修佛,跟我这种相比又如何?而之后,您年少即已成名!而我呢?我
在您现在的年岁,在多么艰难地活着,您又何曾知道?您活的轻巧,但您知道在
这世道上,有几人能够随心所欲?又有几人能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谁不是背负
着最难过的事情活着?不信你问这位摊主大人,还有这位三助大人,谁不是这样?
「是,我是喜欢那位『小姐』大人,可是我说了我自己的内心又当如何?您
瞧瞧我——我是一个奇丑无比、瞎了一只眼睛、又瘸了一条腿的人啊!一切的一
切,对我岂不是痴妄?我十二岁就流浪诸国,到四十岁才得饱食餐饭,多亏了现
在我家的老爷大人!我能够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么?那位『小姐』大人,其实最近
这些日子里,对我也已经产生了一种贵人对下人不该产生的情愫,这你可曾听说?
而这,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但是我只能不知道、我只能装作不知道!我只能不去
回应!试想,就算我面对了内心,去告诉了她和老爷,之后呢?就算老爷大人不
杀了我们俩,放我们俩走,可我们又能去哪?我从小颠沛流离惯了,可她呢?她
可是个『小姐』大人啊!她真的能够陪我一起过苦日子吗?就算时日无多的她,
真的能够陪我一起吃苦,我又于心何忍?平三公子,请您告诉我,对于这样的我,
除了如此努力地活下去之外,我又能如何?
「而您呢?您又当如何?令姐我是见过的,那确实是一个好女人——那样的
女人,是个男人都会对她产生爱怜倾慕之心,站在您的立场上而言,作为十年不
见的弟弟,对她产生了非同一般的、违背伦理的情感,在下认为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您又能如何呢?您这次出走,我听说,就是因为你厌倦了『家里人』的互
斗;但如果没有令姐下嫁给您的堂兄,化解了您堂兄和您之间的恩怨,会有您
『平三公子』的今天么?」
平三听到这,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铁杖,然后一脸悲郁地重新坐下。
道安又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平三的身边,平和地说道:「您说在下工于心计,
在下就当是赞许了。您知道,在下活到现在活了四十载,对『人生』二字有何感
悟么?」
「请讲。」
「——所谓『人生』,就是为了某些重要的事情,而不得不应当放弃某些更
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人生。」
道安正经地说完这番话后,一滴眼泪,又从他自己的脸颊低落了下来。
平三深呼吸了一番,蓦然无语。
而站在两人身边的三郎,也不由得感慨万千:自己的心境,其实跟道安也好、
平三也好,全都很像;但是,貌似三郎自己要比他们二人更加幸运——毕竟自己
跟阿艳彼此实实在在地拥有过,并且,现在的阿艳也只不过是暂时没了消息而已,
早晚有一天,当三郎把阿艳找到之后,他们两个还可以日夜相伴,而对于道安和
平三而言,他们两个,却只有把自己心中的那个最美好却最不可能的人,默默藏
在心底。
平三沉默了一会儿,又白眼瞟了道安一眼:「吾听你说的这些废话,让吾想
喝酒了——哼,结果,那么珍贵的女真人的『烧刀』,刚才还都被你喝没了!」
「哈哈哈……」道安抹了抹眼泪,又一次无赖地笑了起来:「没有酒,咱们
这有热汤啊!哈哈哈——」旋即又对三郎招呼起来,「来,三助大人,您与小的
也算是有因缘,您也一起来,咱们三个,再来一碗汤吧!只不过啊,小的身上钱
没带够,三助大人您是尾州的东道主,这个客,就得您出钱招待了!」
三郎素来侠气,面对这么一个假装爱占便宜的无赖,三郎倒也敞亮:「好说
好说!」
于是,三个人又各自端起了碗,以骨汤代酒,相互敬了一碗。
「干杯!」
「干杯!」「干,请了!」
一碗热汤下肚,平三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又对道安问道:「刚才你那番话,
是有人请你对我这么说的,对吧?」
道安这个时候,也换出了一副冷冷的语气:「年少成名的您,果然是聪慧过
人——是了,我在诹访寻到我家『小姐』大人的时候,遇到了宇佐美大人的『轩
辕』,又跟宇佐美大人见了一面。他现在人在飞驒呢,您的师父光育禅师、还有
您的堂兄也都在。」
「嗬,都来了啊……我知道了。」平三点了点头。
道安想了想,连忙又说道:「至于刚才,我说的别的多余的话,您就当我是
醉后酒话吧。您不用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道安。」平三思量片刻,看着道安追问道,「那你来了这里,
真就只是因为,不愿意看到你的那位『小姐』大人嫁给对你有知遇之恩的老爷,
心里烦闷而云游到这的?还是跟先前,你到我那里的目的一样?」
「呵呵呵,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您猜对了。我这次来,是见人
的。」
「那你见到了么?」
「当然见到了。」
说完,道安和平三,竟然齐齐看向三郎。
三郎表面上故作镇定,实际上手心里的汗都冒了出来——饶是他上过几次战
场,在这一刻,他竟然仿佛感觉到,道安和平三的眼睛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冲着
自己奔袭而来。
「啊?……怎么?哈哈,道安禅师,您,该不会是为了来见我的吧?」
「见您?啊……不不不!您搞错了!您和小的,不过是在路边的饼汤铺子偶
遇的食客而已,对吧?」道安先是笑哈哈地说道,但接着,他又挣开了略微狰狞
且冷峻的眼睛,幽幽地说道:「我是来这里,想要看看那古野的新任当主,织田
上总介信长大人的!」
三郎心底不由得无比地发毛——但是,三郎这家伙向来有个毛病:他越是心
慌的时候,就对眼前自己要面临的事物越是感到刺激,也越是有种想要去挑战、
去征服的欲望。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把抓紧刀柄的手松开,改成了双手抱胸看向了眼前这
个独眼男人:「哦?那您倒是说说,您觉得,织田上总介信长这个人如何呢——
我老早可听说,这家伙可不咋地!这家伙,是个『大傻瓜』,天下谁人不知道啊!」
这下,看热闹的换成了平三。
而道安却慵懒地抻了个懒腰,又把手伸进衣领里,抓了抓自己的腋窝;抓了
半天之后,道安眯着眼睛撇着嘴说道:「说实话,我啥都没看出来——我既没看
出来这个信长有多厉害,也没看出来他是个傻瓜……我倒是感觉,他爹织田弹正
忠信秀大人,比他可傻多了!」
「你说什么?」三郎又惊讶,又有些生气——惊讶的是,自己从小到大第一
次听有人说自己父亲比自己傻,生气的则是眼前这个不要命的,居然敢说三郎自
己最敬爱的父亲的不是。
「唔——您看看啊,三助大人:信秀早年间,拥有一切可以做大的条件——
那个时候,不远处那个清须城里的织田信友还没成气候;北边的敌人还是除了画
鹰之外啥都不会的土岐赖艺;东边的今川义元,刚刚平定完跟自己弟弟玄广惠探
之间所发生的『花仓之乱』,脚跟还没在骏河跟站稳,三河的松平清康刚死、远
江的吉良家、石桥家、酒井家、石川家、本多家都在闹内讧,结果这个时候信秀
没把握住扩张的机会,反而热衷于去跟京城的公卿们搞在一起,你说说,这是不
是傻?若让小的说啊,现在信长所面临的一切困难,其实全都是信秀这个当爹的
所造成的!但与其父相比,那个信长小子,反倒是敢作敢为——先前鸣海城下一
战,虽然打败,却也应该不敢让今川义元小觑了那个信长小子的血性;尔后,我
听说三河村木砦一战,这小子居然敢狠下心、让自己的兵卒们用尸体堆出来一个
登城的梯子,残忍是残忍了点,但恰恰说明这人并非寻常之辈!为了目的,可以
不择手段,搞不好,这信长啊,将来会比号称什么『尾张之虎』的其父信秀,要
更加大有所为!」
没等三郎开口说些什么,道安又说道:「只是嘛,在下估摸着啊,现在那个
信长小子,肯定在畏首畏尾地,啥也不敢干——现在的西边有刚跟服部党和六角
家搭上关系的清须城,北边是看似老实、实际上比父亲那个『蝮蛇』更加杀伐决
断的斋藤高政,东边呢,又是『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治部大辅,看起来,貌似
是对那个信长形成了一个困局。但是,如果我是那个信长的话,首先不顾一切地
攻取清须城,才是第一位。」
「为何?」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在尾张站稳了脚跟,那个信长小子才能确保下一
步的事情——是,津岛凑的大米、热田神宫旁边的商座,能让他吃得饱饱的,可
没有地盘、没有石高、没有人马,又能有什么用呢?今川家进攻的脚步,那是一
步一个稳扎稳打;斋藤家的『国盗物语』,讲究的是一个恃强凌弱。若是鸣海城
在那个信长小子手里还好点,但是现在他又没有鸣海城;就那古野那么点地方,
怎么可能任其苟且?反而,你看看,平三公子,您也看看,这么大个城池、城下
这么大块街町,如果有人要是打过来,这里是不是易守难攻?这样的城池,交给
斯波义统、织田信友那种棒槌,简直是浪费啊!」
(易守难攻?这人该不是说梦话吧?)
——三郎又觉得难以置信又觉得好笑,因为自己确实差在一个人数上,但是
上次打完了萱津之战之后,自己带人大闹清须城下的时候,简直跟玩游戏一样,
如果自己带人够的话,早就把城池夺下来了,怎么能说这里易守难攻?
可在一旁的平三却也点了点头,并且仿佛自顾自地说道:「嗯,确实是座好
地方啊!虽然看似一马平川,实际上城下复杂得很。若是笼城,如果能在十字街
町的交叉点位上,放上几个兵站关卡,或者安排几个箭楼垛砦,只要对方不超过
五万人,打个漂亮的笼城战,绰绰有余!」然后,平三又不住地点着头、看了看
道路的两旁,又看了看路对过那远处在春日井的大片大片的田垄,感慨道:「不
得不说,尾张真是个好地方。有甜水、有耕地、有足够的佃农,比吾越后,不要
强太多了!」
「那要是对方超过了五万人呢?」三郎迫切地追问道,索性也不去管平三和
道安的身份到底如何了。
「如果超过五万人……道安,你怎么看?」
「如果超过五万人的话,以在下浅见嘛,呵呵,那当然,就没有笼城的必要
了……」
「那么,就不如……」
接着,二人异口同声而出:「——奇袭。」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奇袭,可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实施呢?」
三郎继续问道。
可这时候,道安却再次拾起了自己的竹棍:「该怎么办……这就是那个信长
小子,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啦!而我呢?小的我云游修行的时日太久,该回家去
跟老爷见见面、帮他做点事情了?」
平三看着道安点了点头,又看看三郎,接着说道:「那我也该走了。幸会了,
三助兄。」
「您也要回越后去了么?嘿嘿,在下道安,倒是不介意与您同路而行呢!只
要您不嫌弃……」道安收拾起自己的背箱和竹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道。
「哼,吾嫌弃!」平三又瞪了道安一眼,然后继续道,「吾还是得去趟高野
山。」
「高野山?您还是没决定要回去么?」
「确实还没——可毕竟,吾留下的信上面写着说,吾是要前往高野山出家的。
想必,他们也会在高野山等我吧。」
「哈哈,我知道了。」
「嗯,那好吧。」三郎点了点头,又微微对二人分别鞠躬,告别道:「那就
祝你们二位一路平安!」
道安欠身还礼,带着狡狯的笑容直起了身子:「也祝您平安,三助殿下。如
果将来还有缘分,我们会再见面的——还有您也是,平三公子,你我有缘再见。」
「算了吧!三助兄我是愿意再见面的。可你,道安,哼,下次再让吾碰见你,
说不定吾会杀了你的!」
「嘿嘿嘿!是吗?小的怎么觉得,能够杀了我的人,还没出现呢?比较小的
道安,还没活够呢!」
「哈哈,那好啊,那你我就走着瞧!」
说完,二人就一个朝西、一个朝东,拿上了各自的东西离开了。
「真是两个有趣的人。」
来回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三郎笑着说了一声,并回味着刚才两个人跟自
己说过的话——两个人看着都很怪异,但是跟着两个相处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
却让三郎倍感心旷神怡。
而此刻的三郎,并不会想到,这个说话滑稽又辛辣的独眼跛足的「高野圣」
道安,竟是近来天下间能够与自己宿敌今川家的太原雪斋齐名的谋士、甲斐的武
田晴信座下笔头军师,他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另外一个法号,名曰「道鬼」,而
他的真实名字,叫作「山本『勘助』晴幸」;
并且,在几年之后,这位「道安」禅师,却会真的死在那名叫作平三的瘦高
披发男人的手里——三郎在之后不久,还会与他在京都相遇;这个男人在这天其
实撒了个谎,「平三」只不过是他的乳名,其实他本来有个临济宗的正式法号,
唤作「宗心」,而在未来,他还会有个更响亮的法号,唤作「谦信」——「上杉
『不识庵谦信』」,当然此刻,他的名字仍叫作「长尾景虎」。
弘治元年二月二十八日,武田晴信侧室夫人「诹访御料人」因病去世;
弘治元年三月十二日日,复归越后春日山城的长尾景虎,成功镇压北条高广
叛乱,北条高广再次臣服;
弘治元年四月二十日,甲斐武田军与越后长尾军于北信浓犀川两岸胶着对峙,
后经骏河今川义元派遣军师太原雪斋斡旋,武田长尾两家停战,是为「第二次川
中岛之战」。
当然,这些这些消息,全然都是别家之事了。
对于此时只有二十一岁的三郎而言,他心中惦念的,仍旧只有尾张的清须城。
——按照三郎和信光叔父原本的考量,杀了斯波义统之后的清须织田家即便
与南近江六角义贤珠胎暗结,对于尾张内部各个势力的调略依旧不会停止,而当
前尾州的局势是,得知义统死后的岩仓城和犬山城这两个织田分家,会对清须城
产生反感情绪,因此接下来的一切行动,岩仓和犬山都不会与清州同步;而那古
野城接纳了斯波义银之后,大大小小的地头豪族们会更倾向于与那古野亲近,然
而,那些不少连城池都是用竹子和木头编成的栅栏围起的城墙才构筑起来的所谓
的城主们,对于素来眼高手低的清州织田家而言应该不会放在眼里;守山城这边,
自从柴田胜家带人攻打一番而久攻不下之后,能够成为清须按插在尾张东南部的
一个「棋眼」,但是从守山城到清须之间的这条路就在那古野跟前,切断守山跟
清州之间的往来轻而易举,于是这只「棋眼」现在也不过是颗「死子」;至于东
边,自打末森城的勘十郎跟织田信友闹掰了之后,信友所关注的眼界,就没再放
在末森城过,勘十郎那边也是一直在跟今川、甚至是家督换代之后的斋藤联络,
依照勘十郎和织田信友、坂井大膳等人的性子,他们双方也再无重新和睦的可能,
而林通胜、前田利久这些人自然也不会再去跟清须接触;
——那么接下来,他们如果想在整个尾张再找一个可以响应自己的势力,他
们能、且只能赌一把,去试着尝试现在坐拥胜幡城的织田信光。
「是这个样子……而且,如果我从你身边离叛的话,对他们而言,他们应该
会认为,能够削弱你的力量,并且,还会因为我完全了解你这小子新研究的稀奇
古怪的军制,而对我更加言听计从!」织田信光仔细思量后,对三郎说道。
「那么,就有劳叔父,给他们点甜头尝尝吧。」
「哈哈,遵命,主公大人!」
果不其然,等到织田信光主动现身在清须城下之后,先前素来爱玩心机阴谋、
当下急于在尾张扩充实力的织田信友跟坂井大膳两个人,对于信光的投奔却毫无
怀疑——因为他们两个也正想去派人联系信光,而信光却带着整座胜幡城来投,
这让二人不免有些利令智昏;不仅如此,两个人还都妄想着,等到将来压制整个
尾张之后,他们俩各自都准备拉拢信光干掉另一方,于是信光辅一入城,当晚信
友就允诺,等将来扫平其他势力,就让织田信光担任尾张下四郡的守护代,还把
清须城原先属于信友自己的二之丸南橹的宅子让渡给了信光居住,坂井大膳这边
更是拉着信光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美女、宝刀、珠玉、茶器,也弄了一大
堆都送给了信光。
原本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按照三郎跟信光原定的计划,信光在清须城应该
只需要潜伏最多两个月,旋即就可以以引诱信友跟坂井赖信两个人出兵攻打那古
野的方式、在那古野、清须城和胜幡城下包围清州军,并且顺利占领清州。可问
题在于,信友和坂井大膳轮番拉拢讨好自己,眼看着四个月都快过去了,这俩人
谁都没有一点准备出兵攻打那古野的动静。
某次酒后,跟坂井大膳一同各搂着两个美娇娥的织田信光,终于有点沉不住
气了。
「那个……恕我冒昧啊,大膳亮殿下……」
「怎么了……孙三郎老弟?哈哈,这两个小娘们儿,不合你的口味啊?细皮
嫩肉、娇小可人,老夫倒是喜欢得紧啊!哈百余年前白河天皇怀里的待贤门院得
子娘娘,怕是也不过如此呀!哈哈……」
看着眼前其实从脱裤子到现在,快过去一个时辰的坂井大膳,下面长得跟松
毛虫似的那话儿一点就没硬起来过,还要让身边的两个裸身的娼妓轮番地用手给
他撸弄出火,信光的心里完全没有自在的感觉,而刚才的信光,也不过碍于坂井
大膳的兴致,很敷衍地在两个美女的身上进出了一番——信光自认岁数大了,性
能力远不如自己十几、二十年前,并且,这四个月以来,自己一直就被软禁似的
安排在了清须城里,根本连家都没得回,自己本就没沾染女色的心思,所以,在
两个美女身上忙活了半天,却根本都没有想要射精的感觉。
「唔……我之前就听说,在风月场上,『小守护代』您英姿神武,呵呵,在
下老迈衰弱,自然比不上赖信贤兄您。但,孙三郎想咨询赖信贤兄的,却不是床
笫之事。」
「那您想问的……」坂井大膳吮了一口眼前的微乳之后,目光一横,「呵呵,
孙三郎老弟想问的,是不是关于,咱们什么时候出兵攻打你的好侄儿吉法师的事
情,对吧?」
信光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坂井大膳给窥破了,一直以来信光都没表露出
任何的态度,只是被动等着他跟信友两个人发兵,可今天还没等自己说什么,就
被坂井大膳点到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果然这人奸猾得很:「这个嘛……」
「我说孙三郎老弟,您怎么这么着急攻讨自己的侄子呢?您该不会是忘了,
三郎吉法师,可是你的兄长信秀钦定的继承者啊!还是说……呵呵,您有什么别
的心思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信光也只能就坡下驴:「心思?称不上吧……我只是觉得
不安。您想啊——我带着吉法师先前所有的胜幡城整座城投过来,可到现在,信
长他却一点动作都没有,这难道不叫人起疑么?我是看着这个臭小子长大的,这
小子从小就有两个特点:第一,鬼点子一大堆,第二,睚眦必报。我如此背叛他,
按说他应该带人直接攻打胜幡城、或者带兵打过来,可是现在呢?那古野那边,
可是安静得很!而且跟您说句实在的,我一想到这小子当初在信秀兄长葬礼上摔
香灰的那一幕,再想想先前在鸣海城、村木砦这小子的不理性的残暴举动,我现
在我做梦常常都是一身冷汗——在他身边我睡不踏实,现在离开了他、来到了清
州城里,我更睡不踏实!他若是一天不死,在下孙三郎,就一天都永无安睡之日!
大膳亮殿下,您得劝劝守护大人!」
刚刚见信光发问,一直就没把脑子从自己萎靡了很久的阴茎里面拿出来的坂
井大膳,忽然开始对信光产生了疑虑;可听他刚才这样说,那种脆弱的疑虑也瞬
间被打消了:「哈哈哈……我道怎的呢,原来是这样!堂堂『小豆坂七本枪』之
笔头孙三郎信光,居然会怕那么个小娃娃?你放心好了,那信长小子,现在面临
三面合围,他对您信光大人,必然是投鼠忌器。这么久没有任何动向,我猜他便
是怕了!但至于说出兵那古野的事情……说到此,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是如鲠在
喉啊!让吉法师活着,始终是个祸害;但是没办法,想出兵,咱们现在也是很难
办的……」
「怎么?」
「很简单——城里缺粮啊……」说着,坂井大膳却又抓了一把名贵的蔗糖、
混合市价一点也不低廉的黄豆粉和蜂蜜制成的「落雁」糖酥,往自己满是蛀牙的
嘴里塞、信光这才恍然大悟。但他又看了看酒案上那一盘即便称不上价值连城、
却也让普通百姓庶民想都不敢想的「落雁」,若有所思地看着坂井大膳。
这两年里,自从信秀死了,织田信友以及坂井大膳等「清须三人众」,一直
在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在地图上半只寿司大小都不到的尾张,总共就那么些人,
若是被征召当兵,那么田地就没人耕种;况且从萱津之战到后来的安食之战,清
须方全都打败了,被强拉来的壮丁们死的死、伤的伤,仗打完了、地还荒着,而
且农忙时节很快就过去了;更不要说,萱津之战那次,信长还带着人马把清须城
下的大多数稻田跟粮仓烧了不少,眼下到了冬天又下了大雪,清须城里的人别说
出兵打仗,就算是过冬的口粮都有些匮乏——要不是这样,信友也不愿去跟近江
观音寺城去低头。
但问题在于,在整个日本列岛第一个实行所谓的「乐市乐座」的六角家,目
前也不愿意给清须织田家分出来太多的粮食:清须织田家弑主,如果给予太多帮
助,传出去不太好听倒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六角家实行的「乐市乐座」虽然的
确养肥了南近江的那帮买卖商人,但是由于六角义贤老早对商贩们提出过「买卖
自由、不课重税,只收关所过路费」的保证,等到身为大名的六角家需要资金或
者米粮支持的时候,唯利是图的商人们却纷纷保持沉默,一点都不乐意为六角家
出一分力,仅愿意用低于南近江普遍的市场价格,将自己手头的粮食卖给六角家
——若是夏秋丰收的时候倒还凑合,可到了冬天缺粮、春天播种的时候,那帮商
人们比起把粮食低价卖给大名跟武士豪族,他们却更乐意把粮食高价卖给老百姓
——比起这个,斋藤道三在美浓所实行的「乐市乐座」反倒好得多:若是商人,
只收取普通百姓过路费的一半;商座无税收,但是所经营的货物需要向稻叶山城
进贡两成,这样一来,不管什么时候斋藤家都有的吃、有的用,而且本身就是商
贩出身的斋藤道三,反倒成了美浓境内最大的商人;而在南近江,武士们长期被
商贩们压一头,使得南近江的各个家臣豪族们对主君颇有微词,怨厌之情日积月
累,六角家内部,也是暗流涌动。
所以,即便清须织田家跟六角家形成了合作关系,想要足够的粮食,高低也
得等到四月份开春。
于是,这一共九个月,信光也在等。
而清须城下,还有两个女人也在等。
终于,在如春后不久的某一天夜里,一个年轻的武士,找上了那对儿负责运
粪掏屎尿的老夫妇的家门:「喂,『樋侍者八郎』!『樋侍者八郎』……『便所
姬响子』、『便所姬响子』……」——「樋」是「渠道」「沟渠」的意思,「便
所」顾名思义,「樋侍者」和「便所姬」,便是清须城的人给这对儿老夫妇取的
戏谑的绰号。
「来啦,来啦……」见有人来敲门,老两口也不敢怠慢:老太太这边忙爬起
来,去楼上叫醒了刚刚躺下准备睡觉的真子和阿艳——九个多月过去,真子身前
的两颗大白兔虽然依旧饱满挺立,但她整个人因为日夜忙活、加上时时刻刻都多
少有点害怕被坂井家的家仆发现而提心吊胆,所以瘦了不止一圈;阿艳则是每天
都跟着老头老太太出门干体力活,并且因为每天都干活、回到住所后自然也变得
特别能吃,尽管吃得是葛根、番薯、芋头这些粗粮,但是原本瘦小的她,全身的
肌肉也变得饱满又结实了起来,她的个子竟然比原先窜了不止一头,胸前的两只
青涩嫩桃似的小乳房,也因为胸肌的发达变得更加饱满,没到睡觉脱衣服之后,
真子总是调笑她说,「阿艳妹妹以前是两颗小饭团,现在,可变成两只大葫芦瓢
了呢」。
——而正因为真子的身材本身就难以遮掩、阿艳的女性性征现在也越发地明
显,所以每次出门见陌生人、或者有人来老夫妇的家里时候,两个人都得把自己
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
二人一阵手忙脚乱,把自己身上连裹上棉袄、带披上茅草编制的蓑衣,又盘
上发,从房顶抓了一把灰,给各自脸上抹上之后,才慌慌张张地下了楼。
「磨蹭啥呢?」来人见着俩人下楼之后,不耐烦地说道,「喂,春部东市甲
街卯巷的『油布屋』的便所,今天怎么没去掏?」
「我……」阿艳想了想,低着头,压低了嗓子说道,「小的今天去了啊?大
人,您是不是记错了?」
「胡说八道!刚才人家还找上我了,特地让我来问问你们!你们成天是干嘛
吃的?嗯?我告诉你们,人家『油布屋』的老板,可是坂井『大炊助』赖光大人,
儿时在寺子屋的同学!坂井『大炊助』大人又是什么人?那可是咱们尾州守护代
坂井大膳大人的族兄!给人家『油布屋』的便所堵到现在,你们得罪得起嘛!」
「是……大人教训的是……」这个年轻人说的这些,真子自然比他还清楚—
—坂井赖光说是坂井赖信的族兄,实际上,坂井大膳他爹年轻时候剩下的私生子,
货真价实的坂井大膳的亲哥哥,当然,只不过这个亲哥哥的母亲,是坂井大膳他
爹的亲嫂子。
「那还磨蹭什么呢?赶紧的,跟我出来吧!」
于是,阿艳和真子,只好赶紧推上掏粪的小木车和粪桶马勺,跟着年轻武士
出了门。
但走着走着,先前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被自己亲生父亲和丈夫、
以及他们俩的那些狐朋狗友当作肉便器的真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阿
艳却警觉地发觉,眼前这个年轻武士领着自己走的,根本不是朝向清须城下东市
的方向。
等到年轻武士带着两人到了一个偏僻的小路上之后,还没等他便从怀里掏出
了东西,阿艳便将自己随身带着的那把肋差短刀拔出,架到了对方脖子上:「你
要把我俩领去哪?说!」
「这……艳公主殿下、坂井夫人,您饶命!恕小的刚才得罪了!您先看看这
个——」
但见这个武士从怀里掏出的,是一块熟悉碎布——真子从其手中接过了,跟
阿艳手中的布料一对:两只碎布上的织田家「木瓜纹」,正好一模一样能够对齐。
「你,可是孙三郎信光兄长的人?」
那武士连忙纳头跪地:「小的名叫毛利新介,原是美浓大垣城人氏,新近才
来尾张求仕的。孙三郎殿下知道小人实在看不起织田信友、坂井大膳等人的行径,
所以收了在下做家臣。今天小的来寻您二位,也是孙三郎殿下吩咐的!」
「那看来,」真子走到了阿艳身前,对着这个叫作毛利新介的武士说了一半
话,又回过头看了看阿艳,「信光大人的计划,准备开始实施了,对吧?」
「回坂井夫人……」
「别叫我坂井夫人了,你就直接叫我『真子』吧,我恶心我过去的这个称谓。」
「是!真子殿下!您说的对,」说着,毛利新介又站起身,向阿艳和真子身
前凑得更近了,对二人小声低语道:「孙三郎殿下帮助那古野的那位大人成就大
事,就在明天!但是,因为信光大人这边人手不够,所以,他才让我来找过来,
现在有两件事情需要您二位帮忙:等明天一大早,信光大人这边便会……」
斗
就在三天之前,织田信光被兴高采烈的坂井大膳拉着前往清须城下,而织田
信友也是老早就等在了海西郡的村头——南近江的运粮队,总算是到了。
「哈哈哈!孙三郎老弟!瞧瞧、瞧瞧!六角承祯那个老家伙,总算松口、乐
意把粮食卖给我们了——足足五百担的粮食啊!」
「如此甚好。」信光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开始带着微笑沉默了下来。
看见了满满几十独轮木车的大米,织田信友也是少见的满面红光:「信光大
人可以安心了吧?有了这些粮食,不仅解了城内城下的燃眉之急,咱们也总算有
了跟尾州之内的其他几家的竞争之本!」
「三天以后!三天以后!」坂井赖信狂傲地指向了织田信友,又大笑着指向
信光,接着转了一圈,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指向了自己周围的所有人:「咱
们三天以后就起台祭神!然后,咱们哥几个,一鼓作气!拿下那古野!」
——当然,包括织田信光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些粮食能运过来并
不是因为六角义贤愿意卖了,而是南近江那帮比武士们还要豪横的商贾们终于愿
意松口了;即便这样,那些商人们,还是按照每担多收三两银引两的价格,跟织
田信友收钱,对此,当了大半辈子尾张守护代的织田信友心知肚明,但这高价粮
食他也开开心心地购下了,要不然,过了一整个冬天粮食一直入不敷出的清须城,
再没新的米粮渠道,就算是自己的家来亲兵们也得骂娘哗变了。
——而在一旁,看着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这一对各怀鬼胎、却依旧狼狈为奸
的、当冤大头的家伙们被商人们狠宰,却一直默不作声的织田信光,知道自己和
三郎的机会终于来了:「那么,不如就由在下孙三郎,为守护大人、守护代大人
二位,亲自搭台——一切木料、工费,还有请佣阴阳寮与佛寺的香油钱,全部由
在下孙三郎支付,算是对咱们压制全尾张,做一个立派威严的铺垫,如何?」
「善!就按照信光大人的意思办吧!」「哈哈哈,孙三郎老弟有心了!那就
有劳啦!」
对于信光的提议,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也都先后点了头。
就此,时隔大半年光景,阿艳和真子,总算又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另外半块布
料。
但一想到明天的事情,两个女孩其实都根本睡不着——毕竟,这将会是九死
一生的行动,即便阿艳胆大包天、真子善于算计,两个人一想到生死之事,也都
觉得可怕;
但是,想要跟三郎重逢、想要脱离着魔爪苦海,就只能趁着明天放手一搏了。
弘治元年,四月二十日晨,雪融,初雨。
这一清早,坂井大膳一睡醒,感受到了久违的颇为神清气爽的感觉——昨天
夜里,他竟然破天荒地一夜亵玩肏弄了六个小处女,这是自从自己的那个骚浪的
正室夫人真子和那个阿艳一起失踪之后至今为止,头一次恢复雄风。
与其一起厮混的,还有他的族兄坂井大炊助赖光。其实从小到大,坂井大膳
对于自己这个实质上的亲哥哥都抱有十分的敌意,在自己的侄子坂井甚介死前,
大膳也一直不太喜欢跟家族里的其他亲戚来往;但问题是,一场萱津之战下来,
与自己亲近的家族后辈全部死绝,自己有没有子嗣,没办法,他也只能选择跟坂
井赖光重修旧好——但其实坂井大炊助自己也没有一个儿子,生得两个全是女儿,
之所以坂井赖信能选择跟他重新攀关系,是因为第一,坂井赖光勉强能跟坂井家
的另一个分支「林村坂井」家有一定的交情,作为美浓和尾张之间的一个村落的
地头蛇,林村坂井家一直受到斋藤道三的重视,后来斋藤归蝶和织田三郎信长联
姻之后,林村坂井家的人就开始倾向于亲近信长,坂井大膳便想着借由赖光搭桥、
能够联络林村坂井家,从其家子嗣中选一个作为自己的养子继承家业、并为自己
养老,而第二,坂井大膳与自己这个哥哥都很好色。
大膳掀开了被窝,一脚踢醒了坂井赖光,两个人在昨晚与自己共眠的六个小
妞的服侍下穿了衣服、吃了饭,又换上了铠甲——期间坂井大膳一直在吹嘘昨晚
的「战绩」:六个姑娘,自己一口气就破了五个瓜,另外一个则归大炊助;而大
炊助则一直有些慭慭然而心戚戚,因为自己昨天在一个姑娘身上,似连一盏茶的
工夫都没挺住,就一泄如注,弄得原本在她胯下还叫疼叫苦的那个姑娘都取笑自
己,最后搞得包括坂井大膳在内的一整屋子的人全都在嗤笑他,他最后没办法,
只能用自己的「五指姬」撸动自己的蜡枪头,看了一晚上的热闹,于是一清早,
他在坂井大膳这个弟弟面前,全然抬不起头来。
就在坂井大膳眉飞色舞地回味着昨晚的欲仙欲死,自己的亲信近习忽然匆匆
拉开了起居室的门。
「干什么!这么慌张!」
「禀老爷……呼……呼……我等在城下,发现了真子夫人!」
「什么?这个骚蹄子还在清州?」一听说真子还在,坂井大膳便登时气不打
一处来。
「是的。」
一大早,真子便穿了一袭干净的黑衣——那是她先前做坂井大膳的夫人时候,
最常穿得一套吴服。她独自打着一柄白油纸伞,趁着一早城下町开市,商贩们和
百姓们开始人来人往的时候,便大摇大摆地走在街町里,故意让町中奉行们发现
自己。
「『是的』什么『是的』!你们还不赶快给我把她逮回来!」
「新四郎和小一郎他们已经去找了……」
「就他们俩?」
「对的,老爷。」
「不够!不够!还不够!」要不是因为她配合那个阿艳偷了我的布防图,我
们的人在深田城和松叶城才不会输的那么惨!我一定要把这浪蹄子折磨得死去活
来、然后碎尸万段!——你赶紧,多带上几个人……最好把眼前能叫上的所有人
都给我叫上!「
「可是,老爷,您等下不是还要去西市口的点兵台那里参加祭典吗?祭典之
后、您去出兵那古野,咱们就可以施行城下禁令了,到那个时候街面上不能有人,
咱们再挨家挨户去搜不就得了?」
——若坂井大膳真的听从了眼前这个小姓的建议,信光的计划,或许就功亏
一篑了。
但是,那个小姓得到的,却是坂井大膳狠狠的一个大耳光:「我去你的!就
你个狗奴才,也敢指点起老夫来了?我教你去你就去!抓一个小娘们儿能用多长
时间?再说,先前你们挨家挨户去搜,最后搜到人了吗?现在兔子自己从窝里冒
了头,你们还不赶紧抓!」
「这……谨、谨遵旨意!」
小姓委屈地告退,然后就把平常服侍护卫在坂井大膳身边的三十五个称得上
剑道高手的近习,全部叫去抓捕真子了。
——但问题在于,这三十六个侍卫小姓,连同城下町里当值的十几个奉行开
始追踪真子的时候,才发现,今天这一早,穿着黑色吴服、打白色油纸伞的女人,
简直数不胜数。
这些,全都是这九个月里,织田信光就在信友和坂井大膳的眼皮子低下准备
的——自打那天他被阿艳和真子一起要挟之后,织田信光就在脑子里想了这么一
个计划;而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尽管都对信光进行了监视,但只知道信光到了清
须城之后,三天两头地去找杂货铺的人给自己做衣服和纸伞——当然,出了衣服
和伞之外,还找人订购了一大堆比如毛笔、砚台、筷子、木碗等等乱七八糟的杂
什,两个人一商量,全都以为信光是准备在清须城里安家、缺东西用,所以这两
个平常比鬼精的人,谁都没对信光起疑;
而在帮着信友和大膳准备搭台点兵的这三天里,信光便派自己的人,打着坂
井大膳的名义,敲开了城下各家老百姓的家门,要求每家的女眷在四月二十日当
天一早就必须出门逛城町,还得穿上黑衣、打上白伞,说是为了预祝清州军武运
昌隆;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抓住一个真子,恰似大海捞针。
与此同时,坂井大膳也从清须城下的自家府宅别院朝着西市的尽头,骑着马
大摇大摆地出发。
——而他们一行人,总共就五个人,另外三个,是坂井大炊助从自家带来的
仅三名侍卫;因为先前坂井大膳一直不待见大炊助,认为其手下的家臣们也不过
酒囊饭袋,所以此次出阵,就让他带了三个人,连同大炊助本人作为帮着自己记
录军议、扛着头盔、举着军旗、拿着太刀的本阵护卫;
而他们所前往的祭神点将台那里,织田信光明面上则带了二十人。
——这还没算上之前被信友亲自动员、但原本约定两个时辰后从胜幡城动身、
却实际已经提前埋伏好的信光的长子信成以及其所带来的五十人,再加上信光在
这段时间利用帮助清州邀请阴阳师和僧侣、所联络的伪装成从京都的大阴阳寮来
的热田神宫的千秋季忠及其带来的三十「热田神道众」,若不是千秋季忠在得了
信光手信后跟三郎信长汇报的时候,因为三郎生怕带太多人潜入清须而容易被人
发现、以至叔父信光在城里有什么闪失,千秋季忠差点倾整个热田神宫的两百信
徒而出。
但巧就巧在,冬去春来,乍暖还寒,以至于热田神宫内常年吹海风的那帮神
道徒兵里面,有不少人这阵子患上了风寒。
「啊啾——」也不知是谁,就在坂井大膳一行人走到距离点兵台两三里地的
时候,着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个喷嚏打出来,就有三四个跟着忍不住的,一
起打了喷嚏。
零零散散的喷嚏,惊起茂密的枯黄苇草丛中一片鸦雀惶惶而飞。
坂井大膳这边的五个人里,就大膳和大炊助两个家主骑着马:大炊助一面回
想着昨晚自己的跑马,一面低头郁闷着;他带来的那三个侍卫,则是跟在坂井大
膳的马屁股后面跑步前进,本身就扛着枪、扛着军旗,仅仅穿了草鞋的脚在还没
融化的积雪与被雪水润湿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也没注意西市尽头的
那篇芦苇荡里飞起来一片惊鸟;
——只有坂井大膳见着了。
(原本安谧的苇草里,怎么会无端飞起来这么一大群鸟雀呢?这会儿也没起
风……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对劲啊!难不成……草里有人?)
这会儿的坂井大膳,赫然惊觉了起来……
但是再朝着远处点将台上跟阴阳师和一群和尚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起的织田信
光,好像又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不是信光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还是说……我多疑了?仅从一群飞鸟就
认为对方有问题……万一是那草里有水牛呢?我坂井大膳神机妙算一辈子,总不
能像富士川时候的平维盛那样草木皆兵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坂井大膳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大炊助,眼珠一转,开口叫道:「喂!喂!赖
光啊!」
「嗯?怎么了,六丸?」
「去你的!『六丸』这个乳名也是你叫的?」坂井大膳撇了撇嘴,「那什么
……我早上杂炊粥喝多了,我去解个手,你先过去。」
「解手?那我等你解完手呗?」
「用得着么?我又不需要你给我擦腚沟!我解小的,我还用人等?我是个娘
们儿啊?婆婆妈妈的……你先过去,喏,孙三郎还搁上面等着呐!」
大炊助无奈地看了看大膳,他这个当哥的,素来对这个本家嫡传的弟弟言听
计从,说一不敢二:「那……好吧。那我先去了。」
「快点吧……我尿完我就过去……」于是,坂井大膳下了马,但整个人一直
在坐骑旁边站着,眼睛贴着马鬃观察着点兵台上的一切。
坂井大炊助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站在点将台上的织田信光,把这一切看得
真真的。
「不对劲……这家伙应该是发现了!」信光仍然保持着微笑,却压低了声音
对身边的毛利新介和千秋季忠说道。
「不会吧?咱们没露什么破绽啊?」千秋季忠刚刚正假装忙活着祭典的准备,
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那也不对——你们这帮年轻人,不知道眼前这人的狡猾。原先『小守护代』
的绰号不是白叫的,他肯定是嗅到什么味道了。」
「我看这个大炊助都带人过来了,」毛利新介想了想,也低声问道,「那,
大人,要不咱们还是想办法,先把他诓骗来再说?或者先挟持了这个大炊助,再
要挟他过来?」
「没那个可能!他可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他现在都不过来,待会儿就算
是挟持了他兄长,或者再用别的办法忽悠他,我估计他也不可能过来了!咱们得
先下手了!——新介啊,你这就给信成打信号,让他的弓箭手对着坂井大膳放箭!
季忠殿下,你马上给三郎放狼烟!我去对付眼前的大炊助!」
信光说完,满面春风地走下台阶,笑着看向大炊助。
坂井赖光一看信光对自己笑,还没觉得自己死期临头,于是便对信光低头行
了个礼……
可再想抬头,头就抬不起来了。
——坂井大炊助脖子一凉,视线却往下掉,一个转圈之后被动地轱辘着回过
头,抬手再一摸,脖颈处就剩下腔子和被削砍得平整的颈椎骨了;
暖呼呼的鲜血从身体里喷涌而出,大炊助心想,这要是昨晚上跟那个十三岁
出头的小妞快活的时候,从自己的肉棒里喷射出来的精液也能喷薄得如此势冲青
天就好了,唉,玩了一辈子女人,就阳痿了这么一回,真委屈啊,但还能咋办呢,
脑袋都没了,那干脆死了吧……
而坂井大炊助身后跑得连呼哧带喘的三个近习侍卫,上气不接下气,连刀都
没来得及拔出来,也纷纷被砍了首级。
而远在两三里地之外的坂井大膳,看着信光笑眯眯地走下点将台之后,他就
觉得不对劲,一个鹞子翻身就上了马,一见坂井大炊助被砍了头,大膳丝毫没有
迟疑,一踢马肚子,拍马便走,旁边芦苇荡里的野兔子见了都直叫祖宗……
一片乱箭比天上雨点还更密集,却愣是没赶上坂井大膳逃命的速度。
「大人!这家伙的马跑得太快了!追嘛?」一溜烟提着长枪跑下点将台的毛
利新介焦急地看向信光。
信光眼见着坂井大膳逃走,他知道这个时候追也没用,上了马之后,便立即
招呼着在芦苇荡里猫着的伏兵,挥鞭便冲向清须城下。
「没用的,他的马匹是当年上州长野『信浓守』业正送给老武卫大人的那匹,
咱们尾张的马都追不上!反正坂井大膳大势已去,咱们首要任务,是拿下清州城!
你快去打出『扬羽蝶』的旗帜,然后去找三郎汇合!我带着胜幡城的军势袭扰西
之丸!告诉三郎,咱们清须城内见!」
「可是……大人,您就这点人,怎么跟清须城的两千多人应对啊?」
信光对着毛利新介喊了一句话,可因为马儿跑远,外加后面又有一批跟着信
光前行的骑马足轻一起奔腾,马蹄的声音过于嘈杂,让毛利新介根本没听清信光
在说什么。
「唉……先不管了!」旋即,毛利新介马上带了一帮人,前去清州的东边迎
接家主织田信长。
——而这个时候,城中却仍然是一片祥和。
此时清须城的城主、尚未被天下承认的尾张新任守护织田信友,才刚刚起床。
因为昨晚他也喝多了,而且也搂了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的小妾,另外一个,是
昨晚晚餐时候,为自己献上舞蹈的白拍子舞女。
——不用多说,那白拍子舞女,以及她的乐团舞座,也都是织田信光送去给
信友供他娱乐的。
「大人……咱们今晚就这样吧……」
「大人,咱们明早还要点兵攻打那古野呢!请您早点休息吧!」
「大人,不能再喝了,如果上了战场,您喝得酩酊大醉,恐有……」
织田信友身边,还真就有人不断地提醒着他。
可他对此根本不以为然:「闭嘴!聒噪死了!喝点酒、看看舞蹈,无伤大雅
嘛!明天出兵上阵又怎么啦?区区一个那古野城、区区一个三郎信长,瞧把你们
吓得!愿意跟孤一起喝酒、一起玩乐的,就留下,不愿意的,你们自己回去睡觉
去!滚蛋!」
那帮臣下一看自己的主公如此玩物丧志,纷纷摇了摇头。
而阿艳就藏身在这队舞座里,装扮成一个琵琶手混进了城。等到织田信友那
边喝得面红耳热、看舞蹈看得如痴如醉之后,趁着他人不注意,阿艳便脱身来到
了清州城天守阁地下存放紫苏油的仓房里躲了一晚上;
待到一大早,阿艳从仓房里冒出头来,爬上矮墙后,便看到了城下的奉行众
们开始骚动起来,便知道城下的真子也开始行动了起来,于是,便拿出了怀中的
火褶子……
「报!禀大人!不知道为何,天守阁下面起火了!」
「啊?」
整慢慢悠悠地从被窝中爬出来的织田信友一听这话,忽然慌张地冒出了一身
冷汗。
但紧接着,更让他慌张的消息一并传来了:「大人!大事不妙!孙三郎信光
叛变了!他杀了坂井大炊助大人!」
「什、什么?那……赖信呢?」
「城、城下有人看到,大膳大人骑马一路奔逃,貌似是从西南边的小路跑上
东海道街道了——好像是奔着三河的方向逃走啦!」
「这……这、这……大膳那家伙!居然敢弃我而去……该死!」
可还没等他骂完坂井大膳的娘,更让他上火的消息又传了过来:「禀大人…
…城、城下有、有人来报!那个什么……那古野的上总介信长,带着大概三四千
人,朝着清州奔袭而来!」
信友当即咬着牙站起身,定了定神后连铠甲都顾不得穿上了,抄起自己的太
刀便下令道:「没事……没事,我清须城里还有两千人马呢!搂草打兔子!什么
信光、信长的,老子一并把他们全收拾了!传我的令:全军立刻笼城!」
「那……大人,城里还燃着火呐!」
「妈的,这点事还要我说嘛?」信友一个大耳光赏给了那名小姓,「你们自
己还不赶紧组织救火去!」
「是!」「得令!」「谨遵旨意!」
等到三个近习都散了,信友想了想,连忙让身边的两个女人随便披了一件睡
衣,又连忙对自己的爱妾说道:「赶、赶紧!柜子里有一匣子黄金引两,另外再
带上你的珠宝首饰什么的,咱们赶紧逃……」
「逃?」「您这就要走啊?我昨天刚从伊势过来……那,大人,您要走,可
得带上我啊!」「可是大人,您的儿子们、还有家里您其他的夫人姐姐、妹妹们,
您都不管啦?」
「我知道!但是现在保命要紧!两位美人儿,清须这地方咱们不能待了,但
是海西郡还有服部党的人,我们可以去找服部友贞!」说到这,慌张到满身发抖
的织田信友还笑了笑,「等到了海西,我还可以东山再起!到时候,你就是我的
正室夫人,而你,是我的侧室!以后的尾张,还是我织田广信的天下!快收拾吧!」
三下五除二,信友便带着两个如花美眷出了居室。
而在这个时候,清州城整个城内已然乱成了一团——信友和两个女人,披着
沾湿的被子,冒着火光和滚滚浓烟冲出了本丸,而本丸里面一边是救火的,一边
是组织防卫的,一时间到处狼藉,也没人注意他们的家主趁乱逃走了;而二之丸
里面更乱,好些人七手八脚的又是紧急准备军备、又是找不到自己长枪、找不到
弓箭的,甚至一听说先前在海津滩头杀的清须军势断胳膊断腿、之后又在城下杀
人放火的上总介三郎带人杀了过来之后,有不少直接吓得抱头痛哭,等到三之丸
大手门和两个偏门那里,有一部分往城里退守的、也有一部分人夺门而逃的,两
边人直接相在了门口,为此还有自己内讧相互大打出手的,清须城一瞬间就成了
一锅粥;
而这些对于织田信友而言,根本都不重要了,他带着两个女人连躲带藏,最
后找准了机会,从三之丸的北面的一个矮墙那里,翻墙而出,准备夺路而逃。
可就在没跑出去十步的时候,织田信友却突然听见,在自己的身后,赫然多
了一个人的双脚落地的声音:「别来无恙吧,守护代大人。」
——话音一落,「咻」地一声,信友一侧目,却发现自己的爱妾的身上,多
了一支穿透后背到前胸的利箭。
「啊呀——大人……唔……」
爱妾叫了一声,登时死尸倒地。
而那个白拍子一回头,瞪眼一瞧,吓得也大叫了起来:「啊——你不是……」
「哼,乐太夫大人,谢谢您昨晚带我进城!」
接着,又是一支箭,直接射穿了那个白拍子舞女的喉咙。
——只见那是穿着一身红色吴服的阿艳,她已经把自己的袖子用仓库里所找
到的布带绑紧,衣服下摆也分别在左右双腿上缠了之后各打了两个疙瘩系上当作
裤管;她的手里握着弓、搭着箭,而她背后的箭壶里,就只剩下两支羽箭。
而织田信友一见来人,不过是阿艳这女娃娃,虽然见她把自己喜欢的喜欢的
两个女人都射杀了、他很是愤懑,但心中也不由得安稳了一些——他自认为,以
他的气力外加打了一辈子仗的经验,绝对能虐杀了眼前这个女孩,他便恢复了往
日的狂傲,笑着说道:「呵呵,我道是谁,原来是少武卫夫人!好丫头!你兄长
信秀那家伙,当初把你嫁来清州,全是为了今天,是不是?」
「我兄长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在清州躲到现在,还真就是为了今天呢!」
「那看来,松叶城和深田城的败仗,也全仰仗你所赐!今天城中之乱,怕是
你也有份喽?」
阿艳不置可否地看着织田信友。
「哈哈哈……想我织田大和守家几代人耕耘,却毁在了你这么个丫头的手上!
了不起啊,信秀,你有这么好妹妹,你又生出了那么个好儿子!」
「有什么话,就请您去下面跟我的兄长亲自说吧!」
话音一落,阿艳对着织田信友连射了三支箭——可没想到,那第一支箭直接
被信友腾空一跃、又在半空中身子一翻,彻底躲了过去;另外的两支箭,则被抽
出太刀的信友连连打掉;
等到阿艳再想取箭,却发现身后的箭壶彻底空了,而这霎那间,信友的太刀
刀刃,冲着阿艳的脸就劈了过来,阿艳下意识地抬起长弓一挡,总算扛下了信友
的这一招,但也让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三步;再低头一看,阿艳双手的虎口处,全
部被刚才那一刀震得裂开了两条小血口子;
一时间,长刀如几条银蛇一般,冲着阿艳窜跳着袭来,阿艳却也只能拼命地
用手中的铁胎弓抵挡,这段时间里,阿艳干了不少体力活,所以如果是拼力气,
阿艳绝对不亚于织田信友;但是信友这家伙毕竟练了一辈子的武士刀,他的臂力
过人,劈砍的速度也及其迅速,恰似闪电奔雷般一样,不断地朝着阿艳防守不济
的地方攻来,没几个回合,阿艳便已经招架不住;
而信友知道这小妮子下盘不稳,打了一会儿之后,卖了个破绽,让阿艳对着
自己脑袋举弓一掠,信友见势一弯腰,反手握刀,对着阿艳的双脚一扫,阿艳见
状大惊,抬起双腿一跳……
跳倒是跳起来了,不然阿艳双脚难保;
然而,这一跳之后,双脚落地的位置不大对劲:那里正好有一块光滑的巨石,
接着,阿艳一个不留神,理所当然地双脚打滑,整个人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但见信友又是用力一刀,直接把阿艳手中的铁胎弓连着牛筋弓弦劈成了两半!
「坏了……」
阿艳暗暗叫苦,再想起身,织田信友的刀尖,已然顶在了阿艳的喉咙上。
「哼!想跟老夫斗,你这小妞还嫩了点!」信友看着倒在地上,双眼中带着
恨意地湿润起来,不由得咬牙切齿:「坏了我的大业、毁了我的野望!还杀了我
的美妾美人!我织田广信一世枭雄,没想到我会栽在一个小娘皮手里!这娇俏的
脸蛋、嫩滑的肌肤,杀了你倒真是可惜,尤其我一想到你是织田信定的幺女、信
秀的妹妹,我真想好好跟你快活快活,把你奸玩个七天七夜、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但是,到了这节骨眼上,你的那位好情郎、好侄子就快带兵杀过来了,我实在是
没办法留你了——来世若遇见了,我定不会放过你!」
说着,织田信友拧着太刀的刀柄,就要把刀刃尖对着阿艳的脖子往里刺……
阿艳至此,也不得不含泪闭上了双眼……
可就在此时,一声大吼划破了清须城城北的半空:「信友老贼,休要猖狂!
森三左卫参上!看枪!」
但见一个身形短小、身材却精壮无比的甲胄之士,带着一队人马朝着织田信
友这边快步飞奔而来,未等信友对着阿艳动手,一把长枪便直直刺了过来;
信友见状,只能抬起长刀去打那人的枪头;
结果这一下,却给了阿艳再次起身的机会——阿艳毫不犹豫地把手摸向了自
己的那把短刀,抽刀之后,横在了织田信友的脖子上,直接一刀,就给信友封了
喉。
而那个持枪武士见状,也抬枪打掉了信友手中的太刀,对着他的胸口,一枪
戳透。
待信友倒下,那武士便面向阿艳纳头便拜:「敢问您是艳姬殿下吗?在下森
可成,新近投到上总介大人座下的!上总介大人吩咐过,让我等奔袭清须的时候,
多留意您的踪迹!这么长时间,您受苦了!」
「哪里的话……可成大人是吧?你请起吧!」
「谢公主殿下!」
阿艳在清须城待得太久,因此还不知道,森可成原先就帮着三郎立过一次功、
在村木砦之战的时候帮助过三郎防守那古野,更不知道森可成原先是美浓斋藤家
的家臣。原先在美浓、还是斋藤道三主政的时候,森可成其实就因为被斋藤道三
过于激赏而一直跟公子斋藤高政相处不来,近些日子斋藤道三隐退、高政成为新
任家督之后,对森可成的态度一直是特别打压,尤其是听说之前森可成主动帮助
三郎信长进行守备的事情之后,对他更是憎恶,时间一长,即便森可成没什么政
治脑筋,却也能体会得到,浓州自己是待不下去了;而自从上一次见过三郎之后,
同样有些喜欢豪情快意的森可成,对三郎的性格和头脑是颇为欣赏的,于是,森
可成便迅速在美浓致仕,携家带口移居到了尾张。听说森可成来了尾张后的三郎
欣喜若狂,当即以破格提升为「侍大将」的条件,迅速将森可成登庸,并在本次
进攻清须之中,让森可成专门负责一队人马进军清须城北,以防织田信友从北面
逃出。
阿艳看着森可成身上背着的旗帜,那是熟悉的「扬羽蝶」家纹,可当她再次
看看眼前躺在地上已然断气的织田信友和那两个被自己顺手杀掉的女人,她竟然
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一般,凶险到让自己不知道此
时此刻自己已经可以醒过来。
「三郎……上总介大人也来了么?」阿艳倒吸一口气,强打着精神对森可成
问道。
「这会儿工夫,上总介大人应该在东边的大手门,跟这城中的守军作战。艳
姬殿下,请您跟我走,等下战斗结束了,我送您回那古野跟上总介大人汇合。」
「请您稍等,」阿艳想了想,对森可成伸出了手,「可成大人,请把您的佩
刀借我一用。」
森可成二话没说,抽刀递给了阿艳。
阿艳则毫不犹豫地,对着织田信友的脖子又是一刀,直接斩下了他的脑袋,
随即又揪着信友的发髻,递给了森可成——这可把森可成何其身后从美浓带来的
几名家臣、以及配予森氏旗下的那帮大头足轻给吓傻了,他们几乎从来就没见过
如此凶猛强悍的女人。
「您去把这颗脏脑袋,挂在您的旗帜印信上面,咱们直接去大手门——这样
一来,这场战役就算结束了。可成殿下,感谢您的前来,杀了织田大和守的战功,
就算您的。」
森可成点了点头:「不愧是艳姬殿下!那,与三就谢过艳姬殿下了!」
说罢,森可成直接用自己的长枪,挑着织田信友的发髻,又让手下人收了信
友的随身金银珠宝,并让人给阿艳牵了一匹马来,便带着阿艳和自己的部队飞奔
到了东边大手门处。
此刻,清须城下的老百姓跟大部分城町奉行们,全都躲到了房子里紧闭着门
不敢露头;清州城内主殿的大火,已经烧到了天守阁最顶层,里面的人还在手忙
脚乱地一面忙着灭火、一面忙着应敌;
而在大手门前,三郎正带着人,跟从城内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兵卒厮杀在了一
起,但是,当城中越往后冲出来的足轻们看到了三郎这位家督竟然敢独自一人跃
下马来,穿着一件谁也没见过的、犹如传说中罗刹天魔一般的南蛮钢甲,挥舞着
那柄削铁如泥的长刀面对己方全副武装的兵卒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将刀刃与
汗水同挥,这帮足轻们越是只敢用枪对着那古野来人,而丝毫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候,且听见森可成骑着马、枪挑着一个人的首级,绕着大手门前转
悠着,并且朗声喝道:「清州诸家宵小听好了——尔等家主织田广信,已被森可
成与那古野公主艳姬殿下讨取!大和守之人头在此!请勿做无意义的负隅顽抗!
快快束手就擒!清州诸家宵小听好了——尔等家主织田广信,已被森可成与那古
野公主艳姬殿下讨取……」
其实这会儿森可成距离大手门还有差不多千余步远的距离,站在大手门外的
也好、在城里的也好,想要看清楚那人头到底是不是织田信友的,实际上非常困
难;但这会儿只是听说信友死了,那帮守军兵将们还哪管森可成的话到底是真是
假,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救命的钥匙——森可成三遍喊话的声音未落,但
见城内城外的将士们,便不约而同地纷纷将手中的兵刃全部丢在地上,又齐刷刷
地对着那古野军的方向跪倒俯首,不论老少,全都做出一副乞求的姿态,完全没
了任何对立的意思。
见清须城内外的人全部请降,三郎也没有再继续砍杀或者准备难为他们的意
思,便让己方部队也全部罢手。此刻一阵春风席卷过大地,天上的乌云也跟着这
阵春风破开一块金灿灿的刺眼晴空。
三郎抬起头,蒙着满额头的汗水、和脸上跟衣服上沾满的血迹,仰望着天空。
他看向天空的时候,他的眼中、他的内心、他的脑海里,甚至会感到迷茫。
(呼……总算是完成了……)
(可是……然后呢?然后是哪里?近江么?长岛伊势?三河?还是……美浓?)
(不……这些都不重要!是阿艳!阿艳呢……阿艳……)
三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转身,却见他心念已久的阿艳,正骑着马,
被那和煦温暖的阳光笼罩着,似乎在她的周围,冰雪都在转瞬之间融化,花草都
在转瞬之间冒了头发了芽,万物都在复甦. 三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但她看着
阳光下的肌肤的颜色早已变得更加深、身材早已变得更加高大且健美的阿艳,即
便她的身上大部分都变了样,可那对明亮的双眸和高挺的鼻梁、小巧的鼻翼、以
及可爱的樱唇还是儿时自己见到的那副纯真,这时候的三郎,总算由衷开心地笑
了出来;
坐在马鞍上的阿艳,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远远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
男人,自己却似乎有些不太敢上前相认,她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躯壳里的灵魂,
却早就变得热烈激荡……
而下一刻,阿艳却自己都没准备似的,直接挺身下马,随后快步如风地飞奔
到了三郎身前,愣愣又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三郎笑着看着阿艳,喘着粗气嗫嚅着嘴唇,迟疑了片刻,他才用着低沉的嗓
音端着恭敬又不失威严的态度开了口:「『叔母上』殿下……请恕久疏问候……」
可就连三郎都没想到阿艳竟然没有理会自己假模假式的客套,不顾众人的目
光,一把就紧紧地将满是血汗的三郎拥抱了在了怀里,用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
音,带着无比的哀怨和渴望对三郎说道:「三郎!阿艳好想你……」
一瞬间,无论是城内城外的清州军,还是三郎、信光、森可成这边的那古野
军,全都傻了眼。
就连三郎信长自己,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地被阿艳抱紧,竟然有些不知所
措。
「叔母大人……」
「混蛋……你怎么才来!」一句责怨之后,阿艳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三郎
的胸口,委屈地大哭起来。
见到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阿艳,三郎心中原本提着的伪装也立刻放下
了:「阿艳啊……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混蛋……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从织田信秀去世,到如今清须城被三郎完全压制,这对久违的不为世俗容许
的两颗苦恋的心,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再次贴在一起。
不远处从巷尾现身的真子,远远望着这对儿抱紧的男女,即觉得欣慰和向往,
又有些不知所措,她很想也凑上前去,跟这个看起来既跟传说中看着毫不相干、
又和她所接触过的所有雄性都不一样的男人打上一句招呼,可她的双脚,又突然
忸怩地没办法朝前迈不出一步去,这是她一生当中到现在第一次这样;
更远处的那古野城城堡之上,还有个女人站在箭塔的瞭望窗口仔仔细细地盯
着清须城前的一切——就在阿艳和三郎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刻,归蝶在觉得失落的
同时,却也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释怀的感受:那种爱而不得的苦,她看得到、
听得到、自己也感受得到,能得见两个如此同病相怜的人再次重逢,在她的心中
竟产生了一丝感动;但她也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又将跟一个不该与自己的男人
产生姻缘情感的女人,分享抑或抢夺同一个男人——这将会是一场属于归蝶自己
的战争,至少归蝶是这样觉得;
而在那古野城此刻被让出来的天守阁之上,还有另外的一个人正在远远地观
望这一切——自己失去的一切,是这个名叫织田上总介三郎信长的男人帮助自己
夺回来的,但是,从明天起,自己的一切,似乎也将属于这个男人;更何况,眼
前的男人,拥有着自己想要拥有的、且本来应该拥有的一切,这让全身上下仅剩
下「武卫」血脉与名号的斯波义统的心中,只剩下嫉妒。
尾张的天空之上逐渐拨云见日,却似乎仍有一丝迷雾,笼罩在这块小小的土
地之上。
者
大概七日之后的傍晚,已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坂井大膳,出现在了骏河
到远江边境的一片草原之中。
一人多高的荒草之中,有个磨盘大的石头,筋疲力尽的坂井大膳见了,立刻
坐到旁边,背靠着石头半躺半坐着,总算能够歇上一口气。这一路上,九死一生,
但他也早就想到了——落难的豪杰不如狗。从清须城被三郎信长那小子攻占之后
的那一刻,从清须到骏府城这一路上,想截杀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的是之前
跟他有旧仇的、有的是纯粹对他弑君的行为不齿的、有的是准备杀了他之后去找
清须的三郎或者末森城的勘十郎邀功请赏的,当然,进了三河跟远江地界之后,
还有不少的土匪野武士,单纯准备杀了他之后搜搜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哪怕是他手里的打刀和腰间的肋差都能拿去当掉换钱;好在这些,都让他逃过
去了,坂井大膳觉得自己一定是有苍天护佑,于是靠着石头,坂井大膳仍忍不住
不大笑起来。
可笑了一会儿,他就觉得从嘴里到肚子里难受得很——此刻的他已然是嘴唇
龟裂、腹中无物。他的那匹骏马,因其饥渴难耐,最终被他在半路上杀掉了,马
肉烤来果腹、马血用来解渴,但是等他吃饱喝足之后,又不免后悔了——于是,
原本一人一马最快只需要四天就能到骏府城的坂井大膳,愣是花了七天才到,但
是烤熟之后的马肉、杀完后接的马血,两三天就喝完吃完了;而他又本性多疑,
生怕被人发现之后暗算,又身无分文,他也不敢跑去别人家里要吃的。
而在此刻,同在骏远边境交界之处,正巧有一堆青年武士正在草原上狩猎。
「欸?是兔子!」
「小点声,别吓跑了……」
「怎么?就因为你属兔的,你就对这猎物有所慈悲啦?」
「……谁说的?」
「哼!那咱俩就比比,看看是你的弓道高超,还是我的箭射得准!」
「比就比!我可不会让着你的!」
「嘿嘿!那——就——来——吧!」
「咻——」「咻——」
「欸?怎么中了箭还能跑呢?快快快!快看看,上面是谁的箭……」「我去
看看!」「你……你别过去,你不许去!让彦右卫门他们去!你不许去……行吧,
告诉你啊!你可不能耍赖!」「哈哈,那就由不得公子您啦……」
没一会儿,一个身材中等、模样端正、皮肤白皙、却年纪轻轻就长了个大肚
子、脸颊也圆嘟嘟像个小孩子的青年武士,气喘吁吁地追着一只后背上中了两支
箭的兔子跑了过来,等到那青年刚跑过来,那只有成人一条手臂长的灰兔子,顿
时因为血流太多,一下子倒地不起。
「嘿嘿!还跑……」青年看着死去的兔子,得意地笑了笑,但又看了看兔子
后背上的两支箭,他犹豫片刻,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两根箭后,拔下了其中刻了
「三河」二字的那一根,而留下了刻有「龙王丸」三个字的另一根箭。
等青年做完这一切,再直起腰之后,才看到了靠着一块巨石,对着自己微笑
的坂井大膳。
「这位大叔,您……」
刚开始看到坂井大膳时,那个青年还有点恍惚,但看了一会后,青年肥嘟嘟
的脸上虽然表情没有明显地变化,但他的眼神却分明变得微微凌厉了起来。
「喂……小伙子,请问你……你是今川家的武士吧?」
青年只是愣愣地看着坂井大膳,一句话也没说。
坂井大膳虽然已经仓皇如丧家之犬,但还是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来:「嗨…
…你别害怕……我不是敌人!我是尾张国清须城……呼……清须城织田大和守家
的笔头家老,坂井大膳是也!尾张的『小守护代』,这个名号你听说过吗?就是
我……我就是尾张『小守护代』!」
青年依旧有些发呆似的看着眼前之人,一言不发。
「我从尾张这么老远来到骏河,是为了见你们的太守大人……今川治部大辅
义元殿下的——我先前就跟义元殿下通过书信的,现在,老夫我落难了,我准备
要投奔你们今川家,为今川家发挥自己的一身才干、为太守殿下鞠躬尽瘁、为你
们骏河的霸业出一份力!我看你也是个非常立派的武士嘛!你是谁家的公子啊?
来,小伙子,过来搭把手……走这么远,老夫实在是太累了……对啦,你有水吗?」
青年想了想,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了水袋来,递给了坂井大膳。
坂井大膳接过了水袋,大快朵颐地喝了起来,喝完之后,看着眼前魁梧的年
轻人,坂井大膳的脸上,竟然少有地露出了一副发自内心的和蔼慈祥的笑容:
「咕嘟——咕嘟——咕嘟——哈!痛快!骏河的泉水真甜啊!谢谢啦,小伙子…
…你这对于老夫而言,算是大恩啦!我看你穿得很朴素嘛,看样子,你在骏河,
也不过一介『旗本』或者小姓、近习而已,是也不是?这么着,等我以后在今川
家成为肱股之臣,你就跟着我混,我保你荣华富贵!怎么样?」
而这个时候,那个青年却发话了,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荣华富贵?我不
稀罕。我当然认得您,坂井『大膳亮』赖信大人。可是您,怕是早就忘了我是谁
了吧?」
「嗯?」坂井大膳擦了擦嘴,定睛瞧了瞧眼前的青年,疑惑了片刻后,对其
问道:「你是……我们之前见过面么?」
「见过的,当然见过的……」青年冷冷地说道。
「在哪啊?我先前,也没来过骏河啊……你是在近江见过我吗?还是在……
伊势长岛?」
「都不是。我与您,在尾张见过面的。」
「是吗?我……我不记得了,我在尾张的时候,见过太多从骏河来的人了—
—难不成,你是给太守殿下送信的?那我可……唔——啊?」
青年用鼻子笑了一下,弯下腰接回了自己的水袋,等他把牛角口塞塞好、把
水袋又拴在腰间之后,突然,他握着自己刚才拔下来的那根刻了「三河」字样的
利箭,在坂井大膳毫无防备的瞬间,「扑哧」一声,利落地插进了对方的嗓子—
—「你……」
坂井大膳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可一张嘴,一嘴的鲜血全部从口腔
中涌了出来。
而那青年武士,却永远忘不了儿时的那一幕:那天同样是在一个下午,那天
的他几个侍卫的陪同兼看守监视下,在热田神宫外商座闲逛,结果,就因为自己
不小心踩了一个路过的名叫坂井甚介的公子哥一脚,自己就被清州城的城下奉行
从热田商座掳去了清须城下的奉行所里;而就是这个名为「坂井『大膳亮』赖信」
的家伙,亲自举起一根木杖,把自己打得近一个月下不来床;要不是织田信秀带
人上门强索,自己的性命,怕是会扔在尾张了。
——当然,这青年武士其实也很憎恨已经故去的织田信秀;但对于同为信秀
敌人的坂井大膳,青年武士对他的憎恨,有增无减。
青年想了想,把嘴巴凑到了坂井大膳的耳边,冰冷地咬牙说道:「想当年,
我可是得到过您的『良言评价』的——您说,我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说我这辈
子『就是条任人玩弄的贱命』,而且,就因为我不小心踩了您的义子一脚——还
是他先主动往我身上撞的——您就差点把我打了个半死!您知道,当时我心里在
想什么吗?我心里想的是,等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然后,我会重新
站在您的面前,告诉你,历史上,连你的名字都不会留下!而我这个『任人玩弄
的贱命』的名字,将会万世隽永!赖信大人,我得感谢您,您的评价、以及我当
初的所思所想,会让我牢牢记住一辈子!」
「你……你到底……是谁……」
坂井大膳竭力开口,又对那个青年武士问了一句。
武士看着将要咽气的坂井大膳,只是微笑,却没答话。
却听见从远处有声音传来,而且越来越近:「『竹千代』——『竹千代』—
—你在哪呢?」
「你……你……你是!」
「没错,我是!」青年武士总算对着坂井大膳笑了出来:「永别了!」
在坂井大膳浑浊的视线里,青年武士转身之后,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换了
个很愉悦且憨直的语气大声叫道:「氏真公子——氏真公子!我在这呐!啊呀呀
——还是氏真公子您的箭术更高啊!这兔子,果然是您射中的!我确实跟您还差
了十万八千里,说吧,您要怎么罚我,我都认!嘿嘿嘿……」
「你看看!我说了什么?想胜过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啦!好啦,到时辰了,
我们该回去了,要不然晚了的话,父亲该生气了!——欸,对啦!晚上若是能溜
出来吃糯米丸子、再找几个姑娘乐呵乐呵,所有的钱,可得你付啊,元信……」
「承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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