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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纯爱版(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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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楚无过


    字数:21552


    2020/05/01


    第十七章


    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01bz.cc「请记住邮箱:ltxsba@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眼下种了些水稻和


    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


    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


    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


    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道上来来往往。是的,稀松


    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


    一些事情。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尽时,插秧 归来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


    球台间穿梭而过。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后,伴着若干嬉笑,有


    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毫无办法,我只能等。


    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我冲她招招手,说:「下来。」


    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她说:「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口型,


    她说——噢。


    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我说:「装


    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


    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于是我就挨了一拳。她说:「要你管!」


    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


    之前我问她:「吃饭去?」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好半会儿我又


    问:「干啥去了你?这么老半天。」她哼了一声。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


    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倒杯 啤酒,问她味道咋样。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


    得少,有点淡」。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


    陈瑶穿了件大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


    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 新月瞧了又瞧。终于,陈瑶忍无


    可忍地踹我一脚,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


    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有些发愣。而瞬间陈瑶已夺


    过我手里的 啤酒,一饮而尽。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递上纸巾的同时,


    我笑着问她假期都干了点啥。


    「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你哩?」


    「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然而晚


    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粉被


    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


    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她怪我


    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我说:「咋?」


    她说:「不咋。」


    没吃两嘴,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我只好


    推脱说有事。「啥鸡巴事儿?」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


    而油腻的狗毛在刺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锅盖。几乎脱口而出,我说:


    「论文。」对,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我甚至残忍地想


    到,5 月8 号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


    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 夜色中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对啦,论文咋样了?」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晶晶的。


    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我


    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脸看看我,没说


    话。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


    「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


    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


    「啥咋了?」我不假思索。


    我以为她会说「算了」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


    揪开了马尾。黑发铺陈开的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


    兴许是尚未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


    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陈瑶在球台的夹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 穿越老


    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


    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筝。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


    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几乎条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


    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


    头晕目眩。


    陈瑶立定,转身。片刻后朝我狂奔而来,非常俗气。但事实如此。像颗蒲公


    英种子,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柔软而又尖利。她喘得厉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


    感觉不太好,犹如吃了瓣陈年糖蒜。于是陈瑶就笑了起来——边喘边笑边给了我


    一拳,她说:「神经病啊你。」


    第一次邂逅陈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02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笛」。如他所说,确实不需要门票,


    但酒水却不再免费。当然,即便如此,也值得一去。事实上,看着一帮怪逼不知


    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时,我确实被唬住了。群众的海洋此起彼伏,让我恍若溜进


    了伍德斯托克的录像里。当晚几个同省老乡聚了聚,其中有没有陈瑶我也没了印


    象,我兴奋得过了头。期间拔了通韩东号码,非常抱歉,被告知此人在沈阳实习。


    真他妈日了狗。第二天新鲜劲就过去了,吵闹依旧,却没什么我喜欢的乐队。本


    就是冲着「舌头」去的,结果他们没来。刘冬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还有老崔,


    就站在我身边,戴了个棒球帽,边晃脑袋边吧咂嘴。特别地,因为上火,他嘴角


    冒了个疖子。老实说,有点傻逼。可惜彼时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于直到今


    天他也不信崔健会长火疖子。到第三天我就蔫了,看完「美好药店」,便行尸走


    肉般地往车站赶。痛苦的信仰就让他们自己痛苦去吧。


    在火车上除了昏睡我满脑子都是木推瓜,觉得好不 容易去趟北京没能见识甚


    是遗憾。当时我还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妈跑青海放羊去了。


    从平阳火车站出来大概十一点多,我也只能打了个的。那阵学校门前正修路,


    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学院路口,往学校得再撒丫子地奔两三公里。于是我就地奔。


    路灯昏黄而稀落,两道尽是废弃的老机械厂(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业楼


    盘),参差颓唐的砖墙在深浅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绰绰。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女的,


    背着双肩包,脚步轻快。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也许是太过油腻与疲惫,我就想


    凑过去与她 同行。结果该人猛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叫,吓得我差点坐


    到地上。接下来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时她索性跑了起来。直到校


    门口,我才瞅清这个身着皮夹克的女鬼。她已气喘吁吁,无路可逃,虽然我并不


    打算找她理论。门卫来开门时,我自然而然地向门口踱去,与此同时偷偷瞄了女


    鬼一眼。就这一瞬间,她飞快地侧身,一巴掌招呼过来。耳光响彻夜空,我猜漫


    天繁星都惊呆了。「神经病啊你!」她说。


    再次见到该女鬼就是不久后电音论坛的一次聚会。此协会隶属于机电系,副


    会长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学美声的大波。我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瞧见坐在主席


    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惊。很快大波就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协会的手风琴


    老师,「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对,我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陈瑶倒也坦


    率,她冷冷地说:「早见过了。」惟一令人安慰的是,那天陈瑶出现在我面前的


    样子较之上次可以说是天上人间。如果你非得找个形容词,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这样。


    每个礼拜五,理所当然我都会蹿到法学院西区的运动场打球。之后每次打到


    快结束时,陈瑶就会如约出现在篮球场门口,手上拿个「美年达」,简直让我大


    吃一惊。如你所见,我的汗水从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让某人颇为惊叹。因为对


    于她们这种老是逃体育课的学生来说,这样高强度的流汗方式,是她从没见过的。


    我以为她会说点啥,然而并没有。我只好问咋了。她说,不咋,「就觉得你打球


    时,脸上杀气腾腾的」。于是后来在每次的床上运动结束时,陈瑶都同样用杀气


    腾腾来总结我俩的性生活。正如此刻,她扭捏着身子,坦率地说:「吃了蒜了,


    不好闻。」


    但我还是贴上那羞惭的脸颊,双手滑过柳腰,攥住了牛仔短裤包裹着的俩屁


    股蛋。阳台上已涌现出若干人头。


    于是我女朋友轻轻颤抖了一下。她说:「别。」


    「咋?」


    「不方便。」


    「啊?」


    「啊个屁,写你论文去吧!」陈瑶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后。与此同


    时,她说:「要不要脸啊你。」声音并不大,但阳台上还是有人笑了起来。这些


    笑声断断续续地溶化在晚风中,顺带着撩起陈瑶的长发,舞得略显文艺。


    当然,文艺总不会拖累美,除非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大难临头。


    ********************


    整个晚上我都在搜集资料,别说《冰封王座》,连毛片也没瞅一眼。相关论


    文倒是不少,但都是付费期刊,只能让人干着急。我算是体会到老贺的阴险了—


    —整整一个月,八节民法课,她都没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学生堕入 深渊。


    好在有王利明的《物权法研究》,以及我还记得论文题目,夜市结束前拼拼凑凑,


    大概码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


    再睁开眼时,寝室里已挤满男屌。联想老爷机被团团围住,nba 赛场的厮杀


    声在掺上口水和脚臭味后生动得让人发不起火来。今天是东部半决赛,篮网客场


    战活塞。此时上半场刚结束,篮网领先十二分。这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我靠了一


    声。一时靠声四起。


    「你个逼还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过头来,眉飞色舞。


    为保持主动态势,我自然不动声色。结果贱货们也纷纷不动声色。


    「还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试探道。


    「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伙兴奋地浪笑起来。


    「说说呗。」一番唉声叹气后,我倒是把自己给撩拨起来,只好不耻下问。


    但压根没哪个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甚至全部转向十四寸屏幕,开始摩拳


    擦掌。这真是令人忧伤。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大本对基德的一


    记盖帽让呆逼们欢呼雀跃继而让直播陷入缓冲后,他们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转移到


    刚才的话题上。


    「小李和师太掰了。」这是第一句。


    「小李吃鸡被逮了。」第二句。


    「鸡巴毛,谁说是鸡?」这是第三句——杨刚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整个人


    呈放射状,「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是鸡,是三本学院的学生!法律基础课


    的学生!同志们啊,为李老师默哀吧!」据杨刚打包票,此消息来自于李阙如,


    起码得到了后者的权威认证。至于怎么个认证法,杨刚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


    他总结道:「刚在零号楼走廊里,小李打前面一过,李阙如的脸就黑了,是带着


    笑容那种黑!我们可以审慎地推断,归根结底,此乃一种弑父情结作祟!」


    毫无疑问,以上八卦无论细节如何,于我而言都是个好事。我可以轻松地想


    象感情的泥沼令亲爱的老贺痛不欲生,哪还有心思惦记起某个严林、某篇论文喔?


    于是我愉快地欣赏完了下半场比赛。


    活塞也不负众望,在双塔华莱士的严密防守下,比卢普斯和汉密尔顿大开杀


    戒,一度打出个17比0 的小高潮。到第三节结束,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节连马


    丁和科林斯都开始基德化,最终95比80,活塞拿下第二场。


    午饭时不等陈瑶开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这令我的女朋友先是大


    吃一惊,后又大失所望。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近乎羞愤地质问:「管的多,你


    论文咋样了?」这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可惜过于赤裸——要知道,陈瑶可是老贺


    与小李传奇爱情的铁杆拥护者。如今的滑铁卢之变实在是现实的绝妙一击,而这


    苦果总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论文可以放一放了,还是祈祷老贺


    保重身体更要紧些。」当然,我也就说说而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应该留给更热


    情而勇敢的人。


    遗憾的是,当我午睡醒来准备开码时,另一个选择机会出现了。呆逼们嚷着


    去打球。关键是皮球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里。一番花样后,我便被它死死


    粘住,怎么也甩不开。于是我只能去打球。


    以前一直在西区玩,虽是水泥场,但好歹离得近。眼下为应付教学评估,整


    个运动场都在大翻修。毫无办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东区。这一奔就是将近四里


    地,而且很不巧,几十块老天爷晾尿布般的场地全部人满为患。只能等。


    我顺着篮球场溜了一圈儿,熟人还真不少,可见大家都是被逼无奈。绕假山


    转回来时,我已打算滚回去写论文了。太阳如此毒辣,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


    毫无意义的拍皮球上是否稍显夸张喔?正是此时,我看到了冯小刚——我是指平


    海一中的冯小刚。他一身国米,在草地外的塑胶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结


    分外夺目。老实说,我真怀疑这是某种甲亢类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


    恐怕是因为近一半球场笼罩在喷头的绚烂水雾之下。学校管理总是这么体贴入微,


    令人叹服。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这老乡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场大混战


    ——权当搞橄榄球了。


    就这功夫,皮球朝我滚了过来。可惜有点疲软无力,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它竟


    绝望地停止不前。这就比较难办了。如果球在脚下,我当然可以给他们踢回去,


    但此时隔着一道铁栅栏——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码需要多走七步。然而冯小刚已


    在向我拍手了,他笑着说:「嘿!」于是我只能尽了举脚之劳。他挥挥手说:


    「谢谢!」这货大概拿自己当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 不同,他的声音像极


    了冯巩。


    准是雷锋精神感动了老天爷,我们总算盼来了一个半场。掺上化工和园林的


    老熟人,四对四,三班儿倒。我一直觉得打半场最优人数是八个。六个太松散,


    十个太拥挤,只有八个才能达到对抗、配合与技巧的最佳环境。至于我队的水平,


    还算尚可吧——一直坐庄,从没下过。后来累得不行,只能下场歇了会儿,我也


    得以放了放水。


    如厕 归来,球场已经改朝换代,我竟然见到了冯小刚,以及李阙如和其他几


    个阿猫阿狗。其中不乏大高个儿。无法拒绝地,我朝李阙如多瞅了好几眼。他那


    头鲜艳的鸡巴毛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令人惊讶。


    这次是四对五,冯小刚谦卑地说:「我不会玩儿,啊,不会玩儿,大家忽略


    我就好。」


    然而这种人你没法忽略,像所有蹿上篮球场的足球明星,他们对小动作的迷


    恋让人恼火。而狭小的场地又使他们显得过于精力充沛,以至于时常陀螺般地满


    场乱转。还要呼朋引伴或指点江山地大声吆喝。对于这种行为,除了小儿麻痹,


    实在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好在冯小刚不吆喝。事实上除了偶尔的走步嫌疑,他


    的行为基本处在可接受范围内。倒是李阙如,仰着老贺一样的方脸,大大咧咧得


    像个傻逼。穿着艺术学院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儿打得不错,就是放松得有点过分,


    拿球便是旁若无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篮。


    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号马上恼怒地还以颜色。这下对抗激烈多


    了。而我从不吝啬于称赞别人。你打个好球,我肯定会叫好。所以几轮下来,他


    倒也没了脾气。但李阙如来了脾气。这厮一肘捣得杨刚蹲到了地上,再站起来时,


    后者眼泪都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


    如何请允许他在施害者身体的相同部位来上力道相同的一肘。出于公平起见,他


    马上不动声色地付诸实践。


    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起码杨刚叫了一声「操」。于是李阙如就嚎了起来。于


    是两人扭到了一起。于是大伙急着拉架。当然,大伙指的是我方,以及冯小刚。


    对方的其他几位神色颇为不善。我也只能严防以待。


    正是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还鸡巴打不打?」


    这是我第一次听十五号说话。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湿漉漉的中分头垂下来,


    即便沐浴着阳光,脸色还是有点惨白。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某类人物在此类场


    合的一声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现实中并不会。


    两人虽已拉开,张牙舞爪却没消停。十五号二话没说,操起护臂,扬长而去。


    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 一个人。


    ********************


    母亲来电话时,第四节刚开始。马刺落后六分。二十八岁的蒂姆邓肯被四十


    岁的卡尔马龙搞得心烦气躁,科比布莱恩特哑火后沙奎奥尼尔正满场撒泼。01bz.cc即便


    跑到了阳台上,国产音响迫人的欢呼声依旧不绝于耳。


    「干啥喔,这么吵。」


    「看比赛,咋了?」


    「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零号楼?老高,大玻璃,」停顿片刻:「得有三十来


    层吧?」


    「四十二层,咋?」我盯着窗户上若有若无的人影,声音都有点沙哑。


    「我就搁这儿站着。」母亲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笑,但笑意却弥漫而来,


    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


    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


    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


    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


    咛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


    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 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


    然为马刺捏把汗,瞟了眼时间栏:12:38分。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


    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


    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


    「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


    母亲双臂抱胸,笑咛咛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


    你个措手不及啊。」


    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


    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


    瞄了一眼玻璃。


    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


    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


    「谁啊?」我有种 不详的预感。


    「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


    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喔,还要藏啊?」


    「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


    「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


    几十遍。」


    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


    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


    「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


    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


    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


    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


    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


    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


    「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


    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


    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


    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


    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


    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


    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


    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何况老贺屁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


    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


    上周六补的是5月4 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


    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


    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


    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


    难关。当然,我也并未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


    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


    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


    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


    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


    凑,以期能蒙混过关。


    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


    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


    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


    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喔!」


    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


    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


    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


    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


    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


    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


    力。


    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


    真是不可思议。关于老贺与小李的 浪漫情事,我倒希望母亲真把那晚的八卦当成


    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


    持更新啊。


    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点


    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


    了半天,你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


    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


    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


    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


    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


    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 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


    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


    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


    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 院长,只要


    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 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


    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


    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


    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


    母亲:「还记得郭晟不?」


    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


    「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


    「啊。」


    「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


    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


    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 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


    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


    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


    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


    母亲:「郭晟就是那个 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


    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


    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


    橙汁,长叹了口气。


    「 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


    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


    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


    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


    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


    我说:「啊?」


    「那个案子。」


    「哦,说过。」沉默片刻。


    「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


    我只好掇了两筷子。


    「藏得挺深啊你?」


    「啊?」


    「啥时候知道的?」


    「也就五一那阵。」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


    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


    息啊。


    「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


    「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


    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


    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


    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


    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老贺说:「大忙人!」


    「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


    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


    「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


    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 啤酒。隔着铁栅栏,隐


    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


    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


    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


    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


    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


    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


    我说:「哪有?」


    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


    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


    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


    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


    「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


    「干啥去?」


    「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母亲呸一声:「女人


    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


    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


    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


    台。如你所料,上次母亲捎回两台,信息化时代嘛,办公效率确实能提升不少。


    母亲问我要不要再整台笔记本,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


    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已是时间黑洞。又不是搞工科的,打发


    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


    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


    个了。


    「邀请多还不好?」


    「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


    的初衷还差得远啊。」


    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


    「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


    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


    生猛有力。去范家祖宅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咋。


    「令堂走了?」


    「还没。」


    「噢。」


    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


    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


    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


    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马路上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


    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


    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


    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


    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


    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


    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


    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


    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 啤酒后,只好


    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


    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


    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


    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


    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


    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


    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


    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


    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


    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


    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 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


    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


    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


    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百多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


    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


    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


    晚上。


    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


    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


    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


    在平阳,可否一叙?」是个131 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


    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5 月1 号。也就是上次我回平海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


    乎一瞬间,那个烧烤摊遇到的黑框眼镜便杀出了脑海。磨穿的三千张老牛皮如此


    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


    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


    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


    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


    眼。我只好把脸扭过另一侧。


    余光中,明眸依旧秋水般杀向我,灵巧的双手在 月色下似水蛇浮起:「你看


    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 妖艳,只愿馨香远近传。」


    第十八章


    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


    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


    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


    的,后来毛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


    界窃取那么一点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


    都闪烁起来——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


    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鸡巴毛的李阙如。


    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


    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


    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


    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 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


    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


    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


    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


    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


    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 浪漫的眼光


    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


    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


    真他妈荣幸之至。


    「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


    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


    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抽烟。


    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


    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


    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


    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


    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


    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


    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


    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


    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堪称白无常,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


    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


    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


    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


    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


    「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


    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


    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


    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


    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


    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


    无话可说了。


    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


    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


    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操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


    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棱角的


    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于香烟


    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


    鬼差,偏就开不了口。


    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


    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


    的是啥。


    「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


    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


    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


    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 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


    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


    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 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


    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


    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


    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


    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 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


    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


    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


    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 ,我也无


    话可说。


    「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


    「俩,还是仨。」我丢掉烟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


    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


    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


    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


    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


    那,他叼上烟,薄唇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


    闪烁间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


    偻。


    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鸡巴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


    笑,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


    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操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


    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


    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


    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


    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


    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


    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


    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肉体撞击


    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咛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


    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


    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


    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男人腿很长,


    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挺动时,就像卡住了篮球。这场景我再熟悉


    不过,于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


    起先雪白的胸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


    香汗,精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


    影:紫色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


    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放浪,发髻翻飞,血盆大口再也合不上。就在我颤抖


    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


    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


    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


    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


    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女人背靠轿厢


    坐在地上,长发 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楞了好半晌,我


    才一阵惊慌失措。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金属地面的那滩水


    渍。


    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 挣扎着转过身


    时,陈瑶刚好如厕 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


    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


    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


    商店买来了印着西北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


    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


    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


    推理小说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


    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


    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


    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


    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


    肯定略有 不同。甚至有极大的 不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


    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


    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


    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


    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


    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的山西黑啊!」


    醒来时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呆立了好半


    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刹那,我觉


    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


    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 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


    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


    那苍茫 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


    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


    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


    周一早上一切又恢复如初。母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趁陈瑶洗漱的功夫偷问


    我她「昨晚喝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说还行,没丢人。她一声冷哼就把我轰


    出了房间。


    早饭后,陈瑶接了个电话。尽管一再拒绝,母亲还是让我把陈瑶送到了师大


    东门公交站。临别时,第一次,她没有老妈子般凝眉叮嘱,而是摇下车窗冲我们


    挥了挥手。一路上陈瑶笑靥如花,却没什么话。直到上了学院路,她才发表了会


    晤感言:「你妈还真是个大美女啊!我晕!」我也晕,跟窗外车水马龙的一锅稀


    粥差不了多少。


    周一上午是民诉课。好不 容易熬到午饭后,我才得以查了查那个131 开头的


    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平阳。我试图在网上搜索,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在呆逼们的呼噜声中,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打消了问候对方的强烈念头。


    下午四课时排满,房地产法小李再度 归来。除了稍稍带点产后抑郁症妇女的


    神秘气息,他老一切如常。倒是这块在以往课间被不少女同学叮着的香饽饽,现


    下乏有人问津,以至于小李讲起课来温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好在


    时不时他要盯着鼻梁神经质地甩甩脑袋,自我 催眠也就此打断。亲爱的小李啊,


    有些东西就像眼镜投在鼻梁上的阴影,除非你摘下眼镜,不然再怎么可劲地甩脑


    袋也无济于事啊。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心猿意马,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当天晚上我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楼道里,后来钻进


    了厕所,最后套上大裤衩、穿过冬青丛、沿着漫长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


    到了操场上。


    过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个男的。普通话,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


    千张老牛皮。他说:「喂?」


    我说:「喂。」


    他说:「那个,你哪位?」


    我说:「你哪位?」


    他就挂了电话,比我预料的还要果断。再拨过去,他说:「喂!」我说:


    「喂!」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不想没了声音。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没人说话。我能


    听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说了声「有病」就再次挂了电话。就是这样,毫无办法。


    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这是在拍电视剧,我兴许可以警告他不要骚扰张凤兰。


    这么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动得笑出声来。那晚 月朗星稀,微风拂面。散


    步的情侣卿卿我我,健身达人们疯狂地磨损着自己的膝盖。网球场灯火通明,隐


    隐传来一种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穿着拖鞋,我也奔跑起来。


    抽烟回来,陈瑶正读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过脸说:「你吓死我啦!」


    简直吓我一大蹦。论文依旧没写完,倒是陈瑶,几节自习下来看了好几本横沟正


    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读还是她在陪写了。


    晚上和大波一块吃饭。这逼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


    出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高冷气息。酒过三巡,他传达了两点主题思想:第一,云


    南有个腰乐队,很有态度,你要听听;第二,下周pk14要来,咱们队捡了个暖场,


    好机会啊!确实是个好机会,值得痛饮几杯!但陈瑶问:「有钱没?」


    「当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 挣扎后,脸上升起奇妙的红晕:「没钱谁


    干啊!你这是在挑衅我们的 底线!」是的,不但有钱,还有免费酒品,前提是先


    把报名费交喽!灯光浑浊,人声嘈杂,我不由叹了口气。


    「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来了一锤:「你这屌状态可别到时痿了!」


    我强压下翻涌而上的 啤酒,想郑重地请求我的朋友务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铁,


    怎么可能痿了喔?然而不等我开口,手机就响了。或许它已经响了好一阵了。是


    母亲,她问我干啥喔,一直不接电话。


    我说:「吃饭,没听见。」


    「要说你耳朵不聋,你奶奶估计都不服气。」母亲的笑清脆而绵长。待我在


    饭店外的台阶上坐下,她才又拾起话茬:「过两天在平阳大剧院有个演出,你觉


    得咋样?」


    ********************


    不知有多少仁兄读过《 梦的解析》?弗氏理论简单概括如下:第一,梦是愿


    望的实现。焦虑梦的目的就是安慰。比如陆永平之死。


    第二,梦有自己的审查机制,对一些禁忌的情感,只有加以伪装才能通过审


    核。比如令人作呕的油呛味。


    第三,联想元素。梦中人可能是多种元素的堆砌,对某种元素的直接联想才


    能体现其身份的某一方面。比如篮球。


    ********************


    上了毕加索,母亲还在问那个穿白旗袍的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


    名字。母亲切了一声:「不认识她冲你笑啥?」我唯一的反应就是翻翻眼皮。路


    两道的楼盘鳞次栉比,黑洞洞的 窗口在屎黄色的塔吊衬托下像是什么军事掩体。


    阳光和风把破烂不堪的红色条幅扯得四下飞舞——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剩


    下。我撤回目光:「就一选修课老师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


    一个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


    刚从大学城巷道出来,我俩就碰到了白毛衣。当然,这天气,除非为了捂蛆,


    没人会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绣的白旗袍。唯一的区别是后者


    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


    她踏着大学城北街的柳荫娉婷而来。 与母亲一样,高耸的乳峰在徐徐跳跃中,为


    眼下肥胖臃肿的午后注入了一支难得的强心剂。于是恹恹的小贩们都睁大了眼。


    于是热风撩起前者的衣摆露出了半截大白腿。于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她


    就冲我笑了笑。当那杏眼樱唇在树荫下闪动开来,我才得以确认白旗袍就是白毛


    衣。我也只好冲她笑了笑。我犹豫着是否该点点头,乃至打个招呼,但母亲开口


    了。她捣我一肘,说:「哟,眼都直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表示什么了。


    反倒是与白毛衣 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扫了我一眼,他停下脚步,问:


    「这就回去?」白毛衣没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停顿。擦肩而过时,她的尖头白高


    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响,犹如滚烫夏日里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见白毛衣时,她就在跳舞。正是那个被三千张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


    我沿着跑道猛冲了好几圈。起初还照顾着脚下的拖鞋,后来索性把它们穿到了手


    上。淡薄的灯光和缥缈的月光交相辉映,我跑起来肯定像只疯狂的螳螂。而等我


    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东北对角线往外走时,网球场里的拉丁舞曲就越发


    悠扬了。远远望去,铁丝网外人头攒动,丛丛黑影拉得老长,宛若突然冒出的大


    型热带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过篮球场,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临时舞场踱


    去。当晚四盏路灯齐开,以至于现场亮得有点夸张。二十来对男女埋在热情洋溢


    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动或静。若干女性朋友还要时不时地甩甩脑袋,扭扭屁


    股,我只能将其理解为洋相尽出。


    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对男女合着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袭紧身瑜伽装扮,


    黑t 白裤,曲线毕露。男的——抱歉,我为什么要注意一个男的喔?与周遭所有


    庸俗的目光一样,紧盯着女人我已十分吃力。毕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


    有。


    真的很狂放。女人绕着男伴旋转、腾挪、扭动,婀娜多姿,翩若惊鸿。乳房


    在跳跃,圆臀在颤抖,柳腰水蛇般灵巧。当她夹着男人大腿抖动起屁股时,理所


    当然,群众们吹响了色情的口哨。毫无办法,除了打飞机,我们也只能借助于此


    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却不以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着坚定而妖娆的步


    调,柔韧的胴体在音乐中流淌得越发恣意。初夏的晚风亮如白昼,头顶的飞蛾、


    脚下的阴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软的沟壑,一切都纤毫毕现。一曲结束,掌声雷


    动中,女人微笑着鞠了一躬。我这才发现这具青春而丰韵的肉体属于我的艺术赏


    析课老师。她冲场中的男女拍拍手,说:「来来来,再走一遍,麻利点儿都!」


    环顾四周后,我终于在众人身后的西南角瞥见了一个横幅,上书:bachata 推广


    会。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当然是来自于选修课同学的八卦。据他说,这位


    沈老师可大有来头,乃是艺术学院数一数二的头头。如此人物,居然面对全校开


    选修课,「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赏心悦目,至于福不福


    吧,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跑操场上拍会儿皮球。不过选修课也没几节,按两周一


    节算,一学期也就十二课时。而艺术赏析课,妙就妙在「赏析」二字,没有系统


    理论限制,就像小朋友看连环画,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欢草船借箭,那自然津


    津有味;你若钟情于小兵张嘎,难保不如坐针毡。过去的两节课对我来说可谓冰


    火两重天。先是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和血腥 国王的前卫摇滚,她甚至放了一段凯


    奇1972年的纪录片——此视频资料着实珍贵,即便看不懂,我也难掩那奔腾而出


    的莫名兴奋;后是文艺复兴和古典艺术,又是巴洛克,又是 浪漫主义和新旧印象


    派,除了埋头大睡,我也无事可做。于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来。一片哄笑中,


    她说:「有些同学爱睡觉,那也没法子。但你不能老睡,这课间也跑出去活动活


    动,上课再睡也不迟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如此刻,母亲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个香饽饽,连选修课老师都认识你。」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当然。」但话一出口我就楞住了。


    如你所料,聚光灯直刺而来,好半会儿母亲才扭过脸去:「德性,老这样小


    心陈瑶跟人跑了!」


    我搞不懂她这么说什么意思,瞬间汗就下来了。


    「你说你俩能赶上看戏吧?」这下就有点强装笑脸了。


    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一副很幽默的样子。mtv 肯定欠我个喜剧表演奖。


    其实上周四母亲就说要来,依旧是评剧学校的事,得到 教育厅备案还是怎么


    着。结果不了了之——在二号教学楼前潮涌的人流中,她打电话来说有事,「去


    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气。也多亏了老贺的论文和nba ,


    不然这一周还真不知道怎么捱过去。


    上周二晚上在大学城的livehouse 搞了场演出,没两首——甚至不等大波兴


    奋起来——那把墨芬6200就断了弦。熬到一曲结束,老板给找了把琴,高级货,


    gibson的firebird. 太高级了,以至于我拿到手里滑溜溜的,就像脚上套了双大


    码鞋,怎么搞怎么别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调了十来分钟音,仍是差强


    人意。台下的傻逼们蹦蹦跳跳,我汗水汹涌,动作呆滞,一股气流在胃里龙腾虎


    跃,险些奔将而出。两首过后,我扔了琴,说不玩了。如你所料,早对我横眉冷


    目的大波差点扑上来咬断我的狗腿。我甚至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一通逼逼屌屌


    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厂长一般呆在平阳还是平海。


    「狗屁厂长,平钢集团啊,人那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呆逼一番吐槽,然


    后问:「你问这个干啥?」


    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不 容易攒了个借口,不等撂出去,王伟


    超就给出了答案。他说不知道!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沉咛片刻后,呆逼又说:


    「陈建业嘛,除了职工大会,我们哪见过啊!平阳他当然有不少产业,养几屋子


    小蜜没问题,这事儿吧,还得听我们组长老黄给你喷,那叫一个,啊,酒池肉林


    啊。」


    对酒池肉林我没什么兴趣,就想挂电话。


    但王伟超叫住我说:「你个逼是不是遇事儿想送礼啊?」


    我说:「送你妈个逼!」我实在太粗暴了,有时候难免矫情。


    ********************


    平阳大剧院位于东北角的新行政区,坐公交车恰好一个钟头。在平阳呆了两


    年,这个屡屡见诸报端和荧屏的建筑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令人惊讶的是它的实景


    居然和照片一样丑,远看就像个倾斜的葫芦。我的审美并不反对建筑物具有葫芦


    的外观,但为啥要倾斜喔,我有点搞不懂。据老贺说,此剧院同样出自园林学院


    前 院长郭晟之手,完工于1997年。原本叫什么香港剧院,没建成就改成了现在这


    名儿。


    老实说,这「大」字还真是神来之笔,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种壮阳的作用。以


    至于此时此刻我真怕它会喷点什么东西出来。荣幸的是,在这儿也能看到平阳大


    厦——当然,多亏陈瑶指点。


    她说:「啧,平阳大厦。」


    我说:「那就是平阳大厦啊。」


    这不废话嘛,那个在骄阳下银光闪闪高达二百来米的巨型阳具除了平阳大厦


    还能是什么喔?而平阳大厦里还有个平阳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旧是


    个「大」。令人无语。


    剧院小广场倒是绿化得不错,种了些叫不出名儿的阔叶树,这时节竟已有知


    了聒噪不止。紧贴着葫芦底部剜了个浅水池,二十来个喷头羊癫疯似地突个没完


    没了。演出 公告牌就立在水池边,《花为媒新编》有三场,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厅,


    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剧厅。这个新编剧貌似反响不错,好几家地方报纸都有评论。


    昨天中午买烟时我瞄了一眼,省 都市报文化副版的头条就是《之经典再创新》—


    —不可避免地,捧得有点过火,什么「立足经典,探寻时代精神」,太「大」了


    些。


    就这功夫,母亲打葫芦后面冒了出来,老远就冲我们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


    丝罩衫,下身束一条靛色过膝长裙,一朵大牡丹花娇艳欲滴。当头第一句,她笑


    咛咛地问:「你俩看戏不?」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


    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


    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


    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


    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


    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话不听音的下场。」


    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条缝,往里窥两


    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层模糊的厚重感,


    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


    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


    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


    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


    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欢,新人新欢, 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


    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


    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


    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 后觉啊。正待撂两句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


    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


    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


    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


    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的艰辛与庆幸。其实


    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喔。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


    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 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


    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


    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


    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


    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


    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


    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


    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


    一包间,三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


    —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


    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


    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


    奋仨俩月)。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 严格娱


    乐业运营审批。所谓「 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


    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


    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


    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


    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


    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


    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


    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


    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


    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


    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


    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


    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


    站了起来。


    「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


    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喔,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


    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


    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喔,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


    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


    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 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


    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


    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


    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


    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


    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


    「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


    喝好,睡个好觉,明儿个喔,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这么说


    着,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慾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


    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老实说,挺有意思。于是我就发表了


    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


    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


    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


    牛秀琴吃得不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


    谁客气。这么说着,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


    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果然是个驴脸。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


    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当我起身送肉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


    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可以啊,林林。」满堂大笑中,有生以


    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


    母亲应该很高兴,脸蛋都红扑扑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饭,她的注意力始终放


    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 观众反响了、失误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谈对象嘛,


    自然是她的师兄和师叔。偶有两次撞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眸时,母亲都挑挑眉,


    冲我身旁的陈瑶努了努嘴。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寄印传奇》突然响起。很


    模糊,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


    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着要跟我碰


    杯。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是 很无聊。我说


    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妈交学费就是让


    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的墨绿吊坠晶莹


    剔透。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


    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


    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


    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西侧楼道冒了出来。紧绷而尖削的灯光


    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


    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慾死了。她笑着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


    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喔?」


    我说:「没电了呗。」


    母亲皱皱眉,就把v60 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


    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翻盖。


    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在他那


    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胖子


    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


    131 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


    刚刚——5 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


    近15分钟。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喔?我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


    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


    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


    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


    坐到地上。


    「干啥喔,」牛秀琴双手抱胸,笑咛咛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


    吧?嘿你个小毛孩,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


    鲍鱼,珠圆玉润。


    我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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