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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玺书】(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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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默默猴


    2023/10/25


    第一折 友同合璧 窍似连珠


    长孙旭漫步在兴宁寺外的水渠边。最新地址 Ltxsdz.ǒm发布地址Www.④v④v④v.US


    夜风扑面,掺杂了河水、木舟,乃至熟食的香气;远处象征子时的梆响,与擦肩而过的熙攘人声呼应着。四处垂挂的大红灯笼之上,浮挹着流晕霞霭,虽是金灿灿的夺人眼目,却也凸显出烛照未及处的夜沉,可说既迷幻又现实,无论意识到哪一面都令人战栗不已。


    越浦是座不夜城。


    即使城主独孤天威是浮夸张扬的性子,流影城一年到头,也只元宵那几天能有这般光景,岂料越浦城内夜夜皆然,委实令人咋舌。


    据说在镇东将军慕容柔走马上任之前,越浦的夜晚热闹十倍不止,鬼市的规模远非如今可比。


    不让老越浦在集子里酒足饭饱、掏耳洗脚了才回家睡觉,仇深堪比弑父杀母,无怪乎一提到这位贼狠的慕容将军,时人多以“酷吏”呼之,就没句好言语。


    日九——这是长孙旭在流影城同侪之间的绰号,乍看是以“旭”字拆成,据说在南方土话音近“日了狗”,总不是什么好话——自小在北地长成,初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镇已觉无比繁华,此番前来,才知什么叫目光如豆,自己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流影城一行抵达越浦不久,二总管就被召进阿兰山的栖凤馆了,仅贴身丫鬟霁儿随行,手下均驻扎于兴宁寺的吉光院。以独孤天威一等昭信侯的身份,不仅栖凤馆留有他的居所,连越浦亦有专责招待昭信侯的驿馆,独孤天威带了亲卫、姬人等三百余名,把驿馆所在的整个街航全包了,镇日与城尹梁子同等饮酒作乐,懒上阿兰山掺和。


    横疏影从执敬司中挑选十数名亲信,连同使唤惯了的仆妇下人等,也不过三十人上下,安排住进吉光院里,免教独孤天威闲来没事,净找手下麻烦。


    “……我等你到丑时一刻。”日九完成今日的工作溜出吉光院时,统率执敬司的锺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他背后冷道:“误了时辰,明儿别想再出门。”


    日九本来想说“不是应该先派两个人看住我”之类,转念又觉锺阳殊不容易,何必刺激个对自己尚称宽容的人?举起白胖手掌挥了挥,头也没回,灰溜溜自后门钻了出去,以胖子来说身手算是相当俐落。


    锺阳是执敬司的门面,是最符合人们对“二总管亲信”的印象之人:高大、精明,气宇轩昂,出身良好,将来便不做昭信侯的股肱之臣,在外也能功成名就,光看外表就知道是天之骄子,潜力十足的新秀。


    当所有执敬司的老人对二总管拔擢耿照和长孙旭,表现出强烈的反弹不解,锺阳的泰然自若,也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


    那个山下铁匠的儿子到底有甚价值,锺阳根本无法、也无意理解,但日九对二总管的意义倒是再清楚也不过——这小胖子一人能顶三位账房先生,还只需要原本一半不到的时间,横疏影就该把他养在笼子里吃好喝好,除了拨算盘啥也别干。


    日九算数甚至还用不着算盘。


    得到这个强大的运算头脑后,二总管喜不自胜,构思起一套全新的经营手法,在年头便把整年要花的钱先算出来,然后推估收益,进行调整,借此规避风险、补短截长,以谋求更大的商业收益……


    尽管横疏影说得眉飞色舞,锺阳却完全听不懂,但早在启程往越浦的一个多月前,二总管便挪出人手把钱粮书册转成复杂的暗码,整理出十来箱的文档,专车押运,便于长孙旭在旅途中继续那个难懂的伟大构想。


    锺阳甚至觉得,就连转译所用的那套符码号记,都是出自长孙旭之手。


    这小胖子拿着那叠天书也似的鬼画符随意翻看,毋须对照号记,就能工作,每天都能总结几页鬼画符文字,由锺阳封入蜡丸锦盒,命人专程送入栖凤馆——二总管手边那份破译的参照图表,还是锺阳亲手抄录的。所有经手的人里,只有长孙旭不需要参照图,仿佛脑中有份现成的,还能同步转换,毫无困难。


    肯定是他。锺阳几能如此断定。


    二总管赴阿兰山之前,嘱咐锺阳好生照管他,口气虽是轻描淡写,以少年追随她多年的经验,明白长孙旭对二总管的重要性,这份交托可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长孙旭独居一座小院,饮食皆由专人送入,在里头干什么谁也管不着,反正天一亮锺阳便会去收缴前日的工作成果。余人虽极不满,碍于二总管的命令,没人敢找日九的麻烦。


    但人是经不起挑衅的,日九深谙此理,大白天里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当着送饭之人的面,也要装出被工作累成狗的样子,唯一能溜出去放风的时候,也只有在众人睡下的深夜里。少年非常庆幸越浦有这么棒的鬼市,通宵达旦,绝不令人感到无聊。


    锺阳若要寻晦气,大可派人守着、甚至到哪儿都跟着他,只撂一句“等门到丑时一刻”,日九已是万分承情,无意再刺激堂堂执敬司三班行走之首,识相地夹着尾巴滚蛋。


    兴宁寺外的鬼市不是最热闹,却是越浦极特殊的深夜一景:


    沿水渠柳岸迤逦摆开的摊贩琳琅满目,绵延数个街航之长,除了常见的燠爆热食、酒水点心,还有诸多卖玉器古玩、字画古书的摊子。


    盖因两条街外的明珠航,是越浦有名的高级风月场,是提供通霄饮宴和风雅娱乐的绝佳去处,不像他处秦楼楚馆,常不到亥时便已掩火熄灯拥美销魂去也,此间各大名楼无不备有慧美多才的佳人、精致可口的酒菜,供贵客雅士彻夜流连,直至平明。


    明珠航不以侍寝为号召的独特生态,使兴宁鬼市的风貌与别处不同。小贩中卖好酒名酒不稀奇,还有专卖各色怪酒的,客人兴致一来,便叫盘桓楼内的闲汉上街沽酒,不一会儿工夫,但见酒贩手托两盘,头顶一盘,盘中各置三五只小碗,或髹漆或精瓷,讲究者也不乏金银琉璃,不比楼内所备稍逊;碗中贮盛各色酒浆,异香扑鼻。酒贩子神态自若地踅将进来,竟未洒出半滴酒水,绝妙的身手往往引得艺伎们惊呼失笑,赞叹连连。


    小贩将酒碗在桌顶一字摆开,宾客开始竞猜酒名、产地等,除赌酒之外,也赌金银、诗文乃至美人香吻,末了贩夫一一揭晓,解说妙语如珠,客人一高兴便多给赏赐,往往比酒资还丰厚,呼之曰“酒博士”。


    其余如字画、古玩等,各种摊子均有神似而形异的玩法。


    日九囊中银钱有限,既无意、实际上也去不了风月场所,兴宁鬼市最吸引少年的,其实是棋摊。


    他从小就喜欢下棋,但这儿的棋摊除了常见的围棋象棋,从最简单的剪刀棋、井字棋、老牛棋,到别开生面的双陆棋和斗兽棋,随便数都有十来种。摊主摆开几凳棋具,竖起“一局五文”的墨字木片,坐下的人拿五枚铜钱搁边上,两两开始捉对厮杀。


    观棋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赌。


    路人不仅能围观,还能往双方奕者的小几边上放钱,同样是一注五文,然后站到押注对象的身后去,摊主从其中拿走一文,分出胜负之后,赌资由胜方均分。


    棋摊的摊主不仅要精通各种棋类的玩法,还得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谁放了几文钱、押了哪一边,瞥一眼便能记得,结算时分毫不差,经常赢得围观人群的掌声喝采,也是表演的一环。万一撞上了几十人、几百人围观下注的大场面,也会拿出簿册来一一登记,务求清楚明白,绝不糊烂,以免砸了招牌。


    日九大半个月里夜夜流连,起初下得保守,常常还得放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杨柳岸这厢以棋力著称的摊主,差不多都让他宰过了几轮,谁也奈何不了这名少年。


    所幸日九为人随和有礼,又言语诙谐,最后与各摊都成了忘年之交;遇着下得很烂又霸着摊子不走的老赖,摊主们还会用眼神向他求救,让他用快棋狠剃对方几次头,教老赖夹起尾巴做人。


    他在杨柳岸做了好一阵无冕王,只输给一个人过,今晚也抱着“能再遇见就好了”的期待,不料拉开几凳坐下的,却是另一名同样白白胖胖的少年公子。


    那人生得一张可亲的娃娃嫩脸,方头大耳、面貌清秀,不但爱笑,笑起来还是那种毫无心机的眯眯眼,委实令人讨厌不起来。日九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见面了,公子爷。我直接认输了行不?”捏着衣襟微微敞开,以示怀中别无他物。“玉镯我没带在身上,公子爷留个地址给我,我明儿专程送回去,当给您赔不是。公子爷大人大量,别与小人计较啦。”


    那公子见他苦着张脸,不由得哈哈大笑。


    “别误会别误会,我是在里头待得无聊,正巧出来看见熟人,才来与你手谈手谈。输了给你的物事,哪有讨回来的道理?况且我输得心服口服,高兴都来不及,怎会与这位大哥计较?”举起食指勾了勾。身后从人转问摊主道:


    “下一局非五文不可么?多给行不?”


    摊主双手乱摇:“不多不少五文一局。”从人懒与他废话,“喀答!”掏出一只银锭,重重放落。


    那公子怡然道:“不好意思没带铜钱,这便不用找了。”


    日九与他非是初见。


    在越浦数十里外的一间野店,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与横疏影一行撞着大雨欲避,店小容不下两拨人,锺阳等无意退让,与公子身边的女眷发生冲突,公子提议比试决定谁能留下躲雨,最后日九巧计得胜,公子输了枚玉镯给他,却不怎么心疼似。


    横疏影瞧那镯子一眼,更无二话,命众人退出野店,让出雨遮。公子的女眷洋洋得意,听他二人的对话,才知那性烈如火、说打就打的美貌少妇居然是年轻公子的亲娘,若非是幼女怀胎,便是那女子有什么惊人的驻颜妙术,才能有个这般年纪的儿子。


    横疏影上山后,某日吉光院闯入大批不速之客,说“我家公子包了兴宁寺”,欲将执敬司众人逐出,寺中长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双方照面分外眼红,原来又是那名年轻公子的手下。


    “你们当越浦是自家厨房么?”锺阳冷道:“到哪儿都是一句话让人滚蛋,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公子的从人们面面相觑,半晌才爆出豪笑。“不瞒你说,还真是!在这儿我家公子想让谁滚蛋,谁就得——”被年轻公子打断。


    “别乱说啊,不是这儿。”他笑得十分爽朗,没半点心机。“要再过去一点才是。在越浦我们不能想叫谁滚蛋谁滚蛋,毕竟不是自己家。”冲日九一点头,爽快带人离开吉光院。


    不想相隔未久,长孙旭又三度遇上。能在杨柳岸摆棋摊的,哪个不是老江湖?银两虽好,多收短收都是麻烦,那摊主半天都没伸手去拿,年轻公子全看在眼里,拈起银锭,抬眸笑道:“虽说不用找了,太浪费了也不好。这枚银子,够请整摊人玩一局不?”


    “够。”摊主眉眼一动,立时便会过意来,微露喜色。


    “行,那就请所有人玩罢,剩的全押了。”公子笑道:


    “押我这一侧赢。但不对赌未免没意思,我再出一锭,押另一侧赢;不管各桌的哪一侧,下赢的我另赏一锭,和局双方各五十文钱。”围观的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手脚快的纷纷抢空位坐下。


    这棋摊子不过五六张矮几,顷刻满座,没抢到的心有不甘,竟一屁股坐到邻摊去,杨柳岸边整排的棋几就这样坐满了人。年轻公子也不在意,让从人一摊一摊掏钱,下棋的、围观的俱都兴致勃勃,现场气氛热络,驻足探问之人越来越多。


    日九瞧着都不禁有些佩服起来。他初上朱城山时为求自保,把主家给他的金银散了个精光,深知花钱也是门艺术,往街心洒钱固能吸引人潮,效果却稍纵即逝,银钱空了人自散去,毫无侥幸可期。


    年轻公子押注的钱,除非引来巨量投注稀释了比例,否则最终能拿回的比例仍高。严格说来,他真正花出去的只有请客的那枚银锭,以及打赏胜者的部分而已。


    除却原本的棋客,真能凭棋力分出胜负者几希,贪小便宜抢位子的未必通棋,遑论双陆等域外传来的博奕游戏,可望以和局作收;和局虽得不到价近千文的银锭厚赏,双方却都能拿到五十文钱,皆大欢喜。


    年轻公子看似豪气,细较之下,至多就损失三五枚银锭,在风月场中随便走过一条长廊,赏出的都不止这个数儿。


    “其实我很想认识你。”日九回过神时,双手已被年轻公子握住,亲热摇晃。“我啊叫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雷恒春!你叫我春春就行了。兄台怎么称呼啊?”


    “长……长孙旭。”日九觉得他热情到都有点让人窒息了,手掌半天都抽不回来,讷讷一笑。“朋友喊我‘日九’。”


    “那就叫你日九,你喊我春春啊。那天你摆平我娘的法子,实在太聪明——”雷恒春似极欣赏他的随机应变,话匣一开滔滔难禁,两眼放光,如与童党并肩回味恶作剧得逞的光荣事迹,充满历战老兵的浓情厚谊。


    日九朋友不多,在朱城山只一个耿照称得上铁,清楚自己与眼前之人没有熟稔到称兄道弟的程度,然而不可否认,这样热络自然的气氛令人感到十分舒服,就与杨柳岸的河风一样。


    雷恒春根本不会下棋,他们这桌还是海外伊沙陀罗国传来的异域斗兽棋,他只对活灵活现的兽形棋子表现出短暂的兴趣,却听不完规则讲解,两人索性溜到旁边摊子喝杏仁茶,自是雷恒春请客。


    “静月楼外杨婆子的杏仁茶是天下第一。”雷恒春告诉他。“我每次来静月楼都为了这一碗,喝完就想回家了。里面真的很无聊。”


    两人蹲在静月楼的朱门外吹着热气四溢的乳汤,小口小口啜饮。雷恒春说得没错,日久心想,这杏仁茶真是天杀的好喝。


    雷恒春说话诙谐,连夸大之处也不致令人反感,能适切勾起听者的兴致,同那神出鬼没的握手奇技一样,绝对是种才能。但说越浦最有名的顶级妓院之一“很无聊”,这就有些过了。


    日九也听过“请客不请嫖”的江湖传言,不会让雷恒春带他进去开眼界,只是露出一脸礼貌的鄙夷,呼噜呼噜边吸茶汤边冷笑:“……因为艺伎不给插么?”忒想插你来明珠航干嘛?这连外地人都听不下去啊。


    “有钱都能插啊,我都插腻了。”


    雷恒春一脸无辜地连放爆击,忽压低声音道:“但今晚的特等房不是平常的那种,在拍卖哩!我很讨厌出价……也不是。我不讨厌竞价,我讨厌的是勉强别人,那就不是买卖,而是糟践了,真心不喜欢。”见日九一脸懵逼,收起叨叨絮絮的埋怨口吻,爽朗笑道:“他们在竞拍处女啦,说是南陵来的上等货,保证血统纯正出身良好,诸国皆有,绝不是什么村姑之类。”


    日九“噗”的一声喷得路人慌忙跳脚,那人像被射了满裤脚的浓精也似,又??又怒,面色丕变:“小畜生你干什么!”说着捋起了袖管。


    雷恒春随手冲他扔了枚宝石戒指,趁七八人扑上抢夺,把日九拉到一旁替他拍背,笑道:“别激动别激动,这种拍卖会要不挑主办方等级,月月都有,连我忒不爱去的人,每季至少也得出席个一两场,做做人情。不过打着南陵诸封国这种主题的倒不多,我瞧了几个成色的确很不错,就是哭哭啼啼的让人心里难受——”


    日九咳到连眼鼻都溢出杏仁茶来,久久缓不过气。


    雷恒春自顾自说了半天,忽露恍然之色:


    “你有兴趣又不敢说,原来是怕我请你啊!真是太有意思了。放心放心,‘请客不请嫖’我还是知道的,请嫖鸡鸡小嘛!别担心别担心。”


    忽见一名龟奴探头出大门,没好气道:“两碗杏仁茶叫半天了,怎还没来!”雷恒春把碗里的倒了点给日九,拉他起身:“来咧!”龟奴瞧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口气益发不耐:“给大爷死进来!”雷恒春笑得开心极了:“来咧!”揪着涕泗横流的日九跟了进去。


    在他看来,冒称帮买杏仁茶赚点微薄打赏的童子,可就不算“请嫖”了,不仅没嫖,连进门都没付银两啊!充其量也就是白嫖空嫖,日九肯定小不了鸡鸡。


    长孙旭万万没想到他的静月楼初体验是涕泗横流、手端白汤,混充进来白嫖,这严重违反他奉行至今的“绝不涉险”座右铭,偏偏雷恒春抓人手臂快如闪电,还来不及反应,两人已走在金碧辉煌的静月楼中,回廊九曲千门万户,眨眼间便已找不到回头路。


    明珠航彻夜丝竹不断,为免扰人清梦,隔音都做得相当好,包厢分散于一个个独立小院,院内遍植花树,也能有效隔绝声音。


    杏仁茶不是特等房的客人叫的,雷恒春趁回廊转弯拉着日九一拐,遁入一座深院,洞门外几名魁梧大汉,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知是重金聘的打手,守卫十分森严。


    雷恒春把杏仁茶连碗往树丛里一扔,重新穿好了绑在腰间的锦缎大褂,理平绉褶,叹了口气。“从这儿起就要刷脸啦。腰杆挺直些。”领着日九大步行去。洞门前一名年纪更大、服色更讲究的龟奴见了他,恭谨行礼道:“雷少爷安好。”倒也未特别逢迎陪笑。


    雷恒春微笑:“我知道路,自己走行了。”龟奴点头称是。二少穿过庭院,却进入金碧辉煌的朱阁,而是在镂花窗外窥视。


    阁厅里有座戏台,台前散着十几张桌子,两侧则是隐密性极高的槅扇包厢,看不见里头坐的什么人。二楼是一圈“回”字型边廊,应是雅座,从窗外一样看不真切,只知是酒楼常见配置,不算新鲜。


    此际台上却不是戏班子在演大戏,观众也较寻常酒楼要安静得多,低鸣的丝竹乐音透着股异域风情,一名少女被两位嬷嬷扶上台来,穿着一望即知的南陵服饰,主持人低沉的磁性嗓音介绍她来自恶水国,芳龄十五,乃国中贵族承桑氏的嫡裔云云。


    嬷嬷们扶着少女在台上转了几圈,忽往两侧一拉,少女全身衣物就这么倏然两分,宛如变戏法般,露出一身琥珀蜜色的匀肌,紧实的曲线犹带一丝少女独有的娇腴;从镂花隙眼看不见全脸,几个仓促闪掠的片段间,依稀可见尖颔隆准、星眸朦胧,应是十分标致。


    “……瞧着是下了药。”雷恒春低道。“估计头几个清醒的无不哭哭啼啼,卖相太糟,不过也可能是设计好的。反差萌——你知道,价钱更好。”


    顿失扶持,眼神迷濛的赤裸少女细腿骤软,娇娇地向后仰倒,台下一片低呼声中,娇躯突然凝住,一名浑身黑衣、黑布遮脸,双手戴着黑纱手套之人托住她,鱼皮似的紧身黑衣裹出诱人曲线,竟是女子。宾客的惊呼转成了零星的掌采低笑,嗡嗡一片,气氛突然热络了起来。


    嬷嬷们与黑衣女扶着少女,分在戏台两侧最前端做过展示,又回台子中央。此间不知何时出现一架既像胡床、又似木马的怪异床具,看来也是用了漆黑背景的障眼手法。


    少女被摆上床架,主持人操作暗掣,将她柔润的大腿分开,阴阜高高抬起,台上烛照显经过精心设计,全集中在这浑圆饱满的销魂秘处之上。


    “南陵贵族,自称神鸟族后裔,便化成人形,依旧保有神鸟若干征候,如某些地方……长的不是屄毛,而是羽毛。”台下爆出零星笑声。日九望进窗隙,恰见少女阴毛稀疏,不甚卷曲,果然颇有几分羽根模样。


    “鸟呢,操屄和拉屎用的是一处。”主持人道:“都成人了,自得有些讲究,不能这般污秽。但毕竟是神鸟族后裔,还是能看出些许端倪,贵客请细品一二。”嬷嬷们将少女一翻,成了翘臀的趴姿。


    这姿势不但尽显桃臀的浑圆挺翘,娇艳欲滴,灯烛下少女的腿心清晰展露,阴户与寻常女子的玉蛤不同,尺寸更小,外形更圆润,仿佛一只小肉窝窝,瞧着像是更大更有肉的肛菊,位置与菊门相近,如并置的一大一小两枚连珠洞儿。


    比起其他女子,少女的阴户更低,菊门却相对提高,即使越浦富人多御女子见多识广,也泛起一片啧啧赞叹,仿佛少女真是神鸟族裔,肉体才留有人鸟合一的些许遗兆。


    “相信贵客也都听过,南陵人爱玩后庭,男女皆然。今日一见,怕是有几分道理。”主持人接话的时机拿捏甚巧,磁酥酥的低沉嗓音淫而不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是充满遐思、极力抑制兽欲,勉强维持着衣冠体面的那种笑。随后展开的竞价果然是暗潮汹涌,此起彼落的价牌教人差点看不过来。


    “……是不是很讨厌?”


    春春的声音听来意兴阑珊,厌世感浓厚。“那厮说话是很有趣啦,但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糟蹋人。让女孩子笑嘻嘻的推销自己不好么?你情我愿才有意思啊!这样实在是——”见他望进窗隙里怔怔出神,心念一动,击掌笑道:


    “既然你喜欢那个小姑娘,我把她买下来好了。”


    “等、等一下!”长孙旭吓了一跳,双手乱摇:


    “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雷恒春含笑拍肩。“明白明白,否认三连嘛!大家都理解的。你也不用怕鸡鸡变小,咱们只买不嫖,纯交朋友你看怎样?”似乎说到“朋友”二字心情特别好,倒是此前日九所未见。


    雷恒春可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人生里注定不会有“朋友”这种无用的累赘。


    身份相若、能门当户对往来的,全是将来方方面面的潜在对手,丰年不杀歹年杀,自不能掉以轻心;身份低的多半怀抱目的而来,更不可不提防。虽与谁都能说说笑笑,看似没什么架子,但雷恒春天生便有分辨出谁“别有用心”的能力,此既是屏障,也是隔绝。


    这名叫长孙旭的少年,不但跟他一样白白胖胖瞧着亲切,人又聪明绝顶,性情宽和,还对他无所求。连春春故意把“芙蓉玉双全”输给他,日九瞧着宝物的眼神还不如瞧根鸡腿热切,令雷恒春莫名生出结交的强烈渴望。


    况且三次偶遇真不是套路,雷恒春并不特别相信缘分,但缘分来时,也没有硬拒于门外的理由罢?


    送礼须于点子上。这是他的新朋友少数感兴趣的玩意,连下棋日九都没这般眼直。雷恒春下定决心,要为他拍下这头可人的小小蜜雀儿。


    长孙旭直到这会儿,才知“命薄如纸”四字,不是什么艺术渲染,而是某人、某时或某段的坎坷人生,血泪斑斑,从来就不容易。


    当年母亲怀着他逃出南陵的事,其实母亲甚少提起,日九只知梗概,对他来说是没有画面的。但透过朱阁中戏台上赤裸裸的无助少女,这恐怕是少年首次鲜活地体会到那段他虽有参与、实际上无有记忆,遑论同苦的千里亡命,是多么可怕又令人哀伤的经历,难以自制地思念起早逝的母亲来。


    要不是春春打断了他的怀缅和悼念,日九说不定会久违地掉下眼泪。


    “当交个朋友嘛!你想想……”雷恒春继续发挥商人之子的口舌才具,循循善诱:“等你成了她的男朋友,再插就不算嫖了啊!不用怕鸡鸡小了不是?”


    这理论一听就极不对劲,但日九竟无法反驳。有钱人的想法我们果然是不明白啊!


    雷恒春心想这也该说服他了吧,兴致勃勃道:“是吧?包在我身上!等我好消息啊。”一溜烟窜进阁里。不一会儿工夫,场内响起低呜呜的连片惊呼,想是雷恒春雷少爷出手了,举牌竞价的无声厮杀顿时陷入一片惨烈血海。


    日九试图穿越门禁,想也知是徒劳,况且他也不晓得春春人在哪个包厢,来不及细瞧就被撵出了厅门。


    少年赶在龟奴唤人前避入阁廊檐影,五绕三拐地摸到后进,找到一扇未上锁的门户潜入。阁内一如外头的园景般曲折,他凭步幅计算廊庑短长,与屋型、大厅格局相对照,在脑内迅速画出平面图,寻至戏台后方一处堆满物什的广间里。


    喊价的声音从出场门传来,可想见外头竞价之热,后台却意外的没什么人。


    一名个头异常娇小的少女,托腮坐在下场门后头,隔着垂帘望出戏台,背影窈窕浮凸自不待言,更隐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强大气场,周遭杂物掩不去玲珑娇躯,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少女非是蜜色肌肤,雪颈柔荑都白到了极处,可说是长孙旭平生仅见的白皙。他知南陵女子不全是小麦肌,诸国族繁苗众,各有不同,他母亲就白如羊脂玉似,说不定主家最初就是被这点给迷上了。


    踅到少女身畔,还未开口,她便径向一旁挪出半个身位,长孙旭遂与她并肩坐于偌大的衣箱盖顶。


    少女幽香细细,透出温热的颈领间,嗅得人心猿意马,却不是胭脂水粉之类的人工气息。他怕被当成登徒子没敢转头,余光依稀瞥见浓睫弯似排扇,琼鼻尖尖、桃腮透红,挺翘显眼的下巴得极具个性,不用多看亦知是美人儿,否则也不会被拐卖了。


    “要不趁没人看守……”开声之际,长孙旭才发现喉咙嘶哑,还有些破音,陌生到完全不像平时的他。而吐出的字句,则令他五倍……不,该有十倍的诧异加懊悔,恨不得毒哑自己。我他妈是中了什么用蠢话哏搭讪的邪?


    “我带你逃出去?我可以说你是我妹妹。”


    来吧,鄙视我吧,用你可爱的脸蛋做出最不屑的表情,把我当成会说话的蛆就好,这是说了蠢话哏应得的下场。


    “我带你逃出去”是什么鬼?妹妹什么的更是尬得飞起……你怎么不干脆问她“嗨你知道钢材有几种”、“热锻和冷锻哪里不一样”、“敷土成分你怎么看”算了?


    再怎么于心不忍,日九也没有凭一己之力拯救这些少女的念头,甚至不觉得买下她们称得上是拯救。贩卖人口是结构极庞大、牵涉极复杂的现象,不彻底改造国家,根本不可能根绝,其难度不亚于改革土地,重新分配资源等,不是他这种人该想的事。


    况且这些少女若真从南陵被劫来,于越浦举目无亲,流落街头的下场,可能比被富商买回去当玩物更惨。


    少女用肉嘟嘟的翘挺下巴往后一比——自是背向他,日九再度完美错过她的正脸——道:“后头两排房间里,起码还有二十来个,娘有生这么多妹妹么?”声音似乎带着笑,感觉挺俏皮的,居然接了他的蠢话哏。


    长孙旭咧着嘴傻笑起来。


    原来春天……是这种感觉啊!呵呵。


    活在这世上真是太好了。


    他知春春输给自己的玉镯价值连城,莫说买下两名南陵处女,能买半座静月楼他也不意外,长孙旭一直想找机会归还。此际却不由得踌躇起来:干脆拿镯子同春春交换她俩,还能多要一笔送二姝返乡的盘缠和安家费——


    “杀光好了。”少女托腮喃喃道。


    “……什么?”长孙旭闻言转头,忽说不出话来,仿佛被正面一拳打塌胸口,吸不进半点空气。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脸蛋之一。


    母亲很美,二总管更是人间绝色,但比起眼前完美揉合了艳丽与清纯、娇柔与飒烈,连狠厉眦眸都灿若晓星的少女,母亲和横疏影显得太软糯,美貌便甚,也不似这般冷冽割人,痛处又带着热辣辣的飒利爽快。


    “啰哩啰唆的啥事都别干了。”少女娇笑着,媚人的眼神倏凛如刀,既老练又天真,很难判断哪一面才真是她。“在杀你之前,先让我料理这帮子王八蛋,瞧着心烦。你别跑啊,乖乖等我,不会太久的。”


    第二折 箭舟风快 并起蜂午


    “等、等一下!杀……杀我?”


    长孙旭听傻了。


    女朋友为什么要杀……不对,我们还不是……并不是这种关系,快从妄想中醒过来!你他妈要被杀了啊!


    “啊,我之前没说么?”俏脸上的诧色乍现倏隐,少女决定不在此处纠结,干脆地朝他伸手,爽朗娇笑:“你叫长孙旭,没错罢?穷山国主长孙天宗的儿子。我叫见从,段慧奴让我来杀你的,她在后头还没到,我们之前在流影城扑了个空,我嫌她们动作太慢就先来了。很高兴认识你。”


    这资讯量太大一下反应不过来,日九一脸懵逼捏了捏少女大方伸来的小手,还没敢多握,只觉腻滑到心尖上会丝丝搔痒的地步,回神冷汗直流。他向无数人吹嘘过自己是穷山国主的私生子,除了铁哥儿们耿照,永远只被当笑话看——这正是少年要的效果。


    万料不到头一回被人当真,竟是来索命的。


    比起这个,他更怀疑眼前的少女满嘴杀伐,但这娇滴滴的模样却如何能够?又不是静月楼的魁梧打手,流影城的巡城司铁骑!


    自称“见从”的艳色少女如有读心异术般,媚眼乜斜,眯起一丝险恶狞光,俏脸横霸霸地挨近,融融泄泄的温热乳脂香扑面,长孙旭连余光都不敢往下瞟向她襟领间,心快蹦出喉头,瞬间有呼吸中止的命危感。


    “你看不起我?”见从甜笑,拍拍臀下衣箱。“这人也看不起我,你俩亲近亲近。”小手一掀,也没看清她是如何移形换位的,长孙旭猛被一股巨力掀得天地反转,摔得四仰八叉。浓烈的血腥臭气自翻开的箱里涌出,见从随手由内中擎出两柄小巧可爱的眉刀来,眉飞色舞道:


    “别乱跑啊,一会回来杀你!”靴尖一点,倏地穿帘而出!


    长孙旭这才发现她一身劲装,衣料似漆黑似雾银,难以辨别颜色,光滑有若鱼皮,贴身裹出少女既肉感又紧实的曼妙曲线,绝对能排进“不该出现在妓院的性感装束”前三甲。


    蓦听外头接连传出惨叫嘶嚎,担心起雷恒春来,撑着箱缘起身,只瞥一眼箱中之物,尚且来不及尖叫腿软失禁,回神已趴在地上,呕得死去活来,仿佛脏腑全给剁碎了,正一股脑儿地涌出七窍,整颗脑袋上就没处孔洞是闲着的。


    一想到“脏腑”、“剁碎”,抽搐到精疲力竭的食道胃囊不知哪来的力气,继续风风火火痉挛起来,无视固液气三相地疯狂往外推送着东西,长孙旭觉得自己扎扎实实死了几回又活过来再死去,始终无法停止呕吐。


    箱内之物曾是人,现在只是一堆齐整分割的肢体,哪怕在猪肉摊他都没见过切分如此俐落的肉块,所有断面无不是光滑平整,仿佛那人是站在箱前瞬间被利刃解体,所有“零件”落叠箱中,出血才慢慢汩溢涨起,瞧着像碗汤。


    他吐到没法起身,遑论逃跑,五感暂时失去了作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凉风吹醒,双眼适应夜色后,发现自己蜷于一簇低矮树丛,枝叶隙间瞥见的星斗并未大部位移,此间便不在静月楼的苑林内,起码相去未远。


    见从温软的娇躯挨着他,隔着鱼皮劲装仍能充分感觉肌肤丝滑。甜头虽棒,但长孙旭不想变成箱里那位大兄弟的样子,悄悄摀住嘴巴,以免毫无预警地又呕吐起来。


    少女以指尖搔他发顶,像给宠物挠下巴似的,就差没赞句“好乖好乖”。


    “我发现了可疑人物,来瞧一眼。”她在他耳畔轻道,呵出的气息又暖又甜,这人莫非是糖膏做的?长孙旭脑子烘热一片,都有些不好使了,好在见从帮了他一把。“……瞧完再杀你啊。”


    谢谢你真不嫌麻烦啊!少年灵魂吐槽着,忍不住微露苦笑。


    见从的刀上几未沾血,除了极其锋锐外,或可认为她杀人不多,应是冲进厅里未久,就被“可疑人物”引走了注意力,带着到手的猎物尾随至此。长孙旭的身量不轻,但据说内功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举重若轻亦等闲,也不排除见从和耿照一样天生怪力,这点是无法从外表判断的。


    如此,雷恒春平安无事的机会又更大了些,也希望他救下那名有羽族阴户特征的蜜肌少女——长孙旭心怀略开,血楣之中总算有点好事。


    见从提到的“段慧奴”,应是前镇南将军段思宗之女,嫁与峄阳国主勒云高为妻,勒云高崩逝后段慧奴立了新主,以太后之姿垂帘听政,在南陵诸封国间合纵连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人说起这位“代巡公主”、峄阳太后,腹诽敬畏兼而有之,直是女帝般的存在。


    段思宗被先帝召回平望,于软禁之中郁郁而终,段慧奴多年以来在南陵组建同盟,虽未高揭反旗,隐隐然与朝廷对抗肯定是有的,难以想像她会冒险入境,来狙杀一个流落在外多年、无人闻问的穷山国主私生子。


    但今晚发生的奇事够多了,长孙旭都有些麻木。他更希望见从最好瞧个没完,匀不出手来料理自己。


    以少女出手之狠毒,杀他也就是眨眼间事,退万步想,提人头跑来跑去,总比提着胖子跑来跑去省事。地址发布页www.ltxsdz.com见从迄今未取他性命,肯定不是看上了自己,下不了手云云,而是须经段慧奴确认身份再杀,以免偏误。


    长孙旭判断自己暂无性命之忧,起码在见到段慧奴之前毋须担心。


    脚边一阵窸窣,地面似有成片阴影掩至,带着浓重的腥臭气息。长孙旭定睛一看,差点吓停呼吸,急忙掩口缩腿;见从反手舞开刀芒,嘶嘶异响一拔尖又倏然顿止,数不清的蛇虺毒虫身首异处,腥臭益盛。


    “没跑了,肯定是。地址发布邮箱 ltxsbǎ@GMAIL.COM”少女喃喃自语道:“怪了,天蜈老鬼来此做甚?”从腰后拎起长孙旭,轻轻巧巧跃出树丛,足不点地掠上廊庑。长孙旭身量不高,少有女子能硬生生矮他一个头,偏偏见从娇小已极,真要站直一比,见从的发顶未必能碰到他下巴;忒小个人儿,单手拎着胖子的画面肯定滑稽得很,可惜他自己瞧不见。


    见从蹲在一微透光亮的房间门侧,刀尖轻拍门櫺。


    房内之人尖声问道:“是谁?”半天等不到回应,拉开仅容竖掌的门缝窥视,应对谨慎。无奈见从狡猾百倍,刀尖往上一伸,抵住那人咽喉;以靴尖蹴开门扇,提人闪入,反足勾得门扉闭合,动作一气呵成,快到不及瞬目,仿佛为此练过千百回。


    那人服色一瞧就是道地的南陵土人,跟静月楼刻意摆弄的异国风情全然不同,色作暗金,很难说是鲜艳或阴沉,透着毒物外皮般的不祥;肌肤蜡沉干皱,连胡须眉毛都焦黄干枯,极不健康的瘦脸又比衣色更令人不舒服。


    见从挺刀将他押离门边,以防他开声示警,杏眸一睨,阴阴冷笑:“天蜈老鬼呢,死哪儿去了?”那人面色灰败,闭口拒答。


    刀芒一闪左耳飞去,那人不及惨叫,刀尖已压得咽喉沁血,硬生生将他的闷哼声堵住,雪雪喘着粗息。


    长孙旭不忍看,却听见从怡然低笑:“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你玩,这还不是最难当的。通常人在挑到第三或第四颗牙时,多半便老实了,你是要挑战看看,还是帮你我省点事?”


    黄衣男子露出绝望的神情,突然开声喊叫,见从俏脸色变,一刀扎进他大开的嘴里,岂料男子居然往前一凑,刀尖穿破后脑,登时断气。


    “……可恶!”见从抽刀往靴底一抹,廊外砰砰几响,呼喊声此起彼落,似是原本房内众人冲至院里,见这厢未有人出,知是黄衣男子出了事,一霎声静,劲急的风压却已掠至房门前!


    见从本欲拎着长孙旭躲到床下,一瞥是砖砌炕榻,无处可躲,灵光闪现,与长孙旭往床内一滚,活板翻过,两人滚入一条长斜甬道,一路向下,坠入了一处地底密室。


    密室四壁点灯,阴凉通风,两人从甬道出口的暗门摔在蒲团之上,倒也不怎么疼痛。


    同样的蒲团暗门共有五处,围着半人多高的石砌五角柱台,形似祭坛。祭坛五面都刻有狰狞丑陋的蜈蚣浮雕,栩栩如生,分外恶心。


    坛顶供着一只材质既似羊脂玉又像是雪花石膏的方形玉函,见从以刀尖插进函缝,运劲一挑,匣盖翻将起来,只见玉函两面一凸一凹、一阴一阳,对合着一只浮雕,样子像是全身被覆着骨甲、更粗壮狰狞的蜈蚣,虽只食指粗细,然而违和感极强。


    长孙旭本以为玉函中装着什么宝物,不想是印盒似的对合浮雕,猜想是祭祀象征之类,直到甬道上方隐约的人声一静,众人似出了房间,才低道:“这是……这是什么?”


    见从收刀入鞘,把玩着玉函,在常人手里约莫鼻烟壶般的尺寸,她拿着就像块小板砖,玉笋尖似的纤指十分灵活,视大小如无物,一般玩得飞转。


    “你听过‘天龙山’么?”


    少女玩够了,将玉函抛给他。


    入手的触感寒凉,这点的确像是硬玉,不知怎的又有些软质之感,仿佛用指甲都能抠出浅痕来,说是雪花石膏也不算错。两种相悖的初始印象都各有撑持,也是奇妙。


    而他的确听过“天龙山”这个南陵的门派。


    长孙旭自幼在鸣珂帝里长成,主家收容母亲并照顾她诞下胎儿后,母子俩就一直待在帝里。但莫氏的宗族长老,并非人人都赞成留下这对祸水祸胎,唯恐惹来南陵武门追杀,最常被提到的麻烦对手中就有“天龙山”一支。


    “只知是个武林门派。”知之为知之,也是长孙旭的座右铭之一。


    “在段慧奴重用我们这一派之前,天龙山是峄阳国最强大的武门,历任国主都在天龙山学武,最爱拔擢门人当武将护卫,反正都是自己人。最兴盛时,天龙山与始鸠海并称南陵两大武宗,吹得天花乱坠。”见从挑起姣美的柳叶刀眉,眯着灿星般的迷濛杏眸,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


    “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弄死了段慧奴的老公。待她查清楚勒云高之死天蜈老鬼也有一份,天龙山便倒了八辈子的血楣,不只山门被峄阳铁卫剿了个干净,门下‘高手’还不够我师父热身,只走脱了天蜈老鬼。”


    天龙山的宗主人称“天龙蜈祖”,这万儿他颇有印象,鸣珂帝里的高手甚为忌惮,说是毒、掌、刀三艺称绝,其人残忍狡猾,行事邪异,决计不是正道。长孙旭到朱城山后就没再听过这人了,不想天龙山居然毁在段慧奴手里。


    见从掐头去尾地喊他“天蜈”,不提龙、祖二字,可见轻蔑。


    又听她喜孜孜道:“……今天光是找着这帮余孽,便是大功一件,再把你拎到段慧奴的面前会完帐,简直双喜临门,太令人开心啦。”


    喂,别用可爱的表情说这种话啊!日九无力吐槽,对她那信手杀光天龙山一干高手的师父有些好奇,随口问:“那你们这派叫什么?”


    少女一时无言,不耐咋舌:“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俏脸上阴晴倏变,又兴致盎然地接着说:“天蜈老鬼打不过我师父,连压箱底的祖宗宝贝都祭出来,偏偏撞在我手上,连老天都不帮他。”一指长孙旭手中玉函:


    “这白石头上阴阳对合的浮雕,刻的就是天龙山镇山之宝,名唤‘狱龙’,传说是浑沌初开之际,与神鸟朱雀一同诞生的邪物,圣气化朱雀,邪秽则成狱龙——说是这么说,我猜就是某种至阴至邪的毒物。但我师父他百毒不侵。”


    长孙旭闻言一凛,登时明白了少女之意。


    见从的师父能辟百毒,天龙蜈祖卷土重来,炼毒可不是好主意。“另有一说,狱龙生于浑沌,其能开天,服食者得百年功力,甚或生肌愈骨起死还魂……大概就是这类的鬼话。”见从道:


    “我师父灭天龙山后,把整座山翻了几翻,连条大点的蜈蚣都没找着,气了几年,猜是被天蜈老鬼带走,不料今日在此遇着。”


    天龙蜈祖躲避见从师徒的追杀,跑到越浦培育狱龙,等待复仇时机到来,期间拐卖南陵少女赚点活动经费,想来亦合情理。要不是段慧奴趁三乘论法大会在即混水摸鱼,派见从北上狙杀穷山国主的遗腹子,天龙蜈祖生聚教训的兴复基地也不致被撞破,可说是倒楣到了家。


    长孙旭都有些同情起天蜈来,翻过玉函,书页般晃着阴刻的那面。“可惜里头是空的啊!我们也还被困在这儿,逃不出去。”虽说逃出去了,就该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不知何时要被拎到段慧奴面前宰杀,也令少年十分头疼。


    少女笑嘻嘻道:“天龙山有种魂术叫‘五命通’,邪门歪道,术主可擅借缔魂者的内息,有限地增强功力。方才那人应是天蜈老鬼新收的五毒缔魂使之一,他认出我是觉尊的徒弟,自知逃不过,牺牲性命让天蜈老鬼有所感应,当作示警。”


    ——而身带狱龙的天龙蜈祖,便将狱龙又带回来。


    长孙旭终于明白何以黄衣男子自戕时,见从露出懊恼之色,相隔未久又兴奋雀跃起来;同样对上天龙蜈祖,有无狱龙决定了这架值不值得打。


    “喂,你先把那玉匣子收好,你死我再拿回来,当是寄放。”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长孙旭压下吐槽的冲动,乖乖将玉函收进怀里,一一指过五扇暗门。“五毒缔魂使有五人罢?你杀了一个,还有四个,加上天龙蜈祖,你不怕翻船么?”见从美眸滴溜溜一转,背着小手微侧着头,嘻笑道:


    “我死了,岂不甚好?段慧奴手下尽是帮废物,我料他们寻你不着,你便不用死啦。”


    说是这么说没错……长孙旭抓抓后脑杓,苦笑:“段慧奴真要杀我,你死不死她都会再派人杀我的,这是两码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希望都不要有人死,但这个念头实在是蠢极了,你不用理会。还是我们先想法子逃出去罢?”


    见从笑道:“只有人避我,岂有我避人?不逃!你好生待着,我出去会会那四条毒虫,待天蜈回来再下杀手,免得老鬼感应徒弟身亡,夹尾巴先溜了。”说着霸气转身,分挎左右两柄胭脂刀,走上通往地面的唯一一条梯道;不多时上头传来激烈战声,独不闻少女甜脆嗓音,似能想见她带着笑意、游刃有余的俏美模样。


    长孙旭听得片刻,走到他俩滑落密室的暗门蒲团前,探身入甬道,试了试壁面材质,深深吸了口气,双掌击出,“砰!”震得甬道中粉尘簌簌而落。少年以手臂撑持,如如不动,身子向上一提,两脚分向左右顶开,却是悄然无声,唯有“稳若磐石”这点与前度是一样的。


    (就是这样……继续罢!)


    他调匀气息,双掌再度上击,稳稳提起身子,以脚掌平称,再向上……内家功法里有门“壁虎游墙”,踏壁如信步闲庭,然长孙旭所使,却完全不是那样的武功路数。


    以掌击壁的“干清坤夷”虽是起手式,颇有初分天地的雄浑气势,长孙旭借以拉起身躯,不受膂力所限;而撑住下盘的“动得理所”则是柔以克刚、长于应变的招式,花最少的气力稳住身子,全力上行。


    这路掌法他练了大半个月,当作每日伏案之余,活络气血之用,类似长拳十段锦,活动筋骨罢了。岂料套路用久,对身体四肢的运用了解越深,今日居然派上用场。


    见从若知他身负此功,绝不敢留他一人在此。这甬道不算长,不过盏茶工夫,长孙旭便已爬回房内,翻出床板便嗅到浓浓血腥,不敢多瞧地上死状凄惨的尸体,沿墙摸索前进,三两下便越窗而出,翻上了院墙。


    远眺庭院的中间散落数把火炬,炬焰未熄,照得四周一片通明:


    见从与青衣、赤衣两名男子战得难分难解,两具尸首横陈在一旁,分着黑白服色;对面檐头上,一名身着五彩斑斓的大袖袍、手持髑髅乌木杖的灰发老者森然俯视,此人相貌奇丑,犹如蛤蟆化人,头手各处生满瘤结,干瘪的阔口之中灰舌翻搅着,叽哩咕噜连吐鸟语,嘶嘎刺耳,多听片刻浑身都不舒服,不用问也知是天龙蜈祖。


    长孙旭一句南陵土话也听不懂,然而从三人愤恨、淫邪兼而有之的神情,以及不住往见从娇躯上巡梭的贪婪目光,也知是何等恶心的话语,实不敢想像少女失陷于恶徒之手的可怕场景,把心一横,从怀里掏出玉函,跨在墙头对蜈祖大喊:


    “喂!你的蚕宝宝盒我拿走啦,记得给它找个新家,别随便弃养啊混蛋!”


    天龙蜈祖眼放异光——长孙旭这才发现他眼眶里嵌着夜明珠之类的异物,总之不是眼珠,寒毛直竖:“哪有人入珠入这儿的?他妈的够变态!”——一声鸱鸮似的刺耳怪啼,蜈祖整个人竟飞离檐角,泼喇喇地振袖直扑过来,癞蛤蟆眼看成了扑天雕,只有那股子阴狠邪戾丝毫未变!


    “……妈呀!”长孙旭腿都软了,哆嗦着爬下高墙,忽听见从一声娇叱:“不准走!”眼前银光一闪,颊边热辣辣一疼,竟是见从脱手掷来一柄眉刀,差点正中头颅,将他劈落于墙底。


    长孙旭叫都来不及叫,倒栽葱般摔出院外,所幸未折脖颈;听得泼风声迅速逼近,吓得连滚带爬手脚并用,闷着头发足狂奔!


    他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灰袍老者那鳞虫般的腥臭气味越来越近,长孙旭根本不敢停步,遑论回头,跑到胸中几欲鼓爆,眼前忽现水渠,已然无路。


    这种速度下是没法转弯的,况且天龙蜈祖的爪风都已将届颈背,长孙旭冲着水道上唯一的一条小舟奋力扑去,“碰!”重重摔在船头,差点将船尾掀翻过去。


    “……你干什么!拆船么?”隔着篾竹船篷,传来了撑舟船家的粗声斥骂。


    长孙旭不及解释,瞥见岸边上灰影一闪,腥风自头顶呼啸坠落,急得大喊:


    “撑船撑船撑船……快快快快快!”


    船家长篙一点,小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出,哗啦一声蜈祖半个身子都坠进水里,才借力斜斜穿出,落在另一边的渠岸上;身手虽是如鬼如魅,落汤鸡似的模样十分狼狈。


    侥幸逃生的白胖少年一没忍住“噗哧!”笑出,见蜈祖循岸追来,遥对船家喊道:“老丈对不住……能再快些不?他要追……快快快快!”急得声音都变了。


    “还要快?”戴笠披蓑的船家冷哼:“那你扶稳了啊!”长篙疾点,小小的舟艇在水道上飞快穿梭,直如鼓风扬帆;明明天龙蜈祖奔行已快逾车马,小船却始终保持在一箭之外,长孙旭不死命攀住船舷,早被甩入水中。他终于明白“箭舟”二字是个什么意思。


    人舟竞快,蜈祖始终不肯放弃,长孙旭对越城浦是陌生,早不知身在何处。本拟在闸口处非停不可,届时向城将表明自己是昭信侯府内人,天龙蜈祖总不敢公然卯上官兵;岂料通过一段长拱桥似的遮阳水道,回头城墙竟已在身后。


    “老丈——”他逆风大喊:“咱们这是出城了么?”


    船家没好气道:“是你说‘快快快’、‘别停下’的,要不循小路出城,是让我撞死在水闸上么?”


    长孙旭都快哭出来,仔细一想也没错,是自己没说清楚,怎怪得人?若无小舟神速,早被天龙蜈祖捕获。正自头晕眼花,城中一道烟花火号冉冉升空,方向瞧着像是天龙山众人盘据之处;相隔不久,远处的山林之中也发出一道烟火,形制颜色一模一样,距离更近,连响箭似的尖锐哨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先前那记火号极有可能是见从施放,用以通知师门同伙,也可能是不相干的江湖人,唯独不会是天龙山一方。


    蜈祖虽仍尾随,但速度明显放慢许多,若是自己人的火号,没有暂避其锋的必要。对长孙旭来说,除非后面那记火号是段慧奴放的,径迎上去是自寻死路,否则便是见从方的人马,最少在段慧奴确认身份之前,她们是不会取自己性命的。


    少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虽助见从免去被围、乃至失手被擒的危险,却又搭上了小舟船家之命。天龙蜈祖的残暴狠毒绝不在见从之下,就算夺回玉函,杀人灭口也是必然,怎样才能令船家逃出生天?


    长孙旭本欲起身,忽然松手坐倒,发现这晕眩并不自然,背上又麻又痒又是疼痛,反手一摸,赫见满掌腥臭黑血,适才水面之上蜈祖探爪,毕竟没有落空。


    好嘛,这倒干脆。毋须再想了,眼前只剩一条路。


    “老丈!”他勉强打起精神,扬声道:“烦往前头水浅处,我要下船。”


    船家粗声粗气地说:“靠岸不就结了?”


    “不……不可!”长孙旭缓过气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唯恐船家听漏:


    “我……下船后,老丈请尽力撑舟,起码半日间莫停;盘桓三五天后,再回城不迟。追……追我的是绿林恶匪,杀人无算,唯恐连累了老丈。些许银钱,且作船资,望老丈莫要嫌弃。”取出钱囊“喀!”一声扔进船舱,故意多使气力,听起来更增分量;见小舟挨近芦岸,没等减速,朗声道:


    “回头再谢,后会有期!”扑通一声翻落浅水,吃了满嘴的污泥烂草,背门上的爪伤剧痛难当,咬牙不哼一声,奋力爬上了岸滩,循火号发出的方向去,确保地面留下湿漉水痕,蜈祖不致断了线索。


    毒患致命,是眼下最难过的一关。


    只要他爬到发出火号之人的面前,哪怕来的就是段慧奴,她也非向天龙蜈祖讨了解药、救醒眼前的少年,才能确定是穷山国主之子长孙旭,而后斩草除根——听来荒谬,偏偏就是这个理。


    更别提段慧奴与天龙山有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又多几分混水摸鱼的机会,死地求生,未必便死耳。有机会他还真想问问段慧奴,大家无冤无仇的,苦苦相逼是几个意思,很好玩么?


    他揣着玉函跌跌撞撞,越走林相越僻,头顶的星月逐渐被枝桠所遮,前路昏暗难辨;走着走着脚下一绊,倒地前头、肩、膝、腿无一处不撞,不知给撞晕还是毒晕的,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      ◇      ◇


    他在无边黑暗里嗅到了熟悉的融泄幽香,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不瞧见从的胸脯一眼。看看又不会少块肉,我他妈又看不穿里外几层布料,有什么辱及斯文的?


    见从的肌肤很滑,像极了记忆中的母亲。趴在少女膝枕上的触感肯定美滋滋,就像现在这样……


    “啊————!”


    是谁?是谁叫得这么可怕?


    是……是我。


    泥马真是我!这要命的疼——


    “啊————!”长孙旭杀猪似的挣扎起来。


    见从将他按在自己丰满的大腿上,以刀尖俐落划开毒创,剔去腐脓恶疮,挑入药末,怒道:“鬼叫什么?醒了就给我咬牙撑着,在见段慧奴之前敢死掉,瞧我剐得你活过来!谁让你逃跑?你是怎么跑出来的?谁准你中这种解不了的毒?混蛋,王八蛋……蠢材,死胖子!”连珠炮似骂个不停,显然是真恼他偷偷逃跑。


    长孙旭痛晕过去又痛醒过来,不知反复几次,再恢复意识时已被扔到一边,趴在地上流汗喘息,盐分渗入伤口的疼痛搔痒也似,完全没有竭力呼喊的价值。


    “天蜈那死老鬼呢?”少女在靴底抹净毒血,双刀一错,抬头四顾。“死哪儿去了,你有没有头绪?”


    我他妈怎么知道!长孙旭的灵魂怒吼着,身子却动弹不得,不知是爪毒还是见从的药末夺去了知觉。他像被麻翻了似的张嘴眦目,趴成供桌上的乳猪,不仅毫无尊严,而且冤枉透顶。


    你他妈早半盏茶的工夫麻个透透,老子至于这么疼?是哪个混蛋抓的药效发作区间?少年的灵魂怒吼成了粗口连击,把所有想得到的、能骂的人都骂过八百遍,完全没细听见从说了什么。


    少女起身道:“……看来天蜈就是在这儿炼的狱龙。也罢,等我逮着狱龙喂你两滴龙尿,死人都能活转来。等着啊!可别随便死掉了。”衣影微晃,视界里再无芳踪。


    长孙旭嗅不到气味,只剩眼耳还有点作用,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发现自己趴在一片林中空地的边上,先前以为遮住星月的枝桠,竟全是对半剖开、高高吊起的“人片”,地面绘满黑褐色的怪异符箓图形,不用想也知是干涸的人血。


    修罗场都不足以形容这片恶林,简直是活生生的炼狱。


    长孙旭很庆幸自己被麻翻,否则肯定要吐得死去活来。


    看来这里就是天龙蜈祖此前离城而来、直到感应缔魂使暴卒才折返的地方,见从认为是炼狱龙的养蛊场;对照眼前邪教祭坛似的惨烈情状,此一推断不能说没有道理。


    天龙蜈祖在河岸边放慢追索的脚步,不仅因为见从一方的人马赶至,更由于敌人实已侵入炼蛊之地,才觉大事不妙么?


    但少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在他昏迷后、见从赶来之前,这儿起码有两拨立场对立之人:尾随自己的天龙蜈祖,以及施放那烟火信号的、假定是见从那边的人,他们到哪儿去了?为何见从身边,不见有等在此处会合的同伴?


    思绪运转间一股液感漫过口鼻,麻痹的舌头无法辨味,好在浆液甚浓,流动不比清水,否则早涌进嘴里,说不定便要呛着气管,生生噎死少年;余光瞥见鼻下一片死白,似透非透,有点羊脂玉膏的感觉,但又未掺进丝毫异色,就像白生生的雪花石膏——


    你他妈的。


    怎会有这种鸟事?


    原本塞在怀里的、硬梆梆的触感,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倒不如说胸口正是黏液汩溢的源头。融化的“玉函”化水流出,将栩栩如生的“浮雕”冲到长孙旭颊畔,乳状的白浆缓缓淌下披甲异虫,露出生物甲壳的乌亮光泽。忽一声“泼喇”细响,异虫之尾闪电飞甩两下,泼溅几点乳浆后又不动,仿佛尚未全醒,兀自流连寐中。


    长孙旭从头冷到脚底心,无奈就是动不了。


    天龙蜈祖死追着他不放,并不是因为少年偷走了蚕宝宝盒。


    长孙旭从密室里拿走的,正是狱龙的本体!


    第三折 饮玉挥弗 鸿蒙散初


    再怎么赖床,狱龙终究是要醒来的。


    比食指略长的异虫抖擞着乌亮甲壳,一动就发出“叽叽叽”的细响,转过萤虾般的怪异脑袋,尖锐的盔首两侧有什么快速闪动了两下,长孙旭本想瞧清楚些,意识却一霎模糊,仿佛跌入了那两点细小的黝黑乌沉,永无止境地向下坠——


    少年一惊回神,料不到与它对上“眼”会是这样。


    按见从的说法,这尾异虫是浑沌初分之际,神鸟朱雀诞生的副产品。


    真假姑且不论,南陵人以羽族自居,朱雀是至高无上的神圣象征,仅诸国之主和诸凤殿的游侠被认为拥有朱雀的血脉,贵不可言。


    有趣的是:相对于朱雀的崇高,“龙”在南陵则是最高级的邪恶指涉,带这个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坏蛋中的坏蛋,极品反派的同义词,天龙山就是一例。


    长孙旭以为“狱龙”忒威猛的名字,该是更邪恶、更可怕的龙型巨兽,谁知不仅体型细小,歪着头眨着无机质眼睛的模样还有点软萌,只希望它不是肉食性的,吃点花花草草就能满足是最好。


    苏醒的狱龙绕着他叽叽叽地转了几圈,似是在端详,长孙旭却无法与之对峙,用对视法遏止小虫子发动攻击——据说遭遇猛兽时,转身逃跑反而会诱发它们的捕猎本能,显露出害怕也是。


    但见从的药末阻不了爪毒扩散,少年感觉生命正在迅速流失,视界逐渐模糊,直到乌影一闪,裹满白浆的狱龙朝他扑来。


    干你不要有洞就来啊!麻痹到合不拢嘴的长孙旭只有一个想死而已。


    虽然在狱龙醒时,他就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毕竟虫子钻洞天经地义,张大的嘴巴在它看来说不定就一静月楼,参观下怎么了?但总觉不会这么倒楣……更倒楣的是:狱龙明显是奔着鼻孔来的!合着爬窗更过瘾是吧?你他妈——


    一股异样之感钻入鼻腔,非是怪虫贴肉,甚至不是实实在在的触感,就像……就像吸入一股浓烟似;下一霎眼,“实实在在的触感”出现在食道深处,抽搐的腔壁将异物往胃囊里送,长孙旭完全能感觉到包裹在狱龙外壳的厚重白浆,活像咽下一枚煮烂的糯米汤团。


    而狱龙的存在感,居然又再度“消失”。


    (这、这是怎么回事?)


    喉头这一搐,如水车打水般,将溢于唇颚间的白浆源源不绝往肚里送,眨眼工夫吃得七七八八。长孙旭恶心得半死,咂嘴似还有点肉味儿,二话不说正想伏地大呕,才发现身子能动,舌尖也能辨别出味道,就连手脚都慢慢恢复了气力,不用说也知是毒性受到抑制,甚或解了毒也未可知。


    背上创口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麻痒刺痛,让人想伸手挠,偏偏他还没恢复到这种地步,咬牙嘶嘶忍耐,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去活来。


    狱龙在干嘛?是正啃着他呢,还是在创口的血肉间钻来钻去玩?


    知觉渐复,这片林间炼蛊场的气味果然令人难以忍受。


    忽然间,一股似药气非药气、似虫鳞又像兽臭的生猛气味穿破血腥,将人片败血的味道全压下去,树丛里沙沙乱摇声落,爬出一条手臂长的巨型蜈蚣,周身铜灿灿的如披厚甲,外壳上的棱凸错落瞧得人手脚心老发痒;另一头则是条丈余长短、比成年人小腿还粗的赤蛇,一从林间爬出,浓烈的药气便压倒所有余味,粗大的血红龙躯嘶嘶嘶地盘成小丘,鲜黄精亮的蛇眼无比骇人。


    两毒遥望,先是威吓似的扭动着并发出慑人声响,相持仅只一霎,齐齐转向长孙旭——没毛病,就该这么倒楣。少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准备被尽情的摁在地上摩擦。


    狱龙无声无息出现在肩膀上,无机质的漆黑小眼眨动着。


    蓦地一股热流自丹田内涌现,随着越发畅旺的体内气血疯狂涌出,长孙旭像打了鸡血似的一阵昂颤,总算能撑坐起来,倒爬退到最近的一株大树下,但全身快被什么鼓爆的异样非但没消失,反而隐隐增强,完全看不见歇止的势子。


    他在流影城虽没学过武,幼年在鸣珂帝里却有长辈悄悄指点一二,除了术算,也传一门强身健体的养气法,这些年来他始终修习不辍,反正盘膝闭目捏个法诀,剩下的全是经脉脏腑里的事;与其说对武艺有什么野心,更像是某种缅怀童年美好部分的仪式。正因没有套路,毋须对打,日九才能坚持下来。


    他既不擅与人拆解应对,手脚笨得很,也讨厌诉诸暴力的处世之道,天生就不是块武人的料子。这点长孙旭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从异人处得授掌法,他也是靠这一点基础来理解吸收、举一反三的,当中似真有点什么联系,能触类旁通。对长孙旭来说,这就是另一道饶富趣味的算题而已,不是打打杀杀用的武功心法。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况且放宽了标准说,他好歹练过十几年的养气功夫,这种内气忽盛鼓爆丹田的状况,十有八九是服食了益功之物所致,若非玉函融成的白浆,就是见从说的狱龙尿了。


    奇遇与危机本是一体两面,不能利导真气稳固丹田,吃了这种玩意就等着爆血而死。古往今来武林之中不知有多少想一步登天的蠢蛋,拿着千辛万苦寻来的天材地宝,爽快地把自己送上了西天。


    长孙旭背倚树干支撑身体,勉力盘膝捏诀,运起练熟的帝里心法与体内将出而未出的新力量周旋,先堵后疏,以免脆弱的功体被遽生的澎湃内息胀破,落得吐血而亡。


    很快的,心法已规范不住持续增幅的功体,日九周身滚烫,眼珠子仿佛要爆出眼眶,就算白痴都能察觉命悬一线,形势危殆。


    长孙旭满不愿惊动远处的三毒对峙,但涌出的沛然真气已逼近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少年一跃而起掌分两头,左旋右绕一击贯出,打得腰肢粗细的树干猛一震,顶上的扶疏叶盖却未晃摇。


    这式“干清坤夷”送出奔腾的内息,击树仅用三四成,余劲连同透入身躯的反震之力,对紊乱的内息起了导正的效果,远比盘坐运功更明显。


    长孙旭不假思索,第二式“而旸而雨”、第三式“掷首陴外”接连而出;打到最末一式“既翦既去”时,刚刚好绕树一匝,压力大减,回见满地落叶兀自带绿,却是树干里的水脉被他打得寸寸糜碎如齑粉,以致树冠尽秃。


    而另一头的三毒大战就在此际无声爆发。


    巨型蜈蚣百足齐动,飞也似的扑向狱龙!约莫食指大小的异虫动也不动,如以不变应万变的武林高手,直到铜色巨蜈钳爪扑落,狱龙才从爪隙间斜斜飞出,眼看就要交错而过,巨蜈忽扭头张口,狠狠咬落,狱龙又以间不容发的差距避开……


    以铜色巨蜈的体型,它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灵活不亚于细小的异虫。屡屡躲开的狱龙并没有明显的缠斗优势,如掷骰一般,中与不中都是合理的结果。


    电光石火间巨蜈已三度连击,双方的动能耗用将尽,落地间速度明显慢下来。岂料巨蜈的长尾一旋,几乎扫中狱龙,巨颚逮住了疾退的对手,“喀嚓!”狠狠咬住!


    分出胜负的一霎,狱龙在巨蜈口里变成了烟。


    长孙旭揉揉眼睛。雾化,失形……或从根本上改变了型态,总之披甲异虫在少年眼里,忽然化作一团朦胧氤氲的漆黑烟气,像极了那两枚针尖大的无机质眼里的黝黑虚无,被狠狠闭口的铜色巨蜈吸卷一空。


    胜利到手的毒物王者泼喇喇地卷甩长尾,猛然转向一旁的赤蛇,密密颤动的百足令人浑身发毛。


    夸耀胜利的雄姿仅维持了一瞬,铜蜈那高高昂起的、利铲似的狰狞巨颚突然不动,长身僵直,贴地的腹底发出红光,映出一尾眼熟的细小虫影,似乎在腔壁里吸啜悬囊一类的器官,铜色巨蜈迅速地衰弱下去,最后一动也不动。


    就算是最讨厌蛇虺蚁虫的长孙旭,也知这模样绝对是死透了。


    狱龙穿破巨蜈的背甲,浑身沾满和玉函融浆近似的白稠液体,自非蜈蚣之血,而是自狱龙的甲隙间泌出。蜈尸上的破孔一沾到白浆,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快到组织来不及好好成形,堆成结瘤般的凸起。这还是在死体上的效果。


    长孙旭觉得老恶心了,原来狱龙竟喂自己吃了一把分泌物!你他妈这是射在我嘴里的意思么?转瞬会意:神话毕竟依据现实编撰出来的谎言,那些关于狱龙可疗肌愈骨、起死回生的传闻,正是来自这个极不讲理的增生效果。


    心念微动,反手一摸背门,果然摸到三道棱凸扭曲的肉疤。


    好嘛,射嘴里不够,后背位再射一回是罢?你他妈是不是姓耿啊!


    辰字号房凑钱让耿照去“满园春”那回,就是长孙旭给出的主意。小闲姑娘几乎是流影城这帮弟子学徒最心仪的理想典型,个个是又馋又高攀不起,哪知道耿照一副老实模样,花一次钱居然射了三次,最后一次还是后入!听得长孙旭气都不打一处来,坚持给起个“耿三炮”的浑名,最后在耿照苦苦哀求下才没付诸实行,勉强能在流影城夹着尾巴做人。


    铜色巨蜈眨眼间就没了,赤蛇终于露出一丝畏怯的模样,凭着蛊域毒魁的丰富战斗经验没敢先逃,以免为敌所乘,也算极有灵性。反而狱龙像是用尽了耐性,爬出蜈背闭合破孔后,径直扑向赤蛇,赤蛇发出嘶嘶威吓长颈后仰,巨躯筛子似的发抖;末了自知无幸,忽然一静,恶狠狠地张口咬向敌人!


    狱龙再度化烟,自蛇首上的诸孔窍窜入,蛇颔下约莫七八寸处突然大放光明,赤红的光芒透出层层蛇躯肌理,与铜蜈不同的是:赤蛇剧烈地扭动起来,长尾打得林间飞沙走石,似乎极为痛苦;发光的部位里,可见狱龙的影子咬着一枚悬胆似的物事,这点倒与前度相同,片刻之后红光消失,赤蛇巨大的蛇首“砰!”一声侧倒摔地,几乎砸出一枚小坑,放光的那段身躯明显变成了灰白色,表皮龟裂萎缩,然后才又被狱龙白浆那异常的增生能力修补成扭曲可怖的凄惨模样,赤红的身体起伏颤抖,明显被折腾到出气多进气少,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长孙旭忽明白狱龙在干什么了。


    它两次所咬住的悬胆模样之物,是毒囊。这尾小虫似乎非常不喜毒质,察觉到毒性便予以“净化”,长孙旭的背门爪伤就是这样被狱龙治好的。它清除掉其他生灵身上的毒素,意欲何为?


    少年没想到答案来得如许之快。


    赤蛇一颤,又扭动着奋力昂起,沙沙沙地游弋到长孙旭附近,却非是冲少年而来,而是以蛇躯缠住一棵碗口粗细的直硬树干,仿佛要把体内的异虫挤出来也似,直到身躯前半的中段再放红光,狱龙的身影绕着一枚桃状的鼓动物事飞转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地缠将上去,如觅新巢,动着的影子看起来特别欢快。


    ——那是……心脏!


    红光蓦地大盛,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炽亮当中已不见异虫形影,蛇心却一霎暴胀起来,咚咚咚的鼓动声宛若擂鼓,震得长孙旭鼓膜疼痛。忽闻“喀喇喇”的刺耳碎裂声,竟是自蛇躯所缠的那棵树迸出,木屑猛然喷溅着,令人怵目惊心。


    赤蛇不再挣扎乱扭,看着像神力大增,但被狱龙寄生的心脏连外部的长孙旭都看得出极其不妙,鼓动的声响、频率乃至劲道无不急遽攀升,原本鲜黄色的邪恶蛇眼如今迸出红光,赤蛇张嘴吐信的模样仿佛沉醉于体内无尽的力量,朝一旁的长孙旭转过狞恶蛇首,露出睥睨猎物般、既轻蔑又残忍的“表情”——长孙旭没想过会在一条鳞虫的脑袋上瞧见这等模样。


    树干啪啦劲响间,原本笔直的线条已然错折开来,绞紧的赤蛇摇摇晃晃,正欲朝下一个试刀的猎物——长孙旭——扑来,“砰”的一声巨响,蛇心连同大半截的身躯突然炸开,漫天腥臭血肉扑簌簌坠下。


    一簇黑烟自虚无中凝结成形,狱龙静立于无数碎骨肉糜间,瞧着像是十分失落似的。


    “净化”、筑巢、栖息……剥去了神话传说里高大上的魔物形象,狱龙同其他的飞禽走兽并无不同,灵性云云不过是出于人的想像,万物维持自身存在的驱力,其实简单到近乎粗暴。或许只有人不一样。


    赤蛇是经人喂养、在炼蛊地培育出来的强悍异种,若连它的心脏都承受不了狱龙,脆弱的人体就更不消说。


    狱龙是不会放过自己的,长孙旭心想。无关善恶,甚至无关好恶,这是它的本能,是造化生就出这般习性,如日升月落般理所当然。


    小虫向他爬过来,跃起的瞬间化作烟雾,长孙旭不以为自己比铜蜈赤蛇更有机会,却不能坐以待毙,凭他的破烂身手闪是闪不过的,既然白浆在体内搞出真气失控,索性原汤化原食,猛朝它打出一式“干清坤夷”!


    掌劲所至,半空中的披甲小虫转了个方向,斜里横跳开来,长孙旭连声“好”都来不及喊出,一抹黑气已从耳洞、鼻端,或许还有眼里钻入,他像被浓烟呛着了似的踉跄后退,连背门撞上树干都没知觉。


    这就是战斗王者和半残渣渣之间的巨大分别。


    不能让狱龙从气状凝回原形——这是长孙旭的第一个念头。


    先不讲戕害,光是这份剧烈疼痛就能剥夺一切反制的机会和能力,但烟气型态的狱龙连入体都未让他多受苦楚,必须让它维持在烟雾的型态。


    第二个关键:内力能威胁气化的狱龙。


    否则它何须闪避“干清坤夷”的掌劲?直接正面突破即可。


    (如果能用真气来阻碍它……)


    良机稍纵即逝,长孙旭不假思索,老样子依序从第二式“而旸而雨”,使到最末式“既翦既去”,再自“干清坤夷”重头打起,一式接一式,宛若示演。


    身为在运动方面既无体力又无眼力的战五渣,少年并不知这套神玺金印掌堪列当世掌功前三甲,是因为方方面面近乎完美,初始的一百零八式号称“穷尽双掌间一切攻守变化”,去繁化简为六十四式后暗合衍数,套路是绕着周天方圆击中央之一点,奥妙无穷;而长孙旭得授的卅六式则又是老人穷毕生所学,再行精炼凝缩的版本,由外修内,故有“神玺圣功”一说,早已脱出击技争胜的范畴。


    长孙旭要靠这套掌法外斗狱龙,怕一招都使不完就得趴下,倚之行气,斗于经脉腑内则未必。少年深知先机一失,自己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闷着头专心出掌,全力导气行功,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直似川流的沛然真气行遍全身,一遍又一遍地拓开经脉,夯实丹田,将外物所生的异种巨力化为己有,那个感觉真是说不出的酣畅淋漓,痛快得难以言喻。


    恍惚之间,似有人在耳边道:“行了,你很努力啦……好孩子!天助自助者,是为君子不息,难得、难得!”一股绵和淳正的内力透背而入,体内如大川般激烈奔腾的内气一霎静止,仿佛被这外力浸透,周身暖洋洋的如浸温水,终于有喘过一口气来的感觉,长孙旭鼻尖骤酸,几欲落泪。


    那声音熟悉得令人心安,温言道:“我再教你一套心法,可将那异种外气紧紧锁住。听好了——”


    这篇心诀像是以长孙旭从小修习的无疆帝算之言语,来阐述另一套系统,两者虽是截然不同,其理解的门槛却被降到几近于无的地步,长孙旭甚至凭借身体直觉就能追上所述,达到同步操作的效果。


    原本被收束于丹田之中、夯实如屋础的真气,被抽纺如丝线,于体内另辟的一处若有似无的虚空缠卷成团,像要织成什么也似。“缠在最核心里的,须得是你一念所注、绝不易改之物,日后的武功进境,乃至生死存亡,全赖与此;念破心破,念亡人亡。”那人说道:


    “此时此刻,你最强大的心念是什么?有什么是你能专注持守,不辟人我,不问可否,终生矢志不移,决计不能放弃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简单了,少年心想。


    无分人畜,弱者所求是永远不会变的。


    只是世间强者不屑、也无意理解罢了。


    他闭上眼遁入虚空,将此念送入核心,漆黑中透着辉芒的丝线一霎缠紧,飕飕飕地旋搅起来,结成了一枚鸽蛋大小的烁亮金球,太阳般在无边黑暗里散发光芒。虽然只有他自己能看见,但长孙旭缠入“不败帝心”的一念,是虚境里最耀眼的核心,是一切的开端和基础,须得万世不变,才能于此创造新世界。


    恐怕没有人能料到,它居然如此简单。


    ——活下去!


    ◇      ◇      ◇


    再睁眼时,长孙旭才发现置身蓬舱,木竹浸湿的微腐气味甚是熟悉,正是载他一路飙出越浦城的那条箭舟,这下许多事便自动贯串起来,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只不知前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如此;既然船上只有他一人也没得问,索性不操这个心。


    浑身精力充沛、身体无比轻盈的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经验。略一运功内视,虚空里所缠着的金丝光球隙间,隐约透着丝丝黑雾,但状态十分安定,长孙旭想起与赤蛇心包融合时,狱龙予人的那种入巢安睡之感;功力加催,双掌之间忽然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淡淡金丝,光晕流转,居中缠出一枚鸽蛋大小的光球,十分炫目。


    ——看来,这就是不败帝心所缠出的“帝心”了。


    他实在想拿来砸一砸舱壁什么的,看是实体还是幻象,但没有这个胆子,生怕磕破了一命呜呼,未免死得太过冤枉。


    即使收起金球光影,他仍能感觉到在身体深处的虚无空间里,内息一丝一丝缠卷上去的那种异样紧束。而原本异常厚实的丹田内隐隐有些虚乏,玉函白浆那瞧着无敌猛的增益内功之力,也就缠了颗鸽蛋;按这个抽丝的速度,他要不趁现在多练点内息,今儿夜里睡觉时库存就要见底了。


    长孙旭不知道没丝抽了会不会死,不敢浪费时间,就地盘膝,以无疆帝算法门推动“神玺圣功”,行不败帝心缠丝凝念之举——现在他非常确定三者之间必有关连。无疆帝算就像后两者的基础先修,他猜自己若无十几年的养气经验打底,无论掌法或帝心都学不了这么快,遑论压制狱龙。


    专心行功时摒除杂念,反而使某种奥妙难言的感应更加灵敏。


    在系舟上随波摇荡的长孙旭,忽觉马蹄声近,要不多时,果然大队人马驰至。他从舱蓬内望出,见岸滩附近的林子间,一群腰佩弓刀、手举火炬的灰衣骑士翻身下马,拨草望树,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另一批同样服色的人马,簇拥着一顶金红华轿缓缓到来,前行众人纷纷行礼,带头的骑士抱拳俯首道:“公主,也不在这里。”腔调怪异,不似东海或央土人氏。


    那华轿边跟了名儒服羽扇的中年文士,似凑近侧帘听了会儿,连连点头,冲那骑士头领扬声道:“先发火号,让见从来此迎驾。越浦守卫森严,难不成让我们闯进去么?”听着虽像抱怨,语声却十分温和有礼,令人印象甚佳。


    骑士正取号筒,忽听一声娇笑:“迎驾迎驾,哪次不来迎驾?至于死催么?”众骑士齐齐转身,没敢背对来人,还有不自觉按住刀柄的。长孙旭见其中一两个没戴覆面巾的无不面露愠恼,余人目光极是不善,心中叹息:


    “我居然忘了她招惹自己人的功夫,绝不比应敌的辣手稍逊,不跟接应的同伴打起来才奇怪,自然到哪都是独来独往。”


    一抹娇小玲珑的身影好整以暇地行出密林,随手抹去刀上污血,还入鞘中,正是之前在静月楼追杀他的绝色少女见从。


    那中年文士蹙眉道:“你先来越浦,又招惹了什么麻烦?为何引我等来此?”见从笑道:“吴卿才,你知我不同奴仆说话的,要不你先问段慧奴,看看她是不是要问这个。”


    领头的灰衣骑士是听得懂央土话的,霍然抽刀,直指见从道:“你说什么!”


    长孙旭闻说轿中之人竟是段慧奴已够惊讶的了,二度听他开口,心念触动,恍然想:“见从官话虽说得极流利,也带点方言腔调,只是太顺了一下没能听出。那位叫吴卿才的却是标准的四郡腔,绝不是南陵土人。”


    出身东海四郡儒脉的中年文士吴卿才微微举手,示意灰衣人收刀,从容道:


    “你脱队行动,差点误了我家小姐大事,看在觉尊的份上,小姐姑且不与你计较。此番深入东海,你等负有护卫小姐的重责大任,你把流影城搅得天翻地覆就罢了,砍伤我‘丹心灰’的卫士在先,擅来越浦于后,罔顾觉尊的托付,是连觉尊都没放在眼里了么?”


    长孙旭心想:“是了,她师父叫‘觉尊’,本事很大,怎地听都没听过?”只觉南陵之人诡秘重重,天龙蜈祖都这副尊容了,那觉尊岂非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么?


    见从的声音听来满不在乎。“不是还有柳见残么?怪了,怎没见那死酒鬼?”


    长孙旭暗忖:“你砍杀人家的卫士还弄黄了任务,然后一走了之……撇下的同伴没被人家搞死,也很难继续待着了罢?”实情与他的猜想相去不远:成了箭靶的柳见残为免引发丹心灰卫士的填膺义愤,只得悄悄离开队伍,改采暗中保护。但毕竟男子多有不便,吴卿才故有这番责备。


    眼看两人相持不下,蓦听一声:“……够了!”声音几被水风湍流所掩,不知怎的却有一股凌厉气势,现场百名卫士一霎无声,连吴卿才也闭上了嘴,仿佛小姐这句“够了”就是最后的通牒,没有比这更强的武器了,毋须再逞意气。


    静默只持续了片刻,居然是见从做出退让,娇笑道:“双喜临门,但也两头落空,运气实在不好。我找到长孙旭,但不小心弄丢了人,只知还在林里;那里头是天蜈老鬼的炼蛊场,我杀了几只老鬼豢养的毒物,却走脱了那厮。”绝口不提狱龙之事。


    “……天龙蜈祖也在越浦?有这等巧事?”吴卿才与轿中之人隔着帘隙相觑,片刻段慧奴似是说了几句,吴卿才才朗声道:“你将范围指出,众卫士即刻入林搜捕,你留下保护小姐。”丹心灰卫士知是“代巡公主”的命令,俯身齐应,无人稍置一词,怕是叫他们横刀自刎,这批训练有素的汉子也不会多皱一下眉头。


    忽听一人道:“且慢!这始鸠海的巫婆苗子满口谎言,莫要被她骗了。”从越浦方向的树丛间奔出一骑,蹄声未止,鞍上滚落一道瘦削身影,一双罗圈儿腿又细又长,身背微佝,喘息暴汗狼狈不堪,仿佛刚刚的叫喊已榨干他所有气力,气都接不上来,唇面灰败得怕人,也可能是他原本的脸色就不甚健康,年纪从三十几到五十恐怕都有人猜。


    比起那蔫弱的驼背罗圈腿,其实长孙旭更想吐槽的是服装。


    这厮所穿一言以蔽之,就是静月楼布置主题里那种“外人想像的南陵”的具体呈现,是完全不尊重传统,任由央土王朝揉进边疆想像、充满鄙夷轻蔑的变造版。果然他一来到火炬焰光下,峄阳出身的丹心灰卫士们无不露出嫌恶的目光,就连吴卿才都忍不住蹙眉,说了几句土语,口气难得严峻起来。


    那人好不容易喘过气,双手乱摇,回以怪腔怪调的别脚官话:“这衣裳……上国之人都说挺好看。梁城尹、昭信侯可喜欢了,说:‘勒仙藏!你个好样儿的,先让你肏这……’”总算省起当时是个什么场面,赶紧掩口,硬生生把那个“屄”字咽回腹中。


    此人正是峄阳先国主勒云高之弟,勒仙藏。


    勒云高少年拜入天龙山门下,据说修为已不亚于蜈祖,在诸封国间与“战王”长孙天宗齐名,在盛年暴卒以前,被公认是国主间数一数二的武魁。人称“策士将军”的段思宗把独生爱女嫁给他,对勒云高的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兄长的杰出不幸成为勒仙藏的重担与阴影,从年少时便以荒淫好色、放浪形骸著称。但性喜渔色在南陵诸国宗室间不算败德,风气就是如此,老百姓习以为常,好色而勇于任事者反而会被认为是豪杰,对南陵之人来说,武勇和色欲本就是差不多的东西,不好女色便好男色,男女皆能代表两倍的能干,更是大大的厉害。


    偏偏勒仙藏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彻底被峄阳臣民轻视,本来在勒云高暴卒后想接位,顺便接手美貌年轻的央土嫂嫂——在南陵,王位和妻妾都适用“兄终弟及”这一套——没想到娇滴滴的王嫂段慧奴是狠角色,接连扫平王位之前的阻碍,手绾峄阳国一切权力,扶植听话的旁系血裔继位,这都还不肯歇,一步步走上南陵最高的权位,在诸封国间捭阖纵横,地位和成就追平了她的父亲段思宗。


    勒仙藏求之不得的王座,在段慧奴眼里就是块脚踏板,只有功能,无有意义。


    此番南陵教团北上参加论法大会,段慧奴让他担任峄阳特使,名义上率领一支军队护送教团,免去上朝该不该放段慧奴入境、她在央土会不会忽遭逮捕的两难,但事实上统兵者亦是段慧奴的亲信,这位当今峄阳国主的王叔就是个幌子而已。


    即使如此,和声名狼藉的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混在一起,还穿这种有辱国体、不伦不类的“南服”,也实在太丢人了,就像让你站在一旁当摆饰,居然能当到赤身露体被人讪笑一般,直教人无言以对。


    丹心灰卫士之中,甚至有人希望他就这么被见从给劈了,从此摆脱这个耻辱。反正魔女见从性子一来,杀人不分敌我,能替峄阳除害也算功德一件,可以稍抵她杀害同僚的罪行。


    见从最讨厌人家提她的始鸠海出身,眯着星眸露齿一笑:“我骗谁来了?”双手负后,模样虽然娇俏可人至极,但众卫士想到她拔刀之快,掌心无不渗出冷汗。


    勒仙藏不知死活,拍着单薄的胸脯,咻咻喘道:“你……你大闹越浦之后,才追着蜈祖到这儿,根本……根本没见长孙旭那小子,是不是?还有那条船……”


    吴卿才听他说得没头没尾的,不禁蹙眉:“你说什么船?”


    “她……她追蜈祖,蜈祖追着一条小船,才追到这儿的,同她说的全不一样!还有啊,”勒仙藏缓过气来,渐渐恢复条理,睁大凸目瞪着见从。“你说你弄丢了长孙旭,又走脱了蜈祖,还引咱们来此做甚?这儿谁不是瞧火号来的?”


    以火号召集人马,搜寻逃跑的长孙旭或天龙蜈祖,符合常理推断,但只有在见从身上绝不合理。她是彻头彻尾的自了之人,无法与人合作,何况呼叫支援,自曝失败?勒仙藏的话极具说服力,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娇小的艳丽少女,透着浓浓的警戒之意。


    “而且你完全没提那条船。”勒仙藏乘胜追击。


    “什么船?”见从冷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蜈祖追着的那条船。城里许多人都瞧见了……我的探子说的!你既是追着蜈祖来,怎会没看见船?”突然往前头的夜色中一指:“在那儿!我说呢,原来你把船藏起来了,是不是?”


    长孙旭急急闪入蓬舱,不敢再窥看。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勒仙藏与自己对上了眼,就在峄阳王叔手指此间的时候。


    第四折 谁驱御驾 绕床青竹


    小舟距众人还有一段,长孙旭没想这样都能被叫破,炬焰随勒仙藏的破锣尖嗓照过来,眼看是没得跑了。


    丹心灰卫士分散围至,别提还有魔女见从这等高手,长孙旭认真考虑要不把狱龙放出去,大家同归于尽算了。突然“笃”的一响船尾沉落,小舟剧烈摇晃;还没反应过来,一把细而清晰的声音钻入脑海:“……缆索!”


    他爬出船舱,见系在岸桩上的绳索粗如铜钱,缠得死紧,一时间上哪儿找利器割断?双掌并出,直接以一式“干清坤夷”将碗口粗的木桩打成破片,小舟猛然打横,就这么被径直拖过水面,“砰!”撞上另一侧嶙峋石岸,半截艉底撞得稀烂。


    长孙旭几乎被抛出蓬舱,抬头见船尾的甲板上嵌了钩爪,爪索连在两匹健马安侧,一名魁梧男子掖枪跨马、铜甲兽盔,模样十分威武,却是熟人。


    “呼延……呼延将军!”


    呼延宗卫是他父亲长孙天宗……不,应该说是从他祖父长孙林火那代起,就侍奉穷山国主的嫡系武弁,从十六岁被携往白玉京朝觐的银铠小将,一直到如今白发苍苍花甲之年,仍忠心耿耿为长孙家统领王室亲兵“征王御驾”,在南陵诸封国间声威卓著,无论武功或操守,皆被视为当世武人的楷模,是有名的英雄人物。


    在长孙旭到达越浦不久,呼延宗卫就到吉光院见他,知道长孙旭通晓身世时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不会说穷山国主是个富贵荣华的好位子。”耿直的老将严肃看着他:


    “如今穷山国内忧外患,危如累卵,王座虚悬十数年,眼看段慧奴扶植的傀儡就要上位了,我的能力仅能号令这两百名的‘征王御驾’,守不住你父亲留下的王座。


    “穷山国的臣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真的存在,你是个未经证实的流言,将来假使真的登基,质疑你不具朱雀之血的声音也绝不会停止。即使是如此严苛,我仍求你随我归国,希望你能答应。”


    长孙旭捱不过垂老虎将的忠忱恳切,况且老人的直言无隐也博得了日九相当的好感,勉强答应会好好考虑,但也直说自己的意愿不高。


    虽有“绝不涉险”的座右铭,长孙旭并不真如他宣称的那样畏苦怕难,他不想离开的,是有他珍视之人的记忆的土地。母亲、莫老伯、耿照……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对待,这里始终是他的根。那个母亲拼死逃离的国度不曾哺育过他,长孙旭其实很陌生。


    呼延宗卫带来的“征王御驾”人数比丹心灰多得多,长孙旭在骑队里瞥见一两张熟面孔,是在杨柳岸棋摊上看过的,心想呼延宗卫果然也派人监视自己,即使是出于良善的动机。


    勒仙藏言之凿凿的“许多人瞧见了”、“探子说的”长孙旭十分在意,不过如果连呼延宗卫都在他每晚必去的杨柳岸布置眼线,峄阳方早早便盯上自己却未打草惊蛇,也就有了合理的支撑。


    只有魔女——读作“莽金刚”或“单干王”——见从大小姐不来这套,岂只不讲团队精神不讲武德,她根本什么都不讲,见了人直接拼刀子,这才打乱了各方人马的布局。你他妈改名叫“见拼刀”得了。


    “呼延宗卫!”吴卿才认出了老对手,扬声道:“这里是上朝地界,你带人寻衅,不怕惹出麻烦么?”


    呼延宗卫拉过一匹空鞍健马,扶着长孙旭坐上,才回头冷道:“‘上朝地界’四个字原封奉还。我不想看到南陵同胞,被铁枷囚车解上平望都,枭首示众;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趁早回到该去的地方。”一声令下,征卫将他与长孙旭两骑团团在中央,缓缓退去,队伍严整无懈可击。吴卿才请示段慧奴,轿中之人口吻平淡:


    “无妨,盯着呼延宗卫,更易得手。未必便要在越浦杀。”文士微露恍然。


    长孙旭最好被呼延宗卫说动,与他同返南陵,如此一来目标明确,莫说见从、柳见残皆有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本领,有觉尊押阵,长孙天宗唯一的这点骨血已同死人差不了多少,就怕他不贪图富贵,在民间隐姓埋名,躲得无隐无踪。


    “小姐高见。”


    “明儿让冼焕云搜搜这片林子,出动诸国军队,越多越好。找到了好,找不到也好。”冼焕云正是负责统帅峄阳五百精骑、保护南陵小乘教团的统军使,其父冼锐宾与吴卿才、舟楚客等同在镇南将军麾下,并称“南镇四秀”,是从率兵冲锋到指挥大局都留下了辉煌战绩的名将。冼焕云克绍箕裘,也走上武人的路子,是昔日南镇幕宾一系中,唯一在峄阳国被授予实职之人,可见器重。


    南陵护卫团实际上就是峄阳同盟的军力展现,冼焕云身为代巡公主所指派的代理人,能支配随行的各国部队也是理所当然。


    吴卿才侍奉她父女两代,立刻便明白小姐的意思:天龙山的余孽已掀不了什么风浪,却是极好的杀鸡儆猴、团结盟会之物,作用大概就跟祭旗的牲礼相仿。明儿能从这片荒林中搜出蜈祖是最好,搜不到却也无妨,待众人把消息带回南陵,届时便能以此为名目,清洗一批不够乖顺的潜在阻碍,通通指是勾结天龙山即可。


    舟楚客可能会鼓掌叫好,然后兴致勃勃地拟定清洗名单,把得罪过他的人通通放去,但吴卿才不欣赏这种动辄株连无辜、不断寻找新的“潜在危机”的做法,这种思维最后会与所有人为敌,举世皆可杀。东家若在,想必是决计不会认同的。


    但他越来越说不动小姐了,索性省去无谓口舌,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微笑道:


    “那我去趟兴宁寺,见见老朋友。”意思就是去接管勒仙藏的探子,以及拨给他的五十名亲兵。段慧奴似是察觉老师的退让,也未说破,只点了点头。片刻树丛中沙沙一响,满脸落腮胡的落拓刀客柳见残从暗影中现身,低声道:“没人。”原来他早已将林子搜过一遍,不见天龙蜈祖踪影。


    段慧奴在丹心灰卫士的簇拥下,于城郊的长云寺落脚。


    越浦寸土寸金,除了峄阳等寥寥几个实力最强的大国,城尹府不可能在城中备着空园邸等这些南人前来,城外的佛寺自然成为使节落脚的首选。城中的峄阳使馆让勒仙藏去转移众人焦点,长云寺这厢则由三百名峄阳铁卫驻扎,冼焕云则带着剩余的两百精兵与其他封国军队留驻教团左近。


    长云寺这个基地,本就是为了接应段慧奴准备的。


    冼焕云知她今日会到,白天起就等在寺里,段慧奴听说他在,没洗脚更衣褪去旅尘,便在禅房里接见他。她们俩是青梅竹马,段慧奴小他一岁,从小巴着他跟前跟后,满山遍野地玩,印象中冼焕云脾气温和、应对有礼,满身都是书卷气,难想像他日后会如其父般执戈披甲,走上军旅一途。


    父亲决定将她远嫁峄阳时,她头一次察觉冼焕云对自己的情意,段慧奴心思灵巧,绝非是半截木头,只能怪少年埋藏太深,以致初露便是断绝时。她喜不喜欢焕云哥哥?连段慧奴都说不上来,她对他的感觉比手足玩伴或浓一些,却没有那种不惜一切也要留在他身边的念头。


    但冼焕云的反应却激烈到吓坏了所有大人。他披发拔刀,冲进将军府,哭着求段伯伯收回成命,最后还是冼锐宾制服了儿子。据说少年的伤足足躺了大半年才痊愈,到冼锐宾身死,父子间的对话都只有公事。


    超过卅五岁犹不肯娶妻,段慧奴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但她的身子不属于任何男子,她是峄阳国的皇太后、代巡大人的继承者,也是南陵诸封国结盟以抗西山,乃至于对抗央土朝廷的象征;若世上真存有“螭虎印”这枚圣物,段慧奴就是上天注定要找到、并持有它的人。


    就算女人不能成为帝国的继任新皇,她也必是开创时代的造皇者。


    与谁厮守这种事早就不在她眼里了,况且她忙到没有时间折腾,身体的欲望总识相地不来烦她,浅尝即可,毋须外求。


    两人在峄阳国内反而不常见面,冼焕云长时间经营着西北防务,当西山铁骑踏平当中充作屏障的几个附庸小国后,他麾下的峄阳铁卫军,就是抵挡号称当世无敌的西山“飞虎骑”的第一线。


    冼焕云比印象中更精瘦,即使胡子刮得干净,颌下唇上仍有一片淡淡惨青,被白皙的肤色衬托得更加显眼。他算是英俊的男人,段慧奴心想,十三岁时自己应该是这样觉得吧?然而峄阳国不但改变了她的命运,还彻底改变她对男人的喜好和品味。


    初到时,她对峄阳少女喜欢那些山猪也似、赤身油亮的精壮男子感到不解,但勒云高让她知道“英雄”是一种气质,只会随岁月和历练越发锋锐慑人,他们连袒露伤口都令人喘不过气来,相较之下,皮相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参见太后。”峄阳最年轻……不,应该是诸封国最年轻的统军使跨刀行礼。段慧奴命人看座,随口问了近况,冼焕云无不应对流利。


    她此番没多带宫女,以免累赘,随行的七八人都是亲信,这会儿全杵在禅房内外,想方设法的不肯走,就为多瞧统军大人一眼。


    她主政多年还是有影响的,段慧奴叹了口气。


    峄阳国改变了她对男人的标准,而她在峄阳戮力引入的央土文化、典章制度,居然反过来影响了国内少女对男子的喜好,冼焕云对她们来说是梦寐以求的菟丝附女萝、英俊好郎君,直是千金不换。


    但她只看到了男子的猥琐黯淡。


    冼焕云表现出压抑情感的样子,实际并无压抑的成效,若是有意便属虚矫,若无意则是无能;言语间既不敢表白,恐惹她不快,又无力讨她欢心……你的策略就是表现委屈么?万一我选择你,你提供的解套之法是什么?我如果人也要权也要,什么都不肯放,你的方案何在?最不济最不济,你也得勾引我啊!


    她无聊到差点翻白眼,认真评估起西北防务有无更好的人选。冼锐宾或许才是对的,他儿子真的很无能,只是我们都被情感掩蔽了理智,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末将听说太后遇到那长孙旭,”这是他唯一引起她注意的一段。“我对画画有点自信,可为太后绘出那厮形象,传与城中眼线。”


    他大概是想提醒她,小时候曾为她画过肖像的旧事,但段慧奴不想再同他待在一处了,只想赶快结束。“黑夜无火,距离又远,其实我没看清。城中探子有识他者,统军明日可问吴老师。”冼焕云讷讷垂肩,丝毫不令人意外。


    直到统军使起身告辞,段慧奴唤人伺候过沐浴更衣、解发梳匀,平躺熄灯后,都还在思索着西北的防务,早把旅途疲惫抛到九霄云外,就连睡前她一贯喜爱的蜜水酥油,用着都不觉享受。


    ◇      ◇      ◇


    长孙旭并未随呼延宗卫回城,他没花太多唇舌,便说服了身经百战的穷山国统军使:杨柳岸之外,不知还有多少眼线、涉及几方筹谋,防不胜防。穷山国一行太显眼,长孙旭若与之一道,简直同箭靶没有两样,就是今天死或明天死的差别。


    “况且,有高人在冥冥之中帮助我,您不会没感觉罢?”呼延宗卫无言以对。


    目睹那艘箭舟的人都说是水鬼作祟,以致流言在往后几天越滚越大,最后闹到了镇东将军那厢,当然此际两人还不会知道。但呼延宗卫虽是看见了两次火号,再加上探子的回报,才率众出城找寻少年,仍能隐约察觉有人引路,更别提那声传音入密的“缆索”,竟能教分隔两岸的呼延和长孙同时听见,那人的内功修为实高到不可思议的境地,且应无恶意才是。


    “待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再答复将军。”少年爽朗笑道:“在此之前,将军若能严守门户,出入守得越森严越好,再安排一个无窗的房间,派人三餐送饭,按时递出夜壶溺桶,早晚进去发呆打盹,不短于半个时辰,这样就最好了。”


    呼延宗卫哈哈大笑。“这疑兵我能为世子做到。”两人并骑片刻,呼延宗卫转头交待属下几句,再回头时白胖少年已不在马鞍上,左右都没留意他是何时、又是如何离开的,年老的统军使虽仍锁着眉头,但已不敢太过轻视这孩子。


    他看出长孙旭不具备武人的精悍狠辣,不是身手灵活的那种类型,但打碎系桩的那一掌绝非泛泛,怕是有高人暗中点拨。我是不是该更相信穷山国的天运,不会断绝在我这代手里?祖王啊,大王陛下啊,请你们保佑穷山,保佑这最后的王脉,莫让属下含恨以终,九泉之下竟无颜觐王——


    老人扶着鞍头垂下兽盔,虔诚祝祷着。


    长孙旭往回走,据于一处制高点的树杈间,远眺峄阳一行的炬焰,目不转睛。


    回头看似极险,但天龙蜈祖定已不在此间,否则翌日南陵诸国大举搜林,来个瓮中捉鳖,这个老魔头岂不死得蠢极?他为复仇隐忍至今,不会如此脑冲。那个叫柳见残的落拓刀客神出鬼没,然而一地二搜代表这人没有长性,做事敷衍,柳见残瞧着比见从靠谱,料想不致如此。


    唯一无法预测的,就只有见从了。他愿意赌一赌。


    他在杨柳岸至少被三拨人盯着:呼延宗卫的人、勒仙藏的人,还有魔女见从,越浦对长孙旭来说,目前就是险地,简直不能再待。他决定躲在段慧奴落脚之处,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最安全,谁也料想不到。


    呼延宗卫大致向他说了峄阳一方于越浦的布防,包括统军使是央土出身的冼焕云,以及大本营其实是在长云寺等,也提到长云寺与南陵小乘僧团两处的峄阳铁卫数目。


    长云寺他并不陌生,初遇春春的野店就在五里开外,当时经过曾远远眺望,记得是半山腰上一片金灿灿的瓦顶连绵,甚是庄严肃穆。


    他躲在山道旁的草丛里,总算听见喀哒喀哒的驴蹄响,一辆载运着蔬菜瓜果的大车从山道彼端出现,一路晃摇过来——所有住着上百人的地方,一定得每日补给新鲜食材,处处皆然。


    长孙旭悄悄从车后一跃而上,还没来得及扬起嘴角,忽生一阵不祥悚栗,回头的瞬间心口一阵剧痛,摀胸的指掌液感温热,肯定是血;在倒下车厢的瞬间,他看见一张绝美的小脸挺刀后跃,却不是见从是谁?


    ——干!


    “见拼刀”真不白叫,这回她上来就拼刀,半句废话没有,果然放倒了日九。


    他不知道见从怎么识破他的盘算,也可能全凭直觉,但少女是为刷耻辱而来,这回绝不能失手,后跃之际另一柄眉刀标出,如爪般“笃!”嵌入车柱运劲一扯,娇小的身子钻入车厢,对倒地的少年甜笑道:“对不住啊,这回不能再让你逃啦,借头一用可好?”正手眉刀一回旋,径朝他颈间斩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黑雾窜出长孙旭的胸口刀创,如弹子般撞上刀尖,磕得眉刀歪斜,差点扯裂虎口;黑雾在空中凝出虫形,甲壳乌亮动作迅捷,见从接连数刀劈空,却喜动颜色:“……狱龙!”见黑影飙出驴车,咬牙舍了长孙旭,料想要害被能夺夜令一击洞穿,不啻钢针贯入,这还能不死?回头捡尸不迟,径追狱龙而去。


    长孙旭不知躺了多久,忽猛吸一口气坐起,一摸胸膛只余一道肉疤,形状倒与狱龙有几分相似;回头黑气迎面而来,忙不迭地回巢安寝,长孙旭赶紧运起不败帝心牢牢缠束,直到确定狱龙酣睡,暗忖:“我这是交了虫虫运!若非狱龙,早已身首分离。”余悸犹存,赶紧翻下菜车,连滚带爬摸到墙边,扭臀一阵蹦跶,勉强翻过寺墙,潜入长云寺。


    此际天濛濛亮,按理香积厨该开始忙活,但整座长云寺却像睡着了似的,连那辆驴车都迟迟未至,再不闻喀哒蹄响。


    他不敢出寺窥看,以免魔女见从去而复返,可不能指望狱龙鬼使神差地再救一回,贴墙鬼祟前进,很快发现女眷所在的独院。院子几个出入口都有丹心灰卫士把守,还有四处巡逻的别动队,但和流影城巡城司的手段比将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看来城主治军是比段慧奴厉害。


    他和耿照过往在巡城司的眼皮底下,还能偷带下酒菜溜出去喝猴儿酒,知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哨,找出规律就能破解;像这帮峄阳人只守出入口就是典型的菜鸡,寺院长墙与深宫内院、王侯爵府一样,全是易于侵入攀出的突破点,在四面高处设置无死角的监视哨点,才是唯一解,觑准空隙翻过院墙,不费吹灰之力潜入院中。


    所有的房间都未亮灯,靠近门牖还能听见轻鼾,长孙旭借微光溜进中心一处天井。此处与院中其他的天井一样,都用竹竿晾着女子衣物,他从外头的制高之处看见,且只此院是如此,加上外头卫士之多,才判断是段慧奴所居。


    他没有偷女子衣物的癖好,正欲匍行,忽听淅沥沥一阵水声,赶紧躲到一旁,半晌才敢约略探头,突然一怔。


    很难说是月光或平明的银色光华之下,全身赤裸的女郎坐在井边,以小木盆掬水,冲着一丝不挂的窈窕胴体。她腰肢细薄而长,曲线宛然,两枚倒扣玉碗似的玲珑美乳,不知是浇淋之际藕臂牵动,抑或软到抵不住清水弹压,晃颤如波,既美丽又清纯,仿佛图画。


    女郎看起来很年轻,但优雅的举止又透着一股成熟韵致,没有衣裳发饰提供旁证,长孙旭实难判断她的年纪。女子并腿斜坐在凳上,光瞧便觉双腿细直,肤光细润,月下几乎不见毛孔或瘢痕,完美得令人赞叹;修长的脚掌并不会让人觉得她有双大脚,反而能想见身量之高,盖因形状姣美如莲尖,玉颗般的趾甲上染着淡淡凤仙樱色,清纯之外另有一份无心似的婉媚,分外勾人。


    相较见从,女郎的肌肤其实并不算白,胜在匀腻细致,小家碧玉似的秀气鹅蛋脸极招人怜爱,毋须开口,便知是知书达礼、温婉动人的闺秀。这份文静气质,甚至夺去了外貌之慑人,宛若月宫的姮娥下凡,望之不免颇生自惭。


    长孙旭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心想:“这段慧奴的侍女也未免太漂亮,气质尤其出众,难不成她竟挟峄阳的强大国力,胁迫诸封国交出宗室公主,到她身边来执杂役么?也真是太棒——”且慢,应该是“太过分了”才对罢?不要羡慕这种兼具品味的霸凌权力啊!


    赤足踩水声急急而入,女郎不慌不忙,仍将小盆里的清水冲完,浑圆的玉乳上挂满晶莹水珠,更突显出乳晕乳蒂的细小。她连遮掩的动作也不做,轻蹙柳眉转向来人,檀口微歙:“何嬷——”忽然噤声,玉容凝肃起来。


    奔入的妇人仅着单衣,披头散发,瞧着像从榻上惊醒,来不及趿鞋便来,顺手抓了一件半湿的袖衫迎上女郎,微裹拍干,动作十分熟练。“出事了,四面都不见卫士,后头的香积厨无有火光,二位尊者都不在……快躲起来。”语声微颤,说话却极有条理,轻推女郎往廊底一间偏室去,似是见过大风大浪,知道再害怕都不能失去冷静,不能停下发呆。


    然而女郎比她更冷,俏脸微沉,随手扔了抹胴体的湿衣,也没回头再拿件衣物蔽体的打算,快步往偏间走。“冼焕云呢?”或因着紧之故,声线要比长孙旭想像略低,似乎更温柔的声音才衬她的秀丽端庄,但仍是相当动听的、充满女子婉媚的嗓音。


    被称为“何嬷”的初老妇人摇摇头。“不及看。我让湖衣带火号筒出去,走远了再发;若被人拦住,拼死也要发出火信。看她能走多远了。”薄袖一翻,递去一把剪子,女郎安静接过,如握怀匕。


    两人短短几句,听得长孙旭心惊:香积厨未开伙这点他注意到了,至少在他翻过院墙之前,院外的丹心灰卫士都还在岗位上,但制高之处不设哨点,这本身就很怪。


    然而何嬷所见比他更少,只凭灶烟未起和洞门外不见卫士,就断定情况有异,严重到把剪刀交给女郎防身,这份果决连历战老兵都未必能有,由此观之,段慧奴的婢仆倒也没那么草包。


    长孙旭数过丹心灰的焰炬,少说有百来人,抵达长云寺后,那名唤吴卿才的文士带走一半,但从长云寺的厢院推断,原先这里就有两三百人,与呼延宗卫提供的情报大致相符;要无声无息撂倒忒多人,来上千人也未必能够。按种种迹象,外头的确是出了事,出得什么事却是毫无头绪——


    除非……这就说得通了。这样更合理。


    良机不待人,长孙旭咬牙把“绝不涉险”扔到脑后,怡然起身,啪搭啪搭地踅至二人面前,涎着脸道:“行啦行啦,不必再演了,外头都已搞定,辛苦何嬷。”想像耿照转述“满园春”的模样,表情说有多淫贱就有多淫贱,妥妥的歹角脸。


    初老妇人将女郎遮护在身后,神情警戒中又隐有一丝迷惘,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你再过来,我要叫了。”


    漏馅啦何嬷,院外若已出事,叫来的是什么人?而且你认人的本领真不行,做不了卧底啊!少年心里想。


    先前林外岸边遭遇时,初老妇人定跟随在金红华轿边,却没能认出长孙旭。至此更添几分把握,怡然道:“别演啦,我奉统军大人之命前来,院外大事底定,你快把那小花娘拽出去,帮忙找段慧奴。”又逼近了几步。


    他话说得委实太有自信也太自然,何嬷不禁动摇起来,迟疑道:“你却是如何进来……啊!”身子一僵,缓缓回头,睁大的眼睛直是难以置信,万料不到女郎出手毫不迟疑,竟用她给的利剪搠进她的背门,忽露出险恶的笑容,咬碎了满嘴鲜血道:


    “你……果然好狠……你爹他……呃!”女郎使劲往前一顶,附耳轻道:“我不想听。”松开手,再不瞧软软倒地的尸身一眼,淡道:“往哪儿走?”显也未认出他是主子要杀的人,否则以其狠辣决绝,没准下一剪便是捅向少年。


    长孙旭本来想趁何嬷一恍神出手救人,想的是“推开她”或“打晕她”之类,没想到一霎眼何嬷就成了尸体,太紧张了反而吐不出,被女郎一问,注意力陡地转向,思绪迅速动起,拉起她未沾血的另一只小手,在偏间对面走廊随便找了间屋子进,小心闭起房门,在窗纸的边上戳了个小洞。


    何嬷犯的错误,其实就是故弄玄虚过了头。香积厨无有动静这点有足够的说服力,以段慧奴此行形同深入敌境的惊险紧绷,有这样的警觉性并不令人意外,这也是她认为可以唬住女郎的重要依凭。


    那偏间里必然有危急时可供躲藏的密室,或逃出寺外的密道之类,从何嬷以急切的行动将女郎往那儿推时,她也立即配合便可推估一二。但何嬷为取信女郎,却说了多余的谎话,长孙旭在女郎的俏脸之上见她闻言蹙眉,判断她也发现不对。


    ——我让湖衣带火号出去,走远了再发。


    “湖衣”约莫是另一位侍女的名字。这句话凸显出突围求救的悲壮与绝望,却有着强烈的违和感,成为整个说帖中最大的败笔。


    因为没有火号。


    区区一名侍女突围的机会趋近于无,若湖衣采取的路线能这么久都不被敌人发现,那么该由段慧奴优先撤离才对,身为太后亲信的何嬷岂能在后进天井中与其他侍女缠夹?气氛掌握极到位的精巧谎言,就从这一小角开始崩解。


    片刻,院外才响起打斗和呼喝之声,很快便即歇止,靴底踏地声涌入独院中,然后是女子惊叫、裂帛脆响,令人不忍卒听的哀号哭喊,以及禽兽们蹂躏逞欲的狞恶豪笑——


    女郎窥视觇孔的秀美侧脸甚是平静,这让长孙旭益发不平静起来,忽然想起一事,解下外袍披在女郎的赤裸娇躯之上,没敢多瞧掩不住的大腿绵股。她一动也不动,依旧望出觇孔之外,仿佛怕错失了什么关键。


    要不多时,天井对面传出砰砰砰的撞击声响,蓦地一声木裂脆响,如砸碎桌椅或更大件的家生般,随即偏间之门从里被人撞开,大批黑衣蒙面人持械涌出,却无一人开口说话,连步履都轻盈得猫儿也似,一看就知是做惯了黑衣夜行的脏活儿。


    黑衣人们迅速站到了每间房的房门前,领队手势一落,齐齐破门,俐落地搜索房内。


    长云寺内的院舍以六根、六尘、六识等十八界来命名,分配到“香尘贰”厢房的小组,其中两名黑衣人守住廊窗,以防有人逃出,另两名破门而入,见朝外的两扇窗紧闭着,不忘推开远眺,不见有人;桌榻之下空空如也,房里唯一能躲人的,只剩角落那座一人多高的乌檀衣柜。


    偏偏那衣柜是从外头上了锁的。


    谨慎起见,小组的首领分别用刀尖刀柄试着敲落锁头,如手掌大小的结实铜锁自是丝纹不动,尤其穿过左右两枚合叶的锁闩与食指同粗,底部的钥匙孔早已生满铜绿,不知多少年没人打开了,根本没法躲人。


    两人没敢大意,附耳柜门,听了片刻,未闻呼吸心跳,组长冷不防将刀尖刺入门隙,岂料衣柜制作精良,柜门密合已极,仅能刺入半尺,便再难推进分许。虽说如此,若有人躲在衣柜中,半尺也够穿进胸腹取命了,然而抽出来的霜刃却是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未沾上半点。


    那组长对同伙低声道:“你刺侧边瞧瞧。”同伙哼道:“你他妈逗我呢!上等乌檀比铁硬,你赔我新刀?”组长笑了出来:“去你的罢。”两人反身掠出厢房,举手道:“空!”


    “……空!”“空!”“空!”


    眨眼报完数,众人还刀入鞘分列两旁,齐齐行礼:“参见统军!”听一人道:“行了,把何嬷安顿好,莫教她白白牺牲。让外边的儿郎们别玩了,把段慧奴的人带过来。”黑衣人们轰然相应,声落即止,严整一如行伍——


    不对,虽遮住面目,他们本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由峄阳国统军使冼焕云亲领的铁卫军,岂是北地武林的乌合之众可比?


    第五折 香尘蜜径 女狱阴如


    长孙旭心知“香尘贰”房只能暂避,何嬷想方设法把人骗进偏间,与她勾结之人就算不是躲在里头,也必从偏间的密道中进出,说不定何嬷原本只是想去把暗门打开,恰遇女郎在此,才巧言赚她进去。


    香尘贰的禅房内只有那座乌木衣柜可躲,上头却挂着长年未开之锁,可见日常负责洒扫的沙弥有多马虎敷衍。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掩护。


    “没钥匙打不开锁”——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这枚铜锁异常结实,更能加深这个印象。长孙旭暗自祈求柜中不要有杂物,运起神玺圣功,将锁闩穿过的两枚合叶连着铜锁扭了下来。女郎到这会儿才微露诧色,似乎明白了他的目的。


    锁头是打不开的,但只要能取下合叶,锁就没用了。


    长孙旭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试,没想到神玺圣功配上新得的不败帝心,竟有如斯威力。果然衣柜内空空如也,连一件能蔽体的旧僧袍也无,所幸亦无积尘,躲进去不致猛打喷嚏。


    他明白下一步才是关键,绝对不能失败,尽起圣功,集中于双手拇指,将两扇柜门连着合叶基座的寸许处,硬生生刮出三两分深的浅槽,堪堪塞进合叶挂锁,闭起柜门时能牢牢嵌住。


    两人躲入衣柜,长孙旭从里头扣着柜门与合叶挂锁,闭起并调整到定位,然后像捏黏土似的将合叶末端反折压进柜门里,然后祈祷从外头看不出什么破绽。


    乌木柜做得浑无罅隙,两人关在里头只怕要闷死,少年灵机一动,食指在柜顶戳出几个可供呼吸的圆孔,顺便借光;微光中见得女郎睇来一双妙目,讷讷挠头:“我……我天生力气大些,胖子嘛。”女郎的嘴角似欲微扬,又硬生生抑住,但只这片刻间的似笑非笑,原本的文静端庄里又多几分冷锐犀利,美到令他无法对视,回过神才听见自己说:“姐姐……怎么称呼?”


    呵呵,烂死了。这种时候你问人家的名字做什么!他直想抱头蹲下,狠狠地撞柜门几记。


    女郎“噗哧”一声笑出来,举手掩口,美眄流转,真是比仙女还仙。


    长孙旭都看傻了,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低下头,女郎似习惯与人对视,而且绝不转开,眸光若能当实剑使,这名秀丽女子的杀伤力恐不在见从之下。


    “我叫巧君。”她轻声道。“我爹总爱这般喊我。”


    她说的其实是实话。父亲学富五车,亦通卜算,替她排了命盘,发现女儿之命贵不可言,既有后相,复兆将星,是捭阖纵横、动辄天下惊的格局,举世罕有,相书上说若不以贱名呼之,必定夭折。他当趣闻笑话来讲,据说把娘亲都吓哭了。


    习字时,父亲教了她两个名字,圈起“巧君”二字,怡然笑道:“你原本该叫这个名儿的,是娘怕你长不大,教爹莫与命数斗,非给你个平安保全的闺名不可。你让人叫另一个名字不妨,要记住爹对你的期望,巧慧未必是福,只与诗书为奴;心气之所至,亦是女君子。”


    少年不知她心中所想,傻笑着抓头。“我……我叫日九,巧、巧……巧……那个……巧……”涨红了脸,半天都喊不出口。这就是女郎最不欣赏的那种性情,有人可能觉得腼腆的样子很可爱,但她只觉烦躁而已,死去的父亲或死去的丈夫,都不是这种拖泥带水的温吞性子。


    男人——或说英雄——最重要的价值,是心气。


    心气若高,文人亦可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如虎。而温吞掩捂久了,若不能有所长进,最后就会变成冼焕云那种猥琐黯淡,如腐肉般的存在,连英俊的外貌也不能稍掩。


    从何嬷提起湖衣开始,她便察觉有异,直觉妇人是想让自己进入偏间密道。长云寺的基地是冼焕云一手建立,密道也是他亲自向她报告,近侍之中只有何嬷一同与闻;若有人想利用密道搞事,冼焕云肯定脱不了嫌疑。


    他还握有调动兵马的大权,深夜撤哨、制造防御漏洞,乃至授意西北铁卫军袭杀值勤的丹心灰卫士……这是只有冼焕云才能执行的阴谋。


    何嬷从幼年便跟随她的双亲,是南镇幕宾一系的旧人,忠诚度无可挑剔,就跟冼焕云一样,但这本身就是盲点。与冼焕云面谈之后,女郎彻夜难眠,才会在清晨悄悄起身冲凉,想略抑烦躁之感,就是突然觉得:此番北上似是选错了人,让冼焕云执掌兵符是个失误,他的无能与心不在焉,恐怕会使一行人陷入危机。


    吴先生不只一次暗示她要处理冼焕云的婚姻大事,按这位老西席的意思,挑个貌美柔顺的峄阳贵女联姻是最好,公私两利,既能加强女郎嫡系的南镇幕宾派与本地贵女的关系,焕云成亲后也能更成熟稳重,没有其他无用心思。


    至于放浪形骸、非常适应南陵贵族淫乱风气的舟楚客,反而从不关心女郎跟谁睡觉,别搞出小孩就行。她一直觉得如果开口征询舟楚客的意见,他定会说出令自己呕血三升、又气又好笑的荒谬歪理,如“你就陪冼家小子睡嘛,睡过就觉没意思了”之类。


    但他们都不曾质疑过冼锐宾之子的忠诚。


    “巧……巧……”回神长孙旭还在结巴,女郎谨慎克制着不耐,轻声引导他。


    “巧君。”


    “巧……巧君姑……姑……”


    天啊。她决定径入正题。“怎么?”


    “人……人来了。”果然跳过名儿他就正常了。少年的冷静机敏她并不讨厌。


    “我听见了声息。他们定会入房搜索,就算打不开柜门,也会试图插入刀尖,所以我们得避到那儿。”指着靠墙的一侧。这衣柜虽大,但两人若是全挤到一边,势必得紧贴身子,女郎近乎全裸,他大概以为她会非常抗拒,打算绕着圈子解释一二。这点将就与性命相比,哪有什么好考虑的?


    “无妨。”她忍住嗤之以鼻的冲动,大方倚着壁里一侧的衣柜板,淡道:“你过来罢。”见他面红耳赤,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摆,省起自己披着袍子,背门还算有点遮掩,正面却是完全赤裸的,北人讲礼仪诗书,在这种地方就是扭捏得紧,径调了个头,面朝柜板道:“行了,快过来!”长孙旭才靠过来。


    两人上身胸背相贴,勉强挤到一侧,但日九的下半身却离得她大老远的,女郎眼角余光都瞥见他的屁股翘过门隙,瞧着同番鸭差不了多少,差点没忍住笑,蹙眉道:“你屁股是刀枪不入么?少时若被刺出血来,岂能瞒过?快点过来!”


    这道理长孙旭也很清楚,听见偏间暗门被破的声音,眼看没法拖了,绝望地把下身一靠,女郎顿觉股沟里埋进了一条茄瓜也似的巨物,硬度形状近似不说,还滚烫得吓人,即使隔着裤布都有被灼之感,本能缩了一缩,身前却已无路,此举只是徒劳而已,宣示意义大于实质。


    浑圆硕大的茄首处还有些湿濡黏滑,不知是汗还是马眼所沁,磨得桃臀缝里微微酥颤,这种又痒又舒服的感觉她已有一阵没试过了,毕竟身在白马朝的地面,形同敌境,她连沐浴都是三两日才得一回,不比在峄阳时每日两度,睡前也就匆匆洗了脚儿,罕有自渎取乐的闲心。


    今日是到峄阳铁卫军的大本营,才痛痛快快洗了个喷香舒适的澡,不想却是危机前的最后一乐。


    长孙旭嗅着她温温的发香体香,更是硬得无法无天,无地自容。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汲取了玉函白浆内力大进,兼且圣功小成、练出帝心之后,他觉得那话儿的尺寸和硬度,都与从前大不相同;考虑到真气畅旺,充血更多,似也有点道理,并非一厢情愿。


    把鸡儿埋进初识女子的股沟里,怎么想都会被当成人渣吧?就算迫于无奈,但讨厌就是讨厌,就像他不喜欢呕吐但就每次都会吐啊!仙子的青睐是没机会了,干脆早点投胎看能不能赶上她女儿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小声地拼命道歉。


    “……噤声!”女郎咬牙轻斥,充满威仪的短句甚至毋须恶声,他就像听见命令似的本能闭嘴。有趣的是:理性上长孙旭知道她并不是先前所想像的那种柔弱如水的温婉女子,光是从容裸露身体又无一丝淫冶放荡、甚至不让人生出轻视之心这点,就不是普通女子能办到。


    但他仍觉得巧君姑娘很有气质,绝对是被段慧奴胁迫来当侍女的南陵某公主,才得有这般泱泱无伦的优雅和气度。


    扮作黑衣夜行模样的铁卫军果然逐间搜索,“香尘贰”也不例外,那小组长以刀柄敲击铜锁时,长孙旭径于柜门内捏住合叶,自然丝纹不动,刀板插入门缝也在预料之中,但二人仍迟未出门回报。


    长孙旭转念一想,暗叫不好:“糟糕,他们在听呼吸心跳!”身负神玺圣功的少年呼吸悠长,心搏可控制到几难察觉的程度,但巧君姑娘身无武功,无法逃过舞者的耳目探查,而她恰好也想到了这一点,回过头来,蹙眉露出“糟糕”的神情。


    越想抑制心跳,它就跳得越快。呼吸也是。


    女郎脸泛桃红,巧额沁出薄汗,咚咚咚的心跳撞击着胸腔,瞧着像要喘不过气来。长孙旭福至心灵,一把衔住她微噘的樱唇,缓缓度入气息;双掌由她滑腻的胁腋下穿出,满满握住软滑弹手的玲珑玉乳,掌底口中双管齐下,神玺圣功精纯致密的真气瞬间渗透娇躯,如水乳交融般,连结起两人的经脉气血,迅速趋于一致。


    少年如遁入虚境,心无杂念,而至物我两忘,与他浑成一体的女郎亦若是。


    长孙旭若能再受那位异人仔细点拨,于内功一门究其道理,当知有更便捷有效的传功法门,这种如水压渗透的同步法极耗真力,若非圣功、帝心与狱龙函浆三者合一,等闲承受不了这样不设门槛的剧烈耗损。


    即使如此,长孙旭也只能拖到黑衣人出门回报,松开嘴巴,贴着巧君姑娘柔嫩的面颊喘气着。


    女郎额发轻抵柜板,吁吁娇喘不止,胸膛剧烈起伏,长孙旭只觉掌中饱满,握得满满的酥滑肉感,巧君姑娘虽非尺寸惊人的豪乳,也称得丰盈二字;恰如其分的浑圆半球形状完美,十分坚挺,掌心抵着的乳豆迅速硬起,如揉樱核也似,却未膨大多少,也可能是原本就太过细小之故。


    长孙旭虽然爱出“送耿照去嫖”之类的鬼主意,事实上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迄今仍是童男,同女子往来实在太费劲了,不合他“省柴慢火”的座右铭。他应该要张皇失措地松开魔爪,向巧君姑娘赔罪,然后等独处时再慢慢回味那曼妙难言、既软又弹的神奇触感,然而不知怎的,他却强烈感觉女郎并不讨厌他这样。


    巧君姑娘稍稍撑直了藕臂,翘起的绵股紧压着勃挺的小日九,像是伸了个谨慎的懒腰也似,拘谨地藏起那份舒爽。少年收紧了指缝,女郎的喘息声像被拨动丝弦的乐器一般,忠实反映着弹奏娇躯的结果。


    “舒服……”他听见她轻哼着,这声音竟比他想像中更酥更软,更有女人味,却非故作柔魅惑撒娇,而是原本的冷冽中被充分揉进了欲望,不作伪的诚实反而更加诱人。


    房外的天井之中,铁卫军拖来被俘虏的侍女,由外侧攻坚的首脑回报,可知与二人的料想相去不远,冼焕云趁吴卿才带走了一半的丹心灰卫士,乘夜对剩下的守卫发动奇袭,从密道杀回的正是原本驻扎于小乘僧团处的铁卫军。


    出人意料的是:就连丹心灰之中,也有冼焕云的人马,被撤去的制高点岗哨其实就是回头来杀同僚的,与爬上阁楼眺望的长孙旭不过前脚走后脚放之差。实际被杀的卫士不过二十来人,其他全是窝里反的叛贼。


    冼焕云厉声逼问段慧奴的下落,众侍女被奸淫时虽哭叫极惨,这会儿倒没个说话的,连原本的抽噎啜泣声都一静,颇有视死如归的壮烈之感。长孙旭暗忖:“说不定她们和巧君姑娘一样,全是宗室贵女,可惜全得死在这里。”知苦刑之下没有好汉,只是在吐实前,不知要受多少折磨,于心不忍,恨不得摀住耳朵不听。


    却听一把腔调诡异的嘶嘎嗓音怪笑道:“别杀了,都留着,一会儿问什么她们都会乖乖招供。统军大人听过那……没有?”中间迸出一串刺耳鸟语,约莫是南陵土话,竟是天龙蜈祖。


    铁卫军背叛段慧奴,率兵的冼焕云却与天龙山的余孽勾结……道理上虽然不是说不通,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长孙旭总觉其中诡秘重重,有着说不出的云遮雾沼。


    冼焕云冷哼道:“本镇乃堂堂武人,不涉阴邪小道,蜈祖所言,未曾听闻。”


    “……央土话该翻作‘女阴狱’罢?”天龙蜈祖似是不以为意,嘎嘎笑道:


    “这种蛊虫只能存活于女子交合处,平生最怕阳精,灌入足够多的精水,便能压制其生长。本门先人养这‘女阴狱’,本是为了练功之用,以秘法将蛊炼至阳物之上,与染蛊女子交合,功力突飞猛进,练一年抵常人三五年;但不幸散功的话蛊虫便即孵化,死得惨不堪言。”


    “这等恶心言语,就不必再说了。”冼焕云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嫌恶:“用毒与用刑,一般的是逼供,不劳蜈祖费心。来人,把她给我架起来!”也不知是挑了哪个可怜侍女杀鸡儆猴。


    却听蜈祖笑道:“本座昨晚,已在食水中放了‘女阴狱’,你们全中了毒。先不说需要阳精才能抑制蛊虫孵化,光是此蛊刺激女子情欲的副作用,便能生生熬死了你们,哪个先说出段慧奴躲在哪儿,本座就赏她这根大棒儿,煞煞痒!”


    长孙旭想到他那癞蛤蟆似的丑样,几欲反胃,搞不懂这个威胁的意义在哪里。这帮侍女已遭铁卫军蹂躏过一轮,要找男人也轮不到这丑陋恶心的老头,不仅对她们毫无说服力,冼焕云更不可能理会。


    蓦听前院里一阵喊叫,人马杂沓,一名铁卫军仓皇飞报:“不好了,不好了!启……启禀统军,弟兄们像是中了毒,模样……模样很是奇怪……”


    冼焕云厉声道:“慌什么!天龙蜈祖,你对我麾下的军士做了什么!”跟着一阵清脆的拔刀声响,可以想见众人将蜈祖团团包围的场面。


    天龙蜈祖怪笑:“本座的‘女阴狱’是改良过的,男子射精的瞬间,防护不了自身,一样会中毒。我劝你将那些人烧掉,以免传染给其他人,不过在烧死之前,可让这帮丫头瞧瞧,立刻便老实了。”说话之间,外头的骚乱急速恶化,不知是死了更多强暴侍女的铁卫军士兵,还是中毒之人的模样太过吓人。


    冼焕云急着压制场面,命众人带了俘虏往外去,不多时传来侍女们几近崩溃的尖叫,使蜈祖之言更增说服力。


    天井中似已无人,吵嚷都在前院里,寺中全是铁卫军,眼下就算出了衣柜也无法逃离,不如待在柜里安全。


    长孙旭发现巧君姑娘浑身颤抖,无论是掌中握着的坚挺玉乳,又或隔裤夹着阳物的臀瓣,全都滚烫得不得了,料想她也中了“女阴狱”的蛊毒,受其动情的副作用所影响,故双乳被握时才未明显抗拒,反而小声说了“舒服”。


    他正想出言安慰几句,女郎却反手握住他那形如硬茄的巨物,闭目细声道:


    “给我……身子好怪,好热……”没等长孙旭反应过来,凉滑的小手已伸入裤裆,不费什么气力便掏出了阳物,翘着小巧的屁股踮脚凑近,将茄首摁入了一处极其紧窄的小小肉凹里。


    两人贴背而立后,长孙旭才发现女郎还比自己高着一些,其窈窕曼妙不是说着玩的,腰胯较男儿明显为高,单论腿脚,还长了他大半截;踮起修长的脚掌,居高临下地轻摇抵坐,长孙旭简直无处可逃,双掌从玉乳移到她臀上,像是要阻止但全没作用地虚抱着,女郎的屁股如腰肢一样薄,却无一丝棱峭骨感,全是充满弹性的紧实肌肉,与文静秀气的外表毫不相称。


    而她那双长腿也是。细直的大腿没比长孙旭的胳膊粗上多少,长而秀气的足胫甚至比他的手腕更细,仙鹤化成的天女大概也就是这样了,紧致却不过分发达的肌束瞧着十分有力,一踮脚便绷起姣美的线条,光瞧一眼长孙旭就想射了。


    这双结实的美腿,实在……实在太色了!


    不是搔首弄姿的淫,而是色:她锻炼得恰到好处,全是为了充分享受交合、令男人销魂蚀骨舍不得放,才变成这样。在端庄闲雅的闺秀外表下,谁也想不到隐藏着这等榨干男人的利器,如羚羊一般,靠着出色的运动能力便能攫取男人的心,更别提与她那温婉气质形成的强烈反差。


    长孙旭的棒儿是前端粗、末端细的鼓槌型,从前没胀得忒大忒长还不觉得,此际益发明显,真是条胖大茄子,形状尺寸都差不多。巨硕的前段没入一圈粉色肉膜里,女郎颤抖着微微拱起玉背,却持续往下、往后推送,这份果决让长孙旭佩服到都有些害怕起来,夹到他觉得必须咬牙忍痛的地步,但强烈的擦刮感真的很美,只能抱着她扁扁的小屁股直哆嗦。


    “疼……巧、巧君姑娘……唔唔……疼!哈、哈……”


    最大的槌首完全被吞没,女郎的双臂也几乎伸直,长孙旭被推到离背后的柜板仅不到一尺,人生的初体验居然就完成相当困难的站立背后位——当然全是女郎主导。


    他无法判断自己是软是硬,因为腔壁委实夹得太紧,让他常时处于一种不是被夹断就是夹扁、其余时间都在发麻的错觉中。但无论视觉或阳物以外的触觉都棒透了:巧君姑娘的细腰动起来像蛇一样,连韵律有致的轻缓都温婉可人,好看得不得了,比她截话或命令他时更近于“仙子”的形象,偏偏是做着这么羞人的事,对心脏的爆击非常非常地不健康,有直接缩短生命的效果。


    她的小腰背上有两枚浅浅腰窝,双手合抱时恰能搁上拇指,而扣在她平坦腹间的双手食、中二指差寸许便能相抵,掌中抚按的全是结实肌束,配上匀腻的肌肤触感,简直就是天堂。


    阳具没入逾半后,巧君姑娘就不再一径后推,而是前前后后、小幅度地摇着屁股,忽又转起圈圈来,进出越发腻润,淫靡的唧唧声响清晰可闻,好像突然腔壁间突然分泌出油脂也似,滑顺到少年终于不再觉得鸡儿给上了夹棍,取而代之的是惊人的爽快之感,尿意瞬间涌起,而且完全憋不住。


    现在他确定自己非常硬了,瞧着还能更硬些。


    “啊、啊……好酸……等会儿……巧、巧君——唔唔唔唔……好厉害!等会儿等会儿……”他连抓她的屁股都停不住她,女郎的轻哼细喘很好听,却也很难听出更多,与同侪间总津津乐道的那种淫浪叫床完全不像,不知道自己满足了她没有,奋力开口:


    “你……唔唔……舒服……哈、哈……舒服么?”


    女郎轻轻挺动小屁股,闭着美眸微一回首,急促点头,这动作出乎意料地一点都不端庄闲雅,毫无从容可言,像小女孩似的,却比亲口说出“舒服”二字更具说服力。


    长孙旭差不多快到头了,插穴的快感同自己用手完全不一样,自己来能很快,实际挺着鸡儿却更累也更容易分心,堆叠的速度不比自撸;然而小池积成汪洋后,溃堤的万马之势却是花洒比不上的,连处男都能察觉不妙。


    他好歹想听巧君姑娘再说句“舒服”、“好棒”之类,抱着她的美臀动了动,往前推进些,刚刚好一束光穿过圆孔,照在两人结合之处,长孙旭赫见肉茄没入一只小洞儿里,洞口的肉褶被撑薄裹住杵身,上头直接是一道桃儿似的樱红夹缝,与腰窝玉背相连,然后就没了。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插的是玉人的小巧肛菊。


    他不及想她为何不觉奇怪,脚下微一踉跄,连忙向前跨了小半步,推着女郎重新回到原来那一侧;巧君姑娘被推得直起柳腰,脚尖一没踮住,娇躯重重坐下,啊的一声娇吟又酥又麻,原本略为分心的长孙旭猛地胀硬起来,被油润的紧窄肠壁裹得满满的,敏感的根部给套紧了,精关即将失守。


    他被女郎的娇吟鼓舞,也不管会不会发出动静,猛把她压上柜壁,用力猛顶,贴着女郎汗湿的浓发玉背,哑声低吼:“爽……爽不爽?这样干你……喜不喜欢?舒不舒服?”


    “呜……舒服……啊啊啊……好舒服!”她一径摇头呜咽,冷不防反手抱住少年拼命用力的臀股,指甲尖几乎刺进肉里,拔尖的娇吟仅持续了一霎眼,腻嗓忽然沉落,只余悠断气音:“好深……好深……来了……来了……别停……呜呜……”


    抽搐的肠壁夹着暴胀的肉茄往上一提,浓精如洪流疯狂涌出,女郎趴在柜壁里死命踮起足尖,肌束绷紧的美腿剧烈颤抖,然而被肉棒贯穿似的痛美却片刻未停,不断深入着她——


    ◇      ◇      ◇


    这样想起来,耿三炮真不是开玩笑啊!日九心想。


    这爽是能死人的,撸十次都没这么累。他花一次钱居然能来三次?


    你他妈逗我吧。


    长孙旭趴在她汗湿的浓发里,双手环着玉人盈乳,屁股被她揪得紧紧的,两人紧密相贴,半天都没人想动;除了高潮的余韵,这种轻怜密爱的缱绻也很棒。初体验居然给了心仪的美丽仙子,他已经别无所求,就算发现巧君姑娘对男女情事熟门熟路,那股失落也未持续太久——至少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而且她的肌肤也太丝滑了,简直像浸了牛乳也似。


    他一直都更喜欢白皙的姑娘,像印象中母亲那样,但巧君姑娘迷人的肤质让他愿意抛却这种无聊的坚持,半点也不想离开她。


    沉迷之间,还插在肛菊里的阳物慢慢恢复了精神,没等他撑起致歉,女郎又熟练地摇起翘臀,发出气音诱人的、带点神秘矜持的喘息轻哼……


    第三次是最久的,差不多等于前两次的时间总和,然后再长一点点。长孙旭身心满足之余,在心里好好地跟耿照道了歉,非常抱歉,我本来想用“耿三炮”羞辱你的,没想到这根本是男人的勋章。下次见面,我会带着敬意向你献上这个头衔,三炮。


    当他发现巧君姑娘试图再来第四次时,赶紧拔出阳物,将她转了过来,好远离她臀后那个销魂洞。就算是处男,长孙旭也知道后庭是不会有水的,“满园春”提供这种进阶级玩法,听说床边总摆一罐油,否则姑娘肯定受不住。


    女郎小脸酡红,媚眼如丝,剧烈地喘着气,可能是高潮未褪,更有可能是“女阴狱”蛊根本未解,她等于全程都被媚药熬着,不出事情才奇怪。


    正想好好解释,巧君姑娘却突然捧起他的脸,呵出芝兰般的湿热香息,微眯着水波盈盈的酥茫星眸,喃喃道:“我是不能死的,很难让你明白。用你解蛊毒非我原意,但这样对我们是最好的。”


    长孙旭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听得她直言无隐,失落感却较想像中更强,比巧君姑娘不是未经人事的守贞处子更让人难受。但被春药迷到进错洞儿也太好笑了,少年强打起精神,温言道:


    “巧君姑娘,方才那样……是解不了毒的,咱们进错门了。”


    女郎俏脸微沉。这少年肯定猾头,否则岂能逃过见从的狙杀?谁知死到临头,还来说这些浑话!可能是余毒的影响,她有些克制不住,罕见地反口道:“你对男女情事一无所知,胡说八道什么?交媾也只能是这一处,自有天地以来便是如此。前头……前头是尿尿的地方,便如男子的马眼,那是用刑之处,还是你竟让人插马眼么?”


    长孙旭目瞪口呆。她说得绝对是错的,但例证周延,他居然无法反驳。


    等、等一下!“交媾只能是这处”说的是肛菊的话,那么巧君姑娘的……莫非她还是……


    段慧奴觉得被少年瞧扁了,顿有些无名火起,对他的歉疚也就消淡了些。


    长孙旭是一定得死的,为彻底掌握穷山一国,这条方略多年前便已定下,众人努力至今,好不容易才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不能因为妇人之仁,而影响了统合南陵的大计。


    勒云高死后,她便抛弃了身为女人的部分,贞操对她来说其实可有可无,就算她顺从南陵贵族的风尚纵情享乐,也不会遭致批评,她只是没有心思在这里。把这个只有丈夫享用过的销魂蜜穴给他,交换少年的性命以解“女阴狱”,是女郎所能做到的最后慈悲。


    她见过死于“女阴狱”的恐怖尸体,哪怕那曾是她深深爱过的男人,她也没法再看第二眼。如果不能解去蛊毒,坚强刚毅如段慧奴,怕也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勒云高教会了懵懂无知的少女交媾的乐趣。嫁给他之后,段慧奴养成了每晚饮蜂蜜水、用花果香油清洁肠道的习惯,期待着她的男人填满、刨刮着她;虽然没能得到子嗣至为遗憾,然而她从不后悔远嫁峄阳。


    这个狡猾的毛头小子,居然想骗她走旱道!女郎盯着他瞠目结舌的傻脸,心中冷笑,但适才他那过人的粗硬硕大,似乎还留在腔壁的深处,小屁股里又疼又麻,舒服得不得了,油润肠液忽然涌出,实还想再来一次——


    “天龙蜈祖!”冼焕云的声音倏忽而至,两人都吓了一跳,抱着不敢妄动。蓦听统军使暴怒道:“你把人都弄死了,我等上哪儿找段慧奴去?万一觉尊的徒弟识破调虎离山,返回此间,是你要负责应付么?”


    天龙蜈祖道:“你铁卫军有几百号人,怕了区区两名刀客,难怪段慧奴瞧你不起,不让你插穴。”这话正踩着冼焕云的痛脚,铿啷一响利刃出鞘,统军使森然怒道:“蜈祖是想试试铁卫军几百号人,能再灭你天龙山一次么?”老人的怪笑如鸱鸮,听得出满满的愤恨怒火,恶斗一触即发。


    忽听一人怡然笑道:“两位都是我峄阳国的股肱之臣,便不看小王之面,也莫忘了酋首慨然襄助我等,期望殷切,是不是在大敌未灭前,先放一放过往嫌隙?”声音虽是极熟,口吻却陌生,似乎换个说话的方式,少年便能想起近期在哪儿听过或见过这人。


    冼焕云还刀入鞘,恭谨问候:“参见主公。”天龙蜈祖冷哼一声,却未说话。


    那人笑道:“焕云,这是天龙山的化骨散,无论死活,染蛊之人焚烧以前,都先洒上再点火,可止传染。还能动的切莫靠近,以弓箭射个几轮,可徐徐图之。”冼焕云领命而去。


    天井中安静了一会儿,那人才道:“师父您老人家先别生气,狱龙我已派人去寻,有机会找回来的。只是‘女阴狱’忒厉害的毒物,暂时还是别用啦,以免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天龙蜈祖冷笑道:“国主这声‘师父’,本座可担待不起。有了强力的靠山,天龙山就不是玩意了,这种过河拆桥的坏习惯得改。这‘女阴狱’不过是想提醒国主,不要步上你老哥勒云高的后尘。”


    长孙旭这才会过意来,不禁头皮发麻。


    原来是那没用的废物王叔——勒仙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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