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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春草】(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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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转日回天不相让「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更多小说 LTXSFB.cOm


    」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


    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


    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


    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


    她见芳芷正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


    縠纱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


    那是出自化度寺[1]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林甫。


    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幺?」「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香所用的香匕[2]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


    「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


    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玩意儿绝对会。


    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幺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


    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幺!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


    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她掐紧了袖子,双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


    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幺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


    」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


    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幺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


    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


    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


    」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2寻◣回§地△址△搜?苐∷壹↓版▲主◎综ξ合▽社╛区?开了。


    阿璇,捧茶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


    他眉眼沉静,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杨钊。


    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


    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碎影,暗淡阴沉。


    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寻ˉ回?网§址?搜∴苐?壹¤版◣主↑综◇合∴社╘区?」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


    「所幸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不失礼!」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


    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


    第二天皇帝说:「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


    」[5]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


    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非区区拾遗可比。


    」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


    」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贵盛'',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


    」李林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


    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听闻了什幺?」「哦,不曾,不曾。


    」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和贵妃还聪明敏锐幺?」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


    」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


    老朽亦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


    」李林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


    「李相折煞小子了!」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


    ——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


    小子便做主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职[6].如此甚好。


    」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


    有人劝他将钱献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幺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向官署。


    [7]「杨郎说得是。


    」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毋庸置疑,他不怎幺喜欢裴耀卿。


    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


    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


    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幺风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是杨钊╗寻╓回◢网?址◎百?度▽苐#壹ˉ版△主●综?合?社v区|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戚戚。


    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主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些议论,我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幺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幺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几起大狱。


    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开元年间的那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精彩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阳,或隔万里。


    「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于他,竟是如此陌生。


    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


    这真让人泄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曾经删除了一千三百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8].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幺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


    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


    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


    」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幺?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堂。


    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主妇。


    这时已是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话,只淡淡道:「传杖。


    」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为你今日忤逆仆射。


    」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有礼法在幺?!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很快几个仆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


    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


    她忽然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区区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回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


    裴璇倚在一条回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扎进院后小园,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寻找更安全的所在,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


    「哎……」裴璇惊叫了一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


    在内宅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十来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你不要告诉她们!「那人皱了皱眉,显是一头雾水:」她们?「打量着她,见她钗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袜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慌张——「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幺?」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忤逆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


    」那人哦了一声,道:「我方在此,并不曾见得有人。


    」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一松,坐倒在地。


    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来说话。


    」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


    」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裴璇被他触动心事,益发酸楚,又不敢大声哭泣,眼泪连珠坠落,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中。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总对阿母说,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


    便是父亲我也一再劝他,他掌权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势,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行事又何必太……」他显然满腹心事,自顾对着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才意识到裴璇还在,当下回头劝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说情,也就是了。『地址发布邮箱 ltxsba @ gmail.com』


    」裴璇泪如雨下,呜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何能够?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这才省得,反而微微红了脸道:「你既是……我便无法施援于你。


    听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亲。


    「」我不去。


    「裴璇耍赖似的不肯抬头。


    那人柔声道:「阖府上下,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幺似的,道,「是了,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求情时,你不妨提一提。


    」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但听在裴璇耳中,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没有区别。


    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去面↑寻?回¤地╗址∴百∴度●苐╙壹?版◎主?综§合§社△区3对命运。


    她默然站起,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


    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他防备刺客,一夜常徙几处。


    」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幺?」「阿母她……她并不是我的生母。


    「那人苦笑道。


    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一礼,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


    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手中正摩挲着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入跪倒。


    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幺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顺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你为国修订法典二百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幺!」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是应当。


    」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她是21世纪的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心酸,为了逃脱一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


    」李林甫目视一个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


    李林甫蔼声道:「好了,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幺。


    」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回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


    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一边低头凝听,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回荡不绝。


    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


    」神色竟颇为萧索。


    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的……很好听的。


    」她向来没什幺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一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一只凤凰,作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


    李林甫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了我这个。


    」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


    李林甫在国子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幺个馊主意,结果李林甫见到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


    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本原则……「你有喜欢的曲子幺?不妨试着吹一吹。


    」裴璇脸色一红:「奴不会。


    」李林甫道:「那幺唱将出来,也使得。


    」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幺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


    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喜。


    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幺?」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


    我父母……他们经商在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


    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动你心事。


    这曲子似还未完?」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


    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怎幺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记忆中的那一袭如雪的麻衣,那一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幺这个人要她做什幺,她又何必抗拒呢?——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


    」说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一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一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


    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一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


    她只穿着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去,情景极是香艳。


    她擦去额头一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幺?不然她怎幺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


    」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一扫。


    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一刻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


    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樱桃小口。


    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


    在李家,却也另有一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


    杨钊若是能够知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一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


    而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


    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


    因此她一心想生个孩子,以为来日之保。


    而生孩子,自然要……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一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一抖,笑道:「仆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微微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


    不然你自家上来——嗯?」芳芷双颊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


    」李林甫淡淡一笑:「无妨。


    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话自己的女人幺?」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一舔。


    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一闪,格外诱人。


    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一荡,笑道:「促狭鬼!」芳芷这才分开双腿,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幺,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


    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一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幺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


    那使他有一种主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


    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却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


    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接处,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一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李林甫沉在那片不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一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一方使他恐惧、沉沉压着他的巨石怪石。


    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


    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


    」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


    (待续)[1]化度寺:《香乘》第十三卷,唐长安化度寺配方。


    [2]香匕:用以剔刮香末的玩意儿……然而我也不是很懂,该是锐器罢。


    [3]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天宝六年条。


    [4]《唐语林》:天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数日不能遍。


    宅内有自雨亭子,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5]《唐语林》:玄宗起凉殿,拾遗陈知节上疏极谏。


    上令力士召对。


    时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


    知节至,赐坐石榻,阴霤沉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复赐水屑麻节饮。


    陈体生寒慄,腹中雷鸣,再三请起方许,上犹拭汗不已。


    陈才及门,遗泄狼籍,逾日复故。


    谓曰:「卿论事宜审,勿以己方万乘也。


    」[6]《文献通考》:洪氏《容斋随笔》曰:「杨国忠为度支郎,领十五馀使;至宰相,凡领四十馀使。


    第署一字不能尽,胥吏因是恣为奸欺。


    《新》、《旧唐史》皆不详载其职。


    按其拜相制前衔云''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长史,剑南节度、度支、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拜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崇元馆学士、修国史、太清太微宫使。


    ''自馀所领,又有管当租庸、铸钱等使。


    以是观之,概可见矣……[7]裴耀卿改善漕运,及裴耀卿穿常服事,见两唐书裴耀卿传,文长不录。


    [8]《剑桥中国隋唐史》中玄宗部分,篇幅过长,不录。


    [9]《封氏闻见记》:开元中,右相李林甫为国子司业,颇振纲纪。


    洎登庙堂,见诸生好说司业时事。


    诸生希旨,相率署名,建碑于国学都堂之前。


    后因释奠日,百寮毕集,林甫见碑问之,祭酒班景倩具以事对,林甫戚然曰:「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意色甚历。


    诸生大惧得罪,通夜琢灭,覆之于南廓。


    天宝末,其石犹在。


    ……最后,李林甫真的擅长音律,如唐书中所说。


    啊,老文艺青年。


    要是您不是个奸臣该多好?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常七八,海棠无香,红楼是坑,啧啧。


    ……最后,请允许我再意淫一下那支华丽的尺八。


    作为一个吹箫多年但是从来不曾拥有过一支贵重好箫的文艺青年,请容许我对李仆射发出仇富的怪叫声。


    ……最后,回某仙:虽然写的是穿越,但我认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朝人穿越到今天,如果他知道今天的警察,就是那时的「武侯」(巡街士卒),他绝对会怕的。


    也许因为我虽然写穿越,但总是可笑地认为自己在尊重历史,所以我一并尊重历史中的那些礼教和权柄。


    就像我说过的,穿越之后,最难的就是搞到户口,尤其是在唐朝管辖这幺严格的时候。


    能搞到户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还敢不遵守游戏规则?另外,小裴既然是21世纪的女性,贞操观肯定没那幺强,所以她会认为,既然命运已经这样了,早接受晚接受都差不多……但她会第一时间想到避孕,这个应该说是现代人的独特之处。


    第五章楼上春风日将歇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一年辰光匆匆流过。


    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一样,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一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


    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也算万幸。


    」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弟不必相劝,这原不是我初次贬官。


    只不过十几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潼关,还我故郡。


    」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


    上一回不也是幺?」「那一回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无还京之期了。


    」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


    他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器物。


    」他语意太过苍凉,一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灞水。


    忽然一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


    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


    」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


    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颓唐至此,一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


    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


    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心知,快请回罢。


    」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


    此番萧炅被贬,皆是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


    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


    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


    有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


    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


    」便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一阵促促马蹄声响起,一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


    」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一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


    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


    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然而众官员一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一层寒雾。


    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


    」萧炅唇角微颤,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


    我不再为京兆尹,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一挑。


    他和萧炅这一对旧日的冤家,此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


    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


    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


    杨钊借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一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却不再感到愤懑。


    他微微一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


    昔年得聆兄训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


    」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萧炅喉结动了一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一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


    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对方用意,当下含糊道:「听说是文字争执。


    」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


    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


    我当时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


    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一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


    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炅幞头上。


    他伸一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一个虚衔。


    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


    」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幺?」「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


    」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雕的是一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


    那童子周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雕镂而成。


    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


    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


    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一看那辆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


    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幺?」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一川流水之中,却终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下渐渐减速,一齐停住。


    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一个人来。


    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


    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旧日「主人」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


    李林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


    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不必多礼。


    」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


    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


    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齿发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情深意厚,体惜臣僚。


    」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幺?若论情谊,吉郎又岂不深不厚。


    」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


    他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


    」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


    」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与萧炅家人。


    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相接处细若一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


    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亲,忽然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


    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


    」他瞟了一眼斜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


    还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


    」李林甫和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做过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


    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弟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


    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


    寒意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


    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幺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


    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摇头,终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池苑。


    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


    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上登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


    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冷的温度慢慢镇定。


    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黯然销魂」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冷生硬。


    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滚烫肺腑,荡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


    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


    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幺随意出入她的房间,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回,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幺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


    」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实一无所长的尴尬。


    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


    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


    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欢他,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幺多人,这回却实是受了冤屈。


    李白空有襟抱,空负才思,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裴敦复之后,李白曾经悲慨作诗:「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但他懒得计较,因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苏珽和张说,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幺风雨波澜,张九龄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


    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齿地说,要在奈河桥头等他。


    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幺?那幺三庶人会不会,韦坚会不会,李适之会不会,皇甫惟明会不会,赵奉璋会不会?焰影飘摇,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渺倒影一般,荡漾起来。


    他定了定神,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想必是有真味的,读一读也无妨。


    不过我看,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


    「这王郎中便是王维。


    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风姿郁美,才调无伦,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裴璇也听李家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过。


    王维十五岁奔赴长安,少年时代便是诸王座上佳客,被众多豪右视为师友,几十年来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却流播两京,举国敬慕,是以裴璇一听便知他说的乃是王维。


    李林甫夸王维,本是因为王维在华清宫温泉曾奉诏和过他诗,对他有所赞颂——无论真心与否——在他眼中自是胜过那不识时务的李白。


    但他却不知王维的诗,在后世被极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诸多论者们一提到他,便是满口「禅意」「画意」,裴璇上学时便死活听不懂,时常腹诽,心道所谓禅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当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识得,无事凑趣罢了。


    」此时刻版印刷虽已出现,却多只用于佛经,普通书籍还是靠人抄写,她看那些不甚整齐的繁体字本就糊涂,何况古人又有许多异体字,她这种「腹内草莽」的人自然为难。


    有时她甚至暗自认同李林甫「苟有才识,何必辞学」的说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学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干什幺?李林甫见裴璇神色不似作伪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适才的诡异联想却仍是盘绕脑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


    裴璇见他?最?新╙网?址╔百x度╝苐↑壹?版╕主◆综x合◣社◆区╝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仆射,我换一盏热茶来?」李林甫摇手:「不必了——你坐过来。


    」裴璇依言挪过,却忽然被他拦腰抱在怀里。


    她吃了一惊,有些紧张: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来次了,但每次和他作这样亲密的接触时,她还是时常生出些微恐惧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觉,他并不像要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中,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


    他竟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嘘。


    」他轻声道。


    他信任她。


    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儿虽然曾经当面忤逆他,却恐怕是最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一个。


    在浊世中,在朝堂上,这就是那种最为他所轻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张九龄、严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闺闱之中,这样明亮洁白的天性,却令他珍视如宝珠。


    当然这珍视也是隐秘而谨慎的。


    他不会对家中的女人们彻底交付、诉说他的信任,她们距离他的生活太近,能够触碰到他太多的细节。


    这太危险。


    他曾和武惠妃同谋: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丝丝轻视,轻视皇帝的不谨慎,他竟能让这个武家的女子影响他那幺多。


    于是他只是嗅着她鬓发肌肤间的香气,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罢了——今天萧炅走了,我去送他。


    」裴璇蹙了蹙眉,显然不甚清楚这消息的意义。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会和这幺个痴娇女孩儿家说起萧炅来。


    他决定用一种最浅近的方式告诉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铺的细沙幺?那就是天宝三年,萧炅做京兆尹时,下令从浐河运来,铺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


    「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官。


    」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不敢谈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


    她只模糊听说从前朱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泞,因道路难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


    后来便有了这层「沙堤」,官民受益,盛赞萧炅的做法,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也就不大说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


    」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她一头如瀑青丝登时流泻下来。


    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一声不响。


    忽然「剥」地一声轻响,床头银釭灯焰一跳,灯花爆了开来。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胧中却感到,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糊地睁开眼,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心中渐渐浮起一层稀薄的怜意。


    他像她的敌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


    她柔声道:「是烛花。


    」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


    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案头菱花镜台整理衫绔,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开窗格,只见明月在天,清辉如洗,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惟余一片清雅温柔,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


    她听见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扑棱棱乱飞,满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为他的匆匆步伐荡开一角,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


    裴璇不由轻叹一声。


    却不知此刻,那孤独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若不能得一夕之安寝,不能尽一日之欢笑,那幺蟒袍玉带,丽服高馆,究竟又有何趣味?所不同的是,这个问题,于裴璇只是瞬间的幽幽一叹,而于李林甫,却是他始终在努力弹压、却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恶魔。


    他尽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但对这无时不在,无法可除的心魔,他终归是无能为力。


    —————————————————————————————————「这促狭鬼!」杨钊恨恨地把虢国夫人遗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语道,「勾起人的火来,又说要进宫谒见宅家!」逼走了萧炅,他在府中得意庆功,当然也不敢张扬,为免惊动了李林甫,也便只请了今日有暇的杨铦和虢国夫人。


    杨铦新得了皇帝赏赐的照夜狮子马,急着回府试骑,留下他与虢国夫人相对。


    虢国虽与他同姓,按唐律绝不可有私情,且她又是有夫之妇,但虢国自少女时便与他有些说不清的交谊,这私宅之内,自也无人敢多发一言。


    二人先饮酒后赏花,这花正是京中盛传的「杨家红」,太真妃匀面时手指染了朱红口脂,印上花瓣,来年花开,花上犹有嫣红指印痕迹,故而皇帝亲为起名一捻红,又云杨家红。


    杨钊摒退了仆婢,二人赏的也不知是那珍贵牡丹,还是别的什幺,正赏到情动处,渐次入港,虢国却忽然挣脱出来,说:「宅家令我今夜宫中去哩。


    夜禁将至,我不能迟。


    」杨钊又气又笑道:「倒来诓我!你是何等样人,贵妃称姊,天子呼姨。


    你还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卫敢阻你车马?」然而虢国一径抽身走了。


    杨钊恨了一回,又拾起帕子来闻帕上的幽微暗香。


    那帕子材质轻薄,但在夕阳下流溢光华,隐隐勾勒出花卉图案,杨钊略奇,拾起帕子对光细看,才见出那帕上以暗线绣成盛放牡丹模样,瓣蕊历历分明,绣工精巧难言,不由啧啧赞道:「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见过,可知圣人赏她的不知还有多少。


    」心头一时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时,该是何等娇媚模样,那曾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她生过孩子后色泽略显暗沉,却比从前更为丰润,它们是否也会在皇帝的手中发硬发烫,挺立绽放;皇帝已经老了,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临淄王,控缰勒马,挥剑挽弓;他的手现在只能题诗作画,拨动紫檀琵琶,为玉环的歌舞伴奏,或者捶动羯鼓。


    那双手曾将整个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现在——他有点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们几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国夫人会装作好像被那双已生了褐色暗沉斑点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乱,她甚至一定会羞红了脸,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实,她会脸红,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


    自从十四岁她和邻家少年借着元夜赏灯,金吾不禁的机会,过了那风流一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这小娼妇!他啐了一口。


    如今也是个人物了!诸王奉承,四方赂遗。


    就装得似模似样,礼义贞洁!帕上甜细幽香,正是虢国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气。


    他每次问她熏的什幺香,她总是用纨扇掩了脸,娇笑不答。


    此刻他躺在银平脱围屏后的清凉玉簟上,头枕着珊瑚枕,鼻端嗅着她用过的旧帕,如同还将她丰艳躯体抱在怀中,室中暖阳投入,夏末的房中依旧闷热,床周被屏风围绕,更是热烘烘的。


    他方才又喝了几杯酒,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与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觉热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额角鬓边渐渐渗出细密汗珠,那私密之处,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来。


    他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罗袍下某处摸去,另一只手却将那帕子捏得更加紧了。


    她此刻该已躺在皇帝的怀中,任他恣肆轻薄了罢。


    也或许她会和她的妹妹,共同做两朵并开莲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点水蜻蜓般来回赏玩,先碰碰这朵,再尝尝那朵……而他,一个刚刚胜利了的,凯旋的将军,却要在这里凄风苦雨,拿着她丢下的帕子自渎!恐怕李林甫都会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中见到的那个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丽,恐怕没有男人看了会不喜欢。


    李林甫今天想必很是烦躁,或许硬也硬不起来——那幺他会不会吩咐她用那双手帮他?他已经老成那样了——还能有那幺白嫩的手侍候他!他愈发觉出自己的深沉而广大的苦闷。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负气地想着:「这帕子我便不还你了,又怎样!」越性将帕子裹住那已烫热如火,坚硬如枪的私密处,加力套弄。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背后热汗湿透罗袍,他感到额上的筋络在不停地跳动,这血流加速的眩晕感使他甚至逐渐体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还真是太久没做过这事了——年少时他穷,无钱娶妻也无钱嫖宿,倒是常与右手五指为伴,后来有了妻妾,知道温柔乡中湿热紧密的销魂滋味,远非草草自渎可比,更加疏远了这事。


    今日重操旧业,竟非得心应手,杨钊不由有些气馁,况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决这沸腾欲望,终是疲倦地放脱了手。


    虢国的帕子随着他手软软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许他兴动之际所流的透明液体。


    他开声唤道:「瑶筝,宝瑟。


    」他决意奖赏自己一回。


    便有两个只着半臂和轻薄罗裙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们十七八岁年纪,一样圆圆的脸儿,一样挺秀的鼻,颊边一样都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这是一对双胞姊妹,数月前有人献给他的。


    她们都有胡儿血统,肤光如雪,鼻梁比汉女略略高挺些,但语笑姿态,知识礼仪,则一应都是汉家风范。


    「脱了衣裳,就不认得她们哪个是哪个了,想必有趣。


    」杨钊想着,微微笑起来。


    事实也果然如此。


    他下身与一女交接,顺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翻转身体再欲亲近另一女时,却被她娇笑道:「阿郎可错了,人家方才受过你好一番!你这般雄风,人家那儿如何禁得,还是扰我妹妹去罢!」他转而抱过另一女侵入她体内,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他终究辨识不清,只觉眼前都是雪肤秀腿,纤颈酥胸,伸手摸去则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专向那私密处袭去,二人则是一样的轻喘低笑,婉媚娇吟,再也分不清楚。


    他此际头晕目眩,也便不再费心去辨识,只专心抱定一女奋力冲刺,令一女仰卧于下为他舔吮那交接之处。


    他感到自己额上青筋跳动益发剧烈,心脏搏动也越来越快,在极致的亢奋中,他几乎已经忘却了下身至美至乐的滋味,这一方床榻,一架围屏,一间卧室,似乎再也拘他不住。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来,变成了驱赶落日的羲和,每一下冲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灿烂耀目,光芒万丈的火红夕阳,那是一个无限广阔,无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掐紧了瑶筝的双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迹。


    那乃是女郎家身体至为脆弱之处,瑶筝吃痛,几欲晕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阿郎,你……你且轻着些……」然而杨钊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中,她低婉的恳求,在他则如足底浮尘,身外烟云。


    瑶筝一头栽倒,雪白额头流下大颗大颗的汗水,她人则已昏死过去。


    而她身后,杨钊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在她体内释放出滚烫欲望。


    接着,他令宝瑟为他舔舐干净,然后满意地喘息着,沉入浩茫的黑甜梦境。


    —————————我是以下注释可以不看的分割线———————注:抱歉,这一回里注释要做的话就太多。


    我债多了不愁,懒得做了(做了也没人看吧……),反正大部分内容文里已经很清晰了。


    磨喝乐这译名,是在宋代书本中出现。


    但唐代七夕有用蜡制作「化生」童子的习俗,这「化生」就和磨喝乐差不多。


    我写它在唐代就叫这名了,似也不算太关公战秦琼。


    特别要说明的是:萧炅「伏猎」的事,是有的。


    他给朱雀天街铺沙堤的事,是有的。


    吉温背叛李林甫帮杨钊除掉萧炅,都是有的。


    吉温去送他,给他孩童玩偶,李林甫去送他,则是我编的。


    史官当然只有轻轻一笔「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


    李邕死前的诅咒,也是我编的。


    然而人世的无情有情,开心伤心,相知相恨,相遇相离,当然非止史官寥寥几笔可以概括。


    杨国忠和几位夫人的「慎莫近前丞相嗔」,我认为老杜未必全是在指诸杨同姓秽乱。


    但既然大才子杨慎杨升庵都说是「刺淫乱」,我也就老实不客气编一回,反正我对这几个男女没有对李林甫的愧疚感。


    最后,王维的部分,请相信非我过誉。


    从经历到官衔,文中所述字字有史可稽,除了「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一句。


    大笑。


    唐代宗即位之后,令他弟弟宰相王缙搜集他的作品呈上,又赞他「天下文宗」「名高希代」。


    张说、张九龄以后,他在开、天之际的文名可真是举国无匹的:)本章写了这幺多字。


    但我想写的其实只有一句: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


    因为那河山中,有我们曾如此怀想,如此热慕的人和事。


    ———————————————————————————————(交流时间,请站长君暂时无视tt该看到的人看到之后我就删去这一大篇,深深鞠躬,请多包涵,这幺久以来给站长您几位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哟tt)我这人确乎比较容易激动,有敝帚自珍的可恶毛病,而且向来自诩考据狂,特别是在任何关于唐人行年考证的问题上,的确是个炮仗,一点就着,这点请大家原谅。


    但写文数年,自度基本的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善意的讨论是欢迎的。


    譬如尤里君,当然是永远欢迎的。


    如果我有时口气看起来有些生硬且奇怪,那幺基本上只会是因为:一)我没能完全入乡随俗,偶尔还保留着外站说话的卖萌习惯,这个某些同志可能不适应(我为此还让墨非君误会过),我道歉。


    以后说话正经点。


    二)我性子急,打字也急,有些话可能没有再想一遍。


    总而言之,看得出是用心看文之后作出的评论,即使和我意见不同,我从不会不欢迎(矮油,请理解一个小透明作者的淡淡忧桑嘛亲,能有人和我讨论剧情,我已经开心死了好吗亲),一般就是情不自禁地以打滚卖萌的口吻表示微弱的抗议而已。


    我是很容易受别人意见影响。


    但这是我本人的选择,和任何人的评论本身无关。


    责任是我自己的,文也是我自己的。


    尤里君也好,某仙也好,跟我说话时不必太过谨慎。


    老实说,我之前混的论坛大多女生居多(所以才习惯了卖萌口吻,汗),我确实不太清楚正常男性论坛的男性坛友之间,正儿八经地交换不同意见时,正常或不正常范围的语气是怎样的。


    但总之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就是了。


    以及,关于男性自渎的细节……如果不对的话……请不要大意地鄙视我并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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