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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没有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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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没有风花雪月


    女作家陈丹燕写出一本《上海的风花雪月》,以其缠绵悱恻的笔调吸引了众多读者。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我觉得书名起得极好。风花雪月,确实是最能概括这座摩登城市韵味的形容词:“上海,曾经被称为东方的巴黎,曾经是个浮华璀璨的花花世界,曾经最西化、最时髦,有着最优雅精致的生活方式……”


    因为本人创作过一系列表现北京历史文化的散文,有聪明的书商找来,约写一本《北京的风花雪月》。写别的内容可以,写风花雪月,我却不行,于是我礼貌地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北京没有风花雪月。非让我应酬的话,我倒很愿意以此为题写一篇文章。


    北京哪来的风花雪月即使有的话,也与上海不可同日而语,没的可拼。风花雪月,堪称江南一带的专利,北方的城市在这方面毫无优势可言。尤其北京,一向是理性的、豪爽的,衣食住行方面也较粗糙,或者说喜欢凑合。绝不像会享受的上海人,张口闭口讲的都是生活质量。北京人,离精致优雅,还有一段路要走。


    所谓“上海的风花雪月”,其实是一种小资情调。北京的有钱人,并不比上海少,但似乎没有谁称得上货真价实的“小资”——哪怕在外企上班的白领,好像也不太擅长或不太喜欢那一套。上海的旧家底是百年前的那座殖民色彩浓郁的大都会,“买办”文化一度盛行。譬如陈丹燕为一幅老照片所写的说明:“旧时的阳光,旧时的风,旧时的欧洲皮草的招牌广告,这是3o年代的淮海中路商业街……有薄薄阳光的下午在这里逛街,这是上海绝大多数女子的享受,窄窄的人行道上,飘浮着埃及香烟、法国香水、罗宋新出炉面包和新出锅的生煎馒头的温和气息。”上海滩的半壁江山,基本上让形形色色的舶来品占领了。而同一时期,北京的王府井或前门大街什么样子呢依旧古色古香,依旧是盛锡福、同升和、全聚德、同仁堂等老字号的天下。我只是翻到一张宣武门的旧照,发现箭楼上贴有仁丹的广告,不禁喟叹:看来仁丹比炮弹更难挡得住……北京若赶时髦,是赶不上上海的。上海不仅跑得快,而且跑得早。好在老北京很自信,不爱赶潮流追时尚。


    旧上海的租界面积较大,因而留下了许多欧式建筑,使某些街区显得颇洋气,典型的中西合璧。在当时的北京,恐怕只有一条东交民巷,是忍痛割舍为使馆区的,成为外国人的势力范围。清朝时作为标本陈列的西洋建筑,全集中在圆明园内,后来还叫洋人放一把火给烧光了。所以,穿梭于北京的旧街区,到处都是民风淳朴的四合院什么的,很难找到一幢年代悠久的花园洋房,很难发现一个世纪前的欧风美雨所遗留的痕迹。有人说这正体现了北京在近代史上的保守之处。我的理解恰恰相反:这叫坚持,你懂吗对某些国粹若不加以保护,那么在文化上无异于混血儿了。说实话,从建筑美学的角度来看,我更喜欢不解风情的北京,原汁原味的北京。


    上海人很怀念月色撩人的外白渡桥。张爱玲校旱里的男女主角,最适宜在桥上散步,展览西装领带与旗袍高跟鞋组合的花样年华。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一出东方的“魂断蓝桥”。我不禁要说点“损话”了:儿女情长的外白渡桥,能跟扬眉剑出鞘的卢沟桥相提并论吗?每看见栏杆上立有数百只小石狮的卢沟桥,我就肃然起敬,想起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由此可见,京派文化与海派文化,绝对是两种风格。北京虽然没有风花雪月,但不算什么缺点。毕竟,它还有别的什么,来体现自己的价值。英雄本色嘛,也不是耍把式的,干嘛非要闹一些小花样、弄那么多西洋景。写到此处,我要求自己尽量把语气放温和些,免得读者误以为这是一篇“强词夺理”的酷评呢。其实,我不过是拿这个话题,来磨炼自己的辩论水平。


    还有,上海人总对巴罗克式的和平饭店津津乐道,对于上海而言,这已算是“老字号”了,觉得那是外滩的门脸,而且里面的西餐与咖啡很正宗。北京的东长安街上,有个于19o1年最初挂牌的北京饭店,可以抵挡一下。始创者是两位法国人,后转手给意大利人卢苏。19o7年卢苏将产权卖给中法实业银行。又过1o年后,中法实业银行将其扩建成七层高的法式红楼。东交民巷曾有大名鼎鼎的六国饭店今已不存,但北京饭店此时的规模已超越六国饭店,成为北京饭店业之翘楚。1949年被北京市军管会接管,1954年在旧楼以西建造一座八层大楼,1973年又在其东新建二十层高楼。


    北京饭店接待过多少外国元首,我记不清楚了。肯定不会比上海的和平饭店少的。


    我只知道,2oo2年2月22日,美国总统布什曾在北京感叹:“长城依旧,而中国却今非昔比。”他是第374位登上八达岭长城的外国元首。


    于是我又找到一条“歪理”:不要笑话北京没有风花雪月,上海,有……长城吗?


    但事实上,上海人对于生活的质量与情调,还是充满优越感的。有点轻视北京人的落伍或慢半拍。我认识几位搞写作的“上海宝贝”,来北京,慕名去泡三里屯,说是很失望:“三里屯真是徒有虚名。酒吧的装潢太老土了,桌椅安排得也拥挤——一点情调都没有。如何叫人放松 ”她们唯一嘉许的是北京人的酒量:喝啤酒跟喝白开水似的。但我仍从中听出几分讽刺的味道。莫非是我多心了怕我觉得她们挑剔,她们声明下次我去上海,一定领我去衡山路一带泡吧,见识一下真正的酒吧应该是什么风格与档次。我只好讪讪地笑了,辩解道:要想了解真正的北京,不该来三里屯,应该去泡老舍茶馆。听一段京胡,顺便喝声彩呀,就能找到当大爷的感觉。


    而这一切,对于北京来说,只是皮毛而已。北京的灵魂要深厚得多。不在这里,在别处。外地人逛北京,总是冲着星罗棋布的名胜古迹去的,故宫、十三陵、长城、颐和园等等,还玩不过来呢,哪有剩余的功夫去琢磨其他内容,北京有的是老本可吃,至于是否有额外的风花雪月,并不重要,并不影响其本身的魅力。我无法从风花雪月的角度,来赞美北京。身在北京,我甚至都写不出风花雪月的文字与故事。


    北京有风。但这是古风。战国末期著名的刺客荆轲咏诵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西汉的司马迁倾听着风吹过耳,加以评点:“燕赵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荆轲消失了,雄风犹存。北京的历史一直呈现风起云涌的局面。即使在现实中,北京的风也是豪放派,上海的风相比之下简直是婉约派的小令。尤其春秋两季,不仅刮大风,还有飞沙走石的沙尘暴,还有横空掠过的西伯利亚寒流……


    北京有花。譬如景山的牡丹,明代就独领风骚,甚至《明宫史》里都提及。还有颐和园的玉兰 “玉香海” ,系乾隆皇帝要求种下的。北京的花,堪称天子脚下的国色天香。但在北京,最受关注的不是花,而是香山的红叶。每年秋天,市民们爬香山,为了看红叶。红叶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明星。“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句诗,颇能体现北京人的审美趣味。北京人最欣赏的,还是不屈服的强者风范。


    北京有雪。甚至进入李白的诗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在中国,还有什么地域,敢拿或能想到草席来比喻雪花 “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鲁迅语)上海纵然比广州稍强点,估计多为雨夹雪或零星小雪吧。


    北京有月。在北京,唯独月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北京有风、有花、有雪、有月,哪样都不缺。但还是没有风花雪月——臆造不出那种温柔缱绻的整体氛围。北京,硬件有余,软件不足。或者说得更平白点:雄心有余,柔情不足。它似乎天生就是一座缺乏柔情的城市。说惯了豪言壮语的大嗓门,不擅长讲述甜言蜜语。适合作报告、搞演说,却不适合谈恋爱。谈恋爱,需要一颗很细腻的心,以及轻柔的语调。


    北京的历史上缺乏风花雪月,却充斥了逐鹿问鼎的金戈铁马、猎猎旌旗。这座古都的画外音,一般都属于铿锵激昂的洪钟大吕。偶尔哼几首卿卿我我的抒情小曲,也会“跑调”。所以,北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温柔富贵乡”。它富贵,却不够温柔。在这里找不到低斟浅酌的泡沫化的香槟,却随处可见狂饮的烈酒。


    以北京烟熏火燎的往事下酒,我一醉方休。凛冽的大风,以及鹅毛大雪,落满我左右两边的肩头……


    在火中,在水中,在荆棘丛中,我寻找着这座城市古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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