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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仇
第八十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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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节
何荣普家院子里种的八嗑杈高粱,是省农学院研究出的新品种,这种高粱产量高,米质好,正在大面积推广。它的缺点是茎秆儿甜,生长期较长,往往是籽粒还未成熟就被人们当甜杆儿糟踏掉。生产队试种失败后,八嗑杈高粱扎根在社员的自留地和各家的院子里。
马文在高粱地里蹲了一会儿,又窜到房山头,房山头是何家的茅房,散发着粪汤的臊臭味儿,马文顾不得这些,探出头往何家窗户上看。
从“三星”的位置上,马文知道已是午夜,他想象家里的情况:此时的马向东一定搂着辛新,辛新还在哭,但泪水阻挡不住马向东对她的需求。
马文庆幸计划的顺利完成,更佩服瘸侄给他出的好计谋。
何家的房门开,马文激动不已。出来撒尿的是何荣普,马文像泄了气的皮球。
天上的星星静静地停着,地上的高粱静静立着,流星划过天空,没发出一点儿声响。马文爬到窗下,竖起耳朵听,屋里传出轻轻的鼾声。
马文感到冷,但想到马向东光着身子压向辛新的那种场面,一股强烈的激流在他体内涌动,促使他下决心等下去。他爬到何家东屋窗下听,屋里有动静,让他一阵紧张。他想躲,又舍不得离开,想看个究竟,又不敢把头探出窗台,他把耳朵贴到墙上,觉得屋里有人翻身,便急忙撤身离开,连滚带爬地进了高粱地。
高粱上挂了轻霜,马文凉得打冷战,他想到家里的热被窝,也揣测女媒人在他炕上酣睡的模样,但肖艳华对他的诱惑使他不愿离开。
马文认为肖艳华一定起夜,只要一开门就抱住她,叫她不要喊,叫她不要反抗,把她拖入门前的柴垛里,用马向东对付辛新的手段,让肖艳华哭着做那种事。
高粱地很湿冷,院儿里很平静,马文移到房下,蹲在门口等肖艳华出来。
残月被星星挤到西边,晨霜刮扫马文的脸,马文仍然充满信心,为了得到肖艳华,他宁可等到天亮。
房门被轻轻推开,只穿肚兜内裤的何英子出来小便,马文像饿狼一样地扑上去。何英子想喊,被马文捂住嘴,把她拖到门前的柴垛里。
马文拽下何英子的内裤,粗声说:“挂破鞋游街,屁事儿也没有,身子比以前还光滑。”
何英子认出拖她的人是马文,更加恐惧,战战兢兢地说:“马叔,我是英子,不是我妈。”
马文抱错了人,但他并没有因为是老相好的女儿而放过何英子,他把沉重的身子骑在**的何英子身上,又去解自己的裤带。
何英子被压得难受,喘着气说:“我妈被你占有,我爸爸抬不起头,你再祸害我,天理不容!”
“什么天理地理,都是屁话!你们女人就是这玩意儿,跟谁办事儿都不耽误吃饭。”
何英子用手护住要害,这是受辱女子的最后挣扎,挣扎中她想到了妹妹,幻想马文能顾及父女之情。她说:“村里人都知道你是小错的生身父亲,你万一给我弄出孩子,小错就没脸活在世上了。”
此时的马文,已经被欲火烧得失去理智,即使马文理性健全时,他也不会放过到手的何英子。马文拿开何英子放在羞部的手,说了句:“少说屁话,我不管你妈还是小错,搬出谁也不好使!”
……
何英子跌跌撞撞地离开柴垛,慢慢地走进屋,轻轻地带上房门,悄悄地上了炕,呆呆地坐着。
黎明到来,英子不觉,在她的知觉中,光明和黑暗没什么两样。马文强暴她,她觉得和妹妹、母亲有关,她想把这段痛苦的经历告诉她们,让她们也承受痛苦,但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她对她们怀着深深的感情深深的爱。英子想哭,却露出凄惨的笑。英子想怒喊,却在心里唱,人们都知道英子唱歌好听,可她从心里唱出的东西,魔鬼听了都会难受。英子想跳起,可身子动不得,她打算一直坐到老。
小错来招呼姐姐,英子才想起抬身,用手一摸,被子湿了一片,是泪水。
肖艳华去柴垛抱柴,发现马文趴在柴垛窝里,睡得像死猪,还发出很响的呼噜声。
肖艳华刚离去,刘仁赶过来,推醒马文,对他耳语几句,马文急匆匆地去了生产队。
生产队里坐着两位来外调的城里人,穿戴很整齐,表情很和善,带着纸和笔。
协助外调的人除马文外还有“老连长”,气氛并不紧张。饲养员王显富可以出出进进,刘喜坐在大炕的另一头偷着听。
外调人员对马文非常客气,让他坐在炕头儿上,还递上一棵大前门烟卷儿。
外调者问:“解放前,刘屯有多少户人家?”
“老连长”说:“也就是三十几户。”
马文不知外调人员问户数干啥,他不急于说话。
问:“当时刘屯,能不能成立一个保?”
“老连长”答:“根本不能,那时的保相当于现在的大队,是把四五个自然村整到一起。”
“这么说,当事人算不上保长?”
“算不上。”老连长肯定地说:“别说是保长,连屯长也算不上。”
马文觉得该说话的时候到了,他把半截烟扔到地上,大声说:“你别听他说屁话,那时的刘屯就是一个保,刘宏达就是保长。”
两个外调人员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表态,听“老连长”反驳马文:“咱们都是那时候过来的人,说话得实事求是,三十几户人家能成立一个保吗?保长吃官府的俸禄,这个钱谁给拿?”
马文不示弱,瞪着眼睛说:“我是刘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最有发言权,我说刘宏达是保长他就是保长!”
马文的话被刘喜听得清清楚楚,他恨自己手里的火药枪是假的,如果能射出子弹,他会用枪口顶住马文的脑门儿。
“老连长”说:“你是贫农,我也不是地主,我给地主扛活的年头比你多。刘宏达如果当过保长,我也不会保他,他只教过孩子,连屯长、甲长都没当过。硬把他推向敌人哪一边,我看说不过去,别说现在,周文王那时候也不能这样干。”
讯问者假装严肃,做笔录的人不动笔,他俩互相递个眼色,又把目光投向“老连长”和马文,似乎很愿意听他俩争论。
马文说:“伟大领袖**教导对我们,啥事都要讲阶级斗争,要分清敌我,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要和外地的革命组织联合起来。刘宏达被调查很多次了,矿上的人都说他是保长,他一定是保长,让我打证明,我坚决站在你们外调人员这一边,不能说屁话。”
刘喜看着马文嘻笑,手心冒着汗。
外调人员对马文的话表现出吃惊,但做为政工人员,他俩都有高度政治敏感性和过硬的政治素质,惊诧在脸上一忽而过,展现在“老连长”和马文面前的是老练和沉着的表情。
询问者采取新策略 ,让马文和“老连长”一个一个地说,并要求他俩不许中间插话。
问马文:“你说刘屯在解放前有多少户人家?”
马文想照实说,但觉得不适合当前阶级斗争的需要,便向外调人员夸大数字:“超过一百户。”
“老连长”想更正,外调人员示意他先不要说话,他忍着咽下一口唾沫,暗骂马文变成一条疯狗。
刘喜恨不得扑上去掐住马文的喉咙。
两名外调人员同时盯住马文,做笔录的停了手中笔,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外调工作是对组织负责,也要对调查对象负责,你说得话必须真实,还要摁手印。”
“我懂。”马文说:“这点屁事儿,我敢负责!”
又问:“我们调查的对象在你们这当过屯长,是吧?”
马文答:“刘宏达不仅是屯长,还当过保长。”
做笔录的人瞅着马文不动笔,马文生了气,喘着粗气大声说:“我说的话我做主,你们该依照我说的记。”做笔录的人要说话,同伴儿摆手制止他,听马文继续往下讲:“上次外调的也不知干什么屁事儿?来过好几遍了还让你们跑,左一次右一次的,净整屁麻烦。把刘宏达抓起来,小绳一勒,啥事不都结了!他当保长期间,没少祸害刘屯人。”
王显富给牲口添完草走进屋,马文的话被他听见,这个老实本分的穷汉子觉得马文做得太过火,忍不住说了句:“人做事不能太绝,没有的事别瞎编,自己豁出去了,也该为后人想想。”
“老连长”觉得马文太过分,心里说:“刘宏达和他没仇恨,李淑芝也没抱他家孩子下井,是疯狗也不该往死咬刘强一家。”
刘喜想到马文会给父亲带来灾难,希望外调人员不要相信马文,也希望“老连长”站出来为父亲说话。
“老连长”的嘴动了动,外调人员让他过一会儿再说。
外调人员问:“被调查的当事人当了几年屯长,或者说当了几年保长?”
“五年,五年还多,什么屁屯长,就是保长!”
马文的话,外调人员没有记。笔录者让马文在一旁抽烟,另一位问“老连长”:“马同志说刘屯有一百户人家,是真实情况吗?”
“不真实,顶多三十五户。”
问:“三十五户不能算做保吧?”
“不能算,连甲都算不上。”
外调人员说:“据我们的当事人交待,他在刘屯当过屯长,时间不长,也就是半年左右,他交待的真实吗?”
“不真实。”
做笔录的人停下笔,很认真地说:“刘同志,看来我们当事人隐瞒了事实,请你把当时的情况详细提供给我们。”
“老连长”说:“刘宏达在解放前只是教孩子们念书,没见他当过什么官儿,他也没在刘屯当过屯长,有人说他当保长,八成是因为他从小日本手里要回孙广斌,他是豁出命和日本人交涉的。孙广斌没忘恩负义,曾到你们单位证明过。村里人说他当保长,那是捕风捉影,再不就是故意害他。”
做笔录的人盯着“老连长”,“老连长”把话说完,他和同伴儿交换了眼色。
问:“当过半年屯长的人,不会有血债吧?”
“老连长”说:“要说当过半年屯长的人,除非是刘文胜的弟弟,这个人老实到了家,不可能有血债。”
讯问者站起身,扶着笔录人的桌子说:“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越来越好,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红旗飘舞下,在**同志的关怀下,我们成立了革委会。革委会是无产阶级的政权,无产阶级政权要纯洁自己的队伍,把污泥浊水扫地出门,每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都要查清历史。刘文利是你们刘屯人,他交待,在村里当过屯长。你二位的证言,出入太大,还需进一步证实。但是,做证不是儿戏,必须负责,请二位摁手印吧。”
两名外调人员绕来绕去绕到刘文胜的弟弟刘文利身上,原来他俩不是调查刘宏达。马文觉得刚才的话都白说,他不想摁手印。
“老连长”觉得受了戏弄,在心里发泄不满:“你这两个家伙,说是来调查,我看是唬弄人,旧社会也没有这样断案的。你调查刘文利,就该早说,何苦让马文在刘宏达身上费心思。”
外调人员讲革命形势,基本都是空话,但刘喜觉得份量很重,他没心思听马文再给刘文利打什么样的证明,而是急着回到家,把听到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和哥哥。城里正在清理阶级队伍,父亲一定逃不过,他要去清河市看望父亲。
刘喜赶到清河矿二宿舍,没有见到父亲,和父亲同宿舍的梁大叔给了他食堂的饭票。
梁大叔中等个,典型山东人的南北头型,透着齐鲁大汉的刚毅,沂蒙山的口音没变,连“奶奶日”的口头语也没改。他告诉刘喜:“那些狗日的真会摆弄人,让你爸爸白天干活,晚上去陪斗,有时回来晚,有时回不来。你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倒在你爸爸的铺位上睡觉。矿里搞忆苦思甜,再累也得去,奶奶日,弄两块糠馍馍,还省一顿饭的粮票。”
梁大叔去开忆苦思甜会,刘喜也出了宿舍门。
矿前广场上搭起的席棚已经不存在,换了水泥建筑的固定舞台,舞台的上方和四周挂满电灯,把台面映照得亮如白昼。红工联和清联的标语都成为过去,革委会的横幅非常醒目。台上的人寥寥无几,台下挤满了职工和家属,职工们由各单位领导带队,组织得井然有序,而家属们则乱糟糟一团。
有人把饭筐抬上台,足足摆满少半个台面,台下人着了急,会场有些乱
主持忆苦思甜会的人是吕希元,由于扮得严肃,把长脸拉得更长,他拿过麦克风对着台下喊:“职工同志们,家属同志们,革命战友们,大家不要着急,等开完忆苦思甜大会,就把台上的食物分给大家吃,都尝尝旧社会的痛苦,想想伟大领袖**给我们带来的幸福生活。”
台下稍稍平静,吕希元对着台后喊:“把五类分子和牛鬼蛇押上台!”
被押上台的有牛思草,还有刘宏达。
刘宏达很清瘦,剃成短发的脑袋中心露出一片秃,他被五花大绑,刚走到台上,被看守踢一脚,站不稳,摔个前趴,另一位看守把他拎起后又打了一钢丝鞭。刘宏达情很漠然,好象习惯了这种劳动加批斗的生活,而台下的刘喜受不了。
一个思想还未成熟的少年,面对无辜的父亲被人折磨,人们可以想象他心灵上的痛苦。刘喜推开人群往台边挤,被一双大手拽住,他回头看,原来是梁大叔。梁大叔用责怪的口气说:“让你在宿舍睡觉,你钻到这里干什么?这种事都习惯了,愿看你就老实呆着,不愿看我领你回去,奶奶日,咱不图那两个糠馍馍。”
刘喜要看个究竟,要记住都是谁对父亲下了毒手。
包括刘宏达在内的所有阶级异己都老实地站在台边,也不再有人对他们施刑。吕希元做了简单的讲话后,由无产阶级革命者逐个上台诉苦。
最先上台是一位七旬老人,姓霍。老人的儿媳妇是居委会主任,老人是儿媳妇推举来的。儿媳说让老人诉苦是发挥老贫农的余热,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再添砖瓦,但一些人则认为,她是利用老公公捞取政治资本。
霍老汉很慈祥,说话也很实在,为了显示对**的忠诚,也证明地主资产阶级给他带来的痛苦,说话前先抹起了鼻涕眼泪。
老人讲:“我的老家离这不远,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大辽河有鱼有虾,是个很富足的地方。可是,地是地主的,船是船主的,穷人双手空空。我给地主扛了一辈子活,到头来是地无一垅,船无一只,就剩两间破土房。生了十几个孩子,只活下来六个,那几个都扔到了乱坟岗子,这都是地主老财残酷剥削的结果啊!如果不把有钱有势的寄生虫子消灭干净,活下来的六个孩子也得喂狼。”霍老汉的话,都是儿媳妇帮他拟的腹稿,由于年岁大,往后讲有些走板儿:“现在的生活好啊,每月给二十七斤口粮,要不是孩子抢着吃,我也能混个大半饱。旧社会可不行,有的大地主不管长工死活,他们喝奶妈子的奶,让奶妈子吃糠咽菜。有的地主连豆子都不给伙计吃,怕盐豆就饭吃耽误干活。我的东家比他们强,秫米饭管够造,还给两块豆腐吃。前几年的日子可真苦,野菜都吃光了,亏得我体格壮,才熬到今天。”
霍老汉的忆苦思甜变了味儿,吕希元上前制止,老人讲到兴头上,不舍得下台,他推了吕希元一把,又说:“我和伟大领袖**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像太阳,闪闪发光,照到哪里哪里亮。他老人家的话最好使,他下令干啥,没人敢说个不字。他领导我们建立了民主、自由、强盛的国家,改善人民生活,我一辈子也感恩不尽。我是无名小卒,受的苦可不少。年轻时,我一个人养活七口人,现在可好,六个孩子养不了一个老爹,老了老了还要挨饿……”
“霍二屁!”吕希元大声吼:“把老家伙整回去!”
霍二屁原是红工联的干将,想在王金国的旗下捞几根稻草,由于红工联在权利的角斗中处于劣势,开拓区成立革委会时,只有王金国一人戴上副主任的桂冠。霍二屁改弦巴结吕希元,没少遭吕希元的白眼。
开拓区的革委会有两名正主任,一位是郑老本,一个是吕希元。郑老本是矿党委委员,吕希元矿革委会委员,两人平起平坐。吕希元心理不平衡,他想把郑老本压下去,自己独揽开拓区大权。
吕希元当开拓区清联头目时,在打击粟满的同时又竭尽全力去巴结程书记,粟满蹲进牛棚,程书记当上矿革委会主任,吕希元觉得有了依靠。他向程书记进谗言,说郑老本不但在运动中表现消极,还和走资派粟满勾结,这样的人不适合留在领导岗位上。
程书记也是戎马出身,还是郑老本的上级,他没有难为郑老本,也没把郑老本从开拓区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上拿掉。
吕希元想排挤郑老本,还需在政治运动中大显身手,这次开拓区的忆苦思甜会非常盛大,是吕希元展现给全矿职工看。本想安排霍二屁第一个上台诉苦,霍二屁的老婆出新招,说霍老汉诉苦比霍二屁诉苦效果好,没想到让霍二屁的老爹砸了场。一股怒火顶向吕希元的脑门子,他气急败坏地把霍二屁喊上台。
霍二屁连推带搡,把老爹从台前推下去。台下人多,好心人用身子搪住老人,要不然,霍老汉摔在水泥地上,恐怕要一命呜呼。
霍二屁看一眼吕希元,吕希元的恼怒变成责怪。心情稍稍放松的霍二屁在台上转圈儿,变戏法似地脱掉一件外衣,面对台下时,换了一付模样。他披散着乱发,故意抖掉煤渣,眼睛冒出泪,和岩粉和了泥,凝固的眼屎贴着鼻梁,像烂泥池里凸起的垃圾,身穿被油污和岩粉渗透的工作服,脚上的胶靴划开口,脚一动往外冒水,在台上留下明显的泥印。霍二屁故意弄成这付模样,是想表现他既是抓革命的急先锋,也是促生产的先行者。
霍二屁站到台中央,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刚才那老家伙是吃饱撑的,纯属他妈的老糊涂了,饿他一星期,他再也不胡说八道!我把老家伙踹下去,是给他清醒头脑。还是那句话,亲不亲,线上分,伟大领袖**是我们最最最亲的亲人!对那些不利于革命的老家伙,别说是素不相识,就是亲爹亲娘,我也要把他打翻在地!”
霍二屁说和老爹素不相识,是有意麻痹台下的群众,这不是他的首创,革命运动中的急先锋都有这个手段。他站直身观察台下的情绪,群众不负所望,报以雷鸣般的掌声。霍二屁精振奋,忆苦滔滔不绝:“在旧社会,我家受地主剥削,地主不但有钱,而且有权,指手划脚不劳动,吃得像肥猪……
我家兄弟姐妹六个,只有一条裤子穿,小子光屁股在冰雪里冻着,丫头怎么办?“
霍二屁停了诉苦看台下,这是他卖的关子,目的是引起注意。但大部分群众都知道霍二屁说话不着边,没有人提示他大姑娘光屁股该怎么办。
霍二屁讲:“我的两个姐姐都十七八了,知道啥叫害羞,没办法,她俩用草帘护着,还得起早贪黑给地主干活。
台下的人都觉得霍二屁讲得离,草帘怎么能护住大姑娘的羞部?况且下地干活的多是男人,又有人担心他的姐姐会出事。
刘喜想到孙悟空的虎皮裙,要提示霍二屁,农村到处都是死猪烂狗,剥了皮给你姐姐套上,也比草帘子强。但是,他看到父亲弯腰受苦的样子,没有把想出的主意喊出来。
霍二屁抖抖身子,大声讲:“看见我这身衣服没,这是干革命穿的工作服,体现了领导对我们工人阶级的关怀,有人称它窑衣,是对革命组织的污蔑!旧社会我们穿啥?啥也穿不着,光屁股挖煤,升井后光屁股钻进大房子,窑子娘们儿都不喜见我们,多给钱人家都不高兴。“
也许是霍二屁过于激动,把诉苦转到逛窑子的事情上,这样也能吊起听众的胃口。
霍二屁讲:“现在的矿长是走资派,旧社会的矿长叫把头,都是王八蛋。这些王八蛋和日本人勾结,把矿工的钱财收刮的干干净净。他们出损招,设立窑子铺,东窑地的道两边全是半掩门。矿工没钱去,他们让赊账,没等开资就把钱扣光了,工人们只好当牛做马,继续卖命。”
霍二屁是解放后来的矿山,解放前的事,是他听别人说的,虽然没经历,也都是事实。至今还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到了黄金寨,先把行李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矿工们系着麻袋片挖煤屡见不鲜,光屁股逛窑子是霍二屁的发明。
霍二屁继续讲:“我是吃苦菜长大的,没吃过粮食,起小就没喝过奶,我妈的奶都让老地主给喝了。**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革命组织把我培养成人。”霍二屁装哭,用脏手揉眼睛,眵目糊被揉掉,眼泪流出来,他拉着哭腔说:“生我的是爹娘,养我的是苦菜汁,党把我领上革命路,伟大领袖让我过上幸福生活,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亲!”
霍二屁诉苦并不生动,却打动台下的全体矿工,他们有组织地抹眼泪,还有人发出痛哭声。
刘喜盼霍二屁早点儿结束表演,脸上露出阵阵嘻笑,梁大叔把他拉紧,让他不要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
霍二屁从饭筐里拿出一个黑色窝头,放在嘴里嚼,煤渣垫了牙,他用手捂住腮,问出的声音很大,却含糊不清:“大家说窝头好吃不好吃?”
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因为在开会前领导没明确交待,都怕回答错负政治责任。
霍二屁把嘴里窝头咽下肚,发音变得清楚:“窝头好吃不好吃?”
见会场局面尴尬,吕希元带头回应:“窝头不好吃!”
“不好吃!”
台下的喊声不但齐,而且震天动地。
尽管矿工们都喊窝头不好吃,大多数人还是把目光投在窝头筐上,他们升井后都没来得及吃饭,再不好吃的窝头也能填饱肚皮。
霍二屁把吃剩的半个窝头举在手中挥舞,对着麦克风大声喊:“现在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别说吃这样的窝头,就是想看都看不到!翻身不忘党,翻身不忘伟大领袖**!幸福不忘各级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对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领导给我带来的幸福生活永远说不尽!我家有饭吃,有房住,还要买四个管子的收音机。睡觉时有被盖,还有褥子铺!没有裤子穿、睡露天地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我家四个孩子都念过书,每人都有布票、线票、鱼票、油票、肉票、棉花票、白菜票,粉条票、鸡蛋票,还有豆腐票,还……”
吕希元让鲁卫军忆苦思甜,霍二屁不得不溜下台。
让鲁卫军忆苦思甜是吕希元对他工作上的照顾,因为这段时间外调的任务不是很多,鲁卫军又不想下井干活,只好让他肩负起这项重要的革命工作。忆苦思甜报告团还要到各单位巡回演讲,经常吃住在外边,又给吕希元约会韩青叶创造了机会。
鲁卫军在忆苦上和霍二屁大同小异,而思甜上有新招,他不但歌颂革命组织,歌颂伟大领袖,歌颂今天的幸福生活,也对吕希元感激涕零。他在台上说:“吕主任忠于伟大领袖**,坚决执行**的革命路线,代表革命组织帮我成了家,给了我幸福美满的生活。他关心职工群众,经常家访,解决了我工作、生活中的实际困难……”
了解吕希元的人都知道鲁卫军瞪着眼睛说瞎话,也都佩服这位彪形大汉悖着良心说话不脸红的高超本领。
鲁卫军虽然干着窍活,却对吕希元和韩青叶没完没了的勾搭愤怒到极点,让他不可容忍的是,吕希元在韩青叶的心目中比他重要。有了后台的韩青叶,常拿吕希元有权有势挖苦他,甚至用离婚来要挟。鲁卫军怕媳妇离开,更怕吕希元给他小鞋穿。吕希元让他下井搬石头是小事,要把他当做牛鬼蛇来批斗那可不得了。吕希元当上革委会主任,鲁卫军觉得他掌握上千人的生杀大权。在权力和人格对比下,鲁卫军选择进一步退让,主动让吕希元去他家睡觉,为吕希元歌功颂德,可望得到开拓区革委会主任的好感。
鲁卫军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喜怒哀乐样样俱全,绿帽子压得他灵魂扭曲,他把怨愤发泄在大女儿身上,对这个酷像吕希元的“野种”倍加虐待。
鲁卫军的忆苦思甜报告上让吕希元很满意,微笑挂在长脸上。他把鲁卫军送下台后,把曲祥俊请上来。
曲祥俊是山东人,说话也带“奶奶日”,他的报告经过有文化的政工人员整理,没往里装那些不文明的词语。曲祥俊口才好,记忆佳,把整理过的材料倒背如流。他是矿级忆苦思甜能手,这次是借用,演的都是重头戏。
曲祥俊的忆苦称得上声情并茂,刚开口就泪流满面,他不擦也不抹,让泪水掉在话筒前的台面上。曲祥俊哭着说:“由于家里穷,我六岁就给地主放猪。数九天,没有棉衣,也穿不上棉鞋,吃的饭都是猪吃剩下的食。地主不让吃饱,饿急了,舔猪食槽子,猪食槽子冻成冰,我用牙啃,还不能让地主看见,老地主知道人和猪争食,我一定挨打。有一天,我冷得受不了,躲在猪圈里背背风,被地主发现,把我拎到街上,打得浑身青肿,我才是六岁的孩子呀!还是虚岁。地主的儿子比我大很多,他穿着皮衣,戴着皮帽子呆在火炉旁,有专人教他认字。地主儿子见他爹打我,他也出来帮着打,用皮鞋踢我的脸。”曲祥俊用手摸着下巴旁的一条伤疤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地主崽子给我留下的,一辈子也掉不了。地主阶级给我留下的仇恨,我这辈子不能忘,我的子孙后代都不能忘!”曲祥俊对着话筒问台下人:“大家说狗地主狠毒不狠毒?”
台下众声呼应:“狠毒!”
“地主崽子狠毒不狠毒?”
“地主崽子更狠毒!”
有人在刘喜身边喊起了口号:“**万岁!中国**万岁!中央文革万岁!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地主反动派!打倒地主狗崽子!血债要用血来还!”
一人喊,众人和,忆苦思甜会的场面紧张又热烈。
梁大叔没喊口号,小声对刘喜说:“这人真是能耐,狗日的也会编,跟真事儿似的。”
刘喜不理解梁大叔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但他听出梁大叔的话不合时宜。
曲祥俊往下讲:“我八岁给地主放牛……”
正讲着,他的目光和梁大叔相遇,不知为什么,曲祥俊没了底气,表情也不如以前逼真。
梁大叔自己嘟囔:“八岁放牛?说八岁学吹鼓乐还差不多。”
曲祥俊讲,他九岁就给地主当半拉子,干成年人的活,挣的工钱还不及成年人的一半。历经磨难,在贫苦中走到青年。由于家里穷,一直娶不上媳妇,到了三十岁那一年,好不容易捡到一个讨饭的姑娘,还被地主霸占了。直到全国解放,辛苦半生的曲祥俊还是孑身一人。
文化人给曲祥俊整理的材料结构严谨,可他在即兴发挥上诉出了漏洞,最明显的是把时间搞差,因为他的大闺女和他的两个儿子是在解放前生人。不过这小小的纰漏被他的泪容所掩盖,仍然获得同情的眼泪和讨伐地主阶级的口号声。
曲祥俊讲:“旧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穷人受富人歧视,受富人剥削,受富人压迫。富人不干活,吃香喝辣的,地富反坏右生活在天堂里,我们贫下中农的处境连地狱都不如。”
“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剥削阶级!打倒一切反动派!无产阶级万岁!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曲祥俊在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把忆苦转到思甜上:“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是他老人家救了中国,是他老人家把我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我有八个孩子,都在阳光下生活,健康成长。在旧社会,我养活不了自己,新社会我能养活十口人,不是我能耐,是组织帮助我。吃水不忘打井人,幸福不忘**,我这辈子不能忘,我的孩子不能忘,我们永远不能忘!“
台上有人拍手,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
曲祥俊讲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优越性,讲解放后人人都过着平等、民主、自由、幸福快乐的生活。讲台湾受将光秃压迫,人分九等,贫富分明。还捎带讲些帝国主义国家里人民的苦难:“帝国主义是富人的国家,花钱买官,穷人没地位,吃不饱饭,没有民主,没有人权。”
帝国主义的事情,是写在材料上的,被曲祥俊背下来。由于他没有亲身经历,不敢随意发挥,说得很死板。
曲祥俊问:“有人反对社会主义,污蔑我们红色政权,说我们吃不饱饭,穿的是破衣裳,住的是矮土房,我们答应吗?”
“不答应!”
会场中的职工大部分穿得利整,可是,换掉窑衣后都没来得及吃饭,十几个小时没进食,肚子饿得慌。在领导的组织下,都承认吃不饱饭不是现实,都谴责阶级敌人对我们的污蔑。他们鼓足力气,把口号喊的震天响。
曲祥俊讲他家十口人都受到组织关怀,吃饱穿暖,钱花不了,还要买足四大件。讲他的住房很宽敞,大儿子要娶媳妇,可以分出去住他家的偏厦。领导还想照顾他一间木板房,这些都是伟大领袖**带来的幸福。
曲祥俊的忆苦思甜非常成功,赢得阵阵掌声。
最后上台忆苦思甜的是孙胜才。
孙胜才投靠吕希元,初步尝到搞运动的甜头,活没多干,大馒头没少吃,又犯了拉肚子的毛病。经过吕希元的调教,孙胜才把拉肚子和革命连在一起,毫不顾忌地把他的“稀屎痨”外号公布于众,并在开拓区叫响。虽然是不雅的称号,也从某种程度上给孙胜才带来切切实实的利益。革委会成立后,孙胜才没事干,不愿劳动的他又相中了忆苦思甜这个美差,他在心里叨咕:“曲祥俊往台上一站,说说解放前,再比比现在,嘴皮子谁还不会耍?尝尝忆苦饭也没啥了不起,台下还准备着大馒头,遇到讲究的单位还备着酒,两菜一汤。”孙胜才回忆过去,把经过和没经过的事在头脑中掺合整理,向吕希元做了申请报告。
吕希元也需要这样的人才,立刻让孙胜才进了忆苦思甜报告团。虽然孙胜才认为做忆苦思甜报告是件简单事,但是,他的报告效果非常不理想。吕希元把他痛骂几次后,便指派开拓区的宣传干事对这块玉进行雕琢。有了能人指点,孙胜才又敢发挥,报告质量明显提升,渐渐成了报告团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吕希元常常让他演压轴戏。
孙胜才枯干瘦小,诉苦时还故意弓腿弯腰,让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受苦的料。孙胜才借题发挥:“大家看看,我孙胜才是个什么样子?这都是在旧社会折磨的。我爹常年给地主刘有权扛活,挣得钱养活不了我妈。”孙胜才只顾诉苦,忘了话筒对着他的脑门子,吕希元来调整,让他往后站。孙胜才看一眼吕希元,忽然觉得这个长脸家伙太阴险,眼里放着凶光。他误认为刚才讲错了话,急忙改口:“我爹也不是好犊子,他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背叛了无产阶级革命立场!”
孙胜才说孙广斌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这个“阶级敌人”明显是指刘宏达,刘喜的头立刻涨大,梁大叔搂得紧,刘喜没有倒。
孙胜才骂一句自己的老爹后看吕希元,吕希元瞥他一眼,然后大步走到后台。孙胜才想:“既然说我爹不是好犊子,那就以他不是好犊子做为开头,这是新创意,虽然没经吕希元审核,也一定给领导带来惊喜。”他说:“大地主刘有权有钱有势,还是个大色鬼,他有两个老婆,还欺负咱贫下中农妇女。我爹也不是好犊子,为了两升米,就把自己的媳妇让给刘有权睡觉。”
会场里的人们都怪,觉得孙胜才这次诉苦变了味儿,不知他诉地主阶级给他带来的苦,还是诉他爹给他带来的苦。
刘喜听村里人讲过孙胜才的身世,知道他是胡编,但刘喜弄不明白,孙胜才编自己母亲让人糟蹋,他的目的是什么?
知道底细的人明白孙胜才是讨好吕希元,因为吕希元对他的老爹看法不好。
孙胜才讲:“我妈还没生我,就被大地主刘有权祸害死了,看我长得这个干巴样,就知道是个没娘的孩子。”
孙胜才的话让人们不可思议,因为世界上还没出现过死人生孩子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敢纠正。孙胜才具备忠于**和忆苦思甜积极分子的双重身份,又有吕希元撑腰,在他身上,什么迹都可能发生。
孙胜才讲:“狗地主害死我妈,日本帝国主义又来抓劳工,伪保长刘晓明把我爹绑了去,那时我还没满月,没人管我,我就得死去。”孙胜才感觉跑了题,慌忙偷看吕希元,从后台走出来的吕希元表现出不满,使得孙胜才两腿发软,急忙说:“多亏地下党把我爹解救出来,才保住了我的小命。”孙胜才想用地下党代替刘宏达救孙广斌的事实,没想到吕希元并不认可,他瞪着孙胜才,孙胜才往话筒前靠了靠,又用目光往台边扫,看见了刘宏达。他在思路完全打乱的情况下又仿佛抓到了替罪羊,孙胜才说:“我爹老王八犊子觉悟低,到矿里胡说八道,说刘宏达救过他,根本没有那码事。刘宏达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不把他打倒在地,我们决不答应!”
从台下上来打手,把刘宏达推到孙胜才身边,打手把钢丝鞭递给孙胜才,让他向刘宏达讨还血债。
台下的刘喜心揪着,他的嘻笑让梁大叔害怕,梁大叔用力抓着他,怕他挣出去惹事。
人,这个地球上最高级动物,在生存和良心之间往往选择前者,也有人舍身求义,那是做为人杰的先贤。而一个普通公民,为了巴结权贵,为了从权贵那讨一口米汤,或者讨得权贵欢喜,恩将仇报,出卖灵魂,虽然被权势者谑称为革命者,也被人嗤之以鼻。
钢丝鞭打在刘宏达身上,刘宏达没声响,刘喜却嘻笑着乱叫。仇恨的烈火在少年心中熊熊燃起,要烧向孙胜才,烧向吕希元。
吕希元打扮成救世主,从孙胜才手中接过钢丝鞭,宣布忆苦思甜会继续进行,刘宏达的问题由专政队解决。
刘喜和梁大叔回到宿舍,坐在父亲的铺位上嘻嘻笑,拳头攥得紧,哼出怪声。
梁大叔告诉他:“你爸爸近几天回不来,你要想法给他送去饭。”
刘喜一宿没睡,梁大叔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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