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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俗店的神崎小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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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8月26日《风俗店的崎小姐》(2)东北往事周二早上通常是专业课,多数学生选择在精力未松懈的上午,将冗长乏味的数算公式、电路分析等无聊课程一股脑完成,这不失为明智之举。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


    不出意外的这节社会学选修课没有想象中热闹。


    教室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使用,集中在后排。


    来上课的自然不是兴趣使然,仅仅为了应付严格的学分制度,教授讲的什么对于他们无关紧要,窝在角落闭目养。


    靠墙位居中间靠后的座位,我拿着上课前分发的讲义打了个哈欠。


    讲义上的内容我略微扫了一遍,大约是开学以来第一堂课,上面没有特别有用的信息。


    老生常谈的自我介绍和说明,寥寥几行再无其他。


    台上教授环顾教室,眼前惨烈的场景让他不由得哀叹一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师玉真理。


    旋即,照本宣科的介绍起自己,聊了聊以后大致教学内容。


    话语时断时续缓慢行进,时间在懈怠的气氛中推进。


    七月份余下两周不到,气温逐步升至高点,好在学校的空调冷气充足,激的我直起鸡皮疙瘩。


    打了个冷颤,鼻子流出粘稠的液体。


    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巾,抽出一张揉成条塞入鼻孔,止住鼻涕。


    台上的师玉教授不知从何时开始,把话题转到了近代文学,莫名其妙的提到芥川龙之介。


    接着从夏目漱石讲到宫泽贤治。


    我搞不懂其中的关联,硬要说他们或许都是日本人,何必要反复强调。


    况且,我极少读昭和之前的作品。


    不可否认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绝算得上近代文豪大家,它们或多或少的影响了如今的日本文坛。


    可于我这异邦人,隔着文化和年代的障壁,总感受不出它们究竟好在哪里。


    这其中既有我个人的原因,也有其他缘由。


    最有可能,是我本身不是个能沉下心来写作的人,让我安安静静地对着白纸坐上一天,比死还难受。


    以至于谈起文学一类的话题,天然抵触。


    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如何会选择来到一个理工大学?饶是如此,最终抵不过命运,莫名其妙被迫上了节文学鉴赏课。


    听了一会儿,晦涩的内容勾起我的睡意。


    或许他讲得不算无聊,但比起昨夜失眠一整晚的我来说,此时的睡眠比起他的话题来的重要。


    我理解了那些早早昏头大睡的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


    并为自己之前武断的想法感到歉意。


    于是,我伏在桌面,同它们一起闭上眼睛。


    10月末尾,阜新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绿皮火车抵达终点。


    列车缓慢进站,随着蒸汽从车头喷出,停止震动。


    车门外,我望向铁轨右侧破败厂房墙壁,上面残留着「工序」、「质量」之类的红色标语。


    身后乘务员裹着墨绿色军大衣,扯开喉咙指挥众人。


    跟随人流,往站台出口移动。


    大厅中,广播里口音极重的播报员一遍遍重复着即将出发的班次列车。


    听着熟悉的乡音,推开最外侧玻璃门,扑面而来的细雪飘落嘴角,苦涩滋味从舌尖上达大脑。


    张口正准备痛饮氧气,冷冽的空气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吸吸鼻子,终于有了身处东北的实感。


    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到这片睽违已久的土地。


    靠着马路边栏杆,行李摆在脚边,等待朋友到来。


    自打初中毕业后,除了08年那场雪灾,得有7年没见过这样飘雪的景致。


    而在南方的日子里每年夏季,台风屡见不鲜。


    整个少年时代的冬季都处于这样天寒地冻的氛围,因而我确信雪就是冬天的代名词。


    相对应,台风也成了我对夏天仅有的印象。


    「这里!」米黄色的出租车停在马路边,透过车窗,张洋招手示意。


    搬运行李花了些力气,我有些疲倦的坐上副驾。


    张洋见我系好安全带,放下手刹。


    边调整头顶的后视镜,边向我搭话。


    「咱俩有七八年没见了吧?」张洋叼着烟,单手扶住方向盘。


    枣红色坎肩马夹勒住灰色毛衣,十分滑稽。


    他搓着手指,看起来局促不安。


    「少说也有七年」摘下眼镜,用衣角擦去镜片上的雾气。


    「来一根?」张洋把玉溪递到我面前。


    「戒了」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没再言语,将嘴里的烟放回烟盒。


    抬手转动钥匙,车身缓缓启动。


    「咋想起回东北了?」这其中缘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若说没有理由如何大老远从乐清跑到阜新?我解释不了。


    惟有一点,乐清我呆不下去。


    回过来时,已经坐在前往阜新的火车上。


    「刚好有时间」「玩几天?」「看情况」我不确定,可能后天就走,或是住上几个星期。


    「住的地方找好了吗?」「还没」「要帮忙吗?」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七年的时间似乎没有改变什么,街头巷尾一如当年我离开时的模样。


    「谢谢,不用了」不想麻烦这位多年末见的老朋友。


    「这么些年阜新还是老样子」「可不嘛,年轻人都往外跑,阜新早就没啥活力了」张洋无奈的点起根烟,车窗摇下一条小缝。


    「这座城市已经死喽」寒风夹杂雪花吹进车内,我收紧羽绒服。


    汽车安静地行驶在公路,看着眼前这具庞大的尸体,疾驰于上的我,感到悲哀。


    「不说这些,等会儿晚饭准备怎么解决?」「随便对付一口吧」张洋随手将烟头扔出窗外,摇上车窗。


    「要不来家里吃吧。


    我下午也没活儿,都提前叫你嫂子买好菜了」「会不会太麻烦」「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咱俩都多少年没聚了,不给我这个老同学一个机会?」「好,那尝尝咱嫂子手艺」


    我说。


    解放大街上,张洋载着我一路离开市区,往更加荒凉萧瑟的方向前进,柏油路逐渐变为坎坷崎岖的黄土地。


    视线里向后飞掠的平房,破败不堪,外围原本茂盛的杂草,安静地枯死在墙根。


    道路两旁杨树稀疏排列,深棕色遒劲枝干光秃秃一片,冷硬骨架朝四面八方延展。


    树下那只年迈的黄狗,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又摇头晃脑地伏下身体。


    雪花在空中旋转,缓慢飘落。


    所有的事物表面,一层肃杀的白色在不断累积。


    车外愈发破败的街区唤醒脑海中陈旧记忆,那些色调苍白的画面和眼前的景象重迭。


    「这地方还没拆呢」「说是今年拆,这都快到年关了,没个准信儿。


    说是和村头那家人拆迁款没谈拢」张洋骂了一句,撇着嘴干巴巴地苦笑。


    「好事啊,给不少钱吧?」「阜新比不上南方,指着拆迁款发财不现实」「好歹不用住在这穷乡僻壤」「那也得等拆迁款下来再说。


    前阵子还说年底能万事儿,一拖再拖到了现在也没个准信儿」他烦躁的吐出一口气。


    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嗑唠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还净聊些糟心事儿」「不会」少顷,我问张洋。


    「对了,你怎么干起出租了」「大学没考上呗。


    我寻思出租车也不看文凭」他手指拨动空调出风口扇叶的方向。


    印象中,张洋成绩不差,是班上少数几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


    倘若往后日子按部就班,进入大学几乎水到渠成,怎么会堕落至此?想必七年间,他经历了许多事。


    人生就是如此,我们在用绝大部分时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极少数人会在中途选择回头,更多的则是一去不复返。


    我知道自己已然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张洋恐怕同样如此。


    为此我离开了乐清,可他能去哪里?我隐约听到甩在车后,趴在树下的老迈黄狗低声吼叫,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吠。


    后视镜里,老黄狗追着车尾,边跑边叫。


    「这畜牲。


    到时候村儿里人都搬走,看你冲谁凶」张洋笑骂道。


    「它是村里的?」「流浪狗」他摇摇头。


    「好些年前别处跑来的,见人就叫。


    亏我平时给它扔点剩饭,真是白眼儿狼」他不免感叹一句。


    「这黄狗老的不成样子,除了我们村,哪都去不了了」老黄狗喘着粗气,伸长舌头,咧开嘴巴吐出白气,病怏怏地停止追逐。


    我与反光镜里的它对视,浑浊瞳孔里看不出一丝生气,全是迟暮之年的狼狈。


    「没错,它哪都去不了」我确信地说。


    驶进村子5、6分钟后,我们在一处平房旁停下。


    「到了?」「嗯呐」张洋解开安全带,穿上羽绒服与我一同下车。


    我拿好行李,艰难地拉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


    四面一览无余的小平房,比比皆是。


    经过红砖垒起院墙,炊烟升起,院内鸡鸣狗叫不绝于耳,有种喧闹的寂静。


    张洋推开其中当中一户人家的铁皮大门,锈蚀严重的门轴发出刺耳摩擦声。


    「燕儿」他喊道。


    院内一块许久末经开垦的田地,坚硬而无生机,其上死去多时菠菜(或是白菜)挂满白霜,唯独


    角落几株葱苗顽强挺立在这片作物坟场,迎风摇曳。


    田地右侧是一眼老式压水井,底部水泥垒起的基座淌着浮冰,铁铸的青黑色按压手柄磨的锃光瓦亮,阀门延长出的水龙头不时涌出井水,滴落在下方带有红色印花大搪瓷盆中,荡出一圈涟漪。


    压水井右侧是一条延伸到大门的石子路,我们走在上面,一路向前。


    「回来了?」


    外屋门从内推开,一位女性裹着围裙走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她很年轻但不漂亮,头发利落的梳成马尾,眼里带着无法让人拒绝的善意。


    上身红色针织毛衣罩着颜色鲜艳的围裙,下身一条藏蓝色牛仔裤,裤腿处微微发白。


    她双手往围裙擦拭几下,有些紧张。


    「嫂子好」


    我摆出一个友好表情。


    「快进来,别冻坏了」


    她让出位置,招手引我进屋。


    「走吧」


    张洋在身后推我。


    进门,前厅入眼是张四方木桌,木桌后方摆着一箱啤酒,大敞四开随取随喝的架势。


    门口左手边是挂衣架,挂着件女式羽绒服。


    脚下是深灰色水泥地面,上方灯泡连着电线挂在房梁。


    一切看起来都很陈旧,且整洁有序。


    「还是东北土炕暖和」


    我说。


    屋外冰天雪地,室内燥热的温度却有种身处热带的错觉。


    将行李随手置于角落,我脱下羽绒服挂在衣架。


    「可不咋的」


    张洋说。


    他拉着我往里屋走。


    掀开门帘,灰白色土炕立刻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想起在阜新度过的童年时光。


    记忆深处那种粗砺干燥的触感,柴火燃烧殆尽的焦炭气味,我曾以为早已忘却,可仍历历在目。


    我真的没忘记吗?残余的记忆终究冲刷的只剩下似是而非的碎片,相同环境下引发的感怀,说到底不过是篡改后的虚假回忆,用以证明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仔细想想,记忆这种脆弱的东西是经不起长久存在的,或者说任何事物的厚度都不足以抗衡岁月的侵袭,即便对逝去之人的思念,也无可避免地行驶在遗忘的轨道。


    何况,这些不足为道的经历。


    不得不说,人是善于遗忘的生物。


    坐在炕沿,手指触摸炕席,我从过往的影像得到少许慰藉。


    「你们先聊,我去准备晚饭」


    张洋点点头,等到女人的身影离开,他盘腿而坐。


    拉过炕桌,从怀里掏出烟,点燃。


    「嫂子人挺好的」


    靠近炕尾的窗台上,玻璃上经年累月的尘埃,形成斑斑点点的黄褐色污迹;去年剪纸末来得及撕去,执着的黏贴在内侧。


    我视线穿过它们,便是低垂的夜幕和逐渐激烈的风雪。


    「是吧」


    张洋眉目舒展,喜悦从他眼角至发梢,发散开来。


    「为了能遇到她,我上辈子得积多少德?」


    他扭开坎肩中间一排扣子,喘不过气似得拉开领口,畅然吐出肺里吸收完毕的尼古丁。


    一呼一吸间,张洋指间香烟灰烬恰好燃烧到摇摇欲坠的长度。


    我盯着它,默数断落时机。


    当数到第九秒时,重力的骚扰下,它不堪其烦,在张洋深棕色裤腿留下一块破碎的黑色残骸。


    张洋拍落裤子上的烟灰,咬着烟嘴,伸长手臂拿过窗前喝剩下类似可乐的碳酸饮料空罐。


    往里弹了弹烟灰,缓慢地开口,「不过这些年她在我身边,着实吃了不少苦。


    真要是哪天把我踹了,我不怪她」


    「真够丧气的。


    让嫂子听到,准要气死」


    张洋现在的模样我感到陌生,搁以前他不会这么说。


    「嘿嘿,这倒是」


    张洋慢慢挪动身子,烟蒂扔进罐子。


    「你说我一个高没毕业的大老粗,哪一点能吸引她?」


    「不好说」


    女人心,我一向琢磨不透。


    「换作我,指定看不上你」


    我调侃地看着他。


    「这话没毛病」


    张洋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要我看,你身上肯定有些不引人注意的优点」


    我说。


    「你找到了?」


    「暂时没有」


    「是绝对没有」


    他武断的说。


    「这可真不像你」


    记忆中的张洋无论何时都不会这般消极,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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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会变的」


    同样的话我听过不下百遍,电影里、小说里、漫画里,还有同学会上,想不到有一天会从张洋的嘴里说出来。


    我感到怪异,现实和回忆在擂台上打的头破血流,双方既没有KO成功,亦没有点数取胜。


    导致我分不清哪边是真正的他,浆煳一片。


    「你确实变


    了很多」「倒是你没啥变化」张洋往屁股下垫了个枕头。


    「跟小时候一个样,闷葫芦似的,隔路得很」「是吗」我认为张洋说的根本不是我,思索片刻实在找不出反驳的道理。


    「可能吧」「雪真大」半晌,张洋转头看向外面。


    印象中阜新冬天,初雪理应绵软如丝般纷披落下。


    细小冰晶在洁净的白云间盘踞,在高空回旋不止,跌落凡间,最终与泥土融为一体。


    接着,数日晴朗,太阳高照。


    于某个惨淡早晨或傍晚,俄而雪骤。


    如今天毫无征兆的暴雪,断然不会出现。


    狂风剐蹭裸露在外的窗台边框,玻璃发出的不堪重负地哀鸣。


    黑洞洞的院内,借着室内灯光依稀看到那块枯竭殆尽的田地,大雪掩埋生机,黝黑的土地失去踪影。


    紧挨田地的压水井,盖着厚重的棉絮。


    地面积雪略高于的井前搪瓷盆,盆内情形观瞧不清,只觉得幽深空洞,惟有一丝恍惚的倒影,时隐时现。


    疾风一浪高过一浪,浓重夜色里狂乱的风雪抽打砖墙,成千上万朵鹅毛大小的雪花崩碎在水泥层。


    我分不清,屋外杂乱无章地喧嚣与炕洞内干柴断裂响动,两种声音究竟哪一种属于干柴,哪一种来自雪花。


    暴雪中央,我坐在滚烫的炕席上,汗水浸湿后背,燥热难耐。


    「的确」我说,「头雪下这么大可不多见」「天气预报这玩意儿没个准成的」张洋翻看手机,突然想到了什么。


    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想也知道」就算村路没被大雪封堵,这样恶劣的天气开车不会太安全。


    「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下来」「方便吗?」绕了一大圈,转过头来还是得麻烦张洋。


    「和我这么客气干嘛」张洋说。


    「多谢」话到此处,我和张洋没了声息。


    好似房屋之中摆着一台人声过滤器,隐密处不知谁人按下开关,于是耳畔只余下一派兵荒马乱的白噪音。


    「说起来...」我踌躇了一会儿开口,「张叔


    现在身体怎么样?」张洋耷拉着眼皮,像没听到,面无表情的调整坐姿。


    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炕桌上的易拉罐。


    遽然,开口道,「没了」张洋用指甲挤压铝制罐身,在他的蹂躏下,易拉罐扭曲成扁平状,连带其中烟蒂一起。


    「去年年底走的」周遭原本流动的情绪瞬间凝固,我无言以对。


    语言的锋利往往是人所不及想象,无心之语与有意而为客观上来讲同样恶劣。


    「对不起」张洋摆摆手,脸上出的平静,黑色瞳孔里不含杂质的目光投向我。


    「我没那么敏感,事情过去有段时间了,该过去的要让他过去」继续说,「老话讲的好嘛,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


    且不论这句话正确与否,拿来安慰生者有着异乎寻常的疗效。


    宛若灵丹妙药,只消说出何种悲痛亦能消融化解。


    我过去常常质疑,人真的会被一句话轻易安慰?可事实不如我意,过往经历告诉我没人一直沉湎于过去,日子会推着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没等回过味来生活已将痛苦推出情感边界,找寻不到。


    「说句不孝的话,人没了我反倒轻松许多。


    他走之前已经瘫痪在床,这些年在他身上结结实实花了不少钱,光照顾他老人家就费劲心力,加上每天要出去跑车,总归不是个事儿」张洋眉宇不见伤感,想来应该是卧病多年早有心理准备。


    他继续说,「我不是冷血的人,可家里只有我和你嫂子俩人真的顾不过来。


    结婚5、6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敢要,生怕养活不了」「人之常情」我安慰道。


    问道,「我记得张叔身体不错,怎么会病成那样?」「要真是病倒就好了」张洋愁容满面的叹了口气,余下半句迟迟没有说出口。


    与此同时,外屋传来呼喊,我和张洋一愣。


    旋即,中断对话。


    「来啦」张洋穿上鞋子,临走不忘跟我说了句「稍等」,转身撩开门帘往外走。


    寂静再度回归。


    长久沉默中,耳膜开始听到空气中鼓噪的尖锐嘶鸣。


    来自心脏跳动泵流到身体各处的血液,飞快划过血管内壁的噪动,吵得我胸口发闷。


    屋内火热的温度,把腋下、后背、脚心,烘烤的汗津津一片。


    湿润的衣物贴在皮肤,浑身不自在。


    我盯着窗外风景,生出一个想法。


    跳下炕沿,跑到外屋。


    穿


    好挂在门口的羽绒服,用力推开屋门,与强风对抗良久,推出一条小缝,侧着身子抛弃身后温暖空间。


    陡然,彻骨寒风贴着骨缝往身体里钻,打了个哆嗦。


    习惯性往掌心呼出几口热气,方才抬头。


    入眼即是无垠黑暗,踱出一步,鞋底积雪吱吱呀呀。


    依照裤腿的触感,积雪至少到脚踝附近,降雪量出乎意料的多。


    步履蹒跚地走出院子,沿着一侧道路漫步。


    途中,我庆幸自己没脱离现代社会太远,道路两侧几盏旧路灯,使我不至于悲惨到迷失方向。


    而每盏灯之间相隔甚远,多数时候要等到走近十几米才能发现。


    这等问题倒成其次。


    毕竟,有比没有好。


    漫无目的地徜徉于风雪中,委实算不上浪漫。


    脸皮迎面和雪花相撞,除了感受到刺痛外,恐怕留不下什么美好记忆。


    两只耳朵开始失去知觉,麻木缓慢的从耳垂蔓延到耳根。


    我精疲力尽的停下脚步,立于一处路灯下弯腰喘息着扶住膝盖。


    回望身后,雪地深浅不一的足迹影影绰绰,自足下向雪夜延伸。


    头顶橘黄色光晕,眼前雪花纷纭落下,嘴里白气飘飘荡荡升空。


    站直身体,我伸手握住路灯杆,两掌合握粗细的铁杆摇晃不止。


    深邃坚硬的冰冷沁入骨髓,收回冻得僵硬的手掌。


    看着通红的手心,我为这趟短暂出游给出一个极为精准的结论。


    「真撒比」吸吸鼻子,双手插入袖子,决定原路返回。


    「你怎么在这?」


    转身之际,一个声音末来得及被呜咽的风搅碎,传入耳中。


    张洋裹着驼绿色大衣,头戴黑色耳包,站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


    「出来转转」「这种天气?」「好过在屋子里热到中暑」「哈哈」张洋失声大笑。


    「你是来做什么的?」我觉得他不太可能跟我一样,世上愚蠢的人足够过多了。


    张洋掀开大衣,掏出红酒样式的玻璃瓶。


    「山西陈醋?」我读出瓶身上的汉字。


    「你嫂子今天包的饺子,反倒忘了买醋。


    使唤我去了趟杂货店」「这天气竟还有店家开门,真够敬业」我说。


    「说是杂货店,都是自家平房改的。


    平日里有人在家,就算营业」「难怪」「乡下大多这样」「挺好,有烟火气」「是吗」他不置可否,掖好醋瓶。


    「走吧,别冻感冒了。


    还是说你要再逛一下?」「回去吧」我差不多恢复力气。


    张洋双手相互插在肥大袖口内,走在前头。


    我踩着来时的脚印,双手插兜亦步亦趋。


    横渡村庄的风,锋利一如既往。


    吹干我面庞每一分水汽,嘴唇干裂艰难呼吸,凝滞稠密的氧气从口腔到肺部冻得生疼。


    强忍不适,迈开脚步在雪中前行。


    我比起来时,状态更差。


    体表的寒冷促使一整天油米末进的胃发出沉闷黏腻的肠鸣,也许当下环境无论如何我听不见这声来自体内的异动,凭借肠道收缩蠕动我猜测着。


    滞后的钝痛一点一滴往大脑蒸腾,再被更加剧烈的苦寒压下,掩埋。


    我按压肚子,愈发难受。


    莫约一刻钟,我们回到院内,推开房门,屋内的照明晃了下眼睛。


    「怎么了?」张洋拍拍我肩头,声音从左耳靠近。


    「没什么」气息稍缓。


    我说,「估计是一天没吃饭,有点饿过头」「一天没吃?」「没食欲」「那刚好」他说,「直接去里屋吧,饭菜都弄得了」我点点头,挂好外套,回到那间燥热的房间。


    撩开帘子,炕席正中央已经支起张矮方桌,几个大小不等的白瓷碗冒着热气。


    「愣着干嘛,来帮忙」女人手拿碗筷,浆洗得发白的袖口挽在小臂靠近手肘部位。


    手脚麻利,身姿矫健。


    每个动作自有缘由,每件物品自有归处,无不明确的将餐具摆在它应属之地。


    这自生活中透露出的优雅美感,令我叹服。


    不难想象她定然常年浸淫于此。


    「这就来」张洋说。


    我想上前一起帮忙,他却把我打发到一旁。


    「你是客人,哪能让你来干」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加之身体确有筋疲力尽的迹象,便听从他的建议。


    坐在方桌前,冲着眼前的菜肴发呆。


    让一个饥饿难耐的人面对饭菜而不得食,堪比酷刑。


    比作酷刑多少言


    过其实,我却无更加合适的场景去描绘它。


    好在没等多久,张洋端上最后一道菜回到屋内。


    「差不多了」张洋盘腿坐上炕席,喊道「燕儿,别忙活了。


    先过来吃饭吧」「诶,这就来」声音像坚硬的弹珠,在房间里弹来弹去,骨碌碌滚到我和张洋的耳中。


    「你嫂子爱操心,客人来了还忙忙叨叨的」他说,「咱们先吃吧」「好」我没客气,拿起筷子夹起锅包肉,往嘴里放。


    若说锅包肉的做法据我所知大致可分两类,传统派和新派。


    传统派调味基本只用糖醋盐,加上一点酱油调色。


    新派则更多是在原有基础上添加诸如蜂蜜、番茄酱之流,增加复合风味。


    两种口味孰高孰低我无从选择,不过对此时的我来说,眼下这道锅包肉是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


    酸甜可口自不必说,肉片皮壳酥脆,配上葱丝辛辣口感,立时和记忆中的味道重合。


    「对了,差点忘了」张洋拍手叫道。


    脚掌下地,将蓝色运动鞋后跟踩瘪,趿拉着在角落大衣柜里翻找。


    片刻,拎出一瓶牛二置于桌面。


    最^新^地^址:^YSFxS.oRg「来一口?」他抬手作出举杯的动作。


    「我酒量不好」我不是嗜酒如命之人,提不上酒量。


    「小酌一下嘛」「也行」我点点头,夹了块锅包肉扔进嘴里。


    张洋扭开瓶盖,往我和他的碗中倒了一小半。


    举起碗说,「走一个?」「嗯」我端着碗同他相碰,抿一小口。


    舌尖传递上来的生涩气味贯通鼻腔,寒意转瞬剔出体外,暖意涌现。


    味道说不上是好坏,不过十来块钱的廉价白酒,诸如酱香浓郁、酒体醇厚之类无从谈起。


    况且我饮酒素来只为了喝而喝,即便拿来上好的茅台,亦分辨不出个中滋味,秉承这样穷极无聊的心态,酒与我而言无非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


    「如何?」张洋面色红润。


    「我尝不出来」总之不会太好喝。


    「平时不常喝酒?」「算不上频繁」我继续夹食锅包肉,碗中白酒弃之不顾。


    「你嫂子手艺不错吧」张洋见我没有继续喝酒的举动,索性自饮自酌。


    「不赖」我说,「口味好过一些饭店」「嗯,那就成」张洋起身说,「我去看看你嫂子怎么还没回来」「好」说话同时,门帘拉开。


    「吃得惯吗?」女人进来瞧见正要起身的张洋,再看看我。


    「相当不错。


    嫂子好手艺」我点点头,身子不自觉端正许多。


    「可别这么叫我,真显老。


    我都没到三十」她伸手在围裙上擦干水分,笑着说。


    「我叫李燕,不嫌弃就叫我燕姐吧」「好的,燕姐」我说。


    此时节,大雪照旧咆哮着淹没这座地处边郊的村落,黛蓝色天空在怒涛般狂暴的飓风戕害下,愈发黑暗空洞。


    旷日持久的呜咽声中,我在张洋家安静地躲藏。


    之后饭桌上,张洋开始一刻不停地讲述关于他父亲的故事。


    直到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名字——李明。


    遽然发现,我似乎始终站在18岁那年夏天的葬礼上,听着漫山遍野的蝉鸣,背靠阳光,伫立不前。


    我想世上之人的际遇,俱是相互精密咬合的齿轮,天南地北的一端转动,经过悠久漫长的岁月必然传导至另一端。


    这个露水皆凝成冰碴儿的十月,我静静地注视着异动的始发源头,与张洋交谈着。


    燕姐坐到张洋身边,拦下张洋正准备倒酒的右手。


    「不是说戒了吗?」她说。


    「这不是家里来且了嘛,特殊情况多少喝点。


    再说喝这么些年了,哪能说戒就戒」张洋缩着脖子。


    「反正你老有理由」燕姐夺过酒瓶。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手中动作不曾停下。


    剩余半盘的锅包肉不好全部吃完,夹起临近的炸带鱼,剥下鱼肉仔细咀嚼,呷了口酒。


    「我记得你以前挺讨厌喝酒的不是吗?」我问张洋。


    「以前是讨厌」张洋说,「现在却喜欢的不得了」「这有什么说法?」「酒能缓解压力,没理由不喜欢」「能缓解?」「效果顶好着呢」他握住瓷碗仰头即饮,脸色肉眼可见


    的逐渐苍白,有趣至极。


    「没它,我怕是熬不过这些年」「此话怎讲?」我一直以来的坏习惯——世事追根究底。


    「不好说」张洋拎着黄瓜用掌心捋了捋,深入大酱碗里蒯了下,放入嘴里嚼的嘎吱作响。


    「那就是不想说」我白嘴品尝黄瓜,除了蔬菜特有的甘甜缺些味道。


    旋即,沾满大酱又尝了口,自觉咸度适中,和黄瓜本身的口味相得益彰。


    张洋三俩口把黄瓜送入嘴中,腮帮子顿时鼓涨如拳。


    咀嚼完毕,他颇为强硬地拿回酒瓶,燕姐没有阻拦。


    毕竟回忆是件漫长乏味的工作,酒往往是最好的催化剂,它总能置换出准确的片段。


    「不介意聊聊?」我说。


    「是想聊聊来着」张洋喝酒的速度很快,接连几口那碗灼热的白酒一股脑地全装进肚子里。


    筷子头沾沾黄酱含在嘴里,「该从哪里说起?」他这样问自己。


    「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你离开阜新去了南方后说起?」「最好不过」那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的确该从那时聊起才对。


    「打你随父母搬离阜新后,我进了市里重点高中。


    要说以我当时的成绩,想来毕业考个一本是不难的吧?」他说。


    「是不难的」我说。


    「将来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的,有时越认为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往往越容易熘走」张洋抽出根玉溪,狠吸一口。


    他说,「高一下学期,大概是星期二下午晚自习,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


    等我跑到办公室,班主任一脸无法启齿的表情。


    翻来复去说了半天,我才听隐约明白。


    她说‘刚刚医院打来电话,你父亲出车祸了。


    ’,这话不难理解,当时我却脑子空白,硬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活像是耳朵里被海水浸满,人声成了咕嘟咕嘟的气泡噪音,分毫入不了大脑里。


    那种情况下我被送回家中,接着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了医院抢救室门口。


    事到如今,我还是弄不清当时的情况,只记得写着「抢救室」三个字的指示灯亮了一夜红光,我也在椅子上坐了一夜」烟雾从张洋鼻孔窜出,嘴里吸入。


    「等到我彻底回过味儿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爹已从抢救室转到普通病房,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个缠满绷带半句话说不出来的木乃伊,眼睛紧闭,呼吸均匀。


    仪器上起伏的蓝线,是他活着的证明。


    死了般活着」张洋眯起眼睛,边回忆边说,「这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整个高中期间我一边照顾我爹一边打着零工,最终在高三上学期选择退学。


    成年以后,我考了驾照,贷款买了辆车做起出租,干到今天」「这样的日子,没有酒怎么过活?」张洋把烟蒂扔在水泥地面,用脚踩火。


    燕姐撇撇嘴,没说什么。


    「的确」我说。


    张洋沉默了一会儿,说。


    「坦率地讲,我爹瘫痪在床起,没再听过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整日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我快不记得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健壮的身体一天天干瘪下去,着实是件残忍的事情,任谁也无法平静。


    你知道吗?人越是死到临头,越想要活着。


    每次看到他那双渴求的眼睛,我总认为自己是个不孝的人。


    不仅是我没为他的死流过一滴眼泪,更因为我曾切实的思考过,是不是干脆把他捂死,或者装作不小心煤炭中毒。


    这想法跟谁都没法说,我爹不可能知道,我却认定他察觉到我的心思。


    当父亲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儿女?」燕姐抿住嘴唇,扶着张洋手臂。


    张洋倒完最后一滴牛二,拿着碗来回摇晃,端起放下几次。


    「我爹生前的物品我只留下了照片,其他烧了个干净。


    不是一定要烧,好些物件拿去回收利用当然可以。


    我总觉得那些东西上或多或少残留莫可名状的东西,他生前历经折磨的灵魂也许还附在上面。


    我想为此前的生活做个了断,了断的不是关于他的记忆,是了断我这6年间的记忆」张洋面无表情地如此解释,他真这么想吗?至亲之人的离世何至于冷酷至此。


    他必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倘若张洋果真那样,我绝无机会来到他家,更不可能因为大雪困在此处。


    说到底,张洋恐怕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张叔的离世,尽管肉体与精早已消失在此间世界。


    脑芯中某条经仍旧停留在时间轴的反方向。


    灵魂割成两份,一方向前,一方留在原地。


    张洋便是如此,他的过去凝视着现在,并将永远持续。


    我约略理解张洋的感受,不只是一部分的感同身受,是连我自己都吃惊的程度。


    「赔偿给了多少?」我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转换话题。


    「赔偿?」张洋往胃里装了几口牛二说,「对方穷光蛋一个,除了一辆桑塔纳和一屁股债以外啥都没有,那破车


    最多值两万,卖不卖的出去还是两说」「那判了几年?」「死刑」他说,「醉驾,两死一重伤,轻判不了」「两死?」「一家三口,夫妻当场死亡」张洋蹙眉说,「据说那对夫妻俩本来是准备带着儿子来阜新探亲,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儿。


    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屋内的时钟指针敲击我的意志,脑子里有个怪的想法。


    「那人是不是叫李明?」我说。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张洋讶然。


    「许是曾在报纸上读到过」我只觉眼前的世界两端倏然升起一根巨大红线,原本不同时空的人事物串联成一个圆环。


    那个名字如同罗塞塔石碑,以他为点,瞬时记忆连绵不绝地涌来。


    我惊觉死亡之深刻竟至这般田地。


    「是吗」「嗯」到头来我和张洋并无不同,我想。发布地址:收藏不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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