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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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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明死了,就像一颗星从黑夜的天空里落了,以后人便看不见它升起来。但是在人们的口


    里明这个名字还活着。


    在最初的几天里德华时常想着明,她一提到明,眼里就淌泪。


    “德华,你为什么老是想着明呢?想念和悲哭都是没有用的。明已经死了。”佩珠坐在


    书桌前写文章,她看见德华淌泪,便放下笔安慰德华。她的声音很温和,她看待德华就像看


    待自己的亲妹妹似的。


    “我以前待他太不好了。我简直是在折磨他。你想,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德华说着便


    往床上一躺哭起来,她还看见明的眼睛带着恳求的表情在望她。


    佩珠看见德华把头俯在枕上,低声哭着,肩头不住地耸动,她心里也有些难受,就走到


    床前坐下去,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摩德华的头发,一面温柔地说:“你看,这几天你就瘦多


    了,可见悲哀很容易折磨人。”


    德华没有答话,依旧低声哭着,她的哭声像锥子一般地刺着佩珠的心。佩珠忍耐不住,


    就走去扳德华的颈项要她把头抬起来。德华温顺地坐起抬了头,脸上满是泪痕,两只眼睛茫


    然地望着窗外。窗外充满着阳光,一群蜜蜂在空中飞舞。


    “过去的事是无可挽回的了。在我们的前面还有着未来,德华,你拿出勇气来。”佩珠


    温柔地在德华的耳边说。“你看,你一脸都是泪痕,无怪乎人家要说你爱哭。”她摸出手帕


    慢慢地替德华揩眼泪。


    “佩珠,你待我真好,”德华感动地说,她把头靠在佩珠的胸前,她的抽泣还不曾停


    止,这使得她的话成为断续的了。


    “我没有勇气。我爱明,我不敢把爱情表示出来。慧从前就责备过我。我处处不及你


    们,我知道的比你们都少,我害怕我没有勇气走未来的路。”她一面说一面叹气,她觉得她


    的前面没有路,只有一片黑暗。


    “不要怕,你不知道你自己,”佩珠揩了德华的眼睛,把手帕放回在衣袋里,依旧俯下


    头去看德华的脸。看德华的眼睛。她看见德华的畏怯的、悲痛的表情,她微笑了。她把德华


    轻轻地抱着,爱怜地安慰这个身子微微颤抖的少女。“没有人生下来就有勇气,谁都是在那


    个大洪炉里面锻炼出来的。你想不到我从前也因为别人说我太软弱痛哭过。我一晚上哭湿了


    一个枕头。”她想到过去的事情不觉微微地笑了,她仿佛就站在一条河边看对岸的景物似的。


    “你比我强,你的境遇比我好。我的境遇很悲惨,”德华声音战抖地说,“我害怕我不


    能够支持下去。我不想活。”歇了歇她又换过语调说,“佩珠,你想我能够支持下去吗?我


    能够做一个勇敢的女子吗?就像你们那样?你说,你老实说。”


    她侧着头恳切地看着佩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线的希望,把她的眼睛略略地照亮


    了。


    “为什么不会呢?你这个傻姑娘?”佩珠笑了。她把头俯下去轻轻地在德华的软发上吻


    了一下。“我原也是很软弱的。


    可是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就觉得有勇气了。你怕什么?你在这里,不是我们大家都爱


    你吗?友情会使你活泼起来,强健起来。”


    德华注意地听着佩珠的话。佩珠闭了嘴。她并不回答,却沉默着,似乎在想一件事情,


    她让佩珠继续抚摩她的头发。她的畏怯和悲哀渐渐地消失了。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佩


    珠,你常常看见星光吗?”


    “星光?什么星光?”佩珠不懂这个意思,惊讶地问。


    “明说的。他说星光是不会消灭的。他把我的眼睛当作星光,”德华做梦似地说。


    “德华,明说得不错,你的眼睛有一天会发光的,”佩珠又俯下头温和地答道。“不是


    向着明发光,是向着那许多人。”


    她突然转过话题问:“你看见那天广场上的景象吗?”


    “我看见的,那么多的人。那个景象使我忘记了自己,”德华点头答道。“我看见你,


    你是那么勇敢。”她记起了那天的景象,就很激动。她到城里来,参加群众的集会,那天还


    是第一次,给她的印象很深,因为明站在讲台上说话,那许多人似乎都是为了明来的。她又


    记起佩珠站在石凳上动着头像狮子抖动鬃毛的那个姿态,她不禁带了赞美的眼光看佩珠。


    “我不算什么。慧、碧、影她们都勇敢。你也可以做到她们那样。”


    德华的脸色渐渐地亮起来。她惊喜地问道:“你真以为我可以做到她们那样吗?告诉


    我,你们是不是用得着像我这样的人?”


    佩珠看见德华这样地说话,不觉高兴地笑了。她轻轻地在德华的头上拍一下,温和地问


    道:“你要加入我们的团体吗?”


    “但是我不知道你们肯不肯相信我,”德华迟疑地说,她的眼睛这些时候就没有离开过


    佩珠的脸。


    “德华,谁不相信你?你这个傻姑娘。”佩珠快活地拥抱了德华。“我们同住了这几个


    月。你和大家都处得很好。我们都爱你,都欢迎你。”


    德华站起来,摆脱了佩珠的手,用平稳的脚步走到窗前,站了片刻。佩珠慢慢地走到她


    的背后,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忽然掉过头看佩珠,庄严地唤道:“佩珠。”声音和平


    常的不同。佩珠略略吃了一惊。两个女郎的眼睛对望着,都是坚定的眼光。德华的略带憔悴


    的脸突然发亮了。她似乎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渐渐地,渐渐地,热情在她的身体内生长起


    来,她仿佛感觉到它的生长,她觉得它不停地涌着,涌着,她压不住它。她的身子开始微微


    地颤动了。她又用战抖的声音唤道:“佩珠。”她的眼睛里开始流下了泪水。


    佩珠温和地应着,她注意地把德华看了这许久,她的惊讶很快地就消失了。她现在仿佛


    看透了德华的心。她知道这是很自然的举动。她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当她第一次决定把


    自己献给一个理想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地哭过。


    “佩珠,我下了决心了,”德华迸出了这句话,便猝然掉转身往外走。


    “我知道,”佩珠含笑道。她看见德华走出了房门,便跟着出去。


    德华走下石阶,站在天井里,向天空伸出两只手,让阳光洗涤她的全身。佩珠就站在石


    阶上看她。


    亚丹拿了一块巢础架从里面出来。他穿一件衬衫,领口敞开,袖子挽到肘上。他看见她


    们便笑着问:“你们两个真闲。


    也不来给我帮忙。”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还不知道,”佩珠笑着说。“你来,也应该先来看我们。”


    “我来了好久了。我来的时候听见你们房里没有一点声音,我以为你们出去了,”亚丹


    笑着回答。他又问德华:“德华,你怎样了?这两三天你为什么不到学校去?你们年轻女孩


    子应该活泼,勤劳……”“女孩子?好大的口气。”佩珠噗嗤笑了。她又说:“亚丹,告诉


    你一个好消息,德华决定加入我们的团体了。”


    亚丹的长脸上现出满足的笑容。他走到德华的面前快活地说:“我祝贺你。我早就料到


    的。你想象不到我心里的高兴。”


    他伸出手来把德华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德华羞涩地微笑了,就像一个小孩受了别人的


    过分的夸奖那样。


    “我很幼稚,我希望你们多多指教,”德华像一个女孩般谦逊地说。


    “你不要客气,我们又不是新朋友,”亚丹还要说下去,忽然听见里面有人声,他便住


    了口。英跑了出来。


    “亚丹,快来。佩珠,德华,你们都进来看。”英看见他们便嚷起来。


    “什么事情?你这样大惊小怪。”佩珠笑着责备道。她知道英的脾气,他平日就喜欢


    嚷,喜欢跳。


    “我们的蜂。看我们的蜂。”英快活地回答。“今年成绩一定好。将来你们大家都有蜜


    吃。”他说罢就往里面跑,亚丹他们跟着进去。


    他们走进里面,穿过一个天井,穿过一个厅堂,由一道小门出去,就进了蜂常那是一个


    园子。地方宽敞,种了好些树木。许多个蜂箱堆在地上,三四个叠在一起,从每个蜂箱旁边


    的缝隙里,那些黄色的小虫不住地飞进飞出。园子里充满着蜜蜂的吵闹的声音。


    亚丹把手里的巢础架放进一个新的蜂箱内,那个空箱子摆在一块石头上。


    “这几天我们正忙着,蜂拚命在分封,要添出许多箱来,”亚丹一面说,一面工作。英


    却揭开一个蜂箱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巢础架,两面都被蜂贴满了。蜂密密麻麻地动着,


    人看不出来它们究竟有多少。英拿一只手提着架子用力一抖,把大部分的蜜蜂都抖去了,他


    又接地抖了两下。于是他们的周围添了不少的蜂。有几只蜂贴在英的手上,有几只便飞到德


    华和佩珠的头上停住了。


    德华害怕地摇着头。英看见了,就带笑说:“不要怕,它们不会刺人的。”他看见手里


    架子上的巢础已经被蜂咬坏了,只剩下一小块,便取了一块新的放进去。


    亚丹也同样地忙着,他却时时掉过头来嘱咐英:“英,不要忘记加糖水。”


    “英,你记住,看见蜂在做王台,就毁掉它,免得分封太快了。”


    佩珠和德华在旁边走来走去,看他们做这些事情,她们也很有兴趣。佩珠禁不住微笑地


    对德华说:“亚丹这个人很怪。慧说他粗暴。他却可以和蜜蜂,和小学生做很好的朋友。”


    “粗暴?是的。这是你们女人批评我的话,因为我反对恋爱,因为我常常骂你们女


    人。”亚丹听见佩珠的话,便带笑地分辩道。


    “我在跟德华讲话,我并没有跟你说。”佩珠拿这句话堵塞亚丹的嘴。亚丹笑了。英和


    德华都笑了。


    “佩珠,”过了一会亚丹忽然唤了一声,他并不抬头看她,他仍在做他的工作。


    “什么事情?”佩珠带笑地问。


    “你看出来敏这几天的变化吗?”


    听见提到敏,佩珠就不笑了。她的面容渐渐地变得严肃起来。她仿佛看见了敏的痛苦的


    面容,仿佛听见了敏的烦躁的话。她这几天一直关心着敏的事情。她低声答道:“我知道。”


    “你不觉得有危险吗?我今天上午还同仁民谈过,我们应该好好地劝他一番。仁民等一


    下就会到这里来。”亚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焦虑。


    佩珠沉默了一下,像在想一件事情,过后她忧郁地答道:“这没有用。敏现在很固执。


    他知道的不见得比我们少。但是他的性情——他经历过了那许多事情,再说,这样的环境也


    很容易使人过分紧张。”


    “我们就不可以帮助他?”德华恳切地插嘴问道,这是听见他们的谈话以后说的。


    “恐怕没有用,他不会听我们的话,”佩珠摇摇头说。“敏也许比我们都热烈,比我们


    都勇敢。这是一个悲剧。生活的洪炉把他磨练到这样。不过我们还是应当设法劝阻他……德


    华,你不觉得可怕吗?你决定加入我们的团体。”


    这句话把德华问着了。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事情。她也不大懂佩珠的意思。她看佩珠的


    脸,那张脸上有痛苦的表情,然而眼光却是很坚定的,而且有力量。她记起了她和佩珠同住


    了几个月,她多少知道一点佩珠这一群人的生活情况。她认识这些人,她同情他们的思想,


    她甚至多少分享过一点他们的快乐和愁苦。她佩服他们,羡慕他们,爱他们。她愿意和他们


    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害怕?她就直率地回答道:“我为什么害怕呢?和你们在一起我什么打


    击都可以忍受,你应该晓得在我的胸膛里跳动的,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心,却是你们大家的


    心。和你们在一起,任何大的悲剧,我可以忍受。”她说到后面,自己也很感动。这时候她


    仿佛看见穿过飞舞的蜂群,透过那些树木,越过那土墙,便立着监狱,便现着刑场,枪炮、


    大刀,还有各种各样的她叫不出来名称的刑具排列在那里,使她的眼睛花了。渐渐地从远处


    现出了许多面孔,许多带笑的面孔,都是她的朋友的。它们逼近来,遮住了一切,于是消失


    在土墙后面,树林后面,蜂群后面。她没有一点恐怖,她反而微微地笑了。亚丹在她的对面


    躬着腰抬一个蜂箱,听见她说话,便举起头带着赞叹的眼光看她一眼。英继续在毁王台,就


    停止了工作对她做一个笑脸。


    佩珠看见德华的笑,心里高兴起来,把方才的忧郁赶走了。她无意间举头看天空,蔚蓝


    色的天非常清明,没有一片云。她看不见太阳。太阳给树梢遮住了。她埋下头,看见满地都


    是阳光,树荫下也有好些明亮的斑点。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篇未完的文章,就对德华说:


    “你就在这里玩一会儿吧,我要去写完那篇文章。”


    “好,你先走吧,”德华温和地应着。佩珠刚移动脚步,就看见林舍动着两只小脚一偏


    一跛地走进来,在她的后面跟着仁民。


    “佩珠,客人来了。”林舍的脸上堆着笑,她张开大嘴说话。“亚丹,你这样忙着,也


    应该休息一下。”她看见亚丹忙着开关每个蜂箱的盖子,就这样嚷着:“我来给你帮忙。”


    她往亚丹那边走去。她走起路来似乎有些吃力,但是她走得很快。她也去拿巢础架,她也去


    开蜂箱,她一面做,一面和亚丹讲话。


    仁民招呼过了众人,歇了歇,说了几句话,就走到佩珠的身边。他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低声说:“佩珠,我们到外面去。”佩珠点了点头,就默默地跟着他出去。德华痴痴地望着


    他们的背影。亚丹从蜂箱后面投过来一瞥匆忙的眼光。英正忙着找王台,林舍俯下头在揭蜂


    箱的盖子。


    走出厅堂,仁民便在佩珠的耳边说:“报馆马上就会有问题。”


    佩珠侧过脸投一瞥惊讶的眼光到仁民的脸上。


    “旅部里的朋友刚才送了消息来,报纸的寿命至多还有三天,”仁民接着严肃地低声说。


    佩珠大大地吃了一惊,她默默地咬着嘴唇。她几乎不相信这个消息,但是她知道这是真


    话。她的愤怒是很大的。她只觉得血不住地在她的身体内涌。她庄严地说了一句:“我们去


    看雄。”雄就是报纸的总编辑。


    “雄到报馆去了。慧在妇女协会里等你。”


    “好,我们就走,”佩珠短短地答道。他们进了房间,佩珠把那篇未完的文章锁在抽屉


    里,还写了一个字条放在桌上给德华看。


    两个人匆忙地走了出去,一个工人来关上门。


    街上清静。花在荒凉的旧院子里开放,阳光给石板道镀上了金色,石板缝里的青草昂着


    头呼吸柔和的空气。这一切跟平日并没有两样,但是他们的心情却不同了。


    他们走过几条窄巷,都没有遇见行人,偶尔在大开着的院子门前,看见两三个妇女坐在


    那里谈闲话。空气一点也不紧张。但是他们依旧匆忙地走着。在十字路口,一个背枪的兵迎


    面走来,那个年轻人好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是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们进了大街,走在平坦的马路上,他们才惊讶地注意到这条马路今天忽然显得异常拥


    挤了。许多人吵闹地谈论着迎面走过来,朝他们后面走去。人丛中时时出现了武装的兵。


    “我们先到报馆去一趟。”佩珠感到一个不祥的预兆,就变了脸色,低声在仁民的耳边


    说。


    仁民没有答话,便跟着她掉转身子往后面走,他们依旧走得很快,穿过了一大堆人。没


    有人注意他们。但是有两次他们几乎和对面走来的人相撞了。两次他们都听见人用本地话骂


    他们,他们却没有工夫去听那些话。


    走完两条街,他们看见前面的许多人站住了。那些人全停在一个建筑物的门前。那里已


    经聚集了不少的人。佩珠吃了一惊。她知道报馆就在那里,是一所一楼一底的铺面。她轻轻


    地把仁民的肘一触,等仁民侧过头,她把一瞥恐怖的眼光投在他的脸上。仁民不开口,他的


    脸上突然飞来一堆黑云。


    他马上掉头去看前面,他一面走,一面挽住佩珠的一只膀子。


    一些人忽然从前面退下来,原先聚在报馆门前的一堆人马上散开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什


    么缘故,却依旧用力挤上前去。后面有人在推动他们,前面有人退下来。仁民把佩珠的膀子


    紧紧地挽住,两个人的身子靠在一起,用力向前面慢慢地移动。有几分钟的光景他们实在不


    能够前进了,就踮起脚伸长了颈项看前面。他们看见一个警察拿着鞭子在赶人。但是过了一


    会那个警察就不见了,退下来的一群人又挤上去,前面松动了许多,他们趁这个机会,挤到


    了报馆门前。


    报馆前面停着一辆大汽车。骑楼下站着十几个持枪的兵。


    门开着,两个兵在门前守卫。在报馆里面闪动着兵的影子。


    佩珠低声叹了一口气,把身子靠在仁民的身上,仁民紧紧地挽住她的膀子,他们隐在人


    丛里,只露出了两个头。他们都仰起头去看楼上,那些关闭的窗户遮住了里面的一切。但是


    从那里面送出来脚步声、吵闹声和移动家具的声音。


    一个兵捧了一大束文件跑出来,另一个兵又抱了一些簿子和书。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放在


    汽车上面。


    “前面去,”佩珠低声在仁民的耳边说。她便往前面挤去。


    人群中起了骚动,众人都抢先往前面挤。


    警察们从报馆里赶了几个人出来,让他们走开了。接着几个兵押着一个人出现了。


    “雄。”佩珠悲痛地念出这个名字,她往前面一扑。仁民吃惊地看她一眼,把她的腰紧


    紧地搂住,害怕她要跑到前面去。


    雄穿着青色西装裤,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衫,两只手反剪地缚在背后。一张脸阴沉着,脸


    上并没有害怕的表情。四个兵押着他。他安静地走着,一面把他的锋利的眼光往四处射,好


    像在人丛中寻找什么人一般。


    佩珠和仁民激动得差不多忘记了自己。他们伸出头把眼光向着雄的脸投过去。于是他们


    的眼光和雄的遇在一起了。雄微微地一笑,眼光就变得温柔了。佩珠的眼里迸出了泪水,她


    几乎要叫出声来,却被仁民用一只手轻轻地把她的嘴蒙祝他们还在看雄,但是雄马上掉开


    脸,埋下头跟着兵走了,仿佛并不曾认出他们似的。


    佩珠用眼光把雄送上了汽车。仁民却痴呆地望着报馆的门。从那门里又押出来一个人,


    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穿了一身灰西装,两只手反剪地缚在背后。几个兵押着他。他昂然


    走着,并不掉动他的头,两只眼睛梦幻似地望着远处,方脸上带了一点光辉。他半张开大嘴


    哼着一首叫做《断头台上》的日本歌:“原谅我吧,朋友们,我无限地热爱着你们……”仁


    民看那方脸,听那声音,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他把他的眼光死命地钉在他所热爱的这张


    方脸上,他恨不得把以后几十年的眼光都用在这一瞬间来看他。但是那个人却跟着兵上了汽


    车不见了。他在人丛中说了一声“萨约那拉”,他的声音并不低,可惜不能够透过人群的吵


    闹达到那个人的耳里。“佩珠,”他悲痛地在她的耳边唤道,他觉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手腕里


    抖得很厉害。“我们走吧,”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心开始痛起来。


    那些兵都上了汽车,于是喇叭一响,汽车开始动起来。人丛中起了大的骚动,许多人嚷


    着跑着,警察又拿起鞭子来驱逐看热闹的人。很快地马路上现出了一条路,让汽车得意地开


    走了。


    报馆的大门上了锁,有人已经在门板上贴了封条。一个警察还留在门前徘徊。看热闹的


    人散去了。他们一路上谈论着。许多人的口里发出了不满的言论。


    在散去的人群中,仁民搂着佩珠的腰,默默地走着。两个人都不想说话,都觉得身子落


    进了冰窖,血液已经冷固,不再在身体内循环了。泪水使他们的眼睛模糊,在眼瞳上还印着


    刚才的一幅图画。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在仁民的肩头轻轻一拍,仁民松了那只搂着佩珠的手回头去


    看,他遇到了敏的深沉的眼光。


    敏沉着脸,现出愤怒的表情。敏的旁边站着碧,她就是雄的伴侣。碧的脸上好像点燃了


    火,小眼睛里不断地冒出火光。她的眼睛却是干燥的,她似乎没有哭过。佩珠也把头掉过


    来,她亲密地唤了一声“碧”,便走到碧的身边去。


    “我们走吧,”敏命令似地说,他拉着仁民往前面走了,让佩珠和碧留在后面。太阳已


    经下了山坡,但是霞光升上来,染红了半个天空。从这条马路望过去,尽头处是一座山,他


    们的眼睛看不见山,就只看见一片红光,好像半个天空都给人涂上了鲜血。


    “仁民,你看见吗?我的眼睛里全是血,全是血。”敏苦恼地说,声音低,却很沉重,


    好像用一把小石子投在仁民的心上似的。


    仁民默默地看敏的脸,他突然被恐怖抓住了。他的眼里充满着霞光,他看敏,仿佛敏的


    脸上就全是血。过了一会,悲痛的感情又在他的心里升起来,他忍耐不住,就低声问:“你


    听见他的歌声吗?志元刚才唱的。”


    敏摇摇头,短短地答道:“我的耳朵已经聋了。”过了半晌他才接下去:“有人出卖了


    我们。”


    碧和佩珠从后面赶了上来。她们走过这两个人的面前,碧低声说一句:“到慧那里


    见,”就往前走了。


    “我们走快点。”敏说着,也就放大脚步追上去。


    不到一会工夫四个人6续进了工会的大门。广场上很冷静,克一个人埋着头在那里走来


    走去。


    “你们这时候才来。”克看见他们走近了,惊喜地说。


    他们不答话,带着严肃的表情走到克的身边,敏低声说:“完了,两个人完了。”


    “两个人?”克的脸色马上沉下来。他痛苦地念着这三个字。


    “两个人,雄和志元,我们亲眼看见的,”碧接着说。她的火一般的眼光烧着克的脸。


    她的声音是严肃的,但似乎又是冷淡的。她看见自己所爱的雄的失去,好像并没有个人的悲


    痛。而其实那悲痛正隐隐地割痛她的心。但是另一种感情压倒了她,使她忘记了一切。她跟


    着佩珠往里面走去。


    “这不过是开锣戏,以后的戏还多着呢。”敏苦恼地说。


    “我们到慧那里去商量,”克坚决地说。


    “仁民,你马上离开这里,这里现在很不安全,”克走了两步,忽然掉过头对仁民说。


    “你自己也要留心,你比我更危险,”仁民关心地回答。他并不害怕,但是多少有一点


    痛苦。


    “这时候谁还能够顾到安全?我们是不要紧的。你却应当保重自己,”敏的声音渐渐地


    变得温和了,他关心地看了仁民一眼。


    仁民还想答话,但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热泪从他的眼里迸出来,他的痛苦好


    像给一阵晚风吹去了。他感激地想:在这时候同朋友们一块儿死,也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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