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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第12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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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给润儿穿衣服,可是很少给涵哥哥穿衣服。”


    我俯首吻一吻他光洁的小额头,微笑道:“因为母妃最喜欢润儿,是不是?”


    他极高兴,很响亮地答了声:“是!”


    几乎在同一瞬间,殿门豁然打开,蕴蓉穿着瑰红织金的明媚衣裳,金丝牡丹披帛长长地流曳于殿前,似两缕金红霞光自云端拂过,对比着我的明黄服制,愈加对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她的年轻艳美。在看见润儿的一瞬间,她的眸色骤然一亮,含了满面笑意,弯腰拉住润儿的手,“润儿怎么在这里?等了许久了么?”


    润儿按着礼仪,极恭谨地唤了声:“贤妃娘娘。”


    胡蕴蓉的笑容恰如被乌云遮住的日光,倏地一敛,很快又笑道:“唤我母妃就好。润儿可要去母妃宫中玩会儿,母妃宫里有许多新鲜玩意儿,你喜欢玩什么?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还是风铃塔?或者你可以和和睦帝姬一起玩耍。”


    润儿低了头,往我身边靠了靠,仰头向我道:“母妃,我们再不回去,灵犀姐姐要找我了。”


    我温和道:“好。咱们见过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蕴蓉似是才发觉我的存在,笑容轻轻一漾,“皇贵妃也在,方才没瞧见真是失礼了。”一抹骄矜之色从她含笑的眼底漫出,“四殿下越来越可爱,难怪皇贵妃钟爱异常,何时去我宫中长住便好了。”


    我不与她置气,只是和婉一笑,“润儿自幼长在柔仪殿,只怕不惯。”


    她唇角的弧度愈加扬得高,声音清亮,“三年五载之后,只怕都惯了。”她美目流转,掩口笑道:“方才皇贵妃说要见皇上,只怕皇上此刻不得空了,正与季司仪有要事商谈呢。”


    雨声如注,溅起几许秋寒,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我沉静道:“妹妹既这么说,我也不便进去了。”


    我拉过予润的手转身欲离去,蕴蓉笑吟吟看着我,眸色如这阴暗的天空,沉沉欲坠。她的声音轻柔而隐秘,“姐姐曾经的闺名是不是叫甄玉嬛。”


    我淡淡道:“妹妹怎么这样耳聪目明。”


    胡蕴蓉唇角含着诡秘的笑意靠近我,身上带着龙涎香润泽的香气,“姐姐的三位妹妹名玉隐、玉姚、玉娆,妹妹才斗胆揣测。”


    “只是很早我便不喜欢这个玉字,弃之不用了。”


    她的笑意在满天雨水之下显得淡漠而阴冷,“可是,姐姐还是甄家玉字辈的儿女,不是么?”


    下令将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数日,宫中关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的流言纷传不止,而我旧日的闺名“玉嬛”二字亦在嫔妃之间流传开来,而所谓“蒙蔽上苍”,逐渐地,连玄清将我自摩格军中带回之事亦被传得不堪入耳。


    李长满面愁容来宣旨时我正坐于窗下绣着一幅“柳絮春华图”,淡淡柳絮轻烟,要用极浅淡的银白丝线一毫一毫绣在洁白素锦上,看得久了,眼睛会酸痛发花,仿佛是幻觉一般,看着绣像上的娇艳春花一朵一朵肆意怒放开来。


    我色平淡地接旨,不去察觉李长眸中的悯色,他温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头重新专心于绣像之上,淡淡道:“无妨。昔年贞一夫人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后来也能否极泰来。”


    李长道:“贞一夫人亦曾为此事去劝过皇上,只是这雨……”他抬头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忧心忡忡,“贤妃娘娘她……”


    我“啪”地一声拍上桌案,桌上搁着的一把小银剪子倏地跳起来,锋利的剪头险险戳到我身上,我不顾还有跟随李长而来的侍从在外,扬声怒骂道:“一切过错,都怪季惟生巧言令色,令得皇上误解本宫!本宫不能出此未央宫,必定日日诅咒竖子,要其不得好死!”


    李长忙劝我低声,连连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犹不解恨,“季氏有眼无珠,妄观天象,本宫定要他有碎尸万段的那天!”


    我再度回宫后一向驭下宽和,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怒骂的时候,随侍在外的宫人侍从无不变色咋舌。


    大雨哗哗不止,整个未央宫浸在一片嘈杂阴湿之中,灵犀从未见过柔仪殿中如此死气沉沉,宫人相对垂泪的场景,不免畏惧,水汪汪的眼中尽是欲落未落的眼泪,紧紧依偎在我身边。


    我紧紧拢住她,面向落着无尽大雨的天空,沉声道:“不怕!有母妃在,什么都不必怕!”


    自我禁足,宫中妃嫔皆不可来柔仪殿探望,唯有胧月,她贵为帝姬,又生性大胆,常常不顾禁令出入柔仪殿中探望我与几个孩子,玄凌不忍过分呵责于她,倒也由得她去。


    胧月每每来,皆带了新鲜瓜果糕点分与诸弟妹,偶尔驻足立于我身边,长久地看我绣着“柳絮春华图”。终于,她忍不住出言询问,“母妃,你被禁足也不焦急么?”


    我莞尔,“若我焦急,你父皇会解了禁足令放我出去么?”


    胧月想一想,默默摇了摇头,又道:“可是母妃只是绣花打发日子,也不会厌倦心烦么?”


    “不会。”我注视着胧月,目光温煦如四月轻暖的阳光,“你瞧这柳絮,在艳阳下翻飞若轻淡梨花,可有多美。柳絮此物,是春日胜景,极受人咏叹。可是此物,有时也会是要人性命的东西。母妃绣这个,是想时时提点自己,事情往往有正反两面,即使此刻身在逆境亦无需灰心,若在顺境得意之时,也莫忘杀身之祸或许转瞬即到。”


    胧月似有沉思之状,她微含怯意,问我道:“母妃,我也会这样么?”


    我含笑握住她的手,“大约不会。因为你是帝姬,这是你比我与德妃幸运的地方。”我微微沉吟,“只是你要当心,居安思危,才不会招致祸患。”


    胧月乖顺地点点头,自从我小产之事后,胧月的性子沉静许多,不复幼年时任性活泼,似一株婉转的女萝,缓缓长出坚硬沉默的枝叶。她的眸光环顾柔仪殿四周,最后注视着窗外依旧不停歇的茫茫大雨,忽然轻声道:“母妃虽被禁足,但衣食用度丝毫未损。其实那日李长来宣旨,母妃不该痛骂季惟生。如今人人尽知母妃不喜他,反而贤妃更赏识季惟生了,母妃得不偿失。”


    “是么?”我轻浅的笑,又拿起银针绣了几针,转首看着窗外雨水打损了数株翠绿芭蕉,不觉自言自语,“雨还是没有停呢,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我问道:“我被禁足已有几日了?”


    “七日。”胧月精致的面庞上露出深深的隐忧,“因为母妃被禁足而大雨未停,昨日德母妃听闻贤妃已向父皇进言,是对母妃惩罚不足才天怒未歇。”


    “那么她以为该如何?”


    “贤妃向父皇建议,废去母妃位份或是只给母妃更衣或采女的名位。”胧月瞥一眼在旁玩耍的润儿,不觉微露忿然之色,“她还说,母妃现在被禁足,不宜抚养润儿,她想要带走润儿。”


    “那你父皇肯么?”


    胧月缓缓摇头,色稍稍松弛,“还好父皇尚未答应,只是贤妃一向痴缠,只怕父皇总会有答允的一天。德母妃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想要与贵母妃商议同去为母妃求情。”


    我不疾不徐道:“胧月,你已劝告母妃不宜怒形于色。那么你也该知道,身为宫中女子,做人不可颜形于色,做事不可急于求成,否则只是自毁长城。你回去也要劝告德妃,不要为我的事操心。”我招手示意她靠近我,轻轻附在她耳边道:“此事除了你,谁也没有办法。”


    四十八、吹箫人去玉楼空(下)


    数日后的清晨,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打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阔叶芭蕉上的残雨,会从青翠欲滴的叶间“哗”一声洒得满地。


    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的明黄如灿烂日光照进紧闭的庭院。我抬首怡然微笑,“皇上来了。”


    他含着淡淡的笑意,“朕来,你不觉得意外?”


    “怎会?”我停下手中绣活,微笑道:“这里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臣妾何需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仪殿,几个孩子一见之下,不觉喜得扑到他身上,扭股糖儿似的一个牵他的手一个拉他的衣服,涵儿最活泼,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喊了句“父皇——”言未完,泪先落了下来。


    我温柔地抚着涵儿的背,微笑道:“男子汉不兴哭的,父皇政务繁忙才没有来看你们,今日不是来了么。”说罢递了个眼色给玄凌。


    玄凌的尴尬因为孩子的亲热与孺慕之思而被轻而易举的化去,不觉更生了爱子之情,一手抱了润儿,一手抱过灵犀,任由涵儿挂住他的脖子撒娇,只是看不够似的。他又一叠声地问我,“雪魄呢?”


    我温婉道:“前几日大雨雪魄没有睡好,此刻ru母抱着哄睡了。”


    他哄了几个孩子去吃点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着连续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静养中重新染黑了双鬓,眼角的细纹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减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饰得天衣无缝。而因素日无事,我也只穿着颜色清艳柔和的紫绡宫装,不饰珠翠。玄凌细细端详我的容颜,不觉颔首,“一别数日,嬛嬛好似年轻许多。”


    我抚一抚脸颊,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许多么?”


    他自觉失言,不觉笑了,“没有。一切如旧。”


    我绣了几针,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里,也是一切如旧。”我揉一揉额头,“臣妾只是觉得近日并未有头疼之事再屡屡发生,精也好了许多。”


    他颔首,轻轻伸手拢过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轻轻绽放笑颜,“皇上来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


    “的确。”他轻轻颔首,眉心微动,怒气便不自觉地溢出,“蕴蓉,她骗了朕这么多年。”


    映着窗外逐渐清明的晓光,我愕然,“此话怎讲?”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搁,“她那块玉璧……”


    在玄凌略显愠怒的叙述中,我才得知详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胧月在仪元殿与胡蕴蓉起了争执,一时失手碰落了蕴蓉的玉璧。蕴蓉素来视此玉璧为吉物,日日挂在胸前,不肯轻示于人,一时被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连玄凌亦动了气,斥责之余命胧月一定要修补完整,否则一定重重责罚她。


    胧月向来被玄凌捧在掌心惯了,如何能受这样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宫中巧匠,皆说只可以金镶玉之法修补,否则无计可施。胧月只得找到温实初逼他出宫去寻能工巧匠,温实初无奈之下找到宫外年资最久的巧手师傅,递上玉璧之后那师傅竟踌躇不决,温实初起疑后百般追问,才知这师傅十数年前曾做过一块一模一样的。温实初深知蹊跷,马上带回自己府第,并在当夜带他入宫面圣。


    我安静傍在玄凌身边,在惊诧之余亦叹息,“贤妃出身豪贵,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测,十数年前就妄称握玉璧而生,使得朕纳她入宫。为了与你争宠夺取后位,她竟不惜以厌胜之术诅咒于你,使你病痛缠身,容颜憔悴。”


    我闻言不觉大惊失色,“臣妾竟被贤妃诅咒么?”


    玄凌颇有厌恶之色,“朕因她伪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检燕禧殿,谁知竟在她宫中花木下挖出数枚木偶,那些木偶显然埋下有些年月,皆已生出苔藓,上面刻着你与朱宜修的姓名,还插着银针数根。宫中最忌厌胜之术,她为求后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来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么东方发明鸟,一会儿又成了凤凰临位,又与玉有关,无事生非,兴风作ng皆是她,还以玉璧之事蒙蔽朕多年,难怪天怒人怨,还敢怂恿朕废弃于你。”他面色阴沉如晦,“朕已废去她贤妃位份,降为才人,另居别宫,无诏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迟疑道:“但是,和睦帝姬还年幼,皇上不宜迁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敛怒气,颔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给燕宜抚养。燕宜性情贞静,比她更适合养育孩子。”


    “经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废弃朱氏另立新后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肃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难免有人产生觊觎之心。皇上既已答应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那么就请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后,亦不废后。如此,后宫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注目于我,似有思虑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这样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视他,“是。”


    他含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可是经此一事,朕已属意你为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圣恩殊荣被册为皇贵妃,实在不宜再受荣宠。何况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变,若与纯元皇后并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寿。”我轻轻启唇,道出难言之隐,“皇上破例册臣妾为皇贵妃,朝廷中已经物议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屡次进谏了么?臣妾不愿居于炭火之上,使皇上为君臣夫妻情分为难。”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来,色清远,“若如此,朕也不勉强你。”他停一停,“不过,你若真有夺后位之心,那么与胡蕴蓉也无甚区别了。”


    我浅浅含笑,凝眸于他,“只是臣妾还有一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说。”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宫中。”我沉吟,“毕竟他与胡氏曾往来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过科举,虽然和胡氏往来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欢他在眼前,朕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扑哧”一笑,侧首道:“他其实也不坏,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爱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见为净。”


    数日后日光晴明,我沿着红墙朱壁坐鸾轿自德妃宫中回来,正遇上从仪元殿谢恩出来的季惟生。他驻步向我行礼,我微微侧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给了你几品官做?”


    “从七品县丞。”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比起钦天监司仪五品官职,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颔首,随即扬眉一笑,“在钦天监,司仪已是最高的职位了,不比县丞,用心做事总还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过是有点善观天象的本事罢了,如何能外放为地方小吏,皇上为难微臣了。”


    “善观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为人聪明知进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宫总觉得区区县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声道:“微臣以娘娘为榜样,不计较一时得失。多谢娘娘关怀。”


    我侧首看他,绽出轻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宫要多谢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离去,亦头也不回步出紫奥城。


    秋风卷起永巷青石板上几脉枯黄落叶,瑟瑟有声。我半倚在鸾轿上闭目歇息,感受着宫墙下的风透过轻绡沁上肌肤的微凉。


    落叶堆积满地,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有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铯泽,一向唯有低等或失宠嫔妃居住的永巷更见萧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听一息清冷如霜的声音唤道:“皇贵妃万福金安。”


    我睁开双眸,一抹苍翠深绿撞进眼帘,在朱红枯黄映衬下的永巷中叫人顿生清新夺目之感。


    是叶澜依!


    自玄清离世后,本就喜穿绿色的叶澜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着月白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点,冷清中更见柔婉。亲王过世,嫔妃无需素服,澜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怀念着清。何况,自玄清离世,她已很少很少再愿意侍奉玄凌。


    这样的痴情,我是不能够的。


    我心中蓦然一酸,温和道:“滟嫔请起。”


    她静一静,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瞧着我,一言不发。我会意,落轿行至她身边,清婉道:“秋色正好,滟嫔可愿陪本宫走走?”


    她轻轻摇头,鬓角垂落的一带发丝松松落在肩上,须臾,又被风拂至面上吹乱。她恭顺的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谢娘娘垂爱,嫔妾还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色如常,以为她已放下了对玄清的伤心,心下稍稍安慰,嘱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静着面容,闻言不觉粲然一笑,露出细白如贝的牙齿,光艳四射,“这个自然,嫔妾是皇上的人,这条命矜贵保重,自是大有用处。”她倦倦打了个呵欠,呵气如兰,“长久没去狮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嫔妾从前养的那几只豹子多大了。”


    我颔首道:“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嫔妾从仪元殿来,皇上道深秋合欢落尽惹人厌烦,已下旨将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尽数砍去。”


    我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过全身,终究,只是喟然一声叹息,“皇上连这些合欢都不肯留了!”


    她轻轻一嗤,如烟眉宇间暗含迷茫与愁思,“那些合欢是王爷满五岁时先帝所赐,意在要王爷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那是玄清最当盛时的岁月,亦映照着玄凌的落寞与寡欢,是不被父亲所珍视的岁月,大约玄凌一生都不愿去触碰的回忆。


    “皇上的旨意很对,人都不在了,何来岁岁合欢,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惊愕的面容,目光轻轻在我面上一剜,不觉讥诮一笑,“嫔妾晓得娘娘说不出口,也不能说,所以替娘娘说了。”


    我心中一松,依旧是娴静姿态,“说什么?”


    她靠近我,语不传六耳,“那些合欢是你册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贺礼,是不是?未免你夜夜为此心痛,嫔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欢烹煮疗病。”她抚一抚心口,“还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欢移栽到嫔妾宫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温静安慰,“多谢你。”


    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曲水发簪上的银流苏沙沙地打在她光洁的额边,有清冷曲折的光泽,“嫔妾是不舍得那些合欢花。”她潋滟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带怨一扫,倏然化作冷毒的利刃,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别轻易放过他。”


    我问:“谁?”


    她漫不经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艳轻盈漫上面颊,“嫔妾是说,胡蕴蓉只被降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颔首,目送她曼步而去,直到她一脉青绿消失于深宫永巷枯叶委地的转角。偌大的紫奥城,繁华堆砌红颜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


    四十九、瓦砾明珠一例抛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玄凌四十周岁的“天长节”。宫中皇帝生辰称“天长节”,皇后生辰为“千秋节”,太后生辰为“圣寿节”。自皇后圈禁,我被立为皇贵妃之后,我的生辰亦许称“千秋节”。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岁圣寿,虽有亲王薨逝一事,但在群臣奏请之下,天长节依旧是极尽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于前朝紫宸殿下,大陈歌乐,倾城纵观。后宫的饮宴设在“明苑”。自紫奥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连不断,皆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紫奥城及明苑,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明苑中教坊艺人歌舞不绝,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戏,跳贺寿舞。


    歌舞弥漫至黄昏时分,众人已由最初的欢欣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连玄凌也不觉呵欠连连。叶澜依以泥金合欢团扇掩面,轻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个新鲜玩意儿。”


    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滟嫔有何妙想?”


    她妩然一笑,“臣妾得蒙皇上宠爱,虽起自微末,却也享尽荣华。今日来到明苑,臣妾想起从前在狮虎苑驯兽旧事。皇上天长万寿,臣妾想以旧日技艺博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好,虎兽凶猛,万一伤了你……”


    滟嫔臻首微摇,似笑非笑地望着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便与虎豹为伍么,还是以为臣妾耽于安乐,不复往日矫健了?”她忽地一笑,明眸如水,娇慵道:“臣妾所有,不过是取自于皇上,今日只是想为皇上一尽心意,皇上不肯成全么?”


    姜小媛巧笑倩兮,看着玄凌道:“听闻滟嫔姐姐驯兽时最为美艳,才使皇上怦然心动,臣妾无福,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滟嫔姐姐自己肯,倒是饱了咱们的眼福了呢”


    玄凌见她执意,也不觉起了兴头,便笑道:“好。你去罢。”


    叶澜依眸光深深如静潭,翩然起身出去更衣。


    她再入场时已换了一身明丽的青碧色薄纱花裙,那颜色是隐隐有些透明,依稀可见是镂空刺绣的银线花纹,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极致的合欢花,衬着明灿阳光,银线便亮莹莹的泛起炫目光泽。她满头青丝约皆披散着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鲜的粉红花朵和着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编成花环戴在额上。她赤着足,足上束着一串赤金足环,行动时微有玲玲声,与手腕上十数只细金镯遥相呼应。一双雪白晶莹的脚,远远颜色望去与她发上雪白珠花并无相异,十个脚趾的趾甲都描作鲜艳夺目的玫瑰红色,像十朵小小蔷薇乍然绽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众妃见她穿得如此单薄冶艳,已有惊异之色。然而看到她身下坐骑,所有惊异目光与窃窃私语皆安静了下来,化成了惊惧与好。


    那是一只成年的金钱豹,头圆、耳短、胸脯宽阔结实,四肢强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黄鲜亮,油光水滑,浑身均匀洒布浑圆黝黑的古钱状斑纹,在阳光下泛起油润光泽。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宛如嵌在墨玉里的琉璃珠,幽幽散着冷冽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那一刻,几乎全场噤声,虽然叶澜依与那豹子在殿外,相距甚远,可观景殿上仍有不少胆小的嫔妃吓得花容失色,直往后躲。


    叶澜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烟视媚行,极天然妩媚。她见众人害怕,不觉轻蔑一笑,骑着金钱豹驱使它步入精铁围成的笼中。说话时,有两名兽苑内监端了肉来,上好的牛肉盛在铜盘中,叶澜依接过铜盆,随手取了两条扔在豹子面前,温柔抚摸着豹首,低低呢喃着什么。那豹子似乎知道没人跟它抢,极悠闲地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呲的牙和粉红的舌头相互碰触,一块肉便消失在唇齿间。它见叶澜依不再喂,便懒懒的在原地卧着,一动不动,很是乖驯,好似一只温顺的大猫一般。


    见猛兽在叶澜依安抚下如此温驯,玄凌不觉喝了一声彩,一时间观景殿内掌声雷动,人人赞服。德妃一壁笑一壁叹,向我道:“从来美人见得不少,但这样的真未见过。一直以为滟嫔冷傲,不曾想有这样动人心处,我若是皇上,当日也会把她带入宫中。”


    此时的叶澜依,似在做着一件最熟稔惬意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从铜盆中取出一条鲜红牛肉擎在半空含笑晃了两晃,那豹子便前肢发力,仅靠后肢站了起来去tn舐,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叶澜依含笑连连颔首,一步步缓缓向后退着,豹子便步步跟进。


    众人连连惊呼,赞叹不已。叶澜依安抚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铁栏,招手唤过侍女,奉上一件金钱豹皮所制裘衣,轻软厚密,十分温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挡住豹子的视线。她声线宛转清亮,“这件裘衣是用金钱豹的整张皮所制,冬日御寒最佳,臣妾亲手制成,还望皇上笑纳。”她眉眼盈盈,言语间耳上镶了大颗琥珀的金流苏耳坠映得她容颜无比娇娆,“皇上此刻穿上豹裘观豹戏,岂不更妙!”


    玄凌十分喜悦,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自威之气,采焕然。


    叶澜依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清冷而疏离的弧度,含着一缕安宁微笑,色恬静如湖水。她转身的一刻,我迅疾捕捉到她唇下一抹决绝之色,心中一震,看她随手掩上铁栅大门,疾步跃上金钱豹的背脊,驱使着金钱豹背对观景殿缓缓离去。那铁栅栏所圈的场地极开阔,玄凌看她只是骑着豹子越走越远,只是没有动静,不觉有些着急,披衣向观景殿外走去。


    贞一夫人禾眉微蹙,温婉劝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兽实在危险。”


    玄凌草草点头,回首笑道:“无妨。那畜牲跑不出栅栏,且有滟嫔的好驯术。”


    众人兴致勃勃,见玄凌步出,亦大了胆子跟随,期待叶澜依带来更让人兴奋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住她手,笑吟吟道:“姐姐身份尊贵,别跟着那些位份低的宫嫔出去看热闹,平白失了身份。我瞧那豹子骇人得很,别伤着了才好。”


    欣妃本想去看,听我这般说,只好坐下。


    一声响亮的呼哨突起,只是一瞬间,那慵懒的豹子猛然回头,一见身着豹皮裘衣的玄凌,幽绿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赫然描出吊睛铜目、满口森森利齿,正是一只猛兽的形状!只听得那豹子狂啸一声,冲破铁门,直向观景殿扑来。


    谁也没有发现原来叶澜依入铁栅时只是虚掩铁门,并未锁上,那金钱豹极其凶猛,轻而易举便扑出,只闻得有猛兽的腥风阵阵扑面,那狂怒的豹子转瞬即至。


    贞一夫人凄厉地呼了一声,正要往外奔去,她的裙裾却不知何时已被宴桌压住,一挣之下反而跌在地上。


    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力,又见叶澜依依旧稳稳伏在豹子身上,面容既艳且冷,容光说不出地炫目迷人,一时间都怔住。


    她纤纤玉指稳稳指向玄凌方向。那豹子来势汹汹,身姿矫健,姿势灵活,几扑几纵,殿前侍卫根本拦它不住,举了箭也不知该往哪里射。


    几乎就在那豹子的腥气可以扑到玄凌身前的一瞬,玄凌蓦地反应过来,随手横拖过躲在近旁的恬嫔往前一挡,恬嫔惊呼一声,立时吓得晕了,那豹子毫不犹豫,伸出利爪一撕,几乎把恬嫔整个人撕成两半。


    浓烈的血腥气在观景殿前迅速弥漫开来,有些胆小的妃嫔吓得连声惊呼,晕厥过去。观景殿前原本不大,因着有节庆之物繁多,更显狭小,几乎无处可逃。御苑圈养的兽类本少伤人,那豹子陡然闻得人血气,也不觉怔了一怔,低头去tn已然死去的恬嫔身上的鲜血。叶澜依见豹子贪恋tn那人血,怒喝一声,一把揪住豹子颈中皮毛。那豹子吃痛,越发生了兽性,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前扑来。


    电光火石间,玄凌已扯过玥贵人挡在身前,玥贵人又惊又惧,厉声高呼,两手乱挥,倒震得那豹子不解其意,盯着她看了两眼,随即伸出一爪拍在她肩头,将她整条臂膀扯落下来。那豹子并不罢休,另一爪已扫到玄凌跟前。


    不过是转眼的空隙,近身的羽林军早顾不得豹子背上的滟嫔,齐齐持弓箭对准那豹子。无数利箭同时发出,好似一阵乱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那金钱豹身上,箭无虚发,立时中的,那豹子垂死挣扎,利爪从玄凌的脖颈到胸口无力划过,裘衣底下的龙袍亦随之一起破裂,有鲜红的血液漫出。豹子被射得像只刺猬一般,狂吼数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


    叶澜依身负数箭,银白箭头锐利洞穿她的身躯,使她奄奄一息。死亡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静而深沉,她皱眉,声音清楚而断续,“真遗憾,杀不得你!”


    玄凌伸手抚上疼痛欲裂的胸口,随即引回手,看看满是鲜血的手心,痛楚之下惊怒难当。他挥开急欲扶住他的我与德妃,厉声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朕!”


    “六王这样好的人,你也要赶尽杀绝,还要伪饰兄弟情深,当真连畜牲也不如!”她恨恨吐出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自王爷暴毙,我早存杀你之心。你这样的人连手足之情也不顾,只配我使唤畜牲来杀你。”


    玄凌伤势不轻,他伸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她,怒不可遏,“放肆,你竟敢对他有私情,竟敢为他谋逆行刺朕!”


    她难掩眸中鄙夷色,“不妨告诉你,在你身边每一刻,与你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无比恶心,厌恶难当。”有婉约的笑意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这世上唯有他真心对我好。他一死,我再无可恋。”


    玄凌伤后动怒,鲜血不断从他指缝中涌出,面上愈加苍白无人色,他咳喘连连,终于身子一仰,不知人事。


    妃嫔们乱作一团,一壁呼太医前来,一壁忙着扶玄凌入内。


    我端正色,镇静地吩咐宫人入内服侍重伤的玄凌,又命人抬走恬嫔尸首,照料已经失去一臂痛昏过去的玥贵人,随后疾步入内室看顾玄凌。


    疾步的瞬间,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叶澜依。


    她倒在汉白玉阶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生气。唇角含着最后一缕柔和浅笑,眼波痴恋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风萧萧的合欢树,似透过那郁郁重重的碧叶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于她的玄清。天空如旧寂静,偶然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蓝天,她无尽向往地微笑着,清亮双眸缓缓注目于我,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丝气息。


    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我再不回顾。辽远碧空和着云影下她最后的注目融入我记忆深处。


    碧海蓝天的自由,那是我与她都毕生不能达到的地方。


    五十、人生长恨水长东


    玄凌的千秋节因此事而仓促停止。因着他的重伤未醒,合宫惊慌,妃嫔愁眉相对,唯有垂泣不止。宫中愁云惨雾,持续十数日不绝。


    终于在回宫后第十六天的黎明时分,玄凌身边的宫女来报玄凌伤口的出血已经止住,伤势亦有可救之像,性命终究是无碍的了。


    而惨死的澜依虽然已经被埋葬并且尸身开始腐坏,仍被清醒后依旧暴怒的玄凌下旨碎尸万段,弃尸荒野之中。而被玄凌拉来挡在身前的恬嫔则因所谓的“护驾有功”而被追赠为恬妃,玥贵人也被救活,只是失去一臂,形同废人,也被加赠为正三品婕妤,别宫安置,并封赏她父兄族人。


    铜镜昏黄的镜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在光晕疏离的映照下,镜中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飘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我随手抓住一把杨木篦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篦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我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春暖时节,晨时的天色明净透澈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缀满新绿的枝桠隔离成碎碎的数片,庭中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点点轻絮如白雪,顺势漫天飞舞。长窗洞开,有些柳絮飘落在镂刻精致的妆台上,我随手拈起几点,眯着眼下光线下细看,“澜依已经做得够多了,槿汐,我们也不能束手旁观。”我浮出一点渺茫如春寒烟云的笑意,绽出一丝冰冷如刀锋的妩媚,“皇上重伤,嫔妃们都该去探望,连禁足的胡才人也不应例外。”


    槿汐会意,垂首道:“奴婢这就去办。”


    上林苑春色新绽,到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春雨的湿润一染,便带了朦朦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自永巷阴暗破旧宫室中疾奔而来的才人胡蕴蓉面有惊惶悲戚之色,大约是闻讯后匆忙赶来,她只着一身颜色略显黯淡的杏色宫锦,满头青丝也未梳理成鬟,只是以一枝镂花金簪松松挽住。


    我含着一缕冷笑看她奔近,方自丛丛盛开的花树后缓缓步出。我的骤然出现使她在仓促中停下,在一怔之后,她看清是我,不由勃然大怒,“贱人!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樱紫色宫装在湛蓝天光下有流云般轻浅的姿态,我悠然望着树梢敷云凝霞道:“为何不可?说起来胡才人尚未贺喜本宫解除禁足呢?”


    她被怒火烧得满面赤红,狠狠盯着我道:“我从未用厌胜之术诅咒你,也从未埋下那些木偶,你为何要污蔑于我?”


    我泰然注视着她,不觉失笑,“当时我已在你怂恿之下被皇上禁足,险险被废,怎还会有时间心力来设你圈套,才人未免多心了!”


    她怒目向我,连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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