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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
后宫甄嬛传第1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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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艳丽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请记住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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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厦子在旁袖着手道:“这位状元郎才十九岁,青州人,听说尚未娶亲呢。”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真宁微微颔首,“少年得意,当真气宇轩昂。”
“这也叫气宇轩昂么?”慧生牢牢握着手中团扇,唇角扬起一缕讥色,“母亲瞧他,面孔比我还白,眉毛比我还黑,唇色比我点了胭脂还红,若脱下状元袍褂换上红妆,与我们有什么区别,一些儿男子的沉稳气性也没有。”
德妃温和笑道:“翁主不喜欢这样清秀文气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们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想是苦读了数十年,读得两鬓斑白身躯伛偻,众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只有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宛若夏日骄阳。真宁不由称赞,“是位好儿郎,虽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为官,前途同样无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着扇柄,生怕一松手团扇便掉下去砸了探花郎的头,她撅嘴道:“什么好儿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给他中了状元还不飞上天去,太轻浮了。”
真宁好言好语道:“孤瞧今年的状元郎与探花郎比你驸马姑父都要好看许多,你怎么个个看不入眼?”
慧生吐一吐舌头,“我为什么要看得入眼?”
状元、榜眼、探花入宫后是一众文臣,赤、紫、青、赭、乌五色官袍华彩斐然。众人看得倦了,已是意兴阑珊。正要转身离去,玉娆却见慧生只是站着不动,便去牵她,“翁主,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慧生的半边脸上,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露出几许痴惘色。她举起团扇远远一指,问道:“那人是谁?”
金红色的日光象是溶化的碎金一样,照得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的璀璨炫目,连天不断的广阔云彩生出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团扇所指的尽头,有乱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黄模糊的身形,清风掠起他暗紫色的官袍边角飞扬起来,他稳稳策马,拂去肩上落花,在无边炫美的周遭景色中,显得格外温默。
玉娆颇为意外,鬓边的青玉凤钗轻轻晃动淡雅的光晕,“那位是家兄甄珩。”
慧生缓缓垂下脸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真宁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过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说一说今日的见闻。”
慧生忽然收敛了素日顽意,心头仿佛添了几缕心事,缓缓回去了。
我走在后面,远远见蕴蓉一个缓步走在最后,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边,“还不回去么?”
蕴蓉望着真宁长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情寂寥,“当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状元,太宗赐婚,娶得我的母亲晋康翁主为妻,又被赐予正六品上朝议郎官职,平步青云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家声显赫,何等光耀。若非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时爹爹被人告发与博陵侯过从甚密,我家也不会中道没落,要依赖母亲维持家声。真宁长公主这般富贵我家虽未享过,然而十中三四,晋康翁主府也经历些。权势繁华如浮云苍狗,朝来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使足了劲道:“可是愈是如浮云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当我成了呼风唤雨之人时,还怕什么朝来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么生了这些感触?妹妹已是无上荣光了。”
“是么?”她凤眼中艳光轻漾,似笑非笑看着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会挡住我的荣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会阻拦妹妹的。”
她轻笑一声,“但愿如此。”忽然停一停,“润儿还好么?”
我惊异于她突然对予润的关心,却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开暖煦的四月,日丽风柔。深色桃花谢了满地,樱花、海棠又簇然绽放,花事不断,常开常新,上林景致,从来没有寂寞的时候。
自从城楼之事之后,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无数心事长在了她的心间,也开在了她的眉心。连太后也不觉怪,“慧生怎么转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欲答也无从答起,只得道:“许是春困了吧。”
德妃点点头,“难怪,听贵妃说起温仪也贪睡了许多。”
太后靠在秋香色金钱蟒引枕上颔首道:“也许吧。哀家瞧着胧月的性子也安静了许多,前些日子内务府说准备下了淑和的嫁妆,胧月也没什么兴致去看。”
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兴致跟着贵妃学琵琶,倒是学得很有几分样子了。”
太后不再言语,只道:“哀家素日看惯了孩子们热闹的样子,不太习惯她们各自安静。”太后抬头看一看无边日色,“这样好的天气,叫她们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着答应了,向慧生道:“翁主,内务府扎了两只大蝴蝶的风筝,很好看呢,翁主可要去放风筝么?”
慧生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架不住胧月和温仪喜欢,只好跟着出去。我转身告退,“太后,臣妾陪着她们去放风筝。”
太后并没有答应我,她已经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春风拂栏,而太后的病,是越来越重了。
天朗气清,连吹上面的风也有些绵软无力,软扑扑的,像婴儿轻软拂上面的小手。这样的风,即便风筝放起来,也会很快坠下。
我这样想着,慧生手上的鸳鸯大风筝便头一栽,软塌塌地掉了下来。线放得长,风筝便远远坠了开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风筝只怕要发小姐脾气呢。”
我笑言,“翁主虽有些孩子气,却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个眼色,温仪先知觉,将手中风筝交到内监手中,忙拉了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着风筝而去的慧生时,我不觉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几圈风筝线,手中正执着一个金红色的鸳鸯风筝,百般摆脱不得。慧生愣愣地站在他对面,也不晓得去帮手,只这样怔怔地、怔怔地站着。浅金的阳光自蓬勃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哥哥身后那株开着洁白花朵的樱花正开得惊心动魄。
我突然想起来,早起小允子告诉过我,午后哥哥会陪着玉姚入宫来看我。
胧月见是哥哥入宫,十分欢快,快步跑上来拉着他手欢欢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着手中未断的风筝线,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满目愕然,问道:“这位是……”
我见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坠,只得道:“这是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礼去,奈何身上缠了风筝线,十分不便,无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让我出来看看娘娘,谁知走到这里,天上便落下个风筝缠住了,失礼于翁主。”
慧生伸手欲为他扯去身上风筝线,一时觉得不好意思,急忙缩回了手,胧月一壁为哥哥拉去风筝线一壁笑着问慧生:“堂姐你好聪明,你怎么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满面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温仪攀了一枝樱花在手,静静笑道:“堂姐掉的是鸳鸯风筝呢。”
慧生向着哥哥轻轻笑道:“听说你曾征战沙场,我父亲也戍守凉州,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战场上的事?”
花树秾夭,胧月朗朗笑声和着清风荡漾其间,惹得那些娇弱的樱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坠下,人面樱花相映,大约如是。
二十六、细雨闲花静无声(上)
午后的阳光已有未渐渐漫生的热意,透过窗纱映进颐宁宫,“同春”格花长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开了一地的水墨樱花。
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怜惜你,只是看看如今你把哀家给你的这份怜惜弄成什么了?”
太后一向对我垂怜,顾及着我生下了皇子,又有两个帝姬在膝下,从来还是十分客气。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着皇后的幽禁暂摄六宫事,也从未见过太后这样疾言厉色。
我大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错在何处惹太后这样生气,请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来,只说:“你一向聪明伶俐,哀家也喜欢你这份聪明伶俐,只是你也别太伶俐过头了。”她松一口气,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谱嫁与六王作侧妃,你的幼妹玉娆嫁为九王正妃,一家子荣宗耀祖,你还这样贪心不足,怂恿了你兄长去引诱慧生。慧生年幼无知,满心天真,焉知你兄长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引诱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长……”她没有说下去,只含怒望着我。
我原本还垂着头目瞪口呆听着,等听到太后辱及哥哥,脑中“嗡”地一响,血气直涌到头顶上去。
我尚未出声,真宁一向温和的面庞已经是满面愁容,向我道:“那孩子简直像着魔了一般,前天夜里突然来求母后,说要求一位郡马。慧生入京后从来没认识什么男子,孤以为她是回心转意看上了那位状元或是探花,谁知她竟说是淑妃的兄长。”她停一停,缓了缓气道:“母后当即就生气了,一口回绝。孤听母后说起才知道,你兄长年过三十也罢了,还是娶妻生子过的。慧生若嫁过去,岂非,岂非……”
太后银丝微乱,只用一枝赤金松鹤长簪挽住了,沉声道:“岂有翁主做人续弦的?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白瓷戗金盖碗里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叶新春,茶香袅袅。然而真宁握着茶碗的手指轻轻发颤,“可是慧生自幼主意极大,母后不肯,她也不争,只是这两日减了饮食,每日闷声不响,人也憔悴了。孤这个做母亲的,——淑妃,你也做母亲的人,你该明白。”
太后怒气不减,淡淡道:“甄珩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门好大的荣耀!若你兄长真娶了慧生,你家一门富贵,与皇家姻缘根深蒂固,岂非你就要踏上皇后宝座了!”
“太后息怒。”我跪在金砖地上,膝盖隐隐作痛,我心头一硬,抬头道:“太后说的对,这门婚事不仅太后不满意,臣妾也反对。臣妾不赞成这婚事并非因为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说‘踏上皇后宝座’的嫌疑,臣妾本就无意于此。臣妾反对,是因为不能乱了血亲辈分。论辈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长翁主一辈,翁主若嫁与臣妾兄长,臣妾是该称呼‘嫂子’好还是让哥哥称呼臣妾‘舅母’好,这门姻缘断断不合适。且臣妾的兄长自妻室薛氏离世后一直无意再娶,所以太后亦不必多虑,珍重凤体要紧。”
太后沉着脸看着我,“你真这样想?”
我俯首,“是。因为此事只是翁主向太后提起,臣妾兄长前几日才第一次见到翁主,且臣妾与德妃和两位帝姬都在,怎会引诱翁主?此事臣妾兄长尚一无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对,臣妾都不会有异议。”太后这才默然,我抑制住心头怒气,忍气请安告退。
两日后真宁来柔仪殿看我,她忧心如沸,道:“慧生很是执意。”她苦笑,“都怪我宠坏了她。”
我与她对坐,温和道:“长主大可把我兄长思念亡妻之事告诉翁主,或许翁主会死心。”
真宁叹息道:“孤何尝没有这样做,但是慧生更加执着,她觉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对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也会这样对翁主。”
真宁以手覆额,很是烦恼,“慧生不这样觉得。”
我慢慢啜饮着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对真宁道:“其实我很羡慕公主。”
她“哦”一声看我,道:“怎么说?”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驸马一人,而我却要与众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话听来真心。后妃之德讲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叹气:“与夫君一心一意相对是所有女子的心愿,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宁公主笑容渐隐,道:“其实孤亦庆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过得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个人才会在乎是否要与别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着慈母怜爱的双眸,“翁主应该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与哥哥成婚,无形之中亦要与人分享他……”
“淑妃,你说得不对。”我的话尚未说完,慧生已一脚踏进柔仪殿。她步履飞快,明快的湖水蓝锦衣拖曳掠过光滑地面,人已经走进内殿,只余身后一帘明珠在飒飒晃动。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气息未平,“我喜欢甄珩并非他曾经有赫赫战功,也不是可怜他曾经受过的苦,你们都以为我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其实我都懂。那日在城楼上望见他,我便觉得他与众不同,我也听说他对薛氏的深情。我在宫中看得明白,满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贵前程,舅父后宫有那么多女人围着,谁知真心深情为何物?我心里其实很羡慕平阳王夫妇深情相许,所以格外觉得甄珩难能可贵。他心里思念薛氏,为什么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抚平他心中伤痛?”
“慧生,你越来越不懂规矩,怎可对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缓了声气,柔声道:“即便如你所言,甄珩难能可贵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与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亲!”慧生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宝光流转,“什么值与不值?难道我嫁与一个状元就值得么?若我不喜欢他,余生与他一起度过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亲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长主之女尊贵无比,其实嫁与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甄珩年纪是比我大许多,又曾娶妻生子,还对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欢才是真正值得!”
慧生是未出阁的少女,这一番话说得自己满面通红,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真宁气得发怔,“慧生,你满口胡言什么?女儿家说这些话也不害羞么?”
慧生用力拭去泪痕,倔强道:“我是真心话,有什么可害羞的!”
真宁欲要再劝,只听一阵击掌之声,有一把沉稳男声朗声赞道:“说得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转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较往年热得早,玄凌下朝时换过了绛色团龙暗花夹纱常服,笑吟吟立在殿门前。
我忙屈膝向他请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儿下朝就过来了,否则错过了咱们慧生一番宏论。”他笑得爽朗,“这话放到朝堂上去说,准叫那些迂腐老儿羞得自叹不如。”
慧生不好意思起来,“舅父笑话我!”
真宁半沉了脸,看着玄凌道:“母后也不允准,皇上该好好劝劝慧生。”
“劝?”玄凌单薄的唇线带着疏离的微笑,连着两道英气入鬓的剑眉亦微微扬起如飞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慧生的事朕也有耳闻,倒叫朕想起几年前淑妃回宫的事了。”他含笑看着真宁,“皇姐觉得淑妃为人如何?”
真宁颔首赞道:“不错,堪为皇上贤内助。”
“是。事情不到发生谁也不知结果好坏。譬如朕当年执意要接淑妃回宫,太后不允,连群臣亦有极大非议,认为淑妃不祥或者狐媚惑主,谁也不知淑妃入宫后会产下皇子为朕将宫中一应事打理得妥妥当当。当时众人反对,朕想哪怕淑妃回宫后无福产下咱们的孩子,哪怕淑妃回宫后嫉妒妄为兴风作ng,可是朕彼时只想她回宫与朕厮守,若为了那些无谓的可能会发生之事而放弃,朕会觉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颇为动容,抬头,正迎上他温和而灼灼的视线,不觉莞尔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执过我的手,“朕的意思是为人父母常怀百岁忧,不如由慧生去吧。”
我微弱地反对,“可是臣妾的兄长……”
“他总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温和道:“与其到时奉父母之命再娶一个毫无感情之人,不如慧生。终究,慧生是喜欢他的。此事,于你哥哥并无害处。”
真宁叹气道:“皇上,我也罢了,只怕母后要动气。”
他温言道:“母后生气是因为太过心疼慧生与皇姐。所以,只要皇姐与朕一同去劝解,母后是会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轻轻拢起,“母后心疼子孙,自然乐见子孙心满意足。皇姐与朕一起去吧。”
真宁温柔地叹息一声,伸手爱怜地抚摩慧生面颊,“你自己愿意,不要后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无言后悔。”慧生用力点一点头,笑颜灿若春花。玄凌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轻声在我耳边道:“你给朕一次补偿你兄长的机会,也劝他放开怀抱,慧生是个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气,望住他,道:“好。”
许是因为太后对子孙的怜悯垂爱,许是因为玄凌的劝说打动了太后。总而言之,赐婚的圣旨下来时,众人都缓了一口气。
哥哥负手立于斜阳之下,看着紫檀桌上织金圣旨,无奈微笑,“仿佛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为我选了茜桃,这次是皇上为我做主娶承懿翁主,是半点由不得自己。”
我颔首,“的确万般不由人。”我担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躯难免娇惯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轻轻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满门,你和玉隐、玉娆已经分担了许多,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袖手旁观。”
姻缘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与哥哥如何不知?有一个万事圆满的玉娆已是极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深红落花。胜春已过,仿佛昔年一段小儿女的缱绻时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离去良久,我只是伫立风中,柔软的风贴着我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心境也跟着这样忽暖忽凉,起伏不定。
槿汐轻轻为我披上一件茜纱披风,柔和道:“再这么站着,娘娘怕是要感染风寒了。”
我轻轻点点头,“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门婚事,也不愿甄家权势越来越显赫,只是不愿拂了儿女之心罢了。”
槿汐白净的面容微含愁云,“太后为保朱氏荣华,自然不喜欢甄氏独大,既然这门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想法子如何不为太后所忌,否则娘娘的日子不会好过。”
足下丝履踩着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缓缓走出未央宫。
有得到,必须以付出换取,这是人之常理。
恰如此刻我伏于太后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荡与平和。我再次叩首,声音轻而坚决,“臣妾感激太后愿意成全翁主与兄长之心,臣妾也不愿意甄氏因外戚之功显赫于朝廷,为避权位偏移,后宫人心浮动,臣妾愿意交出摄六宫事之权。”
“交出摄六宫事之权?”太后斜卧在描金赤凤檀木阔榻上懒洋洋饮着茶,榻上的暗紫错金锦被映得太后脸色苍白如素,蓬松的发髻后的金丝双龙戏珠万寿簪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几欲不支就要坠落下来。唯有耳垂上的三连祖母绿金耳坠在灯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疲倦之下仍不失深宫之主的风韵,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我一眼,“那么淑妃认为谁可接手协理六宫?”
我沉吟片刻,缓缓数道:“贵妃与德妃惯熟宫中事宜,多年来也曾协理宫中事物,想来能得心应手;贞妃沉静细心,也能事事妥当;欣妃心直口快办事爽利;蕴蓉秀外慧中心思敏捷,又是出身大家行事果断,更是可造之材。”
“是么?”太后微微扬一扬下巴,孙姑姑上来揉着她的肩膀。须臾,太后露出舒适松快的心情,阖目道:“德妃与贵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贵妃多病也无力可知;贞妃与欣妃可成小就断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独当一面之人;至于蕴蓉……”太后沉吟良久,终究以一声轻哼相对,“这只凤凰恐怕要飞得远了。”
我心中一惊,背脊上一阵发凉,竟已惊出满身冷汗。宫中传言虽多,但从不敢传到太后面前。可是太后如此长年卧病,竟能将这些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孙姑姑轻缓地为太后捶着肩,口中慢条斯理道:“德妃温厚些,若庄敏夫人与之共同协理六宫,未必能听德妃的意见,终究夫人还年轻些。”
太后温和地拍一拍孙姑姑的手,微微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庞,“你不必以暂摄六宫之权来换取哀家放心。哀家这颗心从未放下过,无谓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聪明,哀家不妨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后怎么被幽禁你与哀家都心知肚明,后位不稳难免宫中嫔妃人心浮动。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热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权位自然可让哀家暂时放心,可恐怕接下来哀家会更多忧心。”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也把话明明白白告诉你,皇上有生之年,绝不能废后。你动不得这样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气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后位不变后宫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睨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后位不变,摄六宫事之人不变,眼前出不了大乱子。”
我再
二十七、细雨闲花静无声(下)
三日后,传太后口谕,“赏庄敏夫人协理六宫之权,以安后宫。”又嘱咐,“庄敏年轻,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让庄敏多历练历练。”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花宜十分不解,问道:“太后这话好费解,既说要庄敏夫人听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权于庄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么说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亲自下旨定了人协理六宫,除了朱宜修为贵妃时,便是庄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声道:“燕禧殿那边此刻热闹得很,宫中除了贵妃和贞妃,人人都去贺喜了呢,连德妃娘娘也却不过情面。”
“也难怪人心跟红顶白,朱宜修得太后眷顾而成继后,现在后位不稳,太后显然对蕴蓉青睐有加,难保她不成为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样的脾气,宫中谁敢不趋奉?”我低头看着手指上寸许长的指甲,因没有涂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红色,偶尔流光一转,便有浅浅的珠色光晕泛起。“贵妃位份最尊,不去道贺也就罢了,怎地贞妃也没有去?”
槿汐忙道:“贞妃产后身子虚,不太起得来,她素性又不太与人来往,与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赠了一份贺礼,未曾亲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为了这个事儿庄敏夫人不乐意了。她也没在人前生气,只道贞妃身子虚弱要安心养着,这两个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贞妃的绿头牌,两个月不许侍寝。”她吐了吐舌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敏夫人这火可烧得够大的,也不知皇上生不生气。”
我瞥她一眼,“不许胡说。”不觉又叹,“皇上一向对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无异议。”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声。
我叮嘱槿汐与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势,你们万万不要上去与那边争锋芒,凡事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实在避不开就一定要让着,万不能有一句驳回的话,更不能露半分不满的色。上上下下都嘱咐到了,绝不可出差错。”
小允子忙答应了,觑着我的色道:“话说回来,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与咱们柔仪殿相比,连太后也说了要那边听娘娘的……”他见我只是寂寂无声,再不敢说下去。
我望着窗外花树葱茏,随风幻影无数,心下坠坠,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谨记一句话,只要碰到与燕禧殿相关之事,必得忍耐退让。”
槿汐轻声劝慰我道:“娘娘不必烦心。”
我浅浅牵起唇角,划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烦心,咱们安静一阵子,也好让我学学太后的权谋。”
槿汐安静微笑,颔首不语。
胡蕴蓉正得玄凌盛宠,又得太后爱护,连我也在人前人后十分谦恭,一时间她风头无两,在紫奥城呼风唤雨,十分得意。
太后对蕴蓉十分倚重,连哥哥与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与我一起去办。我趁着身边无人,忙笑着道:“太后话虽这样说,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内务府里银钱用度不比往日宽松,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办得薄了伤着长公主和太后的颜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势;若办得厚些,又叫人议论我偏袒母家。思来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为我躲担待着了。”
蕴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块金丝攒牡丹绫帕,徐徐道:“淑妃姐姐开得口,我哪里能推脱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边境上不太安静,银子都用到军费上去了,我也想把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不再说下去,只是拿眼觑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听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颜映着满头步摇金翠,相映夺目,“宫中的月例向来是姐姐头一份的,也难怪,姐姐身边的孩子多么,不比我只有和睦一个。”
我微笑着客气道:“妹妹多福多寿,和睦好福气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们各自散去,也无别话。
傍晚时分,我正在窗下对着余晖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进来道:“庄敏夫人吩咐了内务府,将柔仪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数,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点点头,“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当其冲,削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们的我会另补给你们,当着人前不必委屈。倒是贞妃,一则她生有皇子,二则怕也是上回的事胡蕴蓉心里还未放下。”
槿汐垂着手道:“奴婢倒不是在意这个,只是心里揣度着,既然柔仪殿上下都削了月例,为何独独留着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挥开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经对她有恩,她顾念情分,是该对润儿另眼相待些。”槿汐嘴唇微微一动,似有犹疑,我道:“你想到什么说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测,庄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后位,家世与权势都胜过娘娘,唯独一桩,在子嗣上是万万不能与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抚养皇长子为养子……”
“你觉得胡蕴蓉会效法朱宜修?”
“皇长子也年长成婚,名义上终究还是朱氏的养子,二殿下与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说下去。
我了然,随手掬起一握清水洒在花瓣上,沉声道:“润儿是眉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我绝不会让他成了别人登上后位的棋子任人摆布。”
哥哥的婚礼终究是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帖帖。再见到哥哥时,已是承懿翁主与哥哥婚后一月。自凉州探望翁主父亲归来,哥哥便即刻入宫来看望我。
夏日时分,午后玉帘轻卷,窗内只有滴漏寂寞的响声慢慢晕染着时光。
说起凉州之行,哥哥不免提到驸马戍卫边疆之事,又道:“长公主也与我提起,若我能为岳父一同戍边,也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想一想,“终究如今我与他们是亲眷,女婿为岳父分忧是应当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们不要兵权,连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训断断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响,清晰的声音似我此时分明的思绪,“皇上有多么忌讳手握兵权的人,咱们这些吃足了亏的人最明白不过。所以,远离兵权,多与风雅之士来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与风雅之士来往?我原本是不擅长此道的。”
窗外风荷正举,唯有蜻蜓栖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难言的风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长又有什么要紧,哥哥只请往细处想去。”
哥哥本就聪明,这几年来大起大落,饱受苦楚,越发通达明练,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来重文。玄凌明里不说,但自汝南王起,又经甄氏一族的变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皇帝是多么忌讳武将了。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日甚一日,文人仕子来往唱和,一则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范,二则文人手执笔墨,代表了天下言论所向。
我对哥哥说:“哥哥向来好武,那是极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更好了。再者说,与仕子们一同唱吟把酒,集社作文,再有修编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个由头把才子们聚起来就好了,这是再风雅不过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或许也会很喜欢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轻,必定极喜欢诗词歌赋的。哥哥新婚燕尔,寻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来做,可不是美事一桩么?”
哥哥的目光倏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出。良久,静静道:“若茜桃还在,不晓得她会不会喜欢?”
哥哥的话,几乎在瞬间击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地想起,玄凌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物的时候,我也常常想着,清,他会不会喜欢?
心思晃荡得更远些,再远些,几乎连自己也要羁绊不住了。若我做了什么事,玄凌是不是也会想:这件事,宛宛会不会喜欢?
心底深处隆隆地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来,无孔不入地又钻进了心里去,像一条条小蛇一样,嘶嘶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可怜!
槿汐看我愣愣出,哥哥也是默默,这样相对无言坐着,各怀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宫女换了新茶上来,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凉了,才换了新,娘娘和郡马爷趁热喝一口吧。”
茶水滚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传上我冰凉的指间,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觉得痒。
我缓缓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于是勉强压制下摇曳的心,轻声细语道:“有句话哥哥可曾听过?”
哥哥色一凝,转回来,道:“妹妹你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1)”我似作不经意道:“晏同叔(2)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
我口中虽然劝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晓得这劝慰的话哥哥听进去了没有。
须臾,哥哥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翁主待我很好。”
我点头,“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与我是结发夫妻。”
我的纯金嵌珊瑚护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刚玉杯,溅开无数细碎耀目的金红光点,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声音渐渐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伤心与嫂嫂的夫妻之情,嫂嫂又为哥哥吃了这许多苦楚,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们苟延残喘下来的人,不能不为她报仇——还有哥哥襁褓中的亲儿子致远,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们竟也能下得去手?!”我见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说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对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该为了已逝去的人辜负了翁主——哥哥这样的心思,万万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我见哥哥略有所动,继续说下去道:“翁主若知道了哥哥还这样牵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体谅哥哥的难处,若心思不明白,糊涂着闹起来,一来不免迁怒茜桃嫂嫂,总是怀恨在心,那么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二来若皇上和长公主知道了,难免会猜疑哥哥是否还心怀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会将她珍藏在心里。只是她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难过,轻轻道:“哥哥其实并没有对不住嫂嫂,嫂嫂在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乐。只是……若哥哥一定觉得对不住嫂嫂,那么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还请哥哥不要再辜负了眼前爱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静着,窗外花叶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br />shub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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