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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燕红 梨花(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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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红 梨花终篇

    窗外风声簌簌,空旷的大殿,帘帷深重,请脉的太医刚刚退下,云姑姑就上了殿,穿着正一品女官朝服,端端正正的给纳兰行了礼,却并不起身。更多小说 ltxs520.com

    纳兰见了,无奈的苦笑,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云姑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银霜,皱纹极深,一双眼睛平日看起来浑油无光,可是此刻却明亮若刀,抬起头来,犀利的望着纳兰,声音低沉的说:皇上又去燕西山了。

    纳兰不置可否,静静一笑,点头道:玄王对江山社稷有功,难得皇上休恤功臣,这不是好事吗

    大殿里很静,静的能够听到极远处穿廊而过的风声。云姑姑跪在那里,就那么静静的望着她,并不说话,目光也并不如何严厉,可是被她这样默默的盯着,纳兰表面上的那层伪装却一点点的裢去了。

    她无奈的叹息,苦笑着说道:姑姑想怎么样我现在很好,皇上也没有背弃当初的誓言,何必多生事端呢

    可是皇上恨你

    云姑姑突然激动的说道:他恨你夺了玄王的兵权,恨你抽调了他的亲军,恨你将他调往东海,恨你扣下了玄王最后写给他的书信,他以为玄王才是与他守望相助的金兰兄弟。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恨毒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啊,他恨毒了我。

    纳兰微微一笑,声音里竟然还带着几分喜气,不无开心的说:姑姑你看,他不是无情之人,他对我这个结义兄弟,还是很好的。

    公主

    云姑姑终于生气了,拉着拐棍站起身来,脸色气的发青。

    纳兰轻咳了两声,然后无奈的叹息:姑姑,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

    云姑姑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纳兰仍旧是微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姑姑想要我怎么样以此为筹码,去向皇上乞讨一丝眷顾姑姑,你当我是什么,国破了,红叶就连尊严都失了吗

    云姑姑突然愣住了,大殿上的烛火照在她苍老的面容上,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沧栗。

    我并非是为我一人活着,在我的背后,还有千千万万的皇室宗亲。有皇后的尊位在,有玄墨的情分在,我们怀宋的遗臣才不至于过的太辛苦。

    云姑姑皱眉,勉力争瓣道: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真相,也会对你好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纳兰转过头来,嘴角挂着一缕柔和的浅笑:你明白的。

    香气袅袅,一丝一缕盘旋而上,夜深了,重重帷幔落了下来,越发显得整个宫殿深寂冷肃。她转过身去,再不回头,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他与玄墨是手足之情,也只是手足之情而已,一旦兄弟变作妻子,情分便不在了。

    朱漆鎏金殿门吱呀一声徐徐而开,大殿深处空无一人,纳兰背脊挺拨,望着明黄一片的辉煌宫廷,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扣紧,又一根根的张开,依稀中,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承认了什么。

    告诉他又能如何他不会爱你,只是亏欠你罢了。

    心底间,她对自己低声说道。原来,承认这一切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她是何等葱质兰心的女子,一心九窍,玲珑别透,一生都在朝堂上博弈推演,玩弄人心口她知晓每一个为自己赢取最大利益的方式和技巧,之所以不说,之所以隐瞒,只是因为清楚的知道,即便是将一切大白于天下,也无法赢得他此生的回眸和眷顾。

    与其得到一分感激两分愧疚,却仍旧要动情动心的与这整个后宫源源不绝的女子争抢暗斗,莫不如放他、也放自已一条生路。

    她早就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勉强的,人心便是这天地间最强大的枷锁,正如玄墨对她,也正如她对燕询,都是一样,一旦被因其中,便无法超脱。

    公主想要保住我大宋遗臣,最重要的就是诞下皇子,五年了,已经五年了

    宫门缓缓关上,再也听不到云姑姑激愤的声音,文媛带着下人们也退了下去,殿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步履平静的走到小几旁,手扶着金漆雕花柱子缓缓坐 下,她很安静的为自己倒水,汤水流出,都是黑色的汤药,她也不嫌苦,就那么一口一口的喝下去。汤药还散发着热气,盘旋着一因因向上,杯壁的兰刻花纹摩挲着 指腹,有温润的触感心就像是大婚之夜,她的手指轻触到他的肌肤,伤寒累累,冰冷森然。

    只有平起平坐肝胆相照的兄弟,没有坐拥三千心有他属的夫君,我是怀宋的长公主,我是纳兰红叶。

    寂静中,有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她睁大双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眼泪蜿蜒着滚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沿着下巴的弧线落在手腕上,冰凉的,仅有两滴。就这般枯坐,整整一夜。

    第二日,大燕皇后的乳母病逝,燕询亲自下旨,册封云姑姑为从二品康禄夫人,享正三品朝廷命官灵仪。云姑姑一生未嫁,没有夫家,就赏了她的母族,尽享哀荣,金银锦缎,荣泽后人。

    云姑姑出缤的那天,纳兰站在真煌城西城楼的角楼上,穿着一身墨色鸾服,头戴紫金后冠,静静的望着那长龙般的送亲队伍就这样缓缓的出了真煌城,一路向南而去。

    人死还乡,落叶归根,五年前,云姑姑跟随纳兰万里迢迢离乡背井,来到这片飘雪的土地。如今,她的公主已经长大,再不是曾经那个会躲在她怀里痛哭的孩童,她也终于放下一切,撤手而去。

    那天傍晚,天空又下起了雪,侍女为她披上厚重的长裘,可是她却仍旧觉得冷。她的面色青白,身形消瘦,独自一人站在高楼上,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父皇走了,红煜走了,玄墨走了,云姑姑也走了。

    终于,这天地间所有爱她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家乡的万里之外,也许终她一生,也再也看不到故乡的艳阳醇暖,嗅不到海滨的微咸波清。

    泪意上涌,可是眼睛却是干的,她的心口突然那样痛,喉间腥咸,似乎有液休溢出嘴角,她却一直那么无知无觉的迎风站着,直到白色的大裘前襟变得殷红一 片,直到文媛的惊呼声穿透耳鼓,直到极远处的天空飞过黑色的乌鸦,她才软软的倒下。大雪苍茫,天地昏黄倒转,她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云姑姑年轻的脸,温柔 的望着她,轻唤着她的乳名。

    云姑姑死后,纳兰就如同一朵枯萎的百合,一天天的衰败下去。

    天气越来越冷,寒风肆虐的卷过大地,太医院的大夫们每日往返十几次,各种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东南殿,可是都不见有什么起色。

    这天中午,大雪终于停了,外面的阳光很好,文媛叫一些小丫鬟在院子里打雪仗,抬了纳兰到廊下坐着,她穿着厚厚的白貂披风,坐在软榻上,那些欢快的声音传遍了东南殿,连带着让人的心境也稍稍开阔了起来。

    突然,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纳兰微微侧目,只见偏殿里的王太医和陆太医正在低头商量着什么,似乎没看到她,声音稍微有些大。

    王太医是怀宋的老臣,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只见他眉头紧锁,因为隔得远,说话也不完全听得清,只听到几个模糊的词,什么耗尽心血、心思太重、气血盈亏、内外两虚、已然油尽灯枯、药石无力回天

    两位大人说什么呢

    一声轻斥突然响起,两位太医抬头一看,却是文媛站在门口满脸焦急的怒视着他们,而纳兰则坐在一旁,面色安然,看那样子,似乎已经听了很久了。

    两人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忙不迭的赔罪。纳兰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院子里的丫鬈们打雪仗。无喜无悲,好似刚才的话通通不曾 过耳。吃晚饭的时候,文媛笑着陪她说话,见她心情还不错,就小心的安慰她,说不必在意那两个太医的话,连带着还将两人数落了一通,说他们年老昏聩,不值一 信。

    纳兰淡笑着听了,喝了药之后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东南殿就来了一批新的太医,纳兰也没有反对,她每日听从太医们的话,静心调养,病虽然没什么起色,但是却也没有恶化。大夫们都很开心,说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她的病就会有转机了。

    东南殿的下人听了十分高兴,正好赶上就快过宫灯节了,文媛带着女官内侍们将东南殿布置一新,红红绿绿,各色鲜艳的绸缎都挂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民间新婚一样。纳兰知道她们的心思,也没阻止,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极少说话。

    然而没过几天,天气却突然变得极冷,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纳兰的病登时就恶化了。这天中午,窗外大雪呼啸,纳兰靠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声音,微微有些出 神,静静说道:今年的宫灯节,怕是不能办了吧。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颓败之气。文媛终日满面忧色,却又不敢让她看出来,见她说话,连忙笑 着答道:这么大的风,什么灯笼往出一桂立马就被吹走了,应该是不能办了。

    纳兰点了点头,文媛继续说道:娘娘还是先睡一会吧,刚吃了药,嘴里苦吗要不要喝点糖水

    纳兰摇头,文媛正要继续说话,忽听外面三声鞭响,清脆悦耳,顿时面色一喜,立马站起身来,连声说道:娘娘,是皇上来了。说着,就带着下人出去接驾 不一会,大殿的宫门一层层打开,重重慢帘被掀起,燕询穿着一身乌金色长袍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脱下外面的黑裘大衣,交给一旁的侍女。他还是老样子,英气的 眉,笔挺的鼻,薄薄的唇,眼眸像是幽深的湖,怎么样也看不到底。他坐在纳兰床榻的对面,接过文媛递上来的热毛巾,先敷了脸,又擦了擦手,才问道:病好点 了吗

    纳兰靠在榻上,轻轻的点头,脸上带着她一贯淡定平和的微笑:皇上挂心了,已经好多了。

    他点头,继续问:太医开的药有按时吃吗习

    纳兰道:有按时吃。

    他沉吟片刻,又问道:朕记得你很怕冷,如今天寒,宫里够暖和吗

    纳兰的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神采,只是就那么一闪即逝,几乎不容察觉,她抬起头来,脸颊已经消瘦成尖尖的一条,说道:皇上不必担心,我这里一切都好。

    然后,大殿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宁静的如秋天的湖水,窗外风声依旧,一忽一忽的紧,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这样尴尬的僵局。

    那,皇后就好好歇着,朕知道

    皇上用过午膳了吗

    一个极清脆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纳兰和燕询都是一愣,抬头看去,却是文媛。年轻的侍女害怕的嘴唇发白,双手在身前死死的攥着一方手绢,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隐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微微发抖。

    燕询诧异的看了纳兰一眼,随即转过头去,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点了点头,说道:没有。

    那皇上不如就在我们宫里用膳吧,我们的小厨房手艺非常好,娘娘都喜欢吃,皇上还从来没在我们宫里吃过饭呢。

    燕询一笑,点头道:好。

    文媛不由得喜形于色,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道:那奴婢先下去准备。

    说罢,一溜烟的就跑了下去。

    见她走了,纳兰无奈的说道:臣妾管教下人无方,请皇上恕罪。

    燕询却摇头:没事,她很忠心口

    纳兰怎不知文媛的心思,不过是希望燕询能多留一会陪陪自已罢了,当下也不再说什么。

    燕询却站起身来,在大殿上随意的走动,走到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又放了回去,随后又抽出了一本,纳兰则歪在榻上,细细的摆弄着一只扣夹。阳 光从窗子处射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格子,午后的阳光很暖,纵然此刻外面狂风呼啸,可是这一方居室里,却是平和安详。

    你很喜欢商贾之术

    燕询突然开口问道,手里拿着一本经纬贾术。

    纳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道:臣妾的祖辈以前就是商贾起家,宋地商贸发达,臣妾闲暇的时候也喜欢研究研究。

    燕询一笑,道:真是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燕询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联知道一个人,也喜欢此道。

    纳兰笑道:是玄王爷吧。

    燕询微微诧异,问道:皇后怎么知道

    纳兰很自然的说:臣妾当然知道,臣妾自小就认识玄王爷,对他自然比皇上了解了。

    燕询轻轻一笑,似乎不以为然,可是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去,继续翻看书卷。纳兰却暗暗有一丝小得意,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一般,嘴角牵起,低下头去继续摆弄那只扣夹。

    时间静静流逝,成亲多年,燕询似乎还是第一次认真观看纳兰的寝殿,只觉自己这个皇后倒走个不寻常的人,不但品味出众,见识更是广博,所藏之书涉猎极多,而且大多都有翻看的印迹,不似其他宫妃,所有的书卷都只是摆设。

    皇上,皇后娘娘,请用膳。

    饭菜很快就按了上来,因为纳兰在吃药,需要忌所以纳兰的一面,只有四道小菜,而燕询的那边,却足足有六十多道冷热荤素,洋洋洒洒按了一大桌子,看起来蔚为壮观。

    燕询微微有些窘迫,不由得看了纳兰一眼妇纳兰却笑道:皇上平时很少来臣妾这,下人们不知道您的。味,只得多做准备。皇上就不要怪他们了,他们也是诚心在讨好您。

    这话说也就是出自纳兰之。若是别人,定会让人觉得是在捏酸吃醋。

    文媛站在一旁,见燕询什么也没说,听话的吃了起来,不由得心花怒放,心道自己今天真是太英明了,娘娘平日哪里会有这么好的精神。果然心病还需心药医,没准皇上多来几次,娘娘的病就好了。

    一顿饭吃的很慢,吃完之后,已经该睡午觉了。燕淘和纳兰随意说了几句话,此时就自然了许多,又交代下人好好照脸她,就要先行回宫。然后刚刚转身要走,突然只听嘶的一声,原来柚子刮到了桌角,竟将柚。的布料撕了一个大大的。子。

    燕询一抬手臂,随意的看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就要穿上大衣。

    纳兰却说道:皇上,衣服破了。

    燕询却满不在乎,随意道:没关系。

    等一下。

    纳兰拉过燕询的衣袖,仔细的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天赐绣的贡品,这种布料,天赐郡一年所出也只能做几件衣服,皇上今年也只做了这一件天赐绣的朝服,如今坏了,就算拿到御绣房,恐怕也没人敢补。

    燕询哪里想得到一件衣服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当下不由得也多看了这件衣服两眼,说道:坏了就坏了,也没关系。

    纳兰却道:皇上不心疼,臣妾还心疼呢,也不知道每年为了这一卷布料,有多少绣女要绣盲了眼睛,你看,这布料不仅是双面绣,就连布料的断面仔细看,也是可以看到一个个小福字的。

    燕询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不由得感叹道:果然精妙。

    文媛,拿针线来。

    燕询顿时一愣,问道:皇后要做什么

    既然御绣房没人敢补,反正也是要扔了,不如臣妾来补,若是补坏了,皇上可不要怪罪。

    燕询更是惊奇,不由得问道:皇后还会女红

    纳兰眼梢轻挑,波光一转,轻轻的看了他一眼,接过针线,就开始缝补了起来,一边缝一边说道:坐下吧,一会就好。

    不知为何,燕询竟然有些紧张,他挨着纳兰坐下,却又有些局促的想躲开,皱着眉说道:你别扎着我。

    纳兰挑眉:上过战场的人,还怕这小小的绣花针

    燕询明显是信不过她的手艺,皱着眉也不说话。不过很快,只见纳兰极为熟练的穿针引线,手指修长,那针线在她的手中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她那般瘦,从燕询 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一段优美洁白的颈项。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带着平静安详的气息,空气里有清淡的药香味,沙漏里的沙一丝丝的滑下,安静的几乎能听到针 线穿过衣衫的沙沙声。

    突然,纳兰手一抖,开始轻轻的咳了起来。

    起初,她还在竭力控制,可是渐渐的,她越来越控制不住,声音越来越大。燕询皱起眉来,伸出另一只手,为她轻轻的拍着后背,一边拍一边叫道:拿水来,快点。

    文媛急忙跑上来,燕询接过茶水,为纳兰喝了一口,慢慢的,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只是脸颊潮红,眼神却越发倦怠。

    没事吧,用不用叫太医

    纳兰虚弱的摇了摇头:不用了,老毛病了,歇一会就好。

    这衣服今天别补了,等你猪神好点的时候丹补吧。

    纳兰也实在是累了,就点了点头。

    燕询脱下外衣,交给文媛,嘱咐道:等你家娘娘精神好的时候再补,这几天不许拿给她。

    文媛开心的直点头,心道五年了,老天终于开眼了,皇上也知道心疼娘娘了。

    燕询穿上大裘,对纳兰说道:朕先走了,你好好歇着。

    纳兰点头,燕询转身就往外走,大殿的幔帘一层层撩开,一步一步的隐去了他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纳兰突然间觉得那么心慌,像是心里长满

    了野草,突然高声叫道:皇上

    燕询一愣,远远的回过头来。

    宫殿深深,他们离得那么远,就这样互望着,时间从他们之间穿梭而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有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十年、八年x很多很多年。

    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厨房多做几样好菜,皇上你,还来吗

    燕询站在大殿中央,隔得很远,望着那个坐在床榻上的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从未正视过,却真的在实际意义上帮助过他很多的妻子。

    他站在那,就那么看着她,努力的在脑海中回想她以前的样子,可是想起来的除了那满目珠翠x锦绣金玉,就只到下一片空白。而如今,她一身软白单衣,发无半支头饰,不施脂粉,面百唇青,瘦弱不堪,犹如风中残烛,已不知还能燃烧多久。

    罢了

    燕询在心里无声一叹。

    纵然她夺了玄墨的兵权,纵然她有可能察觉到了自己和玄墨的关系,私自毁了玄墨临死前写给自己的书信。

    罢了。

    远远地,燕询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好好歇着,朕晚上再来看你。

    大门敞开,有清新的风吹进来。

    纳兰坐在榻上,默默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面容温和,目光如天上的浮云,那般宁静。

    娘娘

    文媛开心的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一头冲了出去,嚷嚷道:奴婢去准备一下。

    纳兰深吸一口气,靠进软绵绵的被子里。突然记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他骑着马,远远的追上来,最终站在桥头上对着远行的她,大声的喊:我在梨花衬下埋了好酒,你明年还来吗

    你明年还来吗你明年还来吗还来吗

    多少年了,只要她一闭上眼,就能听到这个声音。似乎就在昨日,就在耳边。

    来你等着我

    她坐在马车上,探出头,冲着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他大声的喊。

    来你等着我

    然而,她终究没能再回去。

    她父皇驾崩,独留下她和病母痴弟,和满朝狼子野心的皇亲权臣苦苦周旋,江山家国通通落在了她单薄稚嫩的双肩上。

    而他,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昔日的天之骄子,转瞬成了阶下之囚。

    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们终于再一次回到了昔日相遇之地,只可惜,山河已碎,物似人非,纵然相对,却已不再相识。

    她缓缓的闭上眼晴,嘴角轻扯,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天还没黑,文媛就忙碌起来,为她搭配衣衫,为她梳妆打扮,厨房里的下人知道皇上还来吃饭,也卯足了劲准备了起来。她虽然不愿这样,可是难得见她们这样高兴,也就没有反对。

    然而天色越来越暗,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还是没见他来。

    所有的下人都在暗暗着急,文媛派得力的下人出去打听消息,自已则一遍一遍的安慰着纳兰。

    纳兰心下却渐渐了然,然而也不觉得如何伤心,只是觉得有些空旷。玉,村说的对,东南殿太大了,总是显得冷清。

    不一会,燕询身边的小太监跑来传话,说是西北美林关传来紧急军情,皇上今晚在军议处和几位大人议政,就不过来了。

    那一刻,纳兰几乎能清楚的听见整个大殿传出来的叹息声,她面色从容的和那名传话太监对答,打了赏。对文媛说:好了,摆膳吧。

    文媛一愣:啊

    纳兰失笑道:用膳啊,皇上不来了,难道本宫就不用吃饭了

    文媛这才醒悟,连忙带着失魂落魄的下人们传膳。

    纳兰自己一个人,吃了二十多道菜,她今天的胃口似乎格外好,精神也好,吃了很久,才叫下人上了汤。

    随后三天,燕询一直忙于军事,靖安王妃赵淳儿当年战败之后退入南疆,纵然遭到诸葛玥的几番围剿,仍旧侥幸逃了去,而诸葛玥碍着赵彻的情面,见她不再攻打卞唐,也没有赶尽杀绝。可是近期,西北却有消息传来,说靖安王妃的人马和关外犬戎人走动频繁,恐怕有变。

    一时间,各种情报火速传往京城,大燕朝廷顿时紧张了起来。

    这三天,纳兰的病情几次反复,东南殿愁云惨淡,一片冷寂。

    这天晚上,已经三日不曾下榻的纳兰突然坐起身来,要文媛将她那只放在柜子里的锦盒拿来。

    文媛本来想劝她不要操劳心神,可是见她神色坚定,也不敢再说什么。

    一只香檀色的锦盒,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并不沉,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竟然并排上了三把锁。

    文媛用帕子弹去盒子表面的灰尘,不由得咳嗽了起来,只见那灰已经积得很厚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纳兰接过盒子,默默的看了一会,然后从枕头下面拿起三只钥匙,将盒子打开。

    文媛伸长了脖子,只见盒子里装着的竟是厚厚的一擐书信,有很多信纸已经泛黄,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她不由得有些失望,纳闷的皱起眉来。

    文媛,去拿一只火盆进来。

    娘娘,你要火盆做什么啊

    纳兰指着那些书信,说道:烧了这些。

    啊烧了文媛一愣,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信是什么人写的,但是只看皇后放的地方,就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忙问道:为什么呀娘娘为什么要烧掉

    纳兰若有所思,轻轻道:不烧掉,还留给别人伤心愧疚吗

    文媛显然没有听懂,可是却乖乖听话的走了出去,不一会,就拿进来一只火盆,炭火劈啪作响,暖意融融。

    文媛,你先出去吧。

    文媛点了点头:是,娘娘有事就叫奴婢。

    殿门被关上,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纳兰拿起那厚厚的一探书信,苍白的手指摩挲着那些不知道已被她看过了多少遍的信纸,目光渐渐柔和了起来。

    是的,姑姑说的对,她是个胆小鬼。

    什么长公主的尊严,什么怀宋的目休,什么纳兰的姓氏,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只是害怕,只走没有胆量,只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一切,那么当她看到他怀念玄墨,看到他对玉村、对永儿多加照料,她就会觉得甜蜜,就会觉得他还是重视自已这个义弟的,就会知道自己在他心中还有有地位的。

    可是一旦他知道一切之后,却并未爱上她,那叫她情何以堪

    她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害怕一切挑明之后他也只是微微震惊,却无法回应她所期盼的感情。她害怕自己孤注一掷之后,却还是无法同他心底的那个人一较长 短。她害怕真相摆在面前之后,她还注定是失败的那一个,却连继续幻想继续做梦的权利都没有,最起码现在,她还可以骗自己说,自已和那个人,是一样重要的。

    看吧,她就是这样懦弱的一个人,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却还要顽固的坚持着。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的爱情,就是一棵不结果子的村,她害怕秋天来临的那一刻,所以就固执的留在春夏,这样,就不用去面对那惨淡的结局了。

    她拿起一张泛黄的信纸,墨迹淋淋,她的手高高举起,指尖苍白纤细。信纸放的久了,已经又薄又脆,发出清脆的声音,突然,纳兰轻轻的松开了手,信纸滑落,火盆里的火舌顿时扬起,一下将那张她珍视了很多很多年的书信吞没,转瞬之间,就化作飞灰。

    当年派玄墨去东南,她并不是想害死他,也并不是想要夺他的兵权。

    当时怀宋积弱,各方军队蠢蠢欲动,她有意借燕北之力挽救纳兰氏挽救怀宋百姓于万一,可是朝野上那些对江山有意和愚忠的朝臣却不肯答应。那个时候,谁将 国家献出去,谁就是叛国的逆臣,谁就会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她只是不想让数代忠贞的玄王府替她背上这个骂名,才将他远远的调离中央。并且害怕他手下的 亲兵会有所鼓噪,若是部下群起进言,就算玄墨不肯答应,将来燕询主政,燕北的大臣也会为玄墨罗织罪名,所以她才调走他的部下,让他去统领和他完全不相干的 东南海军衙门口

    然而,她干算万算,没料到东南贼寇会趁怀宋内乱而联合起来攻打东南衙门,也没想到玄墨以堂堂亲王之尊,会亲自披甲上阵,冲锋杀敌。

    想来,她会有今日,也是报应。

    她从政多年,手上染血无数,一道圣旨,便是干万颗人头落地。从来落子无悔,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所以,当她看出来他每月都在算着日子来她的宫殿之后,她就突然明白了,他不想要她为他生下孩子。

    纵然她曾经为了稳定朝野,答应过怀宋群臣,定会保住宋臣的地位,定会让下一代燕皇身上流着怀宋的骨血。但是在这件事上,她却不愿再去勉强,也不愿将他们的一切,都烙上政治的标签。

    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以后的每次临幸之后,她都会吞下苦药,将一切他所担忧的扼杀掉。直到后来,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如今,他已是两年未在东南殿过夜了。

    她这一生,所求的都如指尖流沙,越是想要握紧,越是逝于掌心,如今,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火舌蔓延,一封封书信被烈焰吞没,大火烧掉了他们相识的最后凭证,一点一点,连同她这支离破碎的人生,一同付之一炬。

    有的爱是甜蜜,有的爱却是背负,她自己辜负了玄墨,一生愧疚,如今,她就要死了,又何必让他知道一切,然后一生愧疚与她

    他这一生,已经足够苦了,她又何必在累累伤口上,再洒上一把盐

    烧吧,都烧掉吧。世人都道富贵荣华,都道权倾于世,可是却唯有她知道,唯有她看到,那满目锦绣之下,隐藏的是怎样一颗累累伤痕的心。

    不是不够爱,只是爱不起。

    她和他都一样,背负着太多责任,背负着太多使命,任性不起,冲动不起,热血不起,更天真不起。

    烧吧,都烧掉

    浓烟升起,她开始低沉的咳嗽,有腥热的液休缓缓流下。依稀间,似乎还是那年春花如繁,白梨粉杏飞扬如初晨云霞,他衣襟飘飘,立于三月春园之中,暮然回首,眼眸若星,嘴角含笑,打趣的望着冒然闯入的她,眉眼细长,目光炯炯,轻笑着问:迷路了吧哪个宫里的

    她一身男装打扮,脸蛋涨的通红,鼓足了勇气开口,声音却仍是极小的:

    我、我是怀宋安陵王之子,我叫玄墨,

    也计,一开始就是错的。

    韶华春遇,明艳晨光,终究还是被这场颠沛流离的乱世烟尘覆上了沉重的埃埃土灰。天空明净,却也早已不是当日的云朵彩霞,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一重重害去了 当初的曾经的年少天真,留下的,不过是残垣断壁,在暗夜中闪烁着暗黄的斑影,可笑的对那些逝去的简单岁月,固执的念念不忘。

    他的一生,唯有两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已经被他亲手放逐而去,另一个,却终将成为他最挚爱的兄弟,永远的活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只可惜,这两个人,一个也不是她。

    大殿里灯火辉蝗,可是在她看来,却好似隔了一层暗红色的纱,蒙昧阴郁,暗淡无光。

    这一生,坚忍执着,几番风雨,终究化作一场无声的酸痛,落在冷寂的深宫之中。万干生灵、血雨腥风尽皆静静的被一双素手翻转,如今回眸,只觉惫倦沉浮,刹那芳华,浮生若梦,优然落入茫茫归墟。

    掌中信笺蓦然间若雪花滑落,轻轻飘荡,散落一地,火盆中黑灰倒卷,呼呼作响,幽幽上窜,吞吐着苍白的火舌。

    她惘然一笑,手腕无声垂下。

    燕太祖开元五年,十二月初四,夜,大雪,皇后纳兰氏,薨于燕离宫东南殿。

    皇上。

    内侍在身后低声说道:找到了。

    燕询缓缓回过身来,东南殿如今已经空寂下来,大殿里空无一人,皇后丧期已过,东南殿的日人都已分配各宫,如今留在这里的,只有两名年迈的内侍,负责一早一晚的洒扫。

    打开盒盖,是一件乌金色长袍,上绣青云纹图案,两襟有着小团福宇,看起来简约华贵,只是左边的袖。处有一道。子,已经被缝合,若是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燕询站在那里,默默的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将衣服交给下人,说道:回宫。

    是。

    一众下人跟在他的身后,大殿的门大敞开,寒冷的风吹进来,扬起满地细小的灰尘,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双眼,站在门前,突然回过头去,看向深 深帷幔后的那方软榻,似乎还是一月前,她坐在那里,轻声的问: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厨房多做几样好菜,皇上你,还来吗

    皇上你,还来吗

    阳光刺入眼底,让他的心突然变得荒凉。

    仅仅是一时的耽榈,不想,却成了永别。

    他的眉轻轻的皱起,又缓缓松开,一点一点的,消泯了那丝悲凉之气。

    抬脚就要走,突然嗅到远处有一丝烟尘之气,他转头看去,却是极远处的一个拐角,一名小宫女蹲在那,正在烧着什么。

    他微微一愣,带人就走过去。

    那名宫女见了他,顿时一惊,整个人跳起来,连忙跪在地上请安。

    燕询看着她,微微皱起眉,说道:你是以前皇后宫里的文媛

    是,奴婢是。

    为何在这

    这是皇后娘娘的旧物,娘娘去前说过要将这些杂物都烧掉,这些日子奴婢被调到了安嫔娘娘处,一直没有时间回来,今天得了空,就回来料理一下。

    燕询见文媛穿着一身低等奴婢的衣衫,脖颈上还有淡淡的红痕,知道皇后去了之后,她宫里的旧人定是在别处受了欺负。默想了片刻,问道:你家在何处

    文媛一愣,没想到皇上会问起这个,连忙答道:奴婢是跟随皇后娘娘来的,奴婢的家在宋地。

    家中可还有人

    回皇上的话,家中还有老父老母,三个兄长,两个姐姐,一个妹妹。

    燕询点了点头,对一旁的下人交代道:传令司奴局,赐她四品兆荣女官之位,享正五品朝官俸禄,另赐黄金百两,即日就出宫,送她回乡吧。

    是,奴才记住了。

    文媛似乎是听傻了,就那么跪在那里,久久也不说话。反而是那名内侍笑着说道:兆荣女官,高兴地傻了,还不领旨谢恩

    文媛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一个头就磕在地上,大声叫道:多谢皇上天恩,多谢皇上天恩。

    燕询也不做声,目光在那满地白纸上淡淡扫过,终于就这么的,转身而去。

    雪已经停了,天空那么蓝,蓝的如一汪碧水,风从远处吹来,卷起一张信笺,就那么轻飘飘的飞起,穿过火舌,信尾曲卷,微微烧了起来。那封信就那么飘荡在风中,向着那人远去的方向追去。

    很多年前,在一盏孤灯之下,垂死的将军用尽最后的心力,勉力提笔,写了这封信。这封信经过了很多人的手,然而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那不过是写给燕北大皇的一封普通信件,上面详述了怀宋在大夏边境的屯兵兵力,后方常驻军队,各位边境将军的脾气秉性和优点缺点。

    然而,当今世上,能看懂这封信的只有三个人,而其中的两个,都已经不在了。

    刚劲有力,笔走龙蛇,上书玄墨的大名和印玺,可是字迹,却绝不是那个与燕询写了很多年信的故人。

    风继续吹,那封信追在燕询的身后,盘旋着,飞舞着,火舌一点点的从后面蔓延上来,烧过了信头,烧过了问好,烧过了请安,烧过了一半

    风突然猛了起来,那封信呼的一下高高的飞起来,眼看着就要越过前面那人的身影。然而这时,一棵梨树突兀的出现在眼前,信纸高高的挂在梨村之上,只差一个身位,就能赶到那人的前面。

    燕询却微微一愣,他静静的看着那棵衬。想起来小时候,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玄墨,那时的他迷了路,傻乎乎的到处乱走,一张小脸急的通红,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皇上

    内侍轻轻的叫:皇上

    燕询回过神,嗯了一声,转头就向着宫门而去。

    火舌一点点蔓延而上,在那株梨衬的阻拦下,将那封延迟了五年都没能送出去的书信,一点点的吞没。终于,只剩下一段软软的黑灰,挂在树梢之上,风过处,扑朔朔的零落成万千飞灰。

    极远处,仍旧在哭泣的小宫女拾起地上的其他信件,全都例进火盆里,大火呼啦一声烧的老高,扬起鲜红的火焰。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

    曾经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

    史料:

    开元六年,纳兰皇后寝陵竣工,坐落于燕北落日以南。

    二十三年后,燕太祖驾崩,葬入太极陵,太极陵位于落日山以北,与纳兰皇后陵寝遥遥相望。

    赤水支流铅华江流经此地,贯通两陵,因寒冬飘雪,落于江面之上,类似梨花,当地人又称此江为梨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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