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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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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期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已如上述,茲附论河东君此期嘉定之游。龙腾小说 Ltxsfb.com
就所见材料言之,河东君嘉定之游前后共有二次:一为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二为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今依次论述之。虽论述之时间其次序排列先后有所颠倒,然以材料连用之便利,姑作如此结构,亦足见寅恪使事属文之拙也。
河东君第壹次所以作嘉定之游者,疑与谢三宾所刊之嘉定四君集有关。其中程嘉燧松圆浪淘集首谢三宾序后附记云:“庚午春日莆阳宋书于垫巾楼中。”及马元调为谢氏重刻容斋随笔卷首纪事壹略云:“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校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据此嘉定四君集刻成在崇祯三年春季,崇祯七年河东君在松江,其所居之地距嘉定不远,经过四五年之时日此集必已流布于几社名士之间,河东君自能见及之。如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娄贡士坚诗,其中有“秋日赴友人席,修微有作同赋”一题,足证嘉定四先生颇喜与当日名姝酬酢往还,河东君得睹此类篇什必然心动,亦思仿效草衣道人之所为。揆以河东君平生之性格及当日之情势,则除其常所往来之几社少年外,更欲纳交于行辈较先之胜流以为标榜,增其身价,并可从之传受文艺。斯复自然之理,无待详论者也。至若嘉定李宜之与王微之关系,可参赵郡西园老人(寅恪案:此乃上海李延眐之别号)南吴旧话录贰肆闺彥门王修微条及附注,茲不详引。又检有学集贰拾李缁仲诗序所言“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及申论伶玄“浮乎色,非慧男子不至”之说,疑即暗指李王及后适许誉卿复不终之事实(见明诗综玖捌妓女门微小传),盖为挚友名姝译,其作缁仲诗序亦同斯旨也。
河东君第壹次作嘉定之游虽应有介绍之人,然今既不易考知,亦不必详究,但其作第贰次之游则疑与第壹次有别,即除共嘉定耆宿商讨文艺之外,更具有“观涛”之旨趣。(见后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故就河东君择婿程序之地域年月之关系约略言之,崇祯八年秋晚以前为松江时期,八年秋晚以后至九年再游嘉定复返盛泽归家院为嘉定盛泽间时期,十一年至十三年十一月为杭州嘉兴时期,此后则至虞山访牧斋于半野堂,遂为一生之归宿。风尘憔悴,奔走于吴越之间几达十年之久,中间离合悲欢,极人生之痛苦,然终于天壤间得值牧斋,可谓不幸中之幸矣。古人有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见战国策陸赵策、史记捌陸刺客豫让传、《汉书》陸贰司马迁传及文选肆壹司马子长报任少卿书等。)河东君以儒士(见牧斋遗事“国朝录用前朝耆旧”条所述牧斋戏称河东君为柳儒士事)而兼侠女,其杀身以殉牧斋,复何足异哉?
河东君首次嘉定之游今仅从程松圆诗中得知其梗概,唐叔达时升虽亦有关涉此事之诗,但嘉定四君集刻成于崇祯三年春季,故唐氏所赋之诗未能收入,殊为可惜。更俟他日详检旧籍,倘获见唐氏诸诗,亦可弥补缺陷也。
上海合众图书馆藏耦耕堂存稿诗钞本上中下三卷,其中卷载有朝云诗叙八首。(孟阳之婿孙石甫介藏钞本,题作“艳诗”。刻本钞补题作“朝云诗”。此原钞本,本题“朝云诗”,旁用朱笔涂改“伎席”二字。孙石甫事迹可参光绪修嘉定县志壹捌金望传,及同书壹玖金献士传并有学集壹捌耦耕堂集序等。)列朝诗集丁壹叁松圆诗老程嘉燧诗虽选朝云诗,但止耦耕堂存稿诗此题之前五首,而无后三首。茲全录耦耕堂存稿诗中此题八首,略就其作成时间及河东君寓居地点并与河东君共相往来训和诸人,分别考述于下。
今综合松圆在崇祯七年甲戌一年內所作诸诗排列次序考之,“朝云诗”八首殊有问题。此题之前诸题,自“甲戌元日闻鸡警悟”,即朝云诗前第拾伍题,为崇祯七年所赋第壹诗,其他诸题如朝云诗前第拾贰题为“花朝谭文学载酒看梅,复邀泛舟,夜归即事”,前第玖题为“三月晦日过张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前第陸题为“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此皆注明月日,与诗题排列次序先后符合,甚为正确,绝无疑义。但朝云诗前第贰首“送侯豫章之南史部”,(寅恪案:“章”应作“瞻”。)据侯忠节公(峒曾)集首附其子所编年谱崇祯七年甲戌条云“是冬十一月之官南中”,朝云诗前第壹题为“和韵送国棊汪幼哺同侯铨曹入京,先柬所知”中有“归装岁暮停”之句,又朝云诗后第叁题“邹二水知郡,枉访有赠”题下自注“南皋公孙,由汝上,流寓京口”,据耦耕堂存稿诗自序云“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王州山下”,初视之,似朝云诗八首乃崇祯七年冬季所作,细绎之,诗中所言景物不与冬季相合。耦耕堂存稿诗钞本朝云诗第柒首上有朱笔眉批云:“八诗自晚春叙及初秋,时序历历可想。”此批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即就此题第壹句“买断铅红为送春”及第柒首第壹句“针楼巧席夜纷纷”之语观之,可证其言正确,不必详察其余诗句也。然则此题诸诗必非一时所赋,乃前后陆续作成者。岂此题诸诗作成之后复加修改,迟至冬季始告完毕,遂编列于崇祯七年冬季耶?
更有可注意者,此题八首中前五首中时节气候相连续,然此后三首中所述款待河东君之主人皆在其城内寓所,主人固非一人,但直接及间接与唐叔达有关。颇疑此题前五首为前一组,此题后三首为后一组,此后一组与此题八首后一题之“今夕行”复有密切相互之关系。牧斋编选列朝诗集择录朝云诗前五首,而遗去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何以不为孟阳讳,转为叔达讳,其故今未敢臆测。然“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与“朝云诗”前五首所赋咏者有别,亦可据此以推知矣。
今欲考此次河东君嘉定之游所居住游宴之地,必先就程孟阳嘉燧、唐叔达时升、张鲁生崇儒、张子石鸿磐、李茂初元芳、孙火车元化诸人居宅或别墅所在约略推定,然后松圆为河东君此次游练川所作绮怀诸诗始能通解也。
程松圆嘉燧耦耕堂集自序云:
天启(五年)乙丑五月由新安至嘉定,居香浮阁。宋比玉(万历四十八年)庚申度岁于此,梅花时所题也。(崇祯三年)庚午四月携琴书至拂水,比玉适偕。钱受之嘱宋作八分书耦耕堂,自为之记。(崇祯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西城。余偶归,而唐兄叔达适至,因取杜诗“相逢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之句,颜西斋曰成老亭。先是(崇祯四年)辛未冬娄兄物故,已不及见移居。(崇祯七年)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过江还,则已逼除,因感老成之无几相见,遂留此。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東邻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云:
垫巾楼,辅文山后,积谷仓前。员外郞汪明际辟,为程嘉燧宋珏辈觞咏之所。
同书壹玖汪明际传略云:
汪明际字无际,一字雪庵。弱冠名籍甚,精易学,工诗画。万历戊午举于乡,选寿昌教谕。(寅恪案:乾隆修严州府拾官职表,载明崇祯间寿昌县教谕,有“汪无际,嘉定人。”)读书魏万山房,倡导古学。迁国子学录,历都察院司务,营缮主事,晋员外郞,督修京仓。以疾告归。给谏邹士楷遗书劝驾,拟特疏荐举,辞。后以同官接管误工,拜杖死。子彥随,字子肩。工画。崇祯六年癸酉副榜。痛父冤殁,终身庐墓。
徐沁明画录伍云:
汪明际字无际,余姚人,占籍华亭。登乡荐。画山水,苍凉历落,笔致秀逸,以士气居胜。
寅恪案:孟阳以新安人侨寓嘉定,虽早欲买田宅于练川,而未能成,(见松圆浪淘集总目“蓬户卷四”目下注云:“万二十三年乙未正月葬毕还吴,同孙三履和至梁宋间。二十四年丙申,二十五年丁酉,皆间居,日从丘子成集张茂仁应武二丈,唐叔达时升娄子柔坚二兄晤言,有蓬户诗。买田城南未成。”及“空斋卷五”载“买田宅未成,戏为俚体”诗首二句云:“城南水竹称幽情,几念还乡买未成。”)故在崇祯五年春移居西城以前往往寄居友人别业,其在嘉定寓居之垫巾楼亦略同于常熟拂水山庄之耦耕堂。耦耕堂之得名已详载于初学集肆伍耦耕堂记,垫巾楼之名亦与此相同,实出孟阳友人所题,而非松圆所自名也。后汉书列传伍捌党锢传郭太传云:“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其见慕如此。”盖孟阳以山人处士之身份,故可借林宗之故事以相比,若孟阳本人似不应以此名自夸。至于汪无际后来由乡荐,(寅恪案:光绪修嘉定县志壹肆选举科贡门举人栏,万历四十六年戊午载有汪明际之名。)仕至员外郞,其在孟阳僦居之前尚希用世,更不宜即以处士终身之林宗自况,亦甚明矣。然则此楼之名岂汪氏特为松圆而命耶?俟考。
复次,取松圆浪淘集总目“春帆卷十三”下注略云:“(万历四十年)壬子秋僦居城南垫巾楼,与唐子孟先同舍并居。(四十一年)癸丑冬宋比玉(珏)至”,并春帆集中“移居城南送李缁仲(宜之)乡试,并寄(龚)仲和(方中)”、“垫巾楼中宋比玉对雪鼓琴”两题,及“松寥卷十四”“元日同唐孟先垫巾楼晏坐”,又前引浪淘集首谢三宾序后附“庚午春莆阳宋书于垫巾楼中”及孟阳耦耕堂集自序“(崇祯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之西城寓所”,非同一地,自与河东君嘉定之游不相关涉者也。盖昔人“城南”一词指城墻以外之南方而言,如辛氏三秦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及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等,可为例证。孟阳习于旧籍成语,自故用此界说,至其所谓西城则指城内之西部。由是言之,“城南”与“西城”其间实有城墙之隔离也。此点似无足关轻重,但以与河东君在嘉定居住游宴之问题有关,且孟阳诗中屡见垫巾楼之名,易致混淆,遂不避繁琐先辨之如此。余可参下论唐时升园圃条等。
列朝诗集丁壹叁上唐处士时升小传略云:
时升字叔达,嘉定人。少有异才,未三十,谢去举擧子业,读书汲古,通达世务。居恒笑张空弮、开横口者如木骝泥龙,不适于用。酒酣耳热,往往捋须大言曰:“当世有用我者,决胜千里之外,吾其为李文饶乎?”太原公(寅恪案:指王锡爵)执政,叔达偕其子辰玉读书邸中。(寅恪案:辰玉者,指王锡爵之子衡。见明史贰壹捌王锡爵传。)天下渐多事,上言利病者纷如。叔达私议某得某失,兵农钱谷,具言其始终沿革,若数一二。东西构兵万里外,羽书旁午,独逆断其情形虚实,将师成败,已而果然。先帝即位,作以詹事如召还。叔达为文赠余,备陈有生以来,所见闻兵革之事,谓今日之聚四方之武勇,转九州之税敛,与一县之众角,已十年而不得其要领。国初所以群策群力,定乱略,致乱略,致太平,公之所详也,其可为明主尽言乎?或谓广厦细旃,非论兵之地,则汉之贾谊、唐之李泌陆贽李绛独何人也哉?余未几罪废,不克副其望,而叔达之穷老忧国,为何如也。家贫好施予,锄舍后两畦地,剪韭种松。晚年时闭门止酒,味庄列之微言,以养生尽年。语及国事,盱衡抵掌,所谓精悍之色,犹著见一眉间也。
黄世祚等修嘉定县志附前壹玖人物志文学门唐时升传考证云:
时升工山水。有西隐寺纳凉册六幅,随意挥洒,颇得云林天趣。自题云:“余不善画,亦不工书。(万历十九年)辛卯长夏,避暑西隐之竺林院。山窗无事,用遣岑寂,非敢与前人计争巧拙也。留与元老禅兄一笑。”程庭鹭施锡卫皆有跋。又宋道南曾见先生画幅,石摹子久,树仿云林,颇神似。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处士唐时升宅”条云:“北城。”其后附张鹏翀(寅恪案:鹏翀嘉定人。事迹见嘉定县志壹陸宦迹门及清史稿伍佰玖艺文传等。又嘉定县志贰柒艺文志别集类载:“南华山人诗钞十六卷,張鹏翀著。”)“过叔达先生故居”云:
吾乡四先生,程李娄与唐。阅世未百年,遗迹多苍茫。惟有唐翁居,犹在北郭旁。今朝好风日,邻曲春酒香。招呼共娱乐,醉步校猎场。(寅恪案:“校猎场”谓演武场也。)回桥俯清溪,新柳三两行。宛然幽人姿,疏梅出颓墙。叩门伫立久,春风为低昂。入门抚奇树,云已百岁强。念此手泽行,剪拜毋敢伤。更有古桂花,四时自芬芳。行生手摩挲,黄雪名其堂。庭之枣纂纂,河之水洋洋。灌园足自给,不藉耕与桑。(下略)
同书同卷“唐氏园”条云:
演武场西。中有梅庵,如晖亭。有土阜名紫萱冈。架石为读书台,亦名琴台。唐时升辟。
同书贰官署门“演武场”条云:
旧在西门外,高僧桥西。今在西城七图。基地三十三亩七分三厘九毫。明正统二年巡抚周忱建广储库,贮官布。嘉庆十五年知县李资刊改演武场。二十三年知县张重增筑外垣,建讲武堂。垣与堂久废。国朝因之。(寅恪案:嘉定县志叁拾古迹门“城头”条附张陈典“寻疁城故址”诗云:“有元于此地,曾设演武场。”可知嘉定县之演武场,乃元代所建,本在城外。明嘉靖十五年改西城內之广储库为演武场。故今嘉定县志卷首县城图所绘演武场,即在城內。唐氏园東之演武场,自应在城內。恐读者误解,特附识于此。又《嘉定县志》叁贰轶事门载崇祯中诸生王绂“同朱介繁观演武场团练”诗,并可参阅,以资谈助。)
同书叁壹寺观门县城西隐寺条略云:
西城七图。元泰定元年僧悦可建。明万历十八年僧存仁修。徐学谟张其廉增建竺林院藏经阁。
列朝诗集丁壹叁唐处士时升“园中”十首,其二云:
自为灌园子,职在耒耜间。秋来耕耨罢,独往仍独还。河水清且涟,紫蓼被其湾。踌躇落日下,聊用娱心颜。瓠叶黄以萎,其下生茅菅。遂恐穿堤岸,嘉蔬受扳援。丁宁戒童仆,耰锄当宿闲。宴安不可为,古称稼穑艰。
其六云:
昔我游京华,达者日晤言。著书三公第,开宴七贵园。中心既无营,澹若蓬筚门。归来治环堵,无计以自温。批疏兼平圃,种薤满高原。不辞人力尽,所苦人事繁。虽有方丈食,不如一壶飧。非力不自食,大哉此道尊。
同书同卷“题娱晖亭”四首(嘉定四君集中三易集,此题原为八首)云:
负郭家家水竹,残春处处烟花。开尊欲栖鸟雀,举网频得鱼虾。
春霁耰锄札札,书长棋局登登。行就南邻酒伴,立谈北寺归僧。(寅恪案:“北寺”当指西隐寺。)
风抝藤丝脱树,雨余柳絮为萍。闲居莫来莫往,小酌半醉半醒。
鹊喜携尊新客,鱼欢迎食小僮。冈腰暮霭凝碧(寅恪案:此指紫萱冈),水面残阳漾红。
耦耕堂存稿诗卷中“赠西邻唐隐君”诗云:
西家清池贯长薄,中垒岑隅望青郭。仲长豈羡帝王门,樊须自习丘园乐。春前土菘美如玉,雨后露茄甘胜酪。邻翁拾果换金钱,溪鸟衔鱼佐杯勺。君家老兄山泽儒,诗文咳唾成玑珠。长篇短句杂谣咏,名(如?)君乐事世所无。山中旧业今乌有,十年衣依常奔走。归来虽曰耦耕人,儿女东西不糊口。茅斋稻畦村弄东,花时招我邻舍翁。今析春秋富佳日,药兰芰沼连桂业。安得逐君种鱼翦韭仍披葱,不愿吹竽列鼎兼鸣钟。
寅恪案:牧斋言叔达“锄舍后两畦地,剪韭种菘”,可知其园圃与居舍相连接,实为一地,其地乃位于嘉定县城内之西北区。嘉定县志所载“唐时升宅”条谓在北城,张抑斋诗谓在“北郭旁”,但同书“演武场”条及“西隐寺”条谓演武场及西隐寺俱在西城,盖唐氏宅圃之位置实在城内之西北区,故可言在北城,亦可言在西城也。孟阳崇祯五年春以后移居西城作叔达兄弟之东邻,(此据松圆崇祯七年甲戌所赋“赠西邻唐隐君”诗,假定唐隐君为叔达之兄弟行,因而推得之结论。如唐隐君非叔达之兄弟行,则须更考也。又前引孟阳耦耕堂集自序云:“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东邻西圃,如是者二年。”“东邻”孟阳自指,“西圃”指叔达。斯亦孟阳所居实在叔达园圃东之一旁证也。又孟阳序中所谓“寻花问柳”疑别有含义耶?一笑!)又据孟阳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见下引此诗全文并附论。)则孟阳所居复在叔达宅圃之北,若详确方言之,则叔达实为孟阳之西南邻,不过孟阳省去“西”字耳。昔人赋咏中涉及方位地望者,以文字声律字句之关系往往省略一字,如三国志伍肆吴书玖周瑜传裴注引江表传述黄盖诈降曹操事云:“时东南风争。”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赤壁”七绝云:“东风不与周郞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盖牧之赋七言诗,以字数之限制不得不省“东南风”为“东风”,实则当时曹军在江北,孙军在江南,“东”字可省,而“南”字不可略。今里俗“借东风”之语,已成口头禅,殊不知若止借东风则何能烧走曹军?傥更是东北风者,则公瑾公覆转如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所谓“灰飞烟灭”,而阿瞒大可锁闭二乔于铜雀台矣。一笑!茲因考定孟阳与叔达居宅所在,附辨流俗之误于此,博识通人或不以枝蔓见讥耶?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薖园”条(参张承先南翔镇志壹壹园亭门薖园条)云:
鹤槎山西。张崇儒辟。为程嘉燧宋珏辈觞咏之所。亭名招隐,植桂数十株。(南翔镇志作“老桂四十株”。)宝珠山花样,百余年物。程嘉燧诗:“秋月当门秋水深,岸花寂历野虫吟。西窗旧事人谁在,溪雨酲风夜罢琴。”(寅恪案:此诗见松圆浪淘集春帆壹叁,题作“八月夜过鲁生题扇”。)
张承先南翔镇志陸文学门张廷棫传略云:
张廷棫字子薪,兵部郞楙族子。工诗文,与李孝廉流芳、程山人嘉燧为友。族孙崇儒字鲁生,筑築招隐亭,名流多过从觞咏,风致可想见云。
同书壹壹园亭门“薖园”条附杨世清“薖园耆英会诗序”略云:
溪北三里张氏薖园在焉。中有招隐亭,杆桂数十本,间以梅杏,环以翠筿,真幽人之居也。昔长琴山人雅与松园(圆)诗老长蘅先生辈善,时时过从,觞咏弗绝。所谓数十株者,固已干霄合抱,偃蹇连蜷。花时一林黄雪,香闻数里。予时一寓目,窃叹前辈宴游,未觏此盛。予屡欲偕耆年过之,毎届花时,辄以他阻。(康熙三十年)已未秋闰乃得邀集庵诸老偿宿愿焉。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孙中丞元化宅”条云:
西城城拱六图,天香桥。孙致弥“友人见访,不识敝居”诗:“平桥业桂近诸天,小弄垂杨记隐仙。雨过清池常贮月,云深乔木不知年。抱琴人立香花外,洗砚僮归草色边。迟尔清尊同啸咏,莫因兴尽又回船。”原注:“桥因薖园业桂得名,西有法华庵。”据此,则隐仙弄别有薖园,未详谁筑。
同书壹陸宦迹门孙致弥传略云:
孙致弥初名翙,字恺似,一字松坪,明登莱巡抚元化孙。父和斗,字九野,一字钟陵。笃于孝友,埋名著述,不与世故。元化旧部曲多贵显,讽之仕,不应。尝经理侯峒曾家事,计脱陈子龙遗孤,有古人风致,弥才思藻逸,书法逼似董文敏,诗词跌宕流逸。总纂佩文韵府,书垂成而卒,年六十八。
寅恪案:佩文韵府首载清圣祖序云:“(康熙)五十年十月全书告成。”又孙和斗计脱陈子龙遗孤事可参杨陆荣编三藩纪事本末肆杂乱门“顺治四年丁亥四月松江提督吴兆胜据城以叛”条,其文云:“二十四日大兵至松江,执子龙于广富林。子龙乘间赴水死。出其尸戮之。子特陈方五岁,亦论杀。”据陈忠裕全集王沄续卧子年谱及沄撰“张孺人三世苦节传”,卧子之子名嶷,字孝岐,生于崇祯十七年甲申冬。今杨氏书以特陈为子龙子之名,又谓顺治四年其年“方五岁”,皆与王氏所言不同,自是讹误。三世苦节传又云:“(张孺人)抱孤儿,变姓氏,毁容羸服,远避山野,如是者累岁,嶷始成立。孺人乃还故乡。”则疑张孺人实避居嘉定,而九野乃保存陈氏孤儿之人。特胜时作传时,有所忌讳,不欲显方言之耳。
志传言九野父之旧部曲多贵显,讽之仕,终不应。盖元化旧部如孔有德耿仲明等皆为辽东人于明末降清者,且初阳官登萊巡抚,以用辽人之故,遂有孔耿之叛,竟坐此弃市。及建州入关,此辈辽人降将在新朝为显贵,九野虽不仕清,当亦可间接借其势力以庇护陈氏遗孤也。复据清史稿贰肆拾耿仲明传,仲明以部卒匿逃人,畏罪自经死,然则清初法制严酷如此,王氏隐讳保存陈氏遗孤者之姓名更有不得已之苦衷也。
检初学集伍壹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徐公墓志铭”,其文略云:
公姓徐氏,嘉兴海盐人也。讳从治,字仲华。崇祯四年辛未起山东武德道兵备,及淮,而孔有德叛,攻陷济南六邑。倍道宵征赴监军之命于莱。无何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二月朔与莱抚谢公琏同日受事,即日贼已抵城下。四月十六日贼徒架(孙)元化所遗西洋大炮,攒击城西南隅,势甚厉。公方简阅丁壮,指麾出战,炮中颡额,身仆血膋中。莱抚驰而抚之,绝矣。
考牧斋此文乃据方拱乾所撰仲华行状而作,与管葛山人即海盐彭孙遹之山中闻见录“徐从治传”俱出一源,惟骏孙作传兼采钱氏之文,故微有不同耳。仲华主剿,初阳主抚,旨趣大异,于此姑不置论,所可注意者,则徐氏之死实因孙氏所遗之大炮所致一事也。又初阳用辽丁三千驻防登州之本末,可参嘉定县志叁贰轶事门关于孙中丞元化诸条,其中引赵俞之言曰:“火攻之法,用有奇效。我之所长,转为厉阶。”此数语实为明清兴亡之一大关键,以其越出本文范围,茲不具论。至满洲语所以称“汉军”为“乌珍超哈”而不称为“尼堪超哈”者,推原其故,盖清初夺取明室守御辽东边城之仿制西洋火炮并用降将管领使用,所以有此名号。此点可参清文献通考柒柒职官考及壹柒玖兵考、清史列传肆佟养性传及柒捌祝世昌传、清史稿贰叁柒佟养性传及贰肆伍祝世昌传,并花样余客话陸“红衣炮”条等。傥读者复取儿女英雄传第肆拾回中安老爷以“乌珍”之名命长姐儿之描述互证之,则更于民族兴亡之大事及家庭琐屑之末节皆能通解矣。又偶检梅村家茂稿贰捌“宋直方(徵舆)林屋诗草序”,其中以嵇康比陈卧子,山涛比宋辕文,自比向秀阮籍。据此推知,辕文当有暗中协助卧子遗孤之事。王胜时与辕文关系颇密,宋氏协助之事或由王氏间接为之耶?
同书叁壹寺观门县城“西隐寺”条云:
西城七图。
同书贰街弄门“隐仙弄”条云:
西隐寺西南。
同书同郑津梁门“天香桥”条云:
演武场西南。跨清镜塘。
又“听莺桥”条云:西隐寺前跨东库泾,名宝莲。元僧悦可建。明僧秉厚重建。和嘉燧更今名。
同书叁拾古迹门“鹤槎山”条云:
南翔北三里。韩世忠所筑烽墩。建炎四年世忠由平江移军海上县境中,营势联络,故多遗迹。土人掘地得甁名韩甁,云是军中酒器。黄渡朱家邨旁新河底尤多。
同书同卷同门“城头”条云:
龚志云,在县南二十里,周围二顷。中有殿址,旧传风雨之夕尝闻音乐,或见仙女环走。未详何人所筑。今俗呼城头。
列朝诗集丁壹叁唐处士时升“田家即事”四首之一云:
江村女儿喜行舟,江上人家吉贝秋。缘岸荻花三四里,石桥南去见城头。
嘉定县志壹市镇门“南境南翔镇”条略云:
县治南二十四里。宋元间建。以寺名。东西五里,南北三里。布商辏集,富甲诸镇。其地有上槎中槎下槎三浦,故又名槎溪。或言張骞乘槎至此,附会之说也。
松圆浪淘集雪江壹伍“八月过薖斋留宿”云:
江浅潮仍涨,城南放舸轻。园林长偃卧,水竹自逢迎。桂满华轮缺,畦香白露盈。酒阑闻曲后,愁绝独潬缨。
耦耕堂存稿诗中“(崇祯七年甲戌)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云:
多年不复到南村,水木依然竹亚门。胜客旧题留几阁,故人兼味具盘餐。莺啼乔木知春晚,蜂绕藤花得日喧。同上小航重笑语,前溪纤月正黄昏。
同书下“(崇祯十二年己卯)四月同潘方儒郑彥逸再过鲁生薖斋”(寅恪案:此题前第伍题为“元旦和牧斋韵”,前第肆题为“同泰和季公惜别用前韵”,前第贰题为“瞿稼轩五十”,前第壹题为“送别萧伯玉”。检初学集丙捨诗集上牧斋皆有与孟阳此四题相关之作。故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孟阳亦在常熟,是年首夏,则已返嘉定矣。)云:
经过已是数年余,又值清和四月初。小艇渔湾浑昔梦,空梁歌馆半成墟。孤怀自怯看遗画,老眼犹堪强细书。他日村酤不须设,只赏林果擿园蔬。
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嘉隐园”条云:
鹤槎山北。刑部郞张景韶辟。
同书壹陸宦迹门张任传附景韶传略云:
景韶字公绍,以荫授南太仆典簿。(仕至)刑部云南司郞中。崇祯(六年)癸酉以公事牵连下狱。久之,放归。邑漕永折与有力焉。
同书壹玖文学门张凝元传略云:
张凝元字抚五,一字桐山,居南翔。明刑部郞景韶子。诸生。幼嗜学,为侯黄两忠节所器重。覃精古籍,日事梭仇。诗出入唐宋,尤神似范陆。癸亥卒,年六十五。
同书叁拾第宅园亭门“张氏园”条云:
南门外西南。太学生张士悫辟。士悫字实甫,参政恒子。(寅恪案:恒事迹见嘉定县志壹陸宦迹门张恒传。)
耦耕堂存稿诗中“三月晦日过张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云:
晓雨看消弄陌尘,茶香次第酒清醇。深房喜帙仍留宿,秉烛为欢又送春。凭仗风流皤腹客,料量诗酒白头人。明朝更逐东园会,蔬筍盘筵不厌频。
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枸杞园”条云:
南翔镇。诸生张鸿磐辟。中有只鹤亭、芳讯阁。枸杞树大可数围,故名。
同书壹玖文学门张鸿磐传云:
张鸿磐字子石,侍郞任从孙。诸生。书法苍劲,诗古文词有向先正典型。游浙闽,与范景文黄道周酬唱。道周和诗有“圣朝何日下干旌”句。(寅恪案:依南翔镇志陸张鸿磐传所附道周和诗“干旌”当作“旌竿”。盖鸿磐原诗本是“竿”字韵脚也。)性好义,天启末,前邑令胡士容以不拜珰祠被逮,拟重辟。鸿磐鸠千金,赴京营救,得免。崇祯末,部议复邑漕。鸿磐与侯汸申荃芳伏阙上书,得永折。刑部尚书徐石麒以人才荐,固辞。乙酉后,冒万死周旋侯氏家难,尤人所难。康熙间举乡饮大宾。戊午卒,年八十六。(南翔镇志陸文学门张鸿磐传略云:“康熙間,举乡饮大宾。年八十七。”与此微异。又可参松圆浪淘集雪江壹伍“寿张子石母夫人”诗,有学集壹玖“张子石西楼诗序”,同书肆陸“书张子石临兰亭卷”,同书贰叁及牧斋外集拾“嘉定张子石六十序”并外集贰伍“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等。)
初学集伍叁“嘉定张君墓志铭”略云: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
南翔镇志壹贰轶事门云:
张徵君(鸿磐)书法妙天下,在本邑方驾娄(坚)李(流芳)。真迹流布,人多藏动量弆。而其精神团结最为遒劲者,则云翔寺楹间两联。尝有客过之,瞻仰良久曰:此颜鲁公得意之笔也。翌日又视之,曰:笔力更过鲁公矣。抠衣再拜,低徊不能去。此客不知何如人,意必具法眼藏者。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张中丞任宅”条云:
一在南翔镇南街。堂曰承庆,嘉庆,具庆。任曾祖清建。一在城隍祠东,任官知府时筑。
同书同卷同门“檀园”条云:
南翔金黄桥南。举人李流芳辟。有泡庵,罗壑,剑蜕斋,慎娱室,次醉阁,翏翏亭,春雨廊,山雨楼,宝尊堂,芙蓉沜。
同书同卷同门“猗园”条略云:
南翔镇。通判闵士籍辟。位置树石,出朱三松手。后归李宜之。中有丰乐亭,合祠檀园(李流芳)缁仲(李宜之)子石(张鸿磐)三先生。
同书同卷同门“三老园”条云:
南翔镇。赠公李文邦辟。以枫柏桂为三老。曾孙宜之作三园记。三园者,三老园及檀园猗园也。
同书壹玖文学门李流芳传略云:
李流芳字茂宰,一字长蘅。伯兄无芳字茂初,诸生。工七言长句。卒年七十余。(并可参列朝诗集丁壹叁李先辈流芳小传所附元芳事迹。)仲兄名芳字茂材,幼负异材,顷刻千言,宏丽无比。万历壬辰进士,改庶吉士,卒年二十九。流芳万历丙午举人,画得董巨神髓,纵横酣适,自饶真趣。书法奇伟,一扫寻丈,结构自极谨严。诗文雍容典雅,至性溢诸墨间。崇祯己已卒,年五十五。论者谓四先生诗文书画,照映海內,要皆经明行修,学有根柢,而唐(时升)以文掩,娄(坚)以书掩,程(嘉燧)以诗掩,李(长蘅)以画掩云。
同书同卷同门李宜之传略云:
李宜之字缁仲,诸生,居南翔。庶常名芳子。三岁孤,长负异才,博综今古。遭变,家破子歼。(寅恪案:同书叁贰轶事门略云:“甲申六月逆奴变起,南翔李氏罹其祸。”传文所谓“遭变”即指此。)时宜之客金陵,归寓侯氏东园。世祖曾于海淀览其参定秣陵春曲,问寓园主人何姓名。祭酒吴伟业以嘉定生员李宜之对,而宜之已前卒。(寅恪案:今武进董氏所刊梅村家藏稿后附梅村先生乐府三种,其中秣陵春题灌园主人编次,寓园居士参定。)
有学集贰拾“李缁仲诗序”略云:
缁仲故多风人之致,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孟阳每呵余:缁仲以父兄事史,而兄不以子弟畜缁仲,狭邪冶游,不少澽止,顾洋洋有喜色者,何也?余曰:不然。伶辫不云乎,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也。今孟阳仙游十年所,余年逾七十,缁仲亦冉冉老矣,余衰晚病废,刳心禅诵。见缁仲近刻,为之戚戚心动,追思与孟阳绪言,因牵连书共后。
嘉定县志壹捌孝义门李杭之传略云:
李杭之字僧筏,举人流芳子,诗文书画有父风。性放旷,甫强仕即弃诸生,放浪山水间。乙酉死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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