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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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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颜


    二年,冬。


    她跳上了命运的列车。


    座位在车厢的第一排靠窗,她趴在硬桌板上睡了一会儿,很快就醒来,这一觉没有梦境。


    已是最快的一班列车了,但依然觉得很慢,能看清窗外的每一棵树,路过的每一个小站,飘过去的站台上每一张脸。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竟是如此光景,从前不知世事艰险,此刻孤独和惊慌感如黑雾一般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就像一场梦,这一夜发生了这么多事,季之白不知道怎么样了,赤崎警官能否逃出星星之眼,二哥将如何面对他的处境?越想越乱,是不是从这一刻开始,应该不多想,也许很快就能再与二哥团圆。易初颜想到这里,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她静静地趴在硬桌板上,看着景色一点点后退,人生正如这倒退的风景一样,过去了就不可再回头。


    肚子有点饿,早餐还没吃,正好小推车来了,小喇叭喊着盒饭十元一份,方便面三元一桶,带热水。她要了一桶方便面,不用服务员帮忙,自己把热水倒上,把调味包放在桶盖上等上几分钟。


    拉开背包想找一包纸巾,陶埙差点摔了出来,她紧握着陶埙,恍若隔世。


    面差不多好了,揭开桶盖,滚烫的热气腾地冒了上来,熏得眼睛也起了浓雾,泪水落在了面里。她把垂落的乱发拨到耳后,脑海里季之白、哥哥易初尧、赤崎警官、二哥的脸孔交错着出现,心里是沉重的悲哀,又是重逢的喜悦,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十三年前,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十三年后,该报的仇都报了,该等来的人也等来了,人生似乎应该有个了结。如果不是知道二哥还活着,她希望就把自己埋葬在昨晚竹林的深雪里,埋葬这十三年的痛苦。


    如果每一个十八岁都有一场成人礼,那自己的成人礼代价过于惨重,像是失去,又像是拥有。


    人间聚散无常,本就是一出残局,自己也是这一盘残局里的棋子,只能奋不顾身,从未想过全身而退。走过了这一场场暮色,才会知道,生或死,都不是人生尽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众生皆草木,此后不再见青山?命运的玩笑一个接一个,不曾停歇。


    到了长沙站,人来人往,她找到一处公用电话,想呼一下二哥,想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境况。可她也记得二哥曾叮嘱过,一个月内不能呼他,拿起的电话放下了。


    她又犹豫着把电话拿了起来,想要拨易娅家的号码,最终还是冷静克制了冲动。电话不能打,说不定此刻派出所已经派人在她家蹲守了。


    既然已经出走,就要狠心,不能半途而废。


    想起二哥说的,往西走,她在售票大厅看了一下,买了车票。没出车站,就在车站等着。


    去西藏的列车有漫长的十几个小时,到了郑州,她忽然决定先停留一段时间,等到联系上了二哥,再做打算。她找了家银行tm机把二哥给她的钱存了起来,竟然有三万多块,二哥应该是倾尽了所有。银行卡是用易初尧的身份证办的,之前是想把从寒戈信用社取出来的钱存进哥哥的户头,让他更有安全感,没想到他还来不及用上这笔钱就走了,世事难料。


    找了家小旅馆落脚,虽然知道用的是姐姐的身份证,通过身份证信息被查到的可能性不太大,但她仍然有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且与日俱增。这份恐惧不是对未知的未来,而是对二哥境况的不安,还有对赤崎警官和季之白的命运的不安,这些不安,让她彻夜难眠,无法克制住要给二哥打电话的冲动。


    如此等了大半个月,不能再等了,她挑了个夜晚的时间出门找电话。


    下着雨,她跟旅馆前台借了雨衣,严实地披在身上。旅馆旁边就有一家专门打电话的地方,店里摆了十几台电话。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去跟老板买了一张200卡,全国通。沿着昏暗的路灯,走了三百米,见到一个路边的电话亭,插入那张200卡,根据语音提示,拨通了寻呼台,快速地给二哥留了言,就站在电话亭等回复。


    密集的小雨飘洒在雨衣上,头发还是被打湿了,但她非常坚定,今夜一定要等到二哥的电话。电话店里的电话不能打,警方可能会迅速解锁p地址,联系上店家,即便没那么迅速,事后店老板也能做证她出现过,很容易暴露踪迹。200卡相对安全,如果被查到p,这也只是一台无人路过的空机而已。


    还不到一个月,不知道二哥说的一个月时间,有什么含义,但就算今晚要冒险,也要等到二哥的回电,再不知道他的处境,她觉得自己会被折磨至疯。


    电话可能没有回得那么快,易娅应该还没睡,她房里有分机。她有太多事想求助易娅了,请帮忙把哥哥易初尧葬在星星之眼旁边,那是他最想去却从未去过的地方;如果季之白没死,请帮忙务必把她托付给二哥转交的东西,转交到他手上;赤崎警官如果还活着……哦,不,星星之眼就是天罗地网,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很小,那……能否去他的坟墓前祭奠一次。


    易娅的电话还没打,电话响了,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喊了一声二哥,接着又问你好吗,但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死寂。


    终于,二哥开口说话了,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还好,你现在呢?”


    这么冷静的声音,她有点琢磨不透,“你现在呢”这四个字既不是问她好不好,也不是问她现在在哪儿,不像是正常的问候。她放慢了语速,脑袋里高速运转着,如果二哥现在身不由己,那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暴露信息:“二哥,我很好,你……你怎么样?”


    二哥在电话里说:“什么都不要问,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她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琢磨着二哥话里的意思:“我记得,我记得。”


    “记得就不要忘了,冷了多穿衣服,到了深圳,春暖花开,就不冷了。”


    雨衣上的雨水落进了眼睛,易初颜没再多说,毫不犹豫把电话挂了,沿着来时的路,小跑回了旅馆。她迅速收拾好行李,决定去买第二天最早一班的火车去拉萨,二哥交代过她,往西藏的方向走。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果断地退了房,背着包,叫了一辆出租车,随意说了个广场的名字。电话亭附近的旅馆肯定不能住了,即便是身份证查不出,但只要锁定电话亭的p定位,查附近的旅馆,查易姓女子,被搜查到的概率很大。


    她又转乘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火车站,买了去拉萨的票。不能在火车站过夜,她在旁边找了家胡同旅馆,说自己身份证丢了,多交十块钱,打着哈欠的老板就给了她房门钥匙。


    再也睡不着,越是慌乱越要强制冷静,这是她在六岁就学会了的生存本领。当她知道王林生就是拐卖易小虎的源头时,就告诉自己,所有人都靠不住,王林生每天都打着慈善的幌子用最高的身份在儿童福利院出入,却人面兽心,私下做着肮脏的勾当,图谋钱财,不顾孩子的生死。后来,知道二哥的死跟王林生有关,她就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不动声色的复仇谋划。


    可此时此刻,她还是有些慌乱,她分析着二哥在电话里的言辞。


    二哥在电话里说,到了深圳就变暖了,可他明明叮嘱的是往西走。她猜想有两个可能性:要么二哥的电话被监控了,他故意说了另一个城市,声东击西;要么,二哥已经被警方控制,只要她打了寻呼台,警方势必就会让二哥来回电话。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二哥可以选择不回电话,但他又回了,那说明二哥一方面想知道她的状况,另一方面是在暗示她,警方的行动已经铺开,暂时不要再联系。


    让她害怕的是,无论是哪种情况,二哥肯定已被警方控制。为什么二哥会被控制?他要是想脱身,是有办法的,所有的罪状都跟他无关,窝藏逃犯?但他若有意掩盖,不是难事,况且按照二哥的行程,他还在休假,时间上完全错开了,完全有不在场的时间证明。


    那二哥为什么会被控制了呢?


    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身体蜷缩。这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猜想里,二哥除了自首这一条,就不太可能被警方逮捕。


    自首,二哥不会傻到去自首吧?此时此刻,恐慌根植在心里,今晚注定无眠了。她希望是另外一种猜测,警方想知道她的下落,所以二哥的电话被监控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突然想起赤崎警官在星星之眼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没有失去所有,你二哥还活着。”


    也许赤崎警官早就识破了二哥的身份,所以监控他的电话来协助追捕她,因为警官知道,妹妹一定会联系二哥。


    她有点后悔了,起码在挂电话之前要跟二哥说,不要傻,不要被自己牵绊。


    她这会儿也想不到,当时没来得及说的话,在此后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也没有机会再说。


    她再无睡意,也许让自己安全,才能让二哥心安。她起了身,站在窗户边,风雪来袭,在郑州待了半个多月,还从未认真看过这座城市,但她此时此刻知道,之后的人生都要往西边走,那里应该下着更大的雪,有着最寒冷的凛冬。


    灯光照在身上,循着自己站的方向望去,看不见影子,也许,影子在前晚的星星之眼,就彻底失去了吧。


    第二日,她匆匆踏上了到拉萨的列车。到拉萨住了几日后,她突然有点懂了为什么二哥会让她来西藏。


    遥远的雪山蜿蜒,蓝天艳阳下,心境清爽了不少。她去了布达拉宫,去了大昭寺小昭寺,学会了朝拜祈祷,跟着队伍去转山,见过清晨十点钟最美的羊湖,双手转过无数的转经筒。跟着藏民制作经幡,聆听经幡被风吹动的声音,她知道了,每当风吹动经幡的时候,都是对众生的一次祈福。


    但隐约的不安并未减少,她盼着二哥能早日来拉萨和她会合,在西藏找个人烟稀少的角落,隐姓埋名,生活一辈子,至于其他的,她没再做多想。


    如此在拉萨又熬了一个月,她仍不敢联系二哥,一旦西藏这个方位被发现了,也不能长待。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想给易娅写信,可信写好了,最终还是没有投递出去,万一信被拦截,她也会跟着暴露,也许还会给易娅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等待是最煎熬的,估算着易娅开学回校的时间,她给学校打电话,相对比较安全,无论如何,都要得知二哥的处境。


    学校的电话拨通了,守卫处的老头在广播里通知易娅接电话,如此广播了三次之后,她有点焦虑。


    话筒终于再次被拿起,是易娅的声音:“我是易娅,请问你是?”


    屏住了呼吸一秒,这是她自从离开以后第一次听到易娅的声音:“易娅,是我,初颜。”


    易娅惊讶地捂住嘴:“初颜,你怎么样啊?你现在在哪儿?担心死我了。”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警官有来找过你吗?”


    “何止找过,前面那阵子,我在家,几乎天天都来,我还害怕你往我家里打电话,万一撞见了怎么办。”


    “易娅,都怪我,连累了你。”


    “我没事,就是担心你,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初颜,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


    “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事不能说。”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你过得怎么样,吃的用的都够吗?不够的话,你跟我说,我给你寄,放心,我不会乱说的,现在我回学校了,他们也没再来找我。”


    “我很好,谢谢你,易娅,”明明已经很想哭,但她还是拼命忍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长话短说,我想问你一些事,季之白怎么样了?”


    “之白哥没事,我们发现他在你哥哥的房间昏迷不醒,就送了医院,用了药,他很快就苏醒过来了,没大碍。是警官救了他,但医生也说,要是再晚点,可能就会伤害到呼吸系统了,还有脑部。”


    易初颜松了一口气,原来赤崎警官去星星之眼之前,就已经救下了季之白。这一个半月,她不断地回想着和季之白的种种过往,心里充满了愧疚,复仇之心让她失去了理智。季之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跟父亲的死也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染指了赔偿金一案,就得替父亲去死,实在过于无辜。


    从前总觉得父亲的魂魄无法安然回故里,在西藏见过许多藏民的生活之后才知道,是从前的自己没有放下,才会一再迷失。


    “他……恨我吗?”


    “我不知道他恨不恨你,我只知道他常常去星星之眼,有时候一整天不说话。”


    “警官呢?”


    “警官也没事,说是你二哥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及时救了他,不过也大病了很久,听说出院时人苍老了许多。对了,我听说他好像要辞职,不知道真假。”


    知道他们都无恙,她心安了不少。


    “我哥哥怎么样了?”虽然知道哥哥易初尧在雪地里就已经死了,但还是想知道他葬在哪里,如果他的生命里没有遇到她,也许不会是今天的结局。


    “初尧哥就葬在星星之眼旁边,我想,你肯定也愿意这么做,就替你安排了。”


    “嗯,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初颜,没想到那个实习警察张炜遇是你二哥,我是真的一点都没想到。”


    张炜遇,如此陌生的名字,她从未将这个名字和二哥关联过,但张炜遇就是二哥。“我二哥……他怎么样了?”


    “他有点可惜,应该以后不能当警察了。”


    “为什么?”


    “听说他自首了,开学前我特意去打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罪名,但罪名成立后,他也没有做辩护,好像很快就有了审判结果。”


    这个消息让易初颜心理瞬间崩塌,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跟二哥没有任何关系,他并未参与其中一丝一毫,岂会被判刑。二哥,不值得。


    话筒从手里掉落了下来,手突然麻木了,没有了力气。


    “喂,喂,初颜,你还在吗?你还在吗?”电话里易娅急促的声音。


    她再次拿起了电话筒,强忍着问:“我二哥,他判了几年?”痛苦就像一阵穿堂风一样,在心里来回地钻着。


    “说是五年,我回学校之前本想去看他,但据说他已经被转移到市里的监狱服刑去了。”


    后面易娅又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进去。二哥本就是她黑暗人生中最后的光亮,但是二哥为了她,坐牢服刑,放弃了最爱的警察职业,丢掉了大好前程,一生都要背负洗不掉的污点。为什么这么傻啊?


    挂了电话,她脑袋里一片茫然,在路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目无。她蹲在一家小画店的门口,挂在门口的画,每一幅都勾勒出了它们原本的意义。


    一只小猫的尾巴被卡在窗台上,不停地叫唤,弱小的眼向她发出了求救的信号,她伸出手把窗叶轻轻拉了一下,小猫的尾巴松了出来,喵喵叫了几声,涌入了茫茫人海。


    浑身无力,像失去了重心,二哥入狱的消息对她打击太大,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二哥就在他的养母家一辈子平安无忧地生活,不用知道他的下落。没有期盼,才不会绝望,可如今这份期盼变成了不可逆转的绝望,这样的人生,要它又有何用。


    一阵晕眩,她拖着腿往前走了几步,倒在了路边。她努力睁开眼睛,想呼救,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路边有几个全贯注的朝拜者,但没有人发现角落里她的存在。眼皮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她趴在地上想,若是那一日死在茫茫雪地里多好,让大雪覆盖她肮脏的躯壳,洗去一身的负重,便不会如现在这样再次痛苦了。


    易初颜双手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慵懒的云。本来今天就想走,但是旅馆老板劝她,不如等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万一体力不支再晕倒在路边如何是好?从昨天醒来,她整个人就很虚弱,喘不上气来,嘴里冒着苦味,那味道让她随时随地想呕吐。


    行李都收拾好了,傍晚的列车,可以随时买票走。她要回石井去,找警察自首,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跟二哥没关系,如果犯罪者自首落网,二哥窝藏逃犯和知情不报的罪名,或许也就不成立了,至少不会被判五年。一定要想尽办法帮二哥洗脱。


    又一阵苦水翻涌上来,她冲到洗手间呕吐,肚子里完全空了。


    没多久,旅馆老板差服务员把医院的检查报告送到了房间,朴实的藏区大姐转告医生的话,说她已经怀孕了,有了六周的身孕。


    易初颜瘫倒在地上,原来犯恶心是因为怀了身孕,怎么就怀孕了呢?她想起那一晚与季之白的缠绵,一夜欢愉,竟然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要当母亲了?”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反复看手里医生的医嘱,医生说她身体底子本就薄弱,又受了连日的风寒,容易生病,而且黄体酮过低,叮嘱她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稳胎。


    人世间的悲喜交织竟然如此之密,前一刻,她还在盘算回石井如何救二哥,可是下一秒,她却得知自己做了母亲,一个新生命在她身体里,正在慢慢长大。


    她想起母亲临死前,自己握着母亲的手,一点一点的,从温热变成冰凉,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你不要来找妈妈。”


    她岂能不知这是母亲不愿她再跟着受苦的用心。可是父母又岂能选择,谁都没有权利选择,腹中的孩子也同样,没有权利选择。


    回去救二哥,还是保住孩子,是她从出生到十八岁,面临的最难的选择题。如果救二哥,一路风霜雪雨,必定要受尽折磨,回去自首,让孩子还没出生就跟着自己进了监狱,又岂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选择。


    她把那张医嘱紧紧地抓在手里。窗外传来经筒被风吹动的声音,她看着窗外的朝拜者,他们是如此虔诚,她第一次因为这样的匍匐而湿润了眼眶。她下了楼,走出旅馆,跟在朝拜人群的身后,跪下,双手合十越过头顶,俯身,叩拜,将身体全部贴在地面上,闻到了泥土的气味。起身,走三步,再一次,跪下,叩拜。


    泪水逐渐从狂热变成了冷清。


    人生就像一场无尽的电影,命运又跟她开了一次玩笑,救二哥还是救孩子,选择了其中一方,都是将刀子插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最不值得孕育新生命的自己,新生命却在她的体内生根发了芽。


    她跟着朝拜队伍匍匐前行,直至大昭寺的门口,这一路,她心里再无杂念,她在自己泪水幻示的影子里看清了前尘和来世,前尘不可再回首,来世不可求,而新生命,是她和这个世界再次相见握手言和的源泉。


    在旅馆又住了一个月,鲜少出门,医生叮嘱她目前还是保胎阶段。好在旅馆老板一家都很好心,每日三餐除了正常饮食,还有营养汤水。


    阳春四月,再过一阵子,西藏也要开春了,易初颜每日面朝大昭寺虔诚朝圣,心静下来不少。


    南方应该烟笼细雨了吧,希望二哥也能偶尔抬头望向天空,时空流转,远方有人牵挂。


    得为接下来的生活做计划,虽然二哥给的钱在拉萨生活几年都不成问题,但居无定所的流离漂泊,又无生计,未来孩子出世,生存问题就摆在眼前。她对藏区的生活还一无所知,从前自己谋划的,也是带着哥哥南下。她知道南方有很多工厂,流动人口也多,无论做什么,糊口不成问题。如今到了西藏,人生仿佛从头来过。


    她抽空会去找旅馆老板娘聊天,逐渐了解藏区的生活习俗,听说很多非本地的孕妇在孕期会有严重的高反,目前自己还没有反应,但她还是有点担心,想往海拔低的地方去。老板娘建议往林芝方向走,说那是西藏的小江南,海拔低许多,氧气也足,森林多。恰好老板娘有个妹妹在西藏大学快要毕业了,目前在林芝做支教志愿者,可以帮她找个落脚点。


    她决定去林芝生活。临走的前一天,她去了布达拉宫,又去了八廓街,坐在大昭寺门口的一个角落,晒着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朝圣者,见到了一位从几百公里外,一路从故乡磕长头到大昭寺的藏民。风餐露宿早已让他看上去沧桑如枯,可是他在见到佛祖像的那一瞬间,嘴里念着六字真言,眼泪双流,长跪在地。


    听说有虔诚的藏民,要磕足十万个长头。如此,就是一生。


    直到日落,浓云叠层而至,她才起身,八廓街依旧有人潮。命运多舛,世人都逃不了要入世,走向人潮,是每个人最终的宿命。有的人十八岁精彩斑斓,有的人十八岁已经见过山水,千帆历尽。


    告别了拉萨,三个半月,肚子已经有点明显了,临走的时候,老板娘送了一串珠子给她,珠子上有一颗色泽晶莹的蜜蜡,希望她一生吉祥。


    乘坐大巴来到了林芝的八一镇,认识了老板娘的妹妹桑吉卓玛。


    桑吉为人热情开朗,知道她怀有身孕,建议她不要住酒店,帮她找了户偏僻安静的民宿,饮食好,价格便宜。


    桑吉从未离开过西藏,对南方的世界颇为好,易初颜给她描绘了南方的艳阳、烟笼之雨、竹林深处、无际麦田,也会说起小镇上的生活,流行的少女衣服款式,听什么歌,染什么头发。这些,对桑吉来讲,是另一个世界。


    桑吉问她为什么来西藏,她低着头不知道怎么解释,要怎么说,才能解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还不是终点呢。并非不想说,只是不能说,最终她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生活大抵最后说起来都是狗血,为了躲避孩子的父亲。不知道这样的说辞,桑吉又会相信几分。


    好在淳朴的桑吉也没多问,猜到她有自己的苦衷,就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要想在这里生存,得先了解民俗生活。


    桑吉带她去了一个小村落,叫卡斯木村,离八一镇有二十多公里,原本在车上摇摇晃晃有点晕车的她,一下车就被眼前的风景迷住了,她以为自己来到了梨园,满园纯白,竟不知西藏也和南方一样有如此洁白纯净的梨花。


    “这可不是梨花,是桃花。”桑吉纠正她。


    竟然是桃花?易初颜走近了一看,果然不是梨花。南方的桃花多是艳红,花开耀眼,卡斯木村的桃花是纯白的,有些也会带点淡淡的粉,不易察觉。桑吉解释说,这里之所以有桃花,是因为海拔较低,所以才能在开春后看到如此美景。


    是啊,真美,她想起她的星星之眼,难免感怀。世间的纯粹之色,就是最美的,最纯粹的景和人,才会拥有最纯粹的信仰。沿路的雅鲁藏布江和卡斯木村的桃林,仿佛将她内心最后一点肮脏不堪的浮华都洗涤净了。


    她决定留在这里。


    桑吉建议她如果有南方的渠道,可以考虑把藏区的商品卖出去,易初颜花了时间研究,但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这条出路。既然来了这里,就不想再与曾经的生活有任何瓜葛。反倒是桑吉在做支教志愿者的事让她饶有兴趣,桑吉也说,不仅在卡斯木村,藏区还有太多周边的村落,许多藏地贫困小孩需要更好的教育。


    她试着问能否加入她们的队伍,这个想法让桑吉很开心,她们正愁这批志愿者撤了之后,后续的教育和师资力量跟不上,尤其是汉语,没有人比易初颜更适合了。


    桑吉当即就跟学校与村里汇报,很快,易初颜成了村里的一名老师,学校提供了一间单独的平房,伙食也不用发愁,当地的藏民对来支教的老师都很热心,牦牛肉、羊肉和青稞茶从未间断地送来。


    桑吉给她换上了厚实的羊皮藏袍,替她整理好襟口,藏袍衣袖宽长,下摆也是以氆氇镶边,襟边则是黑红绿紫蓝的五色色带,还特意挑了腰襟肥大的束腰,让她的肚子不难受。看上去完全就是藏族姑娘的装扮。


    “桑吉,听说西藏有一种刀叫卓玛刀?”


    “卓玛刀?那真的只是传说,我们没有卓玛刀,卡卓刀倒是有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古有干将莫邪剑,今有臧家卡卓刀,但卡卓刀都是男子使用的,你用来做什么?”


    易初颜有点不好意思:“防身。”


    “哎呀,你就放心吧,这里的人都很淳朴,他们看上去是粗犷了些,说话也不那么讲究,但是,你放心,他们对老师很尊重,你是来帮助他们的。不过,你这种弱女子,也许日后有男子追你,就不好说了。喜欢都来不及,没有人会伤害你。”


    易初颜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听桑吉这么说,心安了不少,如果真有卓玛刀,她倒是真想要一把,感受下藏区姑娘的勇敢。


    学校的硬件太差,教材不齐全,也不分年级,导致许多学生重复学习。易初颜拿了一部分钱出来,从南方采购了一批新的小学教材和课外读本,她将学生分了年级,又建立了一个图书馆,学校虽小,但有了明显的变化。从前从未想过会当一名老师,这是人生另一个意外,是另一种人生。


    就这样,她在雪山脚下安了家,心无旁骛。偶尔也会想念二哥,心里仍然有数不尽的愧疚,但不再和任何人联系,易娅也失联了,好像举家迁出了十七组,家里的电话再没人接过。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孩子,是她新生活的开始。唯愿岁月无恙,方能治愈千疮百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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