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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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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赵家二郎虽是个痴儿,脾气却不大好,总是无端发怒。他见过我婚礼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是厌恶极了我,总是喊我做‘魔鬼’。我时常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总引得他将我痛打一顿。我腿上落下病根,一直不能走,因此只得抱着头,缩在地上任由他打骂……”
自然不会有人再来帮她了。自父亲推她进入这个火坑以后,她便明白了,自己只是这庞大门族的一个工具,用来联姻,用来生育,而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关心了。
赵家人只当她是赵家二郎的玩物,更是不会约束这个傻子,见她被打骂也只会看戏般地嬉笑。
一日,她真真被打得狠了,连耳朵里都渗出了鲜血,那傻子打累了便独自躺在床上睡去,程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水盆,细细地将脸上的血洗干净,又梳齐了头发。然后,她扯过一根腰带,走向屋外。
瘦得过分的少女昂起头来,看向上方那些绘得精美的横梁,仔细寻找着一根她满意的。而就在这时,余光她似乎看见门槛外躺着一物。慢慢挪过去,程萤看见门外青石地板上放着一封信,苍黄色的信封上什么都没写,一朵紫色的藤萝小花压在上面,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心生疑惑,顺手拆了那信,之后她看见了那行字迹:一切安好,萤萤勿要担心。
心如死灰的少女突然用手捂住了嘴,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她不敢发出哭声,只得死死咬住嘴唇,将那封信看了又看后,她将信纸贴着自己的胸口,弯下脊背来,犹如保护子宫的胎儿,用整个身体护住了那信纸。
那是晏安的字迹。
小晏还活着,小晏给自己写信了……短短几个字,终是将她从绝望的悬崖上拉了回来。
“小晏,小晏……”
她呜咽着,点头。
再后来,每年都会有一封信笺出现。不知来处,不明时间,同样的话,却是崭新的墨迹,昭示着这封信刚刚写完不久。
她曾想去寻那寄信之人,只不过到头来终是一无所获。
“那时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便是这一年一封的信。”老人细细抚摸着手里的信笺,末了笑了笑,浑浊的眼竟全是满足,“而我手上的天地牢也一直没断过,我满心欢喜,因为小晏还活着……我一直记得的,我要嫁给他,只能嫁给他……”
只不过,那时意志如此坚定的她却终究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
——她怀上了那个傻子的孩子。
赵家对她的态度终是有些改变,不再让她做粗活,甚至将她的住处挪出了柴房。
因为孩子,她好歹能吃上一些像样的饭食,只不过,纵然食物再是可口,年轻的妇人却失去了所有生气。她如一具木偶般,整日在门槛处呆坐着,抚摸着自己日渐大起来的肚子,摸着摸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时她甚至尚是清醒,她知道,因为这个孩子,她或许与小晏再无成婚的可能了。
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再不是小晏眼的那个小青梅了——她誓死要坚守着的诺言,因为这个孩子,全都破碎了。
哀莫大于心死。
即便直至那时,天地牢依旧没有断开。
十月怀胎后,她产下一子,单名一字:熠。
在熠儿三岁那年,偏安江南的王朝气数终是走到了尽头,北方铁骑一鼓作气,推翻了这个已然腐烂殆尽的朝代。国都被破那日,程萤正带着孩儿在远离都城的一座庵内祈福,幸运地躲过了一劫,而她那风光一时的婆家,以及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娘家,皆淹没于敌军的铁蹄下了。
程萤一个妇人带着稚童同难民一路南行,她吃了很多苦,亦学会很多东西。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开始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纤纤玉手早已变得粗糙,皮肤亦不再白皙细嫩。
她不再会为了一些小事而哭泣,她从最苦最累的事情干起,没有丁点儿怨言。
——她在变得坚强。
而那宴安写来的信却依旧不断。无论她在哪里,信都能准时寄到,五十年来,竟没有一次意外。
第六章 陆离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老人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她半阖上眼睛,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道,“这么多年了,我老啦,再也等不住他了……”她的记忆正在衰退,她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许多:他的眉眼,他的笑声,他揉着她的脑袋时手掌的温度……乃至他的名字。若不是那缠绕于手腕上的天地牢,和每年一封的信,只怕她就要将他忘个彻底了。
握着老人那干枯的手,杉灵问道,“老夫人,你想让我帮你寻回小晏是么?”
哪知老人却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程萤啦,我嫁做他人了,我老了,丑了,再是配不上小晏了……”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愿望,是程萤与小晏成婚,而不是我和小晏。”说到这里,老人语气凄凉。流离人世几十载,满身业障,怎么能嫁给记忆那干净而开朗的少年呢?
有资格嫁给他的,只有当初那个心思纯明的少女。
“杉灵知道了,这就去布置。老夫人若累了便小睡一会儿吧,待你醒来,便可看见程萤与小晏的婚礼了。”少女扬起温柔笑意,如是说道。尔后在为老人掖毯子时,悄悄在老人眉间使了一个法决。
老人安静睡去,少女起身,悄然离开。
来到庭院央,杉灵四望,尔后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双手拢在嘴边,一声清脆的鸟鸣自她口发出,异的事情发生了。在这万里晴空之,似有翅膀扑打之声传来,尔后声音愈加真实起来,接着,无数鸟儿铺天盖地自四方而来——那是世人所看不见的异象,六合八荒所有鸟族首领皆从万里之外赶来,不惧风雨,只为了这个异族姑娘的一声短短召唤。
无数形态各异的鸟儿齐齐落在紫园的满架藤萝之上,垂下五彩的尾翼,各色翅膀在阳光下扑腾着,宛若藤萝间延展而开的花朵,鲜艳到了极致。
“你们替我捎个口信,说我请摩迦郡各位同僚帮一个小忙。请他们于今夜务必到达这里。”
众鸟儿仔细听她说完后叽喳一叫,似在领命,然后展翅掉头,又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急急去人间各处寻找摩迦郡人了。
在目送鸟儿离去后片刻,杉灵忽然歪了歪脑袋,感应到什么一样,自言道,“咦,怎么有同僚这么就到了?”说着步走过一条长廊,停在一处偏门口。
偏门应是许久无人出入了,藤萝在此处长势尤为旺盛,垂落的葡萄一般的花串几乎遮去了半扇门。
杉灵不做他想,一边撩开花朵,一边去拉那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门栓。嘎吱一声,木门微微开启——门后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二十五六的模样,眉目俊雅,自带风骨。他一身白衫,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在杉灵开门时,他正巧从袋抽出一封薄薄的信来。听闻声响,他抬起头,看见明媚的少女,那双本是冰凉一片的眸子瞬时绽放出少见的暖意,他扬起嘴角,笑如春风,“灵儿?”
“陆离?你……”杉灵吃了一惊,手蓦然缩回,藤萝花便幽幽拂下,只是才拂至半道,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恰时伸了出来,再次阻了花串落下。
两人照旧相视。
陆离一只手挡着花儿,脸上笑意未退,“怎么,我吓着灵儿了?”
“陆离,你怎么到得这样?”杉灵的目光扫向他手里的那封信笺,苍黄的信封,与程老夫人所收的信笺竟是一模一样。
“五十年前,有人施术,召我而来。”陆离看着同僚略显惊愕的脸,晃了晃手的信,他解释道,“那个人,叫晏安。”
让我们拨回时光,回到五十年那场惨烈的战役去。
——那是王朝与北方铁骑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浸淫于安乐百年的南方军队万万不会想到那连自己的字都没有的北方民族,骑着战马,挥着马刀,毫无军纪兵法可言,就将他们打得退无可退。
三万军队在峡谷遭遇了埋伏,敌方才区区五千人,首尾一包,三万人顿时乱做一团。
晏安作为副将,掩护主将离开,众人将包围圈突出一个豁口,主将率亲信仓皇逃离,他则同敌人殊死一战。
陆离并未正面见着这场战争的惨烈,他曾经掌管着帝王盘,主天下兴衰,战争死伤对他而言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充斥着死亡的地方,召唤他而来的信笺,似乎也特别多。
风浸染着血的腥味。
刚刚结束的战场上,依旧有几处残火烈烈燃烧着,秃鹫在尸堆欢呼雀跃着,享受着难得的欢宴时刻。有鲜血从高地流下,汇成小溪,一寸一寸渗进这荒凉的北方土地里。
望着这惨烈的战场,陆离微皱起眉,他小心避开血洼和尸体,朝战场深处走去。
行了好久,终是停在一人面前。那人趴在地上,盔甲残破,浑身是血,背上还插着好几支羽箭。在他手旁,是一堆战车燃烧后的灰烬,仍有炭火星星,犹如野兽的眼睛。而在这堆炭火上,放置着一张薄纸,竟没有一点被烧毁。
陆离拿起那张纸,细细来看,上头书着一行小字:若我不幸,务必保得我未婚妻子程萤活下去,晏安来世再报仙人恩情。而在这行字之下,是自己的回复:已见字,陆离致上。
取春雨浸湿之笔、夏阳,你看过晏安的模样咯?”
陆离皱眉,“是又怎样?”
“那么帮我一个忙吧,也算为晏安的嘱托做个了结怎样?”说着不等陆离答应,少女突然后退两步,于园子的空旷处轻盈地转了几圈,五彩的裙摆翻飞,伴随着她脖间的银环叮当,美得像一场梦。
有微亮白光自杉灵脚下蔓延而来,继而爬上她的腿、腰和脸上……
待白光消失,她也停下了下来。再见杉灵,已不是那笑起来有着两个梨涡的娇俏的重明府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美丽少女。
瘦削的肩头,明秀的小脸,一身荷花红的襦裙,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朵雪白的梨花。
“陆离,你看像不像?”少女扬起明朗的笑,她拉住呆愣住的白衫男子的手,“该你变啦。”
——她变幻成了,十六岁的程萤。
第七章 婚礼
“老夫人,醒醒了,吉时已到,我们该去参加婚宴啦。”
熟睡的老人被轻轻推醒,她睁开眼睛,眼前燃着一豆孤灯,想是已到夜晚,只听闻外头隐约一片喧嚣喜乐。
唤醒她的是一个有着猫一般剔透棕眸的少女,着一身绯色石榴花纹的襦裙,她未带珠饰,唯有脖颈上套着一个银圆环,银环正挂着一个小铃铛。
“衔蝉姐姐,老夫人醒了么?别误了吉时啦!”门口的竹帘子被掀了开来,露出一张少女圆圆的脸庞来,同是穿着一身俏丽的银红色襦裙,梳着双环髻,她身后嬉笑着簇拥着好几个少女,每个少女竟长得分毫不差,着同样款式的衣裳,手都捧着一个金托盘,托盘上盛满了桂圆、红枣等果子。
“就来就来!”衔蝉一声应和,末了还不忘提醒道,“喂你们几个,小心别撒了‘早生贵子’!”
“知道啦,小心着呢。”少女们笑嘻嘻地应付着,放下门帘,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衔蝉扭回身来,朝老人甜甜一笑,推着她的竹轮椅,“那我们这就走吧。”
老人不明所以,“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参加婚宴呀。”
“谁的婚宴啊?”
“晏安公子与程萤小姐的婚宴呀。”
衔蝉话音未落,他们已经走出了房门,就见外头天色已暗,满架的藤萝枝条上挂满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灯笼光线温暖昏黄,将一切都照得那样不真实。
老人看见有许多人自一处不常开启的偏门外走进来,提着贺礼,有说有笑地走进不远处的正厅。
“姑娘,他们都是谁呀?”
“老夫人,那些都是参加婚宴的来宾。婚宴嘛,总是要人多才热闹喜庆呢!我这就推您进正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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