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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
第108章 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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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北
隆安九年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江北大营的加急件发往军机处钟蝉将军在巡营途中,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
整个江北大营的军医都聚集在了他的营帐里,人恐怕要不好。
军机处经过紧急确认情况后,立刻决定放出红标急件转给顾昀,信尚未发出,江北大营的第二封急件到了。
钟蝉将军没了。
他死于前线,却并非死于战场,而是如同世间万千寻常老人一样,不痛不痒地无疾而终了。
这种死亡让人觉得空落落的,因为没有仇人可痛恨,没有仇恨可发泄,又并非久病床前。
忽然之间,一个人就没了,让人觉得很没有真实感。
顾昀拿着红标急件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光景,一口气从紊乱的心口中缓缓吐出,他才回过来不是做梦。
帅帐中静默了片刻,随后不知是谁起的头,七嘴八舌地道起“节哀”。
沈易低声道“大帅,老将军七十有六,已经古稀,算是喜丧,你别太往心里去。”
“我知道,”顾昀默默地坐了一会,摆摆手,“我知道,没事,可是江北形势微妙,主帅这时候出事,重泽又刚刚接过两江总督,难以兼顾,恐怕生变,唔我想想”
然而他嘴上说着“我想想”,心里却有那么片刻的空白,好像一时间所有的思绪都给掐断了,摸不到头绪。
沈易觑着他那不痛不痒的脸色,低声提道“大帅,江北水军是钟老将军和姚大人一手归拢后调教到如今的,别人恐怕压不住水军的阵。”
他起了这么个头,顾昀总算反应过来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姚重泽和钟老的副将暂时还能应付,只是姚大人暂代两江总督恐怕是代到了头,杨荣桂刚出了事不到半年,好不容易稳定下来”
后面的话,顾昀不便当着众将军的面大喇喇地摆出来江北的局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流民、商户与地方官才刚刚各归各位,很多地方的工厂才刚刚修起来,人还没把房子住暖和
而雁王前不久刚刚辞官,江北运河一线谁来接管
是又要来一场争权夺势的腥风血雨,还是之前种种努力一朝付之一炬。
有人生不逢时,有人死不逢时,钟老将军死得时机不对。
顾昀顿了顿“我得过去看看,这边”
蔡玢忙道“何将军和沈将军都在,大帅放心,北疆出不了乱子。”
顾昀一点头,嘱咐亲兵收拾,自己迅速摊开纸笔,给朝廷写折子。
先得派人送信,还要交接军务,折腾了一溜够,直到灯都点上了,顾昀仍在拉着沈易交代“加莱荧惑这个人,大部分时间是个枭雄,小部分时间是条疯狗,这回十八部落内乱,弄不好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沈易点点头“蛮族会就此没落。”
从盘古开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脉都湮灭在了浩浩光阴里,或是天灾、或是战乱、或是在漫长的通婚中血统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风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潜移默化。
沈易终于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听见哧库犹歌声时的感受了,蛮族正在走向末路尽管他们垂死挣扎,仍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
今天是蛮族,倘若当年京城城破,或许走向末路的会变成大梁。
“你心里有数就好,”顾昀道,“加莱荧惑和胡格尔那种亲生孩子都能做成乌尔骨的疯子,最后关头没人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蔡老年纪大了,何荣辉脾气又太躁,季平,这边可能主要靠你了。”
顾昀闲时也耍贫嘴,但正事上却不是啰嗦的人,这种程度的叮嘱在他看来已经有点算多嘴多舌了但他没办法,实在太不放心了。
沈易“交给我吧,北疆要是出了事,我提着头去见你。”
“我要你的头干什么”顾昀摇头笑道,“我从来不吃猪头肉。”
沈易“”
顾昀在他发作之前就跑到了安全距离以外,随手抽出一根割风刃斜跨在后腰上“我走了。”
“等等,子熹”沈易突然叫住他,“你把陈姑娘带上。”
钟老将军死讯传来之后,顾昀交接军务有条不紊,还将部将们挨个嘱咐到了,甚至能若无其事地开几句玩笑,外人看来,他这反应平淡冷静得近乎凉薄,沈易却心生隐忧当年他从加莱荧惑嘴里得到玄铁营事变线索的时候,一开始也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带她干什么”顾昀头也不回道,“你真当陈家是卖仙丹的,下葬了的人也能救活吗”
话没说完,他人影已经赶投胎似的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大梁方面已经极力不声张,但两军对垒时对方主帅出事是不可能完全瞒住的,就在顾昀接到消息,连夜赶往江北驻地的时候,江南西洋军中也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雅先生接过侍者手上端着的药水,吩咐说“我带给陛下,你去让他们都别来打扰。”
侍者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飞快地跑了。
没等靠近门边,雅先生先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
“不行,太贪婪了,”教皇沙哑而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的声音传来,“我不建议这样做,你不可能吞下比自身胃口更大的东西,这样贪婪,迟早要出事的”
另一个人用油滑如爬行类动物的声音回答“恕我直言,陛下,这并不是贪婪,而是触手可及的利益如果我梦想一口吃掉一颗星星,那么我是贪婪,但恰恰相反,我只想要多一颗小甜饼,而它恰好就在我手边”
雅先生皱皱眉,粗鲁地敲响门“打扰,陛下的药来了。”
与教皇对峙的男人倏地闭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无礼地耸耸肩。
这位圣地派来的使者,已经因为各种缘故在大梁停留了半年多了,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位是圣地的国王与贵族老爷们派来管账的。
圣地那边国王迫不及待地想收拢土地与王权,巴不得教皇倒台,刚开始,圣使十分不怀好意,千方百计地想证明这次的战争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然而渐渐的,随着他们运回国内掠夺来的财务与矿产越来越多,国内种种不和谐的声音都低下去了。
圣地的贪婪被秘东方土地的富饶彻底点着了,那些本来想看着教皇灰溜溜滚回来的贵族们开始改变态度,比之前任何人都更为积极地推动起西洋军在大梁的利益,恨不能张开小小的一张嘴,异想天开地把这庞然大物一口吞了
这一次利用北方转移大梁的战略重点,再在中原人无暇他顾的时候趁火打劫,就是圣使一力促成的。
教皇本来是极力反对的,因为南北两个战场中间有幅员辽阔的中原北方地区,自从西边的运输通讯线路断开之后,双方联系起来效率非常低下,教皇当年整合四方野心家围困大梁四境的时候,利用的就是信息阻断的时间差,深知军机的一纵即逝。何况北方的加莱荧惑在他看来,骨子里有偏激疯狂的一面,不够冷静,根本不适合长期合作。
可惜,教皇虽然有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但归根到底的所有权是属于圣地国王和贵族的,物资可以从本地掠夺,紫流金却不行江南连一滴都没有,必须倚仗国内运送,他无形中少了很多筹码。
现在果然被顾昀将计就计地引发了蛮族内乱,无形中甚至加重了蛮族的覆灭。
教皇固然不想和加莱荧惑合作,可也绝不想让西北的玄铁营南下,而一旦大梁得到了十八部落大量的紫流金矿藏,江南战场将会陷入到十分被动的局面。
而在这个两难的时候,他们得到消息说江北大营的主帅死了,圣使再次出了幺蛾子。
雅先生把药水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说“如果您注意到的话,中原人虽然一直在向江北增兵,但未必是真想打仗,他们也想借机喘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双方的和谈是可以操作的,为什么非要铤而走险,用勇士们的生命去冒险呢”
圣使嗤笑一声,转向教皇“陛下,您的得力助手非常有才华,但在我看来,他还是太年轻了双方在一张谈判桌上坐下来签一份合约,看起来都是履行各自的签章手续,内容却是天差地别的,优势方和劣势方的待遇差距有从圣地到中原这么远,这种常识难道要我一再强调吗江北水军的主帅死了,这难道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吗如果我们真的因为自己的怯懦错过它,我有预感,将来一定会为此后悔的。”
雅先生面不改色“您说的对,江北水军的主帅死了,但是顾昀还没死,他一定会来。”
圣使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那我们大可以趁他们军权交接的时候发起袭击,把他变成一个死人陛下不是说顾昀利用了我们,让北方天狼族相信联盟已经破裂了吗那我们为什么不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天狼部看你怎么知道过去的旧盟友不会给我们一个惊喜”
雅先生心想“简直荒谬。”
可是一时又无法辩驳,当时梗了一下。
教皇服毒似的咽下了药水,哆哆嗦嗦地拿起一块绢布擦拭着自己的嘴角,随后叹了口气“圣使,像这种规模的战争,是不可能因为一两个人的死亡就从根本上改变什么的,这一年多,江北水军已经建立了相对完整的制度,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的袭击不能达到预期效果会怎么样”
圣使的笑容冷了下来“您说得没错,这种规模的战争,一两个人无足轻重,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还那么忌惮顾昀呢”
随后不等人反驳,圣使就蓦地站起来“我承认您说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是即便真的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们起码表明了强硬的态度,对北方战场是一个刺激,我们还是能争取到更多的利益陛下,我必须说,您过于谨慎了,我们在沿江水战上具有绝对优势,就算中原人的水军已经建成又能怎么样一年两年还在吃奶呢,如果我是您,根本不会任两江战场沉默这么长时间,我会让中原人的江北军根本来不及建立”
雅先生眼角跳了跳,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狂妄”和“贪婪”产生了这样直观的认识。
教皇站了起来,肃然道“圣使先生,您这样说是很不负责任的。”
圣使将双手拢起来,抬起下巴“陛下,我军的紫流金调配令在我手里,圣地赋予我的使命,让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能代替您行使命令”
雅先生愤怒地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上“你”
圣使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教皇一把抓住了雅先生的袖子
三人僵持了片刻,圣使目光微微转了一下,扬起一个笑容,虚伪地说“我从未怀疑过陛下的睿智,请您仔细考虑我的建议,告辞。”
说完,他捞起一边的礼帽,傲慢地扣在头上,转身走了。
雅先生“陛下,为什么要拉住我如果杀了他”
“如果杀了他,属于国王和贵族的那部分部队立刻就会哗变。”教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真的以为自己手下的兵像玄铁营一样忠于主帅吗”
雅先生愣了愣“那我们怎么办妥协吗”
教皇沉默了一会“那也只能祈求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军真的像圣使说的那样,还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战场上的加莱荧惑足够疯狂,能把大梁人牵制得牢牢的,他们或许能在险路中求一个好结果。
在江南西洋军内部勾心斗角并酝酿一场新的阴谋时,顾昀赶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时间令人加固防线,瞭望塔两个时辰一轮班,全体严阵以待,然后安抚军中情绪,重新编队,让众将官各自归位姚大人毕竟是个文官,虽然压得住阵脚,但不可能有顾昀那种令行禁止的权威,没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从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顾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冒烟了,几乎能尝出一点血腥味,也顾不上讲究什么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凉水就灌了下去。这一年江北开春格外的晚,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冻雨,四处缭绕着一股刺骨的阴冷,这一碗凉水让顾昀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他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心里茫然地想道“还有什么事来着”
这时,姚镇走过来对他说道“大帅,当时往军机处发急件的时候,朝廷第一时间回函不日派人来,这一两天应该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说是雁王代表皇上过来了。”
雁王虽然辞官,但身份在那,又跟钟老将军有一段师徒缘分,为表荣宠,让他来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应该来看看。”顾昀终于想起自己还忘了什么事,“那什么重泽,灵堂设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姚镇将他带到了灵堂那。
灵堂比别的地方还要阴冷些,钟蝉的棺椁停在中间,香烟缭绕。
顾昀的脚步在灵堂门口突然停了下来这几天太忙乱了,他南北两处跑,大事小情都操心过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个事实给隔绝了,直到这一刻,一个念头才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是我老师没了。”
姚镇怪地回过头来“大帅,怎么了”
顾昀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进去给钟蝉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这呆一会,有事随时叫我。”
姚镇低声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帅还请节哀,帅帐已经收拾出来了,待一会尽到哀思就早点休息吧,我让人守在门口,大帅有事吩咐。”
顾昀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等灵堂空了,他的目光才缓缓落在钟蝉脸上,因为是无疾而终,钟老将军的并不狰狞,但也谈不上安详死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灰,脸皮像是蜡做的,跟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顾昀在旁边坐了下来,手肘撑在那棺材边上,静静地想起年幼时当他老师的钟蝉。
那时骠骑大将军还没有被年岁缩水,没有这么枯瘦,是威风凛凛的精悍,眼睛里总像是有两把刀,定定地注视着谁的时候,刀锋就能露出来。
“小侯爷,背下兵书不能证明你会打仗,岂不闻古代纨绔纸上谈兵你若是这样就自满,恐怕连组织街头顽童打一场群架都赢不了。”
“小侯爷,功夫就是两样,一个是工夫,一个是疼,如今老侯爷与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贵,除了皇上,没人敢伤您的贵体,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宠着自己,没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后想怎么样,您自己要想清楚。”
“荣华富贵不是武将一生归处,既然皇上执意鸟尽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让他藏吧,往后末将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爷还要好自为之。”
“山水自有相见时,后会有期”
长江后浪推前浪,百代风华有老时。
顾昀耳畔渐渐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不由自主地在烛火下眯起来,而他浑然味觉,仿佛仍沉浸在经年的旧事里,一代将军能活到古稀之年且无疾而终,乃是大幸,不知多少人羡慕,确实是喜丧,顾昀觉得自己谈不上哀不哀的,只是胸口有点堵。
长庚也是一路赶来的,到江北大营的时候天都黑了,到了以后来不及安顿,听说顾昀在灵堂,他便屏退左右直接过去了。
守在灵堂门口的亲兵认识长庚,远远地见了,立刻机灵地进去报讯,长庚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那亲兵叫了一声“大帅,雁王殿下来了。”
顾昀毫无反应,长庚估计他是忙晕头忘了吃药,便一掀袍角迈步要进去“没事。”
亲兵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顾昀肩上拍了拍“大帅”
顾昀陡然被惊动,半瞎地没看清来人,心里先是一紧,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直堵着什么的胸口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呛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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