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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5章 藏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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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105章 藏弓


    长庚沉默了一会,色有些黯淡下去,有意无意的来回摩挲着顾昀手背上略显突兀的指关节,而后叹道“这我没法应对,人是无法为自己的出身自证的。”


    何况他从小就没有认同过自己的身份,哪怕成了权倾天下的雁亲王。


    长庚觉得自己能撑得开天地,但说不清爹娘是谁事到如今,他有顾昀,也不太想追究自己的来龙去脉。


    可惜他不想追究,不代表别人也能放过他。


    陈轻絮替他止了血,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好了长庚的伤口,又给他开了一副安静心的药,没有插话,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腔难以言说的悲愤。


    因为乌尔骨的缘故,陈轻絮当年是反对将临渊木牌交给雁王的,可惜她一个人反对没什么用,于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只好尽自己所能看好长庚,同时将他所作所为全收进眼里从京城修复至今,雁王一点一点将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堂重新凝聚起来,他四方奔波,甚至身陷乱党,几乎殒身其中,他不惜出手触动无人敢碰的利益,为此只身扛起整个朝堂的明枪暗箭。


    这些千秋不世之功,难道几句语焉不详的出身就能一笔勾销吗


    就算他真的不是先帝之子,难道烽火票、运河办、乃至于江北十万安居乐业的流民就都等于不存在了吗


    陈轻絮闯荡江湖多年,并不天真,道理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偶尔还是会有那么刹那的光景,会被此间世道人心迎面冻得打个激灵。


    “对了,陈姑娘。”长庚的话音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陈轻絮眨眨眼“什么”


    长庚“要是皇上问起来,恐怕还要劳烦你帮我遮掩一二。”


    陈轻絮忙收敛心,点点头。


    顾昀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站起来“行吧,你们商量方才被你气糊涂了,我现在实在不便在这久陪,好歹得过去看看。”


    长庚“哦”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顾昀,一捉到了顾昀回视的目光,他立刻抓住机会,毫不吝惜地奉上了一个又灿烂又讨好的笑容。


    顾昀刚开始不买账,面无表情道“笑什么”


    长庚笑容不收,连绵不断地对他施放,倘若他有根尾巴,大概已经要给摇得秃毛了。过了一会,顾昀终于绷不住脸了,无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笑骂道“混账。”


    这才撂下一脸春色的雁王和一脸菜色的陈姑娘走了。


    借调入京的北大营将蛮族人一窝端了,各自隔离开押入天牢,分别候审,这中间,有个鬼鬼祟祟的内侍想趁乱离宫,被巡逻的御林军抓了回来,陈轻絮的药童毫不费力地指认出,这就是假传圣旨骗雁王入宫宴的人。


    那宫人不过是个跑腿的小人物,还没等开审,已经先被这阵仗吓得崩溃了,口中直言嚷嚷道“皇皇上明鉴,诸位大人明鉴,奴婢没有假传圣旨,奴婢确实一五一十地传了皇上口谕,是雁王殿下自己要进宫面圣的”


    话还没说完,江充便一摆手让人将陈大夫的药童宣了上来,那小药童年纪虽不大,已经非常有陈家特色,见了这许多大人物,一点也不慌张,还有过耳不忘之能,将内侍与雁王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一帮人精哪有听不懂的道理


    李丰还没来得及发火,方钦已经怒不可遏地率先冲那内侍发难道“这番说辞谁指使你的”


    那内侍也有几分急智,立刻避重就轻地答道“是王国舅王国舅素日经常指点奴婢们伺候圣人之道,国舅爷说说这种时候,皇上既然问起了王爷,就是想召他进宫的意思,让奴婢机灵一点,把话带到”


    李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冷笑道“朕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了。”


    王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遍寻不到那老太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被方钦抛出来了,方钦那人面慈心狠,情分与道义一概不讲,说翻脸就翻脸,他早就应该知道原来姓方的与那吕常好得穿一条裤子,不是也说出卖就出卖,说捅刀就捅刀


    那内侍大呼小叫地喊冤,喊了没几声就被人堵了嘴拖到一边,方钦在一边道“皇上,王大人乃是当朝国舅,臣万万不相信他能做出里通外国的事,还请皇上明察,一定要还国舅爷一个清白。”


    王裹“”


    王国舅涌到嘴边的“冤枉”被方钦一句话全给堵了回去,他原本想着大声喊冤分辨,赌皇上对他这个舅舅还有情分,或是不想将老臣赶尽杀绝,能网开一面地放他一马。


    这事往大了说,那是假传圣旨、欺君大罪,但倘若隆安皇帝自己不想追究,那也能说是王国舅岁数大了老糊涂,圣旨听岔了,又多嘴啰嗦,弄出了一场误会而已。


    可方钦实在太狠毒了,他这么一开口,李丰即便想袒护王裹也不成了那就是承认国舅确实有问题倘若王裹确实清白,那他十分欢迎“彻查”,问题他并不怎么清白


    蛮人会替他隐瞒吗没来得及转移的礼会替他隐瞒吗那些吃里扒外的太监们会替他隐瞒吗


    王裹当下将心一横为今之计,除了将水搅得越来越浑,他已经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了。


    “老臣罪该万死,”王裹朗声道,“当时一时想见雁王心切,确实歪曲了皇上的意思。”


    李丰微微眯起眼“朕倒不知道雁王什么时候也成珍了,平日里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未见国舅对他多么热络,怎么他告假两天,国舅还相思难耐了不成”


    王裹恶向胆边生,以头触地,两颊紧绷“皇上容禀,此时说来话长,别有内情,那是臣前几日造访方大人别院,酒醉在园中迷路,无意中见了一个人,当时只觉眼熟,之后才想起此人老臣早年见过那时连皇上年纪都还小,他是太医院最红的太医,与当年的北蛮皇贵妃关系甚笃,后来因蛮妃失踪一事受了牵连,畏罪潜逃”


    方钦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故作惶惑道“王国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下官别院中窝藏钦犯皇上,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李丰冷淡地看着他们。


    王裹充耳不闻,继续道“臣当时只觉得惊诧,交谈中次才知道,那老太医因儿子惹上官司一事,特意辗转求到了方大人门下。”


    方钦“胡说八道,我怎会徇私枉法”


    王裹冷笑道“方大人自然不为所动,但是那老太医以蛮女秀郡主当年离宫时身怀有孕的秘密作为交换,可就说不定了老臣知道以方大人的机敏,此时什么老太医与他那一家人想必都已经处理了,死无对证但是皇上,当年秀郡主在雁回勾结加莱荧惑进犯我边境的事在场诸位都清楚,有些将军甚至亲历过,真相怎样,我或许无从分说,那群蛮人必定有数,一审就知道老臣说的是真是假”


    这几乎是当庭直言雁王血统有问题了,李丰缓缓地抽了口气。


    方钦心道“王裹这老东西疯了吗宁可把自己搭进去也要把我咬下水”


    当下大声道“蛮人诡计多端,巴不得我大梁永无宁日,皇上岂能相信他们的鬼话倒是国舅爷你,竟真的与蛮人私下有染”


    王裹也是豁出去了,一个个响头磕得宛如二踢脚上天,应和着满京城大街小巷里稀里哗啦的爆竹,想必光靠声势,也能让那年兽有来无回。


    “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可是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王裹大声道,“老臣心存疑窦,片刻难忍,这才出此下策,让雁王殿下进宫走一趟”


    “以便从蛮人那抓出雁王殿下非先帝亲生的佐证吗方钦打断他,“那么说王大人还是忧心社稷皇上,敢情雁王殿下是蛮人为了混淆皇室血脉而安宫室的奸细,那安定侯奉先帝之命从雁回小镇接回来的,也是个鱼目混珠的假皇子了您不如召顾大帅与沈将军来问个究竟,看看我朝这二位名将安的都是什么心”


    方钦仿佛掐算好了,话音没落,外面就有内侍来报,安定侯来了。


    李丰面沉似水“传。”


    顾昀在殿外正好听见了方钦那番话,进来也没客气,跪下单刀直入道“回皇上,臣等当年奉先帝之命找寻四殿下,面貌体征与年纪、所持信物等全都禀过先帝,经他老人家认可方才领回来的,人也是先帝亲口认下的。而且臣记得皇上同臣说过,雁王殿下年幼时过得很不好,饱受养母虐待,想来那蛮女待他也没什么真心,不过是不舍得亲姐血脉才勉强拉扯虎毒不食子,若雁王殿下真是出于她腹中,请问天底下有哪个当亲娘的这样对待自己的骨肉”


    顾昀一开口就能糊人一脸,方钦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


    只听顾昀一口气说完,又转向王裹道“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教王大人,混淆皇室血脉对我有什么好处说句不好听的,玄铁营在西北这么多年,我要是真和蛮人有什么眉来眼去,西北大门早就破开十万八千次了倒是国舅爷,您老操心别人操心了一溜够,自己二十多年前勾结蛮女残害忠良的嫌疑可洗清了”


    王裹是真怕顾昀,畏惧里还掺着心虚,他性情本就懦弱,全然是狗急跳墙拼了老命,才堪堪撑着一口气,此时一见顾昀,别说是耍横,他干脆连话都说不齐整了,冷汗如雨下。


    顾昀纡尊降贵地跟王裹说了一句话,仿佛已经耗尽了他仅有的耐性,再不去看他,直接上前道“皇上,北蛮人欺人太甚,臣在京中已经大半年,割风刃生了两指的锈,实在无需再藏锋,臣请往北疆”


    顾昀路上反复考虑过这件事,北蛮使节这时候玩幺蛾子,再加上蔡将军那里探听的谣言,很可能是加莱荧惑自己家里反了,这事他必须立刻前往北疆核实,如果北蛮政局生变,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北地别的没有,紫流金矿产丰富得很,要是真能以战养战,也许不是消耗,而是助力。


    李丰却皱了一下眉,在他看来,顾昀这个请求来得太仓促了,他有点两难。


    一方面,同样是半壁江山沦陷,对于王公贵族而言,“迁都仓皇而退”和“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被蛮夷占去一块土地”,这两者感受是不一样的,后者显得没有那么急迫毕竟,“泪尽胡尘里”的荒村骸骨不是长在他们那身绫罗绸缎之下的。而今,国库缓缓进了些真金白银,大批的流民已经安顿,日子方才安生一点,李丰并不是很想在这时候打仗。


    另一方面,李丰虽然近来志气多被消磨,脾气仍在,要是查明蛮人真是来上门打脸的,他也不太能咽下这口气。


    两种想法角力角得不分上下,他没有立刻回答顾昀,只摆摆手道“皇叔先起来吧,动兵之事不可鲁莽,容审后再议来人,将王裹除去官服,暂且扣押候审,着大理寺去办还有那刁奴,一并拿下。”


    说完,李丰不给顾昀说话的机会,直接站起来道“朕去看看阿旻。”


    雁王对付顾昀的时候发挥正常,陈轻絮感觉这牲口没什么事,正要离开的时候,正好碰见李丰进来,忙有些生疏地低头行礼。


    李丰断腿的时候就见过她,客气地说道“辛苦陈医,雁王怎么样”


    陈轻絮顺口鬼扯“蛮人用了一种特殊的巫毒,能迷人智,可能是想挟持殿下掩护逃走,幸亏殿下反应及时,割伤了自己,及时把毒放了出来,已经没事了。”


    李丰其他事没听太懂,只是略微皱了皱眉,似有意似无意对长庚道“拿什么割的你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


    这听起来是关心长庚的伤,其实在问他带刀干什么。


    长庚装着以假乱真的“病弱样”,扶着床头缓缓跪下“臣弟接到皇兄口谕的时候正在陈姑娘那,臣私下里好摆弄那些草药,当时正帮着她整理手头的药材,宫人催得急,一时便将她的小银刀揣出来了当时也是权宜之计。”


    说着,他从旁边的托盘上取下一把没有指头长的小刀,根本是切割药材用的小玩意,没开过刃,还不如餐刀锋利,完全算不上什么“利器”。


    看得出当时雁王对自己下手真狠,一刀下去,那刀就已经卷地不像样了。


    陈轻絮看得心里直感慨,缓缓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李丰和长庚两人。


    李丰忍不住细细打量长庚模样很好,但不是天圆地方的富贵相。


    他长了一双多情痴情的深眼窝,还有一张负心薄幸的薄嘴唇,刚流过血,他两颊显得有点苍白,微微带着病气。细看起来,雁王那眉目间似乎有一点当年蛮妃的意思,笔直的鼻梁像先帝,然而混在一起看,他又谁都不像了,是一脸无亲无故的薄命样。


    李丰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对长庚道“外头有些流言蜚语,你不用往心里去,安心养你的伤,王裹那老东西这些年越发恃宠而骄不像话,我肯定会让他给你个交代。”


    长庚在他说“不必往心里去”的时候,就知道李丰实际上是往心里去了,于是主动提道“是怀疑我并非先帝血脉”


    李丰采取了顾昀的说辞,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就是想得太多,当年是先帝亲口认下的你,谁敢置喙”


    长庚想了想,说道“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既然这样,为了避嫌,请皇上允我暂且卸任军机处统领一职吧”


    李丰眯了眯眼,没有立刻回答。


    长庚苦笑道“新政初成,我留下也未必能有多大建树,也就剩下招人恨的用场了,还请皇兄体恤。”


    这话微妙地戳中了李丰的心。


    帝王手中砝码无外乎“平衡”二字,前一阵子吕杨二党谋反,御林军叛乱,逼得他亲自动手打压大梁旧世家,而同时,新贵借由大商人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了前台,并越发有发展壮大之势。


    李丰可以容忍幼苗长大,也乐于看见他们与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势力分庭抗礼,但绝不希望幼苗长成参天大树,顶破房梁。这股势力壮大得实在是太快了


    连当朝国舅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次是王裹,下次是谁难不成要皇帝将满朝王公处置干净吗届时天下要姓甚名谁


    新政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剧变之下总有人要牺牲。


    李丰看了长庚一眼“也好,你最近实在多灾多难,适时休养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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