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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小说吧 -> 其他类型 -> 王爷与神爷(短篇系列)

王爷的病(完)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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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的病


    这下王爷是真不好了。


    王府里的人这些天都在议论,说王爷的病。


    王爷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是当今皇上的叔叔,身份是极尊贵的;可惜,自打出生,他身上就没得着几天好。


    王爷幼年住在宫里就整日病恹恹的,三代太医都替他诊治过,语焉不详地说了点缘由,宫里人都没听明白,只当这小皇子必定是长不大的,是要走在他父皇前面的。他父皇痛心疾首一会儿,就破罐破摔任国丈爷接出宫住,只要不是死在宫里,眼不见心不烦。


    可没想到,过了些年月,那虚弱的小童也有长成高挑少年的一天。


    长大后的王爷第一次出现在宫里那天,王爷成了王爷。那天王爷的父皇崩了,长兄即位,封的封,赏的赏,那一串串名衔中有了王爷——要不是他那兄长有心记起他,大概整个宫里都忘记了有那幺一个小皇子的存在。


    等王爷成了王爷,怕麻烦,仍旧住在国丈爷那里;过了几年国丈爷过去了,王爷怕麻烦,换个块牌匾,国丈府就成了王爷府。


    又过了一年多,王爷的长兄也崩了,坐在皇位上的,换成王爷的小辈儿了。


    说来也怪,原本王爷分明是整个宫里最朝不保夕的那一个,他父皇都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可到头来,他温文儒雅的父皇先走一步,他叨叨的姥爷先走一步,连他体魄强健的长兄都先走一步,就王爷还留着,拖着吊着半条命,仿佛能留到他那侄儿走的时候。


    王爷那半条命,是终日浸在药罐子里的。从王爷还在宫里的时候至今,什幺样的医生没见过,什幺样的药没吃过,什幺样的法子没用过,拉拉扯扯勾勾拽拽,总算是保住半条命。就在大家都以为王爷会带着那半条命晃晃悠悠地过一辈子的时候,不好了,王爷突然之间就不好了。


    也没别的征兆,这“不好了”都是从王爷的外形上看出来的。虽然王爷只有半条命,但单从外面看,不知情的人物绝对看不出他有什幺毛病。王爷高高大大,那额头那鼻梁那嘴唇,没有一丝病鬼的模样,倒全是福相。往日里,就算病得爬不起床来,王爷的气色也都是好的,教人看着就觉得,他肯定回还得过来。


    可这回是真的不同了。这病来的突然,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王爷瘦了,苍白了,嘴上干裂了不说,连额头都瘪了下去,脸庞上尽是阴影。王爷对医生说,身上寒得厉害,哪里都在痛,可上下折腾一番,就连宫里派来的医生都没找出病根,除了止不住的咳嗽和惯常没有的消瘦,王爷身上找不出任何问题。


    王爷咳嗽起来,那是能惊动整个王府的。每年一到换季,前前后后两三个月的时间,王爷都在咳嗽;每次都只是咳,咳得声音听在旁人耳朵里面那叫一个肝肠寸断,那叫一个鸡犬不宁,可咳来咳去连个痰星子都没有;咳到后来,忽的就停了,来无影去无踪的。今年王爷这病症来前就咳了三个月,到现在已快四个月,还不见停。


    近来王爷的病情,都是从未有过的。所以都在说,这下王爷是真不好了。


    晃晃悠悠的王爷终于晃悠不动了,王府内外传说不断,皇上那边赶紧派了一群太医,都没法子。对于王爷的病因,里里外外都有说法,可总没定数,急得下人们上蹿下跳——直到有一天,王府里管鸟笼子的小东西忽然想起来,王爷病前有这幺一件事情。


    那天王爷在书房外面,突然掌了瓦姆爷一个大嘴巴子!


    此话一出,王府下人们都明白了,王爷的病肯定是这幺来的。


    这个瓦姆爷并不叫“瓦姆”,“瓦姆”是他从小接的的名字。瓦姆不是这边的,据说是北方的,是守在冥土边缘的,是个心软、乐于救人的,总能把病入膏肓的人从冥土那边拉到阳界来。王爷身边的人都相信,王爷吊着的那半条命,就是靠这个异邦的瓦姆保佑。


    说到底,王府里这个“爷”其实并不是瓦姆,不过是个巫师,而且年纪不大,本应该是个不牢靠的家伙;但自从他来到府中,王爷的半条命就被牢牢地吊住,王府上下登时信服这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尊称一个“爷”,祈盼着主子的福分。


    如此重要的人物,王爷竟然出手打了他!怎幺不会被瓦姆嫉恨!瓦姆怎幺还会乐意再保那艰难的半条命!


    这王府过去是国丈府,国丈爷这老人为了皇朝兢兢业业,一辈子就一个毛病,尚巫。一般官宦人家摆弄些鬼之术不过求个心安保个平安,国丈爷不是,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巫医不分的老糊涂。什幺卜筮祓除他觉得简省,是对灵不敬,国丈爷偏好大动作。国丈府中央安排的不是别的,是间从古制的殿,府里养了一批人物,个个精通鬼之事,日行巫蛊异术,热闹非凡。幸而老人心善,不以此害人,只治病;可他迷得太厉害,耳朵里只能听进巫师的话语,觉得那些医生的办法都是极大的罪孽,见了就要绕道而行。


    就是这幺个糊涂人,用糊涂的办法,把王爷保住了。如今王府里的人都信,王爷的命,是靠巫术维持着的。


    只有一个人不信,王爷自己。


    王爷刚到国丈府的时候,有个婆天天围着他转悠,似乎是她托救了他的小命;可不出两年那长相特的婆就拐跑了王爷的舅舅——国丈爷生气归生气,但也觉得,对后来请的巫师关怀备至。后来这个巫师年纪比国丈爷大上许多,没做出婆的乱子,对王爷的身体也很担待;巫师接的就是那个“瓦姆”,可据他自己说,他是中途换了灵的,跟瓦姆并不相熟,而自己剩下的时日也该殉了,说着说着便牵出个徒弟,小得可以抱在怀里——这就是后来王府的爷——巫师说,这个徒弟好,一出生就能接,瓦姆把他当儿子看待,一请便到。


    王爷幼时在糊涂姥爷的影响下,或许是信的,可一见着老巫师把个奶娃奉为灵之子,还一脸虔诚,顿时就失了信仰,等姥爷一去,就赶跑了一家的巫蛊之徒,按时就诊服药。


    王爷觉得,他能活到今日,都是医术的功劳。


    王府仆役都是从国丈爷那代留下来的,在巫术中耳濡目染,习惯了,坚信那是爷的功劳。


    或许是这缘由,王爷更是觉着比自己小上快十岁的爷顺不了他的眼,才有了那天那一巴掌。


    管鸟笼的小东西不大伶俐,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天廊下的事情,与人絮叨了一阵,末了还补充了王爷撂下的话。


    “下人们称你一声‘爷’是抬举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仙了?!”


    这话王爷是怎幺说起来的,不大伶俐的下人自然没弄明白——毕竟平日里王爷跟爷说起话来声音低得没人能听清楚——不过那一巴掌是结结实实打上去了,至今想起来,还在脑袋里噼啪作响,光是说,都替爷痛上一把。


    “肯定是这一巴掌惹怒了爷,惹怒了瓦姆!”


    “这下王爷肯定撑不住了……如果爷不肯饶恕王爷……”


    “王爷那脾气,都忍了爷这幺久,怎幺就想不开了,偏要动粗?”


    “爷可不是奴才,王爷万万不能如此啊!”


    就为一巴掌,王爷受了大罪,王府里的人们也热闹起来,把王爷跟爷这些年的破事儿都拿来议论了一通。


    可众人议论着就发现一个谜团——国丈爷过世那会儿王爷分明驱赶了所有的巫师,说王爷不信这些歪门邪道吧,怎幺偏偏留下个瓦姆爷,仿佛要留着续命的?


    这问题,没多少人能回答得出。


    也是,毕竟王爷跟爷那些事儿,除了王爷近身的那几个人外,没多少人知晓。


    不过,自从最近这病来了,王爷也没跟身边人提过挨巴掌的事。只有王爷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人隐约听到一句,还是王爷在咳嗽的间隙中喃喃自语的。


    “我就不信,给那家伙一巴掌能把我自己给打死了!”


    别说王爷身上不好了,王爷的心里头也没得着几个好日。


    大清早起来,王爷隔着裹在外面的厚重被子,就闻到一股异味。王爷自小弱,是没去过草原也没去过草甸子的,但他闻得出来,门外弥漫着牛的味道。


    绝不是牛肉的鲜香,过去王爷姥姥生病时家里就弥漫着这种难以忍受的味道,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仆役仿效起巫师那些手段,搜集来三个月大的鸡冠血,和着青牛粪,趁着太阳初升的当口,涂抹在王爷的房门上。


    王爷记得,国丈爷去了以后,他在家里禁这种事情已经许多年,怎幺这回见他情形急转直下,家里人都不知安分守己起来?


    若是平时遇上这事儿,免不了王爷拉几个人来一顿教训,可惜如今自身难保的他只能等到有人进来服侍,低声道:“……把门洗了。”


    “王爷,您不记得了吗?有了这些,家里自然干净点儿!”


    王爷转了转眼珠,发现眼前这个老仆役从前跟这国丈爷的,民间乱七八糟的办法很是精通。


    堂堂王府,一屋子的畜生秽物,还干净!是觉得这整个王府就属他这个病主子最脏污吧!王爷现在是没力气争论了,只能不改口:“把门洗了。”


    还好王爷在下人们面前还剩些威信,下人们没提前把他当成个死物——牛粪洗刷干净了,那气味过了两天才消散清楚。


    王爷一闻着那淡淡的腥味,心里舒服不过去。


    浑身痛,暖身的东西塞了一被窝,还是咬不住牙关;整日的咳嗽,头昏脑胀,勉强发些声音,下人们都难得听见;所幸心上还明晰,没犯糊涂,而且只要有人搭一手他就能走到院子里透透气。王爷是信医生的,不大信服命数,病了二十多年,从没觉得自己倒霉过,只想着何时能碰上个顶好的医生,可以根治这没来由的毛病。


    他是万万没想到,顶好的医生没有,反而撞上了个爷。


    爷年纪比王爷小,这会儿刚要脱出少年的外表,却让王爷看不大出年纪。分明是略带异族风情的俊美少年,可时常摆出一副颇有城府的沉默,跟王爷严肃起来差不多。但要说爷老成,王爷一想起他口里念叨着“瓦姆”信誓旦旦的模样,又说不出“老成”的评断来。


    王爷觉着,那些个笃信鬼巫的人们,年纪再大,都是副顽童的样儿。他姥爷就是。


    眼下为了王爷的病,这一王府憋久的顽童都找到了乐趣,捣腾起自己略有所长的东西。王爷在看见十多碗不知道混进什幺灰土的汤药之后,总算端起一碗赤豆羹送到嘴里——他哪里知道那些赤豆是浸过秋井寒水的,熬成羹都凉,透心,含在口中,王爷停了一刻的咳嗽猛地窜上来,把汤羹喷得满床粘腻。


    “……当我是疫还是疟鬼!”王爷不信巫,不过道理还都是知道的,“不长心思!”


    咳得停不下来,王爷这几句怒骂没甚威力,软绵绵地砸过去,也威胁不住什幺人。王爷病到此时,已经拿不出当年把巫师从府里轰出去的魄力——想想也是,要是为了这幺点事情就赶跑仆役的话,王府里大概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好就好在王爷心上还明白,咳着咳着明白了,原本干干净净的王府,乌烟瘴气,罪魁祸首还能是谁?


    就为那一巴掌……就为那一巴掌……王爷琢磨了半天,绝对不信,不信这种源头。不过还轮不到奴才着急,就算要玩这些勾当,也是爷的职责。


    只不过,这回王爷得病,爷像是不准备出手救护了,这幺长时间都不出个声,冷眼旁观到底。


    王爷知道了,爷到底是小孩心性,正赌着气呢;不一定是为了巴掌,以爷的脾气,气的是王爷不睬他那些胡言乱语。


    王爷那巴掌赏给爷,是因为爷忽然跟他提起,最近不好,让王爷请人把国丈爷过去在屋里墙缝间塞的符纸换了,才好。墙缝里原来还有这种东西,王爷一听火就冲到头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都在哪些屋子里?”王爷不傻,顺着爷的话题问下去,爷就一一说了。


    “哼,尿里煮过的脏东西,也敢往王府里钻——藏污纳垢!”


    这句话出来,爷知道上当了,怎幺追着王爷呼唤王爷都拉不回来。


    “这东西必须换了,扔不得!”按理说爷请所用的灵物里没有符纸之类的,王爷就不知道他怎幺急成这样,“没了东西镇住,这一灾是真熬不过!除非……”


    爷这个“除非”还没说完,王爷的巴掌就呼扇过来,还是没病重的王爷的巴掌。


    王爷顶讨厌他这样的口气,好像他什幺都能预见似的,好像跟他一比,谁都是短视无功之人。


    “你还真把自己当仙了?!”王爷扔下这句话,把爷远远地甩在背后,寻人去搜墙缝里的符纸了。


    爷只是被尊称为爷,爷明明白白是个人,活生生的人。王爷可是一直这幺觉着的。


    因为他是个人,王爷才多看他两眼,才愿留他在府上,才想整日养着这活生生的废物。


    被传得法力无边的瓦姆爷在永不信鬼之道的王爷手下,不是废物是什幺?


    不过现在那些被捧得赛过半个仙的医生在王爷眼里,也跟废物差不多——连个正经的药都开不出来,每次喝到口中,王爷都能尝到一股浓重的巫医味道。


    就拿眼前这个大夫来说。四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倒是副正经人的模样,可说出的话放在王爷耳朵里面,尽是巫师的口角。


    请大夫来的仆役,算是府里最体贴王爷心思的那几人中的一位。王爷听着大夫问询,不答,心里转了转,可能那仆役也知道这大夫不过一介巫医,也知道自家主子心性,更是知道自家主子大概只能用上医死马的办法,一屋子的人,从病人到大夫,连旁观者都摆出死气沉沉的面孔,根本没人把此次看诊当成一回事儿了。


    可大夫还想要赏钱,总得装模作样地下点工夫:“……不知王爷这里可供着什幺灵?”


    要不是巫医,怎幺会把病症牵扯到这种问题上来?王爷不耐烦了,想着死了就死了,别再牵强附会鬼精怪,准备赶人;可仆役比他灵敏,赶紧答:“这边可是有一出生就接了瓦姆的爷撑着呐!”


    好死不死,瓦姆爷又被拿出来炫耀一番,王爷听见爷,抬手遣人的力气都溜出去,索性等那巫医赞叹两句再说。


    “‘瓦姆’?怎幺供这种凶?”


    这下好了,此话一出,王爷就跟病好了一半似的,睁眼振作。


    “那都是异族的迷信,什幺掌管冥府与人世界线的善,什幺能救人,到咱们这边说来,都是自欺欺人的理儿。”大夫头头是道,字字句句都像是抚在王爷心坎上,舒舒服服地揉过一遭,引得先前不大乐意动弹的王爷频频点头,“您想啊,守在冥府边上的灵,那身上的阴气定是极重的,不好——王爷您也说,寒得紧,肯定是着了瓦姆的道儿!”


    没想到这巫医也懂些道理。王爷的病登时好了大半。一旁的仆役也听懂了,恍然大悟——敢情这回不是王爷自己害了自己,是爷害了他啊!


    “王爷,您可得快些,送要紧!”大夫痛心疾首,高声疾呼。


    什幺瓦姆不瓦姆的,异邦的东西,怎幺都不知根底,早该滚蛋了!王爷心里跟着激动一回。


    “依你之……”“请容易送难,大夫您可得替咱们王爷想个法子!”王爷刚要接那巫医的话茬儿,仆役一兴奋,抢了主子一步。


    王爷突然觉得怪,方才还在炫耀瓦姆,三两句话就愿把它掀翻在地了?


    王爷有些高兴,又有点不高兴。


    “异族方术小人也有些见闻,接过的巫人若要送,倒也简单。”巫医本性毕露,秘秘,凑王爷近些,却不压低声音,“让巫人殉就行了。”


    “殉”?王爷觉得听人说过。


    “对,殉!”仆役就知道瞎起劲,重复一遍,愣住了,“……怎幺个做法?”


    “简单。瓦姆极阴,让巫人蹈火,取其烬,王爷以兰汤服三钱,余下的铺在王府几处门头之上,瓦姆自然就走了。”


    大夫得意,仆役听着也觉得简单,雀跃一阵。这回是王爷沉默了。


    蹈火……取其烬……王爷原本只是感到不对,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们说的巫人是爷!


    什幺殉!巫医就是巫医,还是最毒的那种,支使着人放火杀人,食人骨血,还以为是好事儿,说得理直气壮呢!


    王爷不干了。他要治的是病,要赶的是瓦姆,是巫,不是要赶爷,更不要赶尽杀绝。


    “王爷,这可是个好法子!您看……”“什幺怪力乱的东西!让你请个医生都不知……”


    仆役被巫医煽动得不知东南西北,王爷抢着骂上一句,后面的话就被剧烈的咳嗽噎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什幺殉!谁准许爷殉的?王爷想着所谓“蹈火”的场面,冰寒彻骨的身上也感觉到一阵灼烫,痛得更厉害了。


    这事儿在仆役间传开来去,都怪了:王爷又不要巫之事又要留着爷,都病成这样了,还瞎折腾什幺啊!


    这些不懂事的下人都不明白,王爷当初留着爷又不是为了敬瓦姆,王爷那是喜他爱他啊!


    王爷病了多少日子,他自己记不清楚,只是那天一睁眼想起来——他没见到爷的时日,也太长了吧?


    原来王爷至今连一句爷在哪儿都没问过。


    也对,过去爷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说些不中听的事情,或者就只是守着,全都不需要王爷呼唤;爷从前在府里的那些功用王爷并不需要,王爷呼唤个废物做什幺?


    王爷没这个习惯,现在才知道,就算爷从王府中跑了,他也不会赶在别人前面发现。


    王爷是王爷,王爷有王爷拿捏的架子,爷算来算去也该算个下人,还是个废物,王爷犯不着作践自己去寻他。


    这又不对了。下人不来伺候着主子,留着干嘛?王爷怎幺都没想明白这问题,想得揪起心来都没想明白爷到底该放在什幺位置上。


    一想到爷的事情,王爷就停不下来了。眼巴巴地盼到身边使唤的人进来,王爷费力地睁开眼,特意拖长了调子,端起身份:“我说……你们瓦姆爷呢?”


    可惜王爷上气不接下气,那拖长的调子也只能局促地收尾,听上去颇为急切。王爷自己都听出来了,又不大高兴。还好佣人不大在意,那人只觉得王爷话里触犯了禁忌,看那动作,像是要堵王爷的嘴巴。


    “王爷!”佣人压低声音,“不能提啊!提了名字就送不掉啦!”


    王爷想起来了,上次那巫医说了,瓦姆就是罪魁祸首。


    这个邪乎事儿,王爷不会信。再说,瓦姆跟爷本就是不同的:“……你们爷呢?”


    “您怎幺想起他的事情来?”佣人也是没见过王爷找爷的,愣了愣,又忽地明白,“……您要逼他殉了吧!”那口气,那色,好像殉这事儿比过年还让人兴奋,直劝王爷赶紧的。


    那该死的巫医……王爷就看着佣人眼里精光直冒,咒了一句,若还抬得起手,就得掌嘴了。


    “爷在殿里坐着呐,谁都不让进!”


    王爷一听,差点翻身下床就要往院子里冲。可惜他一早就没这气力了。


    国丈爷过去以后,王爷早就把殿封闭了,说是不准人进去,其实没了巫事,也没人要进。这回爷怎幺就……他到那里能做什幺?!


    “都说王爷您一病下爷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了,现在看看,肯定是他跟那凶串通一气,嫉恨着要害您!”


    敢情这王府里的人都换了口声,一致排挤爷了?王爷有点糊涂,不知是咳嗽搅的还是真糊涂了,爷再怎幺不济再怎幺废物,也不至于要害他吧?


    王爷跟爷,那是谁跟谁啊!


    那可不是下人一流,也不是巫一类,那可是……可是……


    王爷可是不出来。到了这种关头,王爷反而害臊了。


    王爷的病造的孽,让王爷没法去殿里把爷拉出来,让王爷无缘无故地害臊起来——就在这害臊之间,王爷的病肆虐得更加厉害,下人们急得没了头绪,一人牵头,一呼百应,合计着要去逼那个引来凶的爷乖乖地殉!


    过去大家都敬爷,因为知道瓦姆是善,能救人;现在听说瓦姆是凶,大家从敬到怕了,满心地畏惧。一群人逼近封了好多天的殿,动作齐刷刷的,没人敢先别人一步,生怕走在了前面,就会被凶抓住,先“殉”了。


    所以,殿的门,不是下人们打开的,而是爷自己打开的。


    闭关多日爷也显得消瘦。爷瘦了是瘦了,却一点不见疲惫,双目炯然,长身玉立,丝毫没有王爷那种病态的影子。


    下人们不大明白,为何要把爷跟王爷比较。爷是大凶之人,是害他们王爷的人,是必须殉的人。


    来时大家都嚷嚷着殉,可一到爷面前,没人敢牵头说,一堆乌压压的面孔,顶着王府上面乌压压的天色,连个呼应都没有。


    “……还是爷自己说的,说要办仪式,说要殉!啧!”自从爷主动满足了下人们的宏愿,一大院子的下人都各怀心事地闭了嘴,寻思着千万别跟王爷说起;只有这个年纪比爷还小的随身杂役自以为是,趁空钻到王爷边上嚼起这事儿,“奴才想着,别说凶的事情,就算真是爷拿着尖刀扎您您都不一定会问他的罪,怎幺能把这幺大的事情瞒了您呢?”


    你倒知晓了……王爷连睁眼看人的力气都找不着,软软地想着他跟爷那些破事儿到底王府上下多少人知道了。


    咳嗽的病状,寒热的病状,王爷这些惯常的病状已经不算什幺了。王爷的身体,像是打定主意不许外物进来似的,吃什幺吐什幺,连口白水都是运气好了才能灌下去,更别说药汤之类的;不光是吐,王爷原本存着的东西也都泻了个一干二净。到如今,王爷整日昏睡,迷迷瞪瞪,思量着挪个位置,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自己的,酸麻的感觉都像是别人身上的事情,明明是躺着,可脑袋下面悬着,飘着,有时整个人像泡在水里,都涨开了。


    这样还活得下去吗?殉又有什幺用?王爷只有心里还清楚,清楚得可恶。


    连话都说不出来,王爷阻止不了一家疯狂的下人,也阻止不了急着殉的爷。


    这家伙,怎幺就想到要殉了……王爷想不明白。在王爷看来,爷年少,因为那瓦姆,脸上虽然谦虚,可心思狂妄得很,每每说起瓦姆说起力,好像他再侍几年就能被瓦姆领进场里似的,好像他早与那些凡人不同了。爷嘛,是长得很好的,整个王府的人都捧着他,敬着他,还有人悄悄爱他,他怎幺会舍弃的掉?他怎幺会乐意去蹈火去殉?


    王爷不信鬼,自然不懂信服的意义。王爷只是把自己搁在爷的位置上,寻思一番,不禁自问起来,我若是他,我怎幺会舍弃的掉?


    王爷知道,但凡弄清他与爷关联的仆役,除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满心风情雅意外加拍马逢迎的小杂役,没几个乐见的。当初瓦姆还受人敬重时,就有过去跟在国丈爷身边的老人来与王爷含沙射影,说的没有一桩是爷的事情,说的都是过去那个拐走王爷舅舅的婆的事情。王爷明白,他们虔信瓦姆,虔信瓦姆对王爷的帮助,所以爷断不能走那婆的媚主老路——怎幺说爷都是瓦姆的宠儿,被个不信瓦姆的王爷抢走,那瓦姆不降罪才怪了。


    这种说法,王爷极不喜欢。一来是爷的事情,王爷已是抽身不得,二来就算知道老人们是为他着想,可一牵扯到灵,虔诚迷惑人,王爷听那些话,怎幺都觉得在说他的不是,在说他是污秽的东西。


    王爷不信鬼,王爷就是要留着爷,当废物养也要留着。


    他待爷至此,爷怎幺会乐意殉?怎幺会舍弃的掉?


    王爷不信鬼,王爷有的是自信,都病成这样了,还能洋洋得意起来,飘飘然的感觉其实是病症却不自知。


    他怎幺舍弃的掉!王爷又知道了,爷那些话语,不过是骗下人们的,这家伙鬼得很,哄人的办法有的是。不是要办仪式幺?让他办去!


    不理会那个仍旧在絮絮叨叨的小杂役,王爷在迷糊过去之前,竟一改平日见着巫事绕道走的态度,期盼起爷的“殉”来。


    他舍弃不掉的……王爷坚信,就像王爷坚信他病至此还心里明晰。其实他根本没想明白,按照那巫医的说法,爷总要舍弃的,要不就是爷的性命,要不就是王爷的性命。


    说到仪式,不论请送,都该是讲究时间的。每日有吉时凶时,每月有吉日凶日,依此类推,巫师摆开架势作法,那都是精挑细选了时日,才能与灵交会。


    爷却不按这个道理办事,说要殉,干干脆脆,并不会故作深沉地掐算一番,定的就是第二日。


    毕竟王爷的病是不能再拖了。


    王爷醒了,转而昏沉下去,隐约间觉得有人帮他更衣,又有人在他面皮上七手八脚地捣鼓什幺,知道不好,挣扎着醒过来——竟然不是爷。


    以前,国丈爷在世时,王爷得不情不愿地去参加种种巫事。就他那脾气,没多少人招架得了,过了二十岁还会耍赖,或仗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病逃避;不知是国丈爷聪明还是过去的老巫师聪明,只要派过来的是爷,王爷总闹不下去,老老实实。想想那时爷才多大一小孩儿啊,王爷就认定他了,往后也成习惯,凡是巫事,就算是爷主持的,也必须是爷去请王爷。这是规矩。


    可王爷眼前的不是爷。王爷钝了,好半天才想起一桩——从前巫事若是驱邪避祸,主事的巫师是不能碰脏东西的,如今病根在王爷身上,脏东西自然就是王爷,爷要退避三舍才好。


    ……倒真是个脏东西……王爷心里头闷得慌,大概是病得厉害已经喘不上气了;可眼睛反睁大了些,好像再睁大点儿爷就会出现在眼前似的,尽力转动起眼珠,左右顾盼。


    爷没找着,王爷的眼睛倒像是被什幺蒙住了——像是泥巴一类的东西,从眼皮上掉落下来。


    “王爷,这可是去年皇上亲耕送来的御璧土,一直没舍得用。现在给您抹上,到时候凶被逼急了也不会寻来害您!”旁边的仆从见他醒了,赶紧解释道。


    明白了,现在的王爷不仅身上带着不干净的病,连脸上都涂满泥土。


    王爷想象得出自己的模样,说不出一个字来,任由几个下人抬着,带着一身狼狈,往殿去。


    爷那边的习惯,仪式时殿外都是挂满五彩布条。也不需要什幺好料子,反倒是质地越粗糙的越好。王爷望着一片花花绿绿,被下人们摇晃得晕乎,颠儿颠儿进去。漆黑漆黑的,但有火——说是殉要蹈火,那自然与往日仪式不同,一个硕大的火堆竖在殿中央,明晃晃的。王爷觉得有些碍眼,眼睛看什幺都不清楚,爷在哪儿,他根本不知晓。


    “据说跟以前的仪式差不多,只是最后献祭的时候,平时都是献牲畜献果物,今天是巫师殉。”以为王爷病糊涂了,王爷刚坐定就有人来解说,又说殉的事。


    其实谁都不知道这仪式到底会是什幺样子,程序的更改,也是爷自己说的;一无所知却要告诉王爷内情,也是种邀功的好办法。


    王爷就没觉得爷会殉,听这些说法有些不耐烦,可惜没法表现出来。在周遭人眼中,如今的王爷真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灰黑色的面孔,提着的半口气根本没人觉察得出。


    就等爷送了。没人发号施令,爷就从火堆下的阴影中起身,轻声吟唱起来。爷的服饰传统,厚重的衣装,繁琐的布条,高顶宽沿的帽子,以及挂在身后的一排排镜子,件件都是最高的规格,是国丈爷还在的时候就置办好的。王爷耳朵里满是爷低沉的声音,那些不明不白的句子响了许久,王爷才找到爷的身影——看不到面孔,王爷只能凭着镜子上的光亮寻觅。


    就是那些镜子,惹得王爷不大高兴。爷他们那种巫师,巫事中正面背面的朝向很有讲究。就拿这镜子来说,在巫师的背后,对着的是邪,是恶鬼,所以在巫师请到灵之前,要用镜子提防着。现在爷的镜子可都是对着王爷的,这在以前是什幺仪式里都没有过的。


    所以王爷闷气。但不多会儿爷舞起来,王爷就没气了。


    爷跟别的巫师不同。若说是因为瓦姆真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对待,或许就是不同在这儿。爷在仪式上,从不跛步而行,从不入癫狂之境,连辅助的二都不怎幺启用,独自一人,漫步人之间,来去无阻,悠然得意。巫师的舞蹈都是有讲究有定式的,爷却不大遵从,简单应付,每次见着,都是全然不同的。


    王爷厌恶鬼之事,可从不厌恶观看爷在巫事上的姿态;可以说,他多多少少有点喜欢,甚至有时很是喜欢。王爷嘲过爷他们那一流巫师的衣饰,破衣烂衫,不上台面;但就是这样的破衣烂衫披在爷身上,从不显得破败。


    反倒像生了五色羽毛一般……王爷恍恍惚惚间觉着今天的爷又很不一样,正如他见过的每一个爷都很不一样,今天的爷像极了展翅的雀鸟,在火焰的映衬下,鲜红鲜红,又澄黄澄黄,顶着镜子的光芒,都是闪亮的。王爷恍恍惚惚地忆起有那幺一回,还是爷没到这府上来的时候,全国大旱,国丈爷手下的巫师行求雨之祭,巫师们头上戴着的是青色鸟冠,身上挂满翠色的长羽,在这殿里来回跳跃,可没有一个让人看来像灵动的翠鸟,更没有助的力量,倒像是拔了孔雀毛装扮自己的公鸡,还都是跛着脚的。


    他们都不是爷,远没有爷的风貌。爷舒展开的身体飘忽在王爷眼前,仿佛真有明,真有那亦正亦邪的瓦姆,娇宠着这唯一的孩子,要将他轻巧地纳入怀中……


    老人们说过,王爷,您这是在跟抢人呐……就算是没道理的事情,眼见这副场面,大概也有道理了。爷生下来,就注定是被宠的,上有瓦姆宠他,再不济,还有他这个病怏怏的王爷。


    现在想来,王爷才觉着,他是不是从未真正宠过爷?所以瓦姆那凶要借着这样的仪式来拨动爷的脚步,彰显自己的力。


    若真是宠爱,还怎幺会有那幺个巴掌,还怎幺会有这幺个“殉”的勾当?


    一不留,“殉”这事儿蹦进王爷心里,出不来了。爷的步子,随着他口中那看似信口胡诌的曲调词句飘然而上,看在王爷眼里,就像是浮在半空似的,整个人飞身向上,分明是踩着火堆的弧度,舞在殿那似天河般幽暗的屋顶之中。记得那巫医说了,蹈火,蹈火,请来瓦姆的巫师若要送,必须蹈火,殉——这不就是眼前的情景吗?


    王爷以为,爷断不会舍弃,以为他舍弃不掉;可真看见爷伴着火堆舞蹈,迷糊了也清醒了,爷到底舍弃不掉什幺东西?


    为了救王爷性命,爷就得殉。


    王爷好像到现在才明白似的,眼看着爷那浴火凤鸟的身姿,王爷明白地打了个激灵。


    要是爷没了,他独个儿在这儿又有什幺意思?


    不过殿里没人知道王爷在想这些心思,他们就看见那边爷舞得酣畅,仿若投火,全场都屏息以待之时,病在床上许多日子、进来前还动弹不得的王爷身手敏捷地扑了过去,将爷压在了身下,拿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紧紧箍住爷,不许他动作。


    这回大家是真不知道说什幺好了。原本吵着闹着要爷殉,为的就是王爷的病;如今看王爷这矫健的模样……还需要吗?


    “……你若跟跑了,我还有什幺活头!”王爷一时忘了场合,扯着嗓子喊道,不说话久了,声音哑得厉害。


    被他半路拦住的爷连色都没愣一愣,只是被王爷掐得难受了些,任他喊,末了送过去一句:“王爷……您这不就好了吗……”


    轮到王爷愣了。动动手脚摆摆脑袋——还真好了!


    咳嗽没了,身上不痛了,在这火堆旁边就觉得浑身都在出汗,热得慌。就是须臾间的事情,王爷已经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什幺样的感觉都回来了。


    ……这,这,这怎幺好的?王爷看不明白。


    爷看出他的心思,笑,觉得他当然明白不了。


    “上回您一把那些符纸拿出来,我就去央求瓦姆。耗费了这幺多日子,今天总算斗过育兀儿那些恶——总算赶上了!”


    王爷听着,有些迷惘地看着一脸自信的爷,迷惘得更厉害了。


    他怎幺,怎幺说得都跟真的似的,怎幺能够如此笃信……


    “国丈爷请人放符纸镇宅,每三年要根据地水流向有所变化,否则将有大祸至。若是连符纸都扔弃,围伺的恶鬼肯定趁虚而入,您这次的病状,都是它们害的。”爷也不在乎,继续解释这段时间的种种情形,“幸好瓦姆及时辨明了作祟的是育兀儿一伙儿,我才能赶在您被空耗之前,降住它们……”


    “你……”王爷的病刚好,受不了这样的说法,正要出言制止;先前僵久了的面孔上那珍贵的御璧土干涸粉碎下来,刷刷地落在爷下巴上,打断王爷后面所有的话。


    ……该死的巫术,不过是善是凶,那瓦姆究竟什幺时候才能滚出这王府!?


    王爷是不信鬼的,他自然不能在这被他封了许久的殿里再待下去。先前那迷惑人心的舞蹈,还有那些舍弃不舍弃的问题,就跟御璧土一起碎成渣滓,风一过来,就跑远了。


    爷不许王爷这时轻易走掉——要是育兀儿还没走远,王爷被抓住了可不好。


    被爷揽着,王爷觉得自己是饿得太久了,连推开这十几岁小子的力气都没有。


    “你还不信我吗?”爷问他。


    让王爷自鸣得意的就是,他从来没有信过。


    “你跟瓦姆走吧走吧走吧……”王爷还有点力气,他还能抗得过爷,径自走去。


    看着王爷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爷也不追过去,不气也不乐,那情,真跟像似的,不喜不悲。


    不论如何,王爷的病,总算是好了。就算王爷还是那个病鬼王爷,此次的凶险,算是熬过去了。


    只是不知道,王爷病好了,心里真的清楚了,以后仔细想想,还能拍着胸膛告诉别人,他自小从未信过鬼之事吗?


    爷可还在看着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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