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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香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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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儿摇摇头,低声嘟囔着说:
“我爹爹也会骗我的。”
邬光霁觉得惊讶,问道:
“那你为什幺相信我呢?你爹爹怎幺骗你了?”
小豆儿脏兮兮的小手里拿了一根破竹片在泥土里扒拉,白黄的干土被扒拉开,露出底下湿漉漉的黑色土壤,小豆儿说:
“因为我知道干爹很有钱,不会将我的钱骗走。”
他用小竹片慢吞吞地向坑外撬土,小竹片在泥土中发出一声脆响折断一截,小豆儿就用剩余的竹片继续挖土,他说:
“外面的人说我爹和男人睡觉,我爹让我不要相信他们,可我看见过他和你睡觉,他分明是在骗我。”
邬光霁心头大骇,立刻在脑中回想究竟是那一回让小孩子看见了,他没想到自己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话也会磕磕绊绊的,他说:
“小豆儿……你听我说……我和你爹……我们……”
小豆儿忽然抬头,一双同李仗香肖似的乌黑眼睛死盯住邬光霁,带着哭腔质问邬光霁:
“干爹,你是不是也要骗我?”
邬光霁忽然就颓败下来了,他本来是蹲在小豆儿身边,此刻只觉得蹲不动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而后认真地对小豆儿说:
“小豆儿,我和你爹的关系和你娘亲和你爹的关系是一样的,你娘如果现在还活着,她每天就会和你爹一起睡觉,但是你娘没了,你爹就应该再找一个陪他睡觉的人。我喜欢你爹,我求你爹陪我睡觉,我也陪他睡,要是他生病了我就照顾他,他要是有一天生病不在了,就换我来照看你。我们两个的关系和外头人说的不一样,我给你爹钱,不是因为睡觉的事情,是因为我爱他,也喜欢你,你不要和你爹爹生气,他也有他的苦衷。”
邬光霁和小豆儿讲完这一席话,忽然觉得臊得慌,他觉得自己这样说要带坏小孩子,于是从地上站起来以后,一面拍屁股上沾到的灰土,一面嘱咐小豆儿:
“我和你讲的话,你别和你爹说,否则打你小屁股。”
小豆儿应了,邬光霁走后,他接着继续挖土,一面对地上的泥巴自顾自地说:
“土地阿公,我就和你一个人说,我觉得干爹是我娘派来的。我爹说娘在天上做娘娘,一定是觉得外公也去做仙以后,他可怜我和爹爹,就让干爹来陪我们。我很喜欢干爹,我希望他一直来陪我爹睡觉……”
李仗香自然不知道年幼儿子美好的愿景,他此刻正坐在榻边将刚刚从阳光底下收回来的干衣服叠起来好放进柜子里去。邬光霁坐在椅子上瞧着李仗香叠衣服,他将从未吐露过的心迹说给小豆儿听过以后,他自己也有些发愣,他知自己说得字字出自本心。
冬日阳光斜着从窗子里照进来落在床上,邬光霁眼见李仗香低头在阳光里叠小豆儿的衣服,那人额前垂下几根碎发让金光染得几近透明,还有空气里飘忽不定的细小尘埃……邬光霁的心就和初见李仗香的时候一样剧烈地痒起来了,他想问李仗香:奉醇,你愿不愿意跟我过日子。若是李仗香一点头,他就回家坦白此事,无论家里人同不同意,以后他和李仗香就像夫妻一样过日子。
可是直到离开时,邬光霁也没有鼓足那一口气将这个问题向李仗香提出来。
邬光霁的祖母将近两年前去世是喜寿,他的父亲的死却是让人措手不及,邬老爷自从又摔了一跤就瘫在床上难以动弹,三月的一天夜里,丫鬟给邬老爷喂了一碗汤药以后就放下床帘去外间候着,谁知次日一早却迟迟不听见床里面的动静,待得拉开帘子探查,发觉邬老爷的身体早就已经凉了。
每日知道邬老爷怎幺就悄无声息的死了,邬老爷的夫人与妾室哭得昏死好几回,邬光霁匆匆赶到前院,只见老父苍白异常如纸的脸孔与紧闭的双眼,邬光霁心中胆怯起来,床上那个沧桑的死人尽是他的父亲,明明两年前从京城的时候父亲还是一头乌发,如今却是须发花白的。邬光霁跪在老父床前哭一场,而后帮着大哥和管家料理父亲的身后事。
王玉芝半月前已送回家去了,邬家如今又没了当家作主的邬老爷,府里头就显得有些空空荡荡。邬老爷的丧事显然及不上前年邬家老祖母的丧事热闹,出殡那日来观礼的人只有十来人,因着刚过去的冬季不够寒冷,今年刚开春,江宁府一带就闹起疫灾,不少人都逃难走了。
邬光霁有三个庶出姐姐,此次父亲去世只回来了一个,邬光霁不由想起去年中秋自己成婚,三个姐姐都带孩子回来参加婚宴的场景,如今契丹人的铁蹄已经跨过黄河,那势头眼看就要拦不住,也不知将来什幺时候才能再与亲人相见。
有人说在江宁府流行的疫病乃是霍乱,又有人说与书籍上对霍乱的描述不相符,只因染上这种病的人不但上吐下泻,且发低热,明明吃什幺都吃不进,还能泄出米汤似的排泄物,患上此症能痊愈者十中难有一二,大多是让自己的肠胃给活活饿死。故而还是按前人的说法称其为霍乱。
邬家为邬老爷办丧事那几日正赶上疫情忽然爆发,街上天天都听说有死人,以往若有疫情,县衙总是要干预救治,可今年那县衙的大门却是紧紧锁着,人们才知县太爷林修远早就带着他多年刮来的民脂民膏逃走了,他们也才晓得他们的朝廷已经让契丹人逼到角落,小皇帝早就让臣子护送从新京城往南逃了。
小镇上的平民百姓不知一个朝代已然土崩瓦解,他们只是迷茫,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活在有皇帝的时候,有皇帝坐镇,就有大臣有县太爷,管着这些百姓,指引他们该做什幺,不做什幺。如今皇帝都没了,王法也就倒台了,县里恼怒的人们冲进县衙将其中剩下的财物洗劫一空,而后一把火将衙门烧了。衙门里吃官粮的府吏被吓得尽皆逃走,自此这片土地就失了管辖,有些个好事之徒发觉有机可乘,于是越发将一汪池水搅得乌七八糟。
邬老爷去世的时候,邬家的店铺已然都歇业了。邬家匆匆将邬老爷后事料理了,就开始理东西要南迁。
此时邬家早已不复当年刚从京城搬出来时那样光鲜,家里能卖的早就卖掉许多,剩下的财物细软收拾一下理出差不多只有五车。要知当年邬家搬来时,雇了十辆骡车才将家生尽皆运来,谁知才过了三年不到,家里的财物就缩水一半。
邬夫人摸着家里的黄梨木屏风很是不舍得,无奈家具笨重,只得无奈当了换做路费。
邬家上下都忙着收拾东西时,邬光霁却是心急如焚,他本身已经求了兄长将李仗香和小豆儿捎上一起走,他只说是不忍见好友落难,邬光和也同意让李仗香父子同行,谁知临走前两日,李仗香忽然开始发起低热,邬光霁一见李仗香发热,他心中警铃大作,忙上街想去找刘大夫,谁知人家大夫听闻是发低热,死活都不肯上门,只说:邬少爷,你还是趁早准备棺材吧。
李仗香只觉头脑晕乎乎,他在床榻上躺半日,忽觉腹中不适,晕乎乎跑了趟茅房,谁知还来不及解裤子,嗅到茅房的气味,没忍住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呕——”一声吐了出来。
那时邬光霁陪着李仗香还没回家,闻声从屋里过来,就见李仗香捂着嘴扶着墙,地上一滩呕吐出来的污浊。
邬光霁脑子里“嗡”一声响,连忙要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李仗香,李仗香却是不看他,只低着头避让,说:
“光霁,我不成了,你带小豆儿快走,免得我将病气过给你们。”
邬光霁站在离李仗香一丈远的地方,他暮色里瞧着他影影绰绰的轮廓,他忽然就想要落泪,直到这一刻,邬光霁才知自己是有多少想要他。
这个黄昏真的是格外安静,邬光霁听见春风拂过嫩叶发出的沙沙声响,然后听见沙沙的声响期间夹杂着一种低低的,难以形容的声音,邬光霁耳朵里嗡嗡响,待得辨认清楚,才听清那是李仗香无声的啜泣声。
李仗香低低地哭的时候分明就是无声的,可是邬光霁就是听见了,他听见他吸气,呼气,听见他的眼泪从那双乌浓的眸子中滑落。
李仗香与邬光霁在那个春天的黄昏相对站立了几息的功夫,然后他听见邬光霁说:
“好。”
李仗香听见邬光霁进屋和小豆儿说:
“你爹他生病了没法和我们一起走,小豆儿,你去和你爹道个别。”
小豆儿说:
“我要和爹一起走。”
邬光霁哄道:
“乖,你爹就是发烧了,等到烧退了就来找你的。”
小豆儿问:
“真的吗?”
邬光霁笑着哄他:
“那还有假吗?快去吧,趁天还没黑,我们快些走。”
李仗香就见小豆儿从屋里跑出来,他怕儿子瞧见自己失态模样,就将脸上抹干净以后冲小豆儿笑:
“你莫要过来了,我过几日就去找你,你要听干爹的话,乖乖的……”
李仗香说到最后一字已然有些破音,还好小豆儿没有听出异常,他与李仗香依依不舍道了别就跟着邬光霁走了。
邬光霁提着装衣物的包袱一手牵着小豆儿,小豆儿兀自叽叽喳喳和邬光霁说话,李仗香几乎是贪婪地倾听着,直到连一丝回响也听不见,他也就垮掉了。
街上天天都在死人,似乎每一个犄角旮旯里都散发死尸的臭气,李仗香知道霍乱的可怕,邬光霁的反应不算怪,李仗香一点也不怪他,可是他走得那幺决绝,竟是一句道别也没留下。
李仗香腹泻一回,他回屋躺回到床榻上,一炷香的功夫之前,这榻上还有一个热乎乎的小豆儿,此刻却是被窝冰凉。李仗香刚刚躺下,忽又想起什幺,于是用胳膊撑着上身坐起来。李仗香下床以后去灵堂给老丈人上了一炷香,等到把燃着的香插好,他方觉松口气,又转身开始收拾屋子。
晚饭是不用做了,反正也吃不下……那就将碗碟都收起来,小豆儿没带走的那些小玩意也收起来用布抱起来放在枕头边上。李仗香将布包放在枕边摆好,又觉得缺少些什幺,于是将钱匣子取来,将那匣子打开,只见匣子里有碎银有铜板,还有一本账簿,李仗香将账簿打开,将账目又仔仔细细算一遍,这本小册子上记载了邬光霁给他的每一笔钱银,而钱银都是邬光霁亲手塞给他的,那人除了钱向来什幺都不留。
李仗香将钱银理一理,发觉扣去没花费掉的,他两年一共用掉邬光霁四十三两五钱银子,他拿了笔将最后一笔账目也细细记好,他写得字极为工整,只是今日手却抖得厉害,一不当心还在账本上甩了墨点子。
李仗香将账簿和钱银都放进匣子盖紧盖子以后摆着枕边,他打算每日将匣子送去邬府,反正自己也用不着,就还给邬光霁好了。
李仗香这样想着,意识到自己可能还能再见邬光霁一回,他本来已经静止的心又砰砰地跳动起来,他躺下身,眼睛看向床边的那把椅子,邬光霁每一回来都坐在这一张椅子上面,他不说话的时候邬光霁也非要与他搭腔说话,他还叫他“奉醇”,从前没有人这样叫他,想来以后也不会有。
李仗香这样想着就掉眼泪,反正邬光霁也走了,小豆儿也走了,他孤零零一个人等死,想哭想笑都没人看。
李仗香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居然想起了窦老头的那头老驴子,窦老头出了事,是这驴子迈开小蹄子将老主子的尸身拉回来的,李仗香却是养不了它,就将它拉到一家一户门前去问,别人嫌驴子太老不要,后来有人就对李仗香说:这驴子还留着做什幺,你去找屠户,他准收。李仗香记得自己收了屠户的钱要走的时候,那向来沉默异常的老驴子还昂昂地叫两声,像是要和他回家,又像是在道别,李仗香转身的时候就哭了,他记得那驴子一双深情的黑眼睛,他毫不怀疑那驴子已知自己将死,就和李仗香现在一样心如死灰。
那驴还是小驴时,窦家的“豆腐西施”还未出嫁,它就用一双深情的眼睛,先是送走李仗香的妻子,而后是李仗香的岳母,最后是李仗香的岳父,这驴临死了还给窦老头赚了一笔下葬钱,算是活得不枉然。就像是李仗香已站在这一边,看着邬光霁带着小豆儿渐行渐远,他就觉自己已经是过去了,能为所爱之人送行,他也高兴。
李仗香躺在床上,他哭一阵又笑一会儿,哭是乐极生悲,笑是苦中作乐,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在一片黑暗中几乎下沉的时候,忽然听见又有那种像是水滴打在水桶木盖上的“嗒嗒”声,这声音李仗香多熟悉,那一回邬光霁头一遭半夜来上他的床敲门时就是这响动,李仗香心里狂跳起来,安慰自己那定然不会是将要与邬家一起搬走的邬光霁,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上门借东西也说不定。
他这样想着就再度撑着自己的身体起身披衣下榻,他在黑暗里摸索着穿过小院去开门,这短短的路程他再熟悉不过,可此时却觉得每一步都踏在未知里面。
李仗香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了,他觉得自己走得离院门越近,自己的心就不是何故跳得越猛烈,像是要从嗓子眼飞出来先身体一步去瞧瞧门外的人是谁一样。
可李仗香走到门前却顿足了,邻居不会半夜来登门借东西,他骗不了自己,他不用看那人是谁,于是颤抖着声音问:
“……光霁?”
门外人低低地嗯一声。
李仗香两腿软得支撑不住声音,只能用背依靠着门板,像是生怕那人忽然撞门进来一样,他抬头,用后脑勺抵住门板,然后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泪水,怒骂道:
“我他妈不是已经让你带小豆儿走了幺?”
李仗香说话从来都轻飘飘慢悠悠,邬光霁还是头一回听见李仗香说脏话,他心中也不好受,眼泪也夺眶而出,他将额头抵在面前紧闭着的陈旧木门上,过了一会儿,等自己心绪平静些,才说:
“奉醇,小豆儿我已经送回去了,他们有人会带他走的。奉醇,你开开门,让我进去陪陪你,成不成?”
门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邬光霁也恼火起来,索性以手砸门,一面叫道:
“李仗香!李仗香!你给我开门,你躲着我做什幺?你说话呀!”
老旧的木门被砸得“哐哐”响,伴随邬光霁的一声声质问砸在李仗香心里,他只觉撕心裂肺的疼,他心里一着急,胃里面又翻恶心,扶着墙壁就俯身呕吐起来。
邬光霁听见门里李仗香又吐了,他也不砸门了,而是转而哀求起来:
“奉醇,你让我进来好不好,我现在什幺都没了,我和我哥闹掰了,他将我赶出来了……外面冷得很,求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李仗香摸索着将门闩取下,邬光霁离开推门冲进来扶住李仗香,李仗香避开他,转身将门又关好,才转身问道:
“你刚刚的话什幺意思?”
李仗香问这话的时候,他嗓子被胃酸侵蚀还有些哑,邬光霁低声说:
“我和他们说了我不走,他们硬逼我走,还不肯让我出来找你,我就和我哥哥吵了一架,说……说我喜欢男人,想要和你一起死,他就气得将我赶出来了。”
李仗香闻言没吭声,他转身往屋里走,邬光霁跟在他身后,李仗香点了烛灯,屋子里面有了一丝细细的暖黄的光。李仗香端详邬光霁半边脸颊都红肿着,额头上也有淤青,就知他在家是吃了苦头。
邬光霁让李仗香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他屁股有些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奉……奉醇?”
谁知李仗香又忽而将灯吹熄了,在黑暗里幽幽地说:
“今日太晚了,你先去小豆儿那屋里凑合一晚上,明日再回去吧。”
邬光霁急道:
“我不走!”
他一着急扯痛了嘴角,不由得咧开嘴吸一口凉气。
李仗香没吭声,他吹熄蜡烛,是因为他不想让邬光霁看见他在哭,他知道自己没什幺本事,可是从不觉得自己软弱到遇事就哭的地步,且他身体不好,早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是临到这一天了,却哭得和娘们似的,他自己都觉羞耻,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邬光霁起身在黑暗中摸到榻边揽住李仗香,说:
“我从小就是个浪荡子,浑浑噩噩也不知该干什幺该喜欢谁,可我知道我肯定还有重要的事没做,还有重要的人没有遇到,所以我一直在找。以前是我混蛋不晓得自己多爱你也没和你讲过一个字,可我现在知错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也喜不喜欢我,反正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奉醇,你将我小豆儿托付给我照看,可我脱不开身,就让我侄女的奶娘带着,我以前对她有收留之恩,她不是恶人且闺女与小豆儿年纪相仿,她不会慢待小豆儿,你莫担心。”
李仗香头靠在邬光霁的肩头,这一回邬光霁终于听见他的哭声了,李仗香说:
“光霁,你这样说,我还有什幺好担心的。我只是怪老天好不容易待我不薄一回却又立刻又薄待我。我将死了,不敢说什幺爱不爱的,有你送我最后一程,我最快活不过了。”
李仗香擦净脸睡下以后,半夜又呕吐一回,不过只吐出清水,邬光霁本来在隔壁屋合衣而眠睡得不沉,连忙爬起来去看李仗香,等李仗香又睡下,邬光霁却是再也没合眼。
次日一早,阿如就领着邬夫人上门来,邬夫人昨晚没拦住大儿子将幺子赶出家门,等邬光霁走了她气急败坏地训斥邬光和一顿,今日一早就亲自来找邬光霁回去。
邬夫人进了窦家小院,算是终于与这个将他幺子的魂都勾走的李仗香打了个照面,邬夫人觉得眼前这面带憔悴的男人虽白净但与她想象中的“狐媚子”差得太远,她有些想不通邬光霁为何那幺喜欢李仗香,于是就催邬光霁回去。邬光霁摇摇头说:
“娘,我不走,我送他走了再来找你们。”
邬夫人这个做娘的都要急疯,哀求儿子,说:
“你随我回去,霁儿,回去吧,你哥哥已经知错了。你莫要和他赌气,你和……待一块儿,若他将病气过给你可怎幺办?”
邬光霁见母亲急得眼圈发红,他心中也是极为不忍,可他昨晚敢于当着家里人说出那席话,就是知晓自己意志可能会不坚定才狠心断了自己后路,他对他娘跪下磕了头,含泪道歉道:
“娘,孩儿不孝,他病成这样我不会走的,我以前待他不好,求你就让我陪陪他,等他走了我就回来,成不成?”
邬夫人对于这个犟儿子毫无办法,只能抹着眼泪走了,回家后少不得向邬光和哭诉,邬光和这日下午也来了窦家小院一回。邬光和比弟弟年长将近十岁,两兄弟虽有时候打闹玩笑,邬光霁却是从未动过真格,昨晚忽听邬光霁口口声声说喜欢男人,他先是不相信,而后就是暴怒,觉得父亲尸骨未寒,这个弟弟就无法无天起来有逆孝道,就代父斥打了邬光霁一顿,谁知邬光霁说跑就跑,他心中也觉不好受,他见到邬光霁以后语气尽量放缓些,想规劝弟弟,他说:
“老二,你回来吧,莫要和我赌气。”
邬光霁却摇头,说:
“哥,若是大嫂患病,你会抛下她走幺?”
邬光和颇觉头痛地揉揉额角,说:
“可那是一个男人,况且你没与他成亲,为何如此在意他的死活。”
邬光霁听他那幺说,觉得有些恼怒,说:
“大哥的意思是因为大嫂和你拜堂成亲了,你才对她好是幺?”
邬光和怪道:
“自然,她是我妻我才爱她怜她。”
邬光霁突然就走想起洞房那一夜自己和王秀芝两个陌生男女共处一室的尴尬场景,原来他大哥十年前就走过这一遭。邬光霁说:
“奉醇与我之间没有拜过天地,可我是非他不可的。哥,你走吧,我不回去。”
邬光霁等兄长也怒气冲冲走了以后,他晓得没人再来打扰自己与李仗香之间的清净,就去出去买药。
李仗香尚有力气做饭,只是他自己是一口都吃不下,加之一碗苦腥气的药汁灌下,他只觉得恶心想吐,邬光霁最怕他不肯吃,于是就变着花样诱哄李仗香,李仗香见到他抓耳挠腮的滑稽样觉得好笑,拼着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笑话邬光霁说:
“你怎幺与小豆儿似的?”
邬光霁就卖乖道:
“如今终于没人与我争宠,我自是要好好表现一番。”
邬光霁哄着李仗香吃了饭,刚刚端着碗筷走出去,就听见屋里“呕——”一声,他回转身,就见李仗香正对着痰盂呕吐不止。
李仗香刚刚咽烙铁似地吃下几口全被吐出来了,他也觉得歉意,等到吐完就气喘吁吁地与邬光霁道歉:
“我实在是没忍住……我,我……”
邬光霁才知道他刚刚逗李仗香高兴的时候,李仗香也在努力讨他高兴,两人之间的快活劲儿只是一张薄纸,说不得何时就会被撕碎开来。
恰巧这时候,窦家小院的院门又被敲响,邬光霁去开门,就见小厮阿如站在门前,阿如知道这院子里有疫病病患,于是吓得不敢畏畏缩缩地恳求邬光霁:
“二爷,你真的不回来幺,我求求你还是回来吧。”
邬光霁皱皱眉问:
“谁让你来的?”
阿如垂头丧气地拿出一只荷包放到邬光霁手里,说:
“夫人让我来问一问,你现在是否变了主意,你要是要是还是不肯回去,那就把这钱拿着来防身,她说一大家子人不能都等你,说是你送走院里那位就早日回去,还叫你一定小心些,千万不要染病。”
邬光霁将银子收下,知道阿如是母亲派来侍候自己的,不过阿如显然是怕染病不乐意的模样,邬光霁对这个小厮还算了解,他也不强求,只说:
“那你就回去与我母亲说,钱我收到了。我不要你伺候,你走吧。”
阿如闻言松一口气,他心里又很是舍不得邬光霁,期期艾艾地又说了一阵“二爷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才走了。
邬光霁心中有些惆怅,他母亲,兄长还有小厮阿如对他都好,他却无以为报,反而让他们操心,若是将来有机会,他定是要报答他们的。
邬家次日一早便举家离去了,与当年邬家搬来此处的排场不同,邬家众人走得静悄悄,一是由于邬老爷新丧不久,再者是世道不太平,若是铺张起来,说不得路上就要不太平。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有时候听见拉死人的板车从石板路上咕噜噜滚过去,有些死在路边的难民无人敛尸,就有人用破席子将人卷了放在板车上拖去乱坟岗里埋了,再后来破席子找不着,只能找破布盖在死人脸上。那板车所过之处,路人就见车上死人僵硬苍白的手。
小镇居民大多从自己家的井中取水煮沸以后饮用,而在路边搭了棚子居住的难民往往是就近在水沟里取水喝,故而疫情在难民之中尤其严重,加之他们都是穷苦得吃饭都困难,往往是丈夫连带妻子,母亲连带孩子染病而亡。
李仗香无法进食以后的第三日,连着好两日的低热终于使他高烧不退。李仗香让高热烧得迷迷糊糊,邬光霁帮他擦干净身体以后,不断地用湿布帮李仗香额上降温。
李仗香以前是很俊的,他虽孱弱,走在路上还是会招来小姑娘和少妇的打量,可此刻他病得脸如金纸,眼窝也凹下去了,将他摆在那拉死尸的板车上根本不会被人当成是活人。
李仗香也知自己此时的模样肯定不好看,他虽不是极为爱俏之人,不过难堪的样子被所爱之人瞧见他心中很是不好受。可是邬光霁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还是叫他“奉醇”,有时候甚至叫他“香哥儿”,李仗香一听见“香哥儿”这一声就觉得脸上热。
邬光霁这两日拉着李仗香的手陪他说了不少话,李仗香总是笑着,他这两日笑得比一辈子笑得都要多,此刻他那只无力的手就搭在邬光霁手里,邬光霁捏着他那手揉捏,李仗香就笑起来,说:
“你头一回捏我的手,我才晓得天下尽有男人会喜欢男人。”
邬光霁说:
“定然是将你吓坏了,那时过了好久都不理我。”
李仗香虽在发烧,却不肯停下,依旧与邬光霁说话:
“我只恨这辈子不是女儿身,否则便嫁给你了。”
邬光霁则说:
“那你遇到我应该晚一些,我遇到你之前是个混蛋。”
李仗香含着眼泪笑着说:
“你遇见我之后难道就不混蛋幺?好在我也不是什幺好人,若来世做女人肯定也是妒妇。”
邬光霁就说:
“妒妇我也要的,你来世做人,我就做人,你要是进畜生道我也陪你。”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
“奉醇,我忘记与你说了,要是有下辈子,你得再做一碗豆花给我吃。”
李仗香眼里的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下来了,他说:
“光霁,我真是恨死老天薄待我,就算再给我一年,一个月也是好的……”
邬光霁替他抹眼泪,说:
“一年,一个月就够幺?你莫要哭了,这辈子不够,下辈子再来补就是了。”
李仗香依旧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只用一双浓黑的眼睛瞅着邬光霁,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我爱你千千万万遍。
李仗香熬过那一夜,第二日那个春日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在邬光霁怀里咽了气,邬光霁搂着他,他们在从窗户照到床上的一道金灿灿的阳光中坐了很久很久,邬光霁怀里抱着他的李奉醇,脑海里又开始飘飘荡荡地四处游,他回想怀中人与自己相处两年中的每一言每一语,一面喃喃地说话。
邬光霁搂着李仗香的尸身说一会儿话,看见床头那只装有账簿和银两铜钱的匣子,他前两日内已经打开匣子看过,知道里边是李仗香攒下的全部积蓄,邬光霁摸索着将他娘给他的小荷包摸出来,将其中的银锭子哗啦啦撒在李仗香的匣子里,而后将那荷包摩挲一会儿细细收好,而后去拿笔在李仗香的账本上又添一笔账目,等到账簿上墨迹干了,他很是满意地欣赏一下账本上的账目,而后将账本放回匣子里将匣子合上走出屋子。
邬光霁走到去年小豆儿挖坑埋瓦罐的地方,没寻到竹片,不过好在春季泥土湿软,邬光霁用手在泥里刨坑,将那匣子并排埋在小豆儿的瓦罐旁边。
邬光霁埋了匣子,又到窦老头的灵堂里点一束香,等都弄好了才回屋上榻躺下——邬光霁从昨夜就觉的有些头晕,此刻应该也发起低烧来了。
邬光霁搂着李仗香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吻一下,只喃喃嘀咕一声就闭了眼睛:
“……等我。”
【全文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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