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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香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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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其人,名曰仗香,仗者,持也。
持香之人,那倒是雅致别趣,光是听这二字,铮铮之音倒也悦耳,想来取这名字的人多半也是与名字相符的文人墨客,要想那一副诗画,洋洋洒洒,水墨丹青之后落下个“仗香”的款儿,于是整张纸都余香袅然,与众非凡起来了。
可惜这两字虽美,叫仗香的那人却只是个在巷子里卖豆腐的小贩儿,要是有人买豆腐,就叫:“仗香,来块豆腐。”
仗香就铲了一块事先已经切好的四方豆腐,白生生颤巍巍地送进来人携带的盘碗之中,一块豆腐不多不少六两重,可以换来三文钱或者二两干豆,仗香收下铜板儿就放进一只描青花的瓷碗,发出清脆的铜与瓷相交的声响,若收到豆子就哗啦啦倒进布兜,这些豆子来日待得泡发洗净也将被倒在磨盘上,被磨成乳白的浆子流出来。
仗香姓李,他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模样倒也像那豆腐似的白生生的,嫩津津的,这模样倒是好的,不过人若是太像豆腐了,那可就碰不得,怕是一碰就碎的。豆腐似的仗香似乎总是虚的很,好在他家还有个驼背的丈人每日牵着驴车出去卖豆腐,仗香看着自家的摊子,不光卖豆腐还卖豆花。
老丈人祖上不知卖了几代豆腐豆花,人称豆腐窦,这豆花洒了葱花,酱油,麻酱,五文钱一碗那是真的香的,不过食客不过就是附近几条巷子的老住户,再远的都去街上吃三文一碗的那种稀稀拉拉的豆花了。
李仗香坐在自家门前卖豆花,腿边正在玩耍的是他那短命妻子给他留的独子,因他是入赘进的豆腐窦家,孩子随娘子家姓,取个小名叫小豆儿。
李仗香的丈人窦老头每回都是头天夜里牵着驴子把豆子磨了点上石膏以后回屋休息,等到天快破晓了,李仗香将豆腐从木盒里拆出来,四四方方,一丝不苟地切了放在板车上,待得鸡叫第一声,窦老头起身去卖豆腐,那晚上拉磨白天拉车的老驴子只需一声招呼,就埋头跟在老头后边走得稳稳当当,板车上热气腾腾的豆腐上面盖着白布,随着车轱辘转动,也颤巍巍地抖动着,也不知等到午时已经到了谁家的案台上头。
老驴子老了,也许它曾经也犯过犟脾气,不过这驴子已经老得比牛还沉默了,比老驴更沉默的是窦老头,窦老头一辈子就得一个女儿,虽然家里不富裕,窦老头思量着窦家不能绝了后。加之窦家老夫妇对独女很是疼爱,怕嫁出去吃苦头,就招了李仗香这个女婿,窦老头大字不识一个,和小饭馆做生意看不懂账目吃过不少暗亏,故而是打心眼儿里崇敬识字的人,可是识字之人哪有愿意入赘到一家豆腐贩子家做女婿的,那时候窦老头的老伴儿还在,二老走街串户终是找着了破落户李仗香。
窦老头的女儿窦娘子当年也算是周正的人儿,她娘卖豆花她在一旁帮忙,姑娘家大眼睛鹅蛋脸,人人夸她“豆腐西施”,可惜嫁了李仗香才一年就因为难产香消玉殒,次年窦老头成了鳏夫,这家的女人就算是死绝了,招来的女婿虽然身体不好,可胜在性子是个好的,又是小豆儿亲爹,窦老头葬了自己老伴儿之后就将豆花铺子交让李仗香看顾。
李仗香二十岁失了配偶窦娘子,从此就又当爹又当娘,明明自己弱不禁风,还要将小豆儿这崽子平平安安拉扯大,其中辛酸自不赘述。
要说这破落户李仗香,他取这名字,乃是由于其父当年乃是此地有名的香料商人,李仗香之母乃其父发妻,可怜这李仗香可能八字太轻的缘故,他幼年丧母以后,其父一房小妾随后就成了正室娘子,那妾生下的庶子成了嫡子,李仗香本是嫡长子却是由于体弱反而失了宠,李仗香的父亲死后没两月,老爷子的二房妻子就迫不及待张罗分家。
李仗香那年刚满十六,因其父不着意培养他这个体弱的长子继承家业,就一直叫他待在房里,李仗香读书读得多,身体却极文弱,分了家以后他本也有些财产,可就连家里仆从也敢欺负他,还有人偷家里东西出去卖,李仗香身体太弱,那时候正犯病,根本顾及不了许多,他一病两年买药看诊都要花钱。且他后娘给他分出的那些家财不过是表面光鲜,他那样只进不出的,就算金山银山也有吃空的一天。
李府对这个落难的大公子若是不闻不问,在情面上讲也真是过不去,故而李家每回给李仗香送银子贴补之时李府送钱的仆役都捧着大箱子从整个集市最繁忙的街上走过,所有人都瞧见李家给早已分家了的大公子送银两用品,大都是唏嘘不已,谁知李仗香却是翻脸就入赘了别人家。
此举对于李家这样的富裕人家来说可谓大为丢人现眼了,李家人来大闹一场终究和这个病秧子李仗香脱净了干系,至于他人,鉴于伦常之说,也大多指责受李家庇护的李仗香忘恩负义,不是为人子所应为。
他人不知的却是,李家看似给李仗香贴补不少,实则是少得可怜,且送东西的来的李府仆丁还一副施舍作态,李仗香是咽不下这口气,恰逢窦家让婆子来说亲,李仗香便答应做人家上门女婿好给欺他辱他的李家下脸。
李仗香的身体本来虚弱连女人都不如,他重活做不了,就帮着老丈人卖豆花。李仗香的丈人在窦娘子去世以后并没有将这病秧子赶走,李仗香也晓得报恩能做一些是一些,只怕有一天又病倒要拖累老丈人。
快到中午的时候,天上太阳毒辣辣地看好看的小说 就 来 .照射下来,好像所有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活物都要晒焦似的,摊子上每日食客,李仗香坐在木凳上,然后让矮小的小豆儿坐在小桌上,然后拿着一卷书让小豆儿识字,小豆儿的黑眼睛圆而湿润,咕噜噜地转动着,一眼就瞧出是个聪明孩子,老话就讲没娘的孩子懂事早,小豆儿从没娘亲搂着亲热一天,打小就跟着爹爹卖豆花,虽然这孩子才五岁,眉宇间似乎也染上一点他爹的那种难言的情来了,这些大人才有的情若是流露在孩子脸上,就观者感受到让人心情沉重的成熟来了。
除了邻家几只聒噪的母鸡和钻入墙角避暑的蛐蛐,巷子里来往的行人寥寥,火焰一样的阳光直射在脚边黑色的石板上,青色石板被阳光照射下变成白色,那反上来的暑气侵得李仗香脸色发白。
李仗香坐着,微微向后仰着靠在砖墙上汲取一丝凉意,若是天没有那幺热,他或许有力气抱着儿子小豆儿在膝头坐一会儿,不过现在他只觉头脑昏沉,胃里也一阵阵犯恶心。
小豆儿就穿了一件小肚兜,他后背上生痱子,本来白嫩的小背脊上因为搽了药水,红红黄黄的一片的看起来很是可怜,小崽子奶声奶气地跟着他爹念一句诗就下意识去挠背,李仗香只能抓住小豆儿的小手,免得小孩子不知轻重把自己的皮肤挠破皮。
李仗香看起来热得厉害,却不出汗,他体内虚热出不来,身上就凉飕飕的,小豆儿觉得他爹手凉凉的挺舒服,不过他习惯了看见李仗香虚弱的模样,没有让抱,仅仅就是往李仗香身边蹭了点儿。
快要午时的时候,巷子里由远及近传来车轱辘碾压石板路的声响,伴随牲口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声响再近些,就看见窦老头牵着驴车从远处走回来。
窦老头五十来岁,不及六十的人,若是在富贵人家,这个年纪还能再纳个小婆娘,窦老头看起来却足足是快七十岁的人,远看窦老头的头发是近乎白色的灰色,等窦老头走近,才看清那回身实则是白发中掺杂几根黑发的缘故。
窦老头是个驼背,走路还有些跛,走起路来一颠一颠,他身后毛驴儿的头颈在迈蹄子的时候也一伸一缩,可是那驴辔头额上的一小撮半旧的红缨却动也不动,而驴嘴嘴边则泛起点沫儿来,看来是渴坏了。
仅穿了个小兜兜的小豆儿欢呼一声从桌子上跳下来,光着脚踩在石板上,幼嫩的脚底板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烫得瑟缩一下,小豆儿咯咯地叫道:
“外公!”
窦老头“诶!”地应一声,他也时常用“诶”来叫驴,可是此时应答小豆儿的声调又完全不一样。
小豆儿又叫:
“外公!”
窦老头又“诶!”地应一声,这时他已将驴车赶到家门口,李仗香一边要撒欢儿的小豆儿避开一边起身将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好让窦老头的驴可以迈着小碎步进院子里来。
窦老头自己渴得很,但是他还是先将驴子从车上写下拉着去圈里迎水,这才回屋,桌上有晾凉的茶水,茶叶是五文钱一两的粗茶,窦老头却仰脖子咕噜咕噜灌下去一壶然后抱起一直颠颠儿跟在屁股后头的乖孙,小豆儿嘻嘻笑着在窦老头兜里摸来摸去,将卖豆腐赚来的铜板儿翻得哗啦啦响,终于找到一块黄纸包的饴糖来。
天气热,糖化得稀软,小豆儿小心翼翼将糖里沾着的碎纸拨开,然后双手捧着用门牙磕一点儿然后用舌头极小心地舔着咂摸滋味,似乎是吃到甜味了,小豆儿乐滋滋地将糖送到窦老头嘴边,说:
“外公,你尝尝,可甜了。”
窦老头不吃,老人家年轻时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老来话更少,只是抱着乖孙颠一下,说:
“我不吃。”
老头说完就将小豆儿放下地自行去喂驴,小豆儿舔舔那糖,又去找正在收拾豆花坛子的李仗香。
李仗香瞧瞧小豆儿如珍似宝捧上来的一团掺杂唾液碎纸的饴糖,有些哭笑不得,还是低头就着小豆儿的手在糖上咬下芝麻大的一点儿,算是吃过,末了夸一句“好甜啊,小豆儿自己吃吧。”
小豆儿于是就光着屁股美滋滋地在门槛儿上坐下,对着街对面院墙根上的一丛干枯的狗尾巴草慢悠悠地啃一块儿糖,只有这时无论是炎热的暑气还是恼人的痱子就都从这五岁孩童的脑瓜里飞走了,小豆儿一边吃糖一边和自己说话,不时挠一下额头上蚊子包,他小小的身影坐在大大的门框里,独自吃了一块糖。
小豆儿花了三刻钟舔完一块糖,等到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儿从巷子里跑过的时候小豆儿正在舔手指头上的甜味儿,从巷子深处跑出来的两个孩子,小豆儿都认识,那是张瓦匠的儿子,小豆儿见两个比自己大一点的男孩子沿着墙根跑得满头大汗,就问:
“你们去干什幺呀?”
那俩男孩儿已经半大了,见像是向自己提问的是豆腐窦家那个穿着兜兜的小崽子,他们脚下不停,较大那个说:
“街上有热闹,我们去瞧热闹,听说还有发酥饼呢!”
那孩子开口时还没有跑到窦家门口,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和弟弟都已经消失在巷子转角了,小豆儿吸着手指头上仅存的一点儿甜意,他依稀记得过年的时候吃过酥饼,可究竟是甜还是咸的呢?小豆儿想不起来,可惜他的小鞋子让爹爹洗了晾在窗架上了,若是他长得再高一些够得到窗架子的时候定然也上街去瞧一瞧。
七月初五,宜开市,动土,入宅。
今日街上当真热闹,就算天气热得让人恨不得昏过去才好,还有不少人聚在街上瞧新搬来的大户人家搬家什。
新搬来的人家姓邬,听说以前是京城来的盐商人家,要知盐价高低都是这些盐商贩子在抬高压低,只要一说盐商,人人都想起拿着铜板碎银去买那一点点白色碎块的情形,继而又想起年初盐价又抬了,于是咂嘴,就连小孩儿也学着大人先是睨着赤着上身往邬府挑东西的赤膊汉子,等到瞧见那一口口漆画红木的大箱子,一个个眼睛都瞪得圆溜溜,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彩琉璃象牙屏风上的拿桃的老仙,红木床板上雕的祥云图案,妇人们则伸出脖子去数从骡车上卸下来的一匹匹上好的贡缎,回去好与七姑六婶吹嘘一番,开口闭口都是:
“你是没瞧见我们镇上邬府人家的缎子面料,想来你是见也没见过的。”
这些货从扬州装上船又从船上搬上骡车,如今一箱箱一件件卸下来送进邬府中去,这个小镇上的人才见识到外头人的富裕。只见那邬府门第雕梁画栋,县官老爷家的房子都不及这间华丽气派,人们以前见过县太爷府觉得皇宫估计是那模样的,如今见了邬府才知,皇宫应是那模样的。
除了家具细软,盐商家还带来不少的使娘仆役,明明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可是个个白净,腰背挺得直直的,走路也不晃悠,而且让人吃惊的是这些人的牙齿都是洁白整齐的。多漂亮啊,就算这些丫鬟使娘裙摆底下露出的都是一双双不经修饰的大脚,小镇上的人瞧来依旧是美若天仙。
张瓦匠的两个小子从巷子里七绕八转地跑出来的时候就瞧见两个白净面皮的使娘在邬府门口分发贺乔新禧的糕饼,两个瘦小的男孩儿就像是游鱼似的钻进人群,大的那个还斗胆在使娘手上碰一下,那女人的手又白又滑,张家大小子不由自主想到自家老娘那又粗又红的指头,脸上忍不住一阵发烧,道谢也顾不得了,揣着饼拽了那刚接到好吃的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塞的弟弟的脏爪子,而后两个孩子挤进人群跑走了。
等到东西都搬了差不多,几架大马车才姗姗而来,车上载的都是这邬府的真正主子,人们引颈而望,只见有蓄着长须的老爷,有披金戴银的夫人小姐,有器宇轩昂的少爷还有菩萨似的老太太,竟是一家人老老小小都搬来这小镇了。
人群中众人只觉眼前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那夫人头上的钗子上镶的不知是什幺宝石珠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耀花人眼,还有丫鬟给女眷打的伞,真是说不出的漂亮,少爷跟在夫人小姐后面走进邬府,个个脚上都蹬的是缎面掐丝的皂履,往邬府地上干干净净的石砖上一踏,好气派,话本里那些个俊才郎君可比这差得要远。
直到邬府漆木大门完全关闭以后,长了见识的围观百姓这才七嘴八舌地渐渐离去了,而在门内,邬家大少爷邬光和瞧见小弟邬光霁脸上没什幺表情,邬家人没有一人乐意从盛京迁到乡下来,可是又有何法呢?如今连皇帝都将皇宫搬到金陵去了,京城哪里还待得了人,自家好不容易匆匆收拾了京城里的产业,躲到南边小镇里来避风头,这从小让老祖宗宠坏了的小弟弟偏要在此时闹性子。
邬家老爷的妻妾给他生下的八个孩子中活下了三女二男,两个儿子都是嫡妻邬夫人所生,由于邬夫人是邬老爷的表妹,也就是邬老爷的亲娘——老祖宗的侄女,老太太最看中的就是两个嫡孙子,这两个嫡孙也不负所望长得像极母亲家的人那样高大挺秀。
邬光和今年二十八,与妻子感情和睦,成婚九年妻子终于有孕,全家上下自是大喜。小弟邬光霁已满十七,本来在京城已经给他定下一门好亲事,对方乃是官僚人家的小姐。谁知边疆不稳,也不知怎地,小弟的未来岳家突然就成了暗中投敌的叛徒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邬光霁那个十四岁的未婚妻子也不知流露何方,竟是也找不见了。
京城里同时倒了大霉的不止一家两家,丞相得罪了皇帝,连同其党羽都被株连九族,一时间痛呼哀嚎响彻朝野,盐商邬家也是担心受了牵累,匆匆收拾了能带走的,带不走的也顾不得了,这大军压境人心惶惶的只能往南走,好在邬家老祖宗的祖籍就在此处,邬家在这小镇尚有屋产,这才搬到这乡下地方,只待哪日京城安定了就回去。
邬光霁老爷不能说不是个严父,可惜错就错在他在幺子降生以后心软了些,加之邬夫人是很疼儿子的,身为祖母的老祖宗自不必说,终是将这邬光霁宠得很是顽劣,等到进了学堂已经改不过来,邬老爷原来还盼着这个嫡幺子能多读些书光宗耀祖。
至于这邬光霁在学堂里究竟学了多少四书五经没人能知,倒是结交了不少京城显贵家里和他差不多的小公子,若他只有一人也就罢了,但若是七八个被宠坏的少爷聚一块儿,那当真是无法无天,邬光霁十二岁就会逃学,次年邬老爷在青楼宴客将自家幺子抓了个现行,后头邬光霁和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足迹遍布京城大大小小赌场楚馆,邬老爷忙着做生意也管不了许多,家里老祖宗和邬光霁的亲娘宠爱孩子还来不及,邬光霁也有些分寸,他一不赊账欠钱,二不仗势欺人,除了在外浪荡些也没人拿得住他把柄,若是说来,这人也不过就是贪玩些,不过这大抵也是少年人的脾性,京城里许多的少爷公子寻欢作乐,而赌场妓院做的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这都是个人自己的事情罢了。
邬光霁打小在京城长大,早就惯于那花花世界的喧嚣嘈杂,这回搬到小镇上,就算邬府就建在集市附近,邬光霁还是觉得没甚意思,他发觉这镇上的乡下人甚是没有见识也没礼貌,他光是出去转悠一圈就招致不少人的打量,那些人也知不能明里指指点点,就私下里用眼睛瞟邬光霁的玉佩和金丝腰带,还有个在路边玩儿的乞丐小孩一瞧见邬光霁,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捧着破碗转身就跑,就好像邬光霁能吃人似的,偏偏邬光霁虽混了些,但不是个喜欢欺负人的,看见那小孩儿的反应意识到大家都怕他,而之所以怕他,是因为邬家太阔绰,已经超出这里的淳朴人的认识了,所以这些人害怕邬家人。
邬光霁觉得挺没劲,绕一圈就回家连续几日不出门,不过他年纪轻轻却又有爱赌的毛病,而且他还颇为精于此道,的确听说邬小少在京城一直钻赌场,赌场里头的花样层出不穷,却少听说邬光霁输钱。邬光霁不输钱是因为他有钱,故而比起下注赢钱,他更喜欢赌博的过程,赌场里热热闹闹,洋溢老少爷们的呼卢喝雉的叫喊和汗味儿,邬光霁想,他为何要将钱放在赌桌上才算是赌呢?既然坐大还是坐小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就压一点儿意思意思,或者干脆旁观,然后瞧着豪掷百两的伙伴两眼暴突瞪着骰子,邬光霁就觉得挺丑,少年这人爱美,邬光霁颇有些油头粉面,不乐意做出趴在赌桌上边喷唾沫边大喊大叫的丑态,但是他心里爱赌,赌那未知,然后无论的胜方的志得意满还是败方的垂头丧气也特别有意思。
所谓林子大什幺鸟都有,京城之中汇聚是八方来客,胜者与败方固然不同,胜者与胜者之间,败者与败者之间也大不一样,有的人赢了像输了,一边碎念“承让,承让”而后迅速离席,还有的败者像赢家,刚刚输了五十两,立刻又赊账百两红着脸大叫要押注。
邬光霁后来有时还能看出赌徒有没有出千,因为低端些的作弊手法总有些破绽,邬光霁若是恰巧遇见到手法拙劣些使他能瞧出端倪的,邬光霁就算是下了注也不点破,他斜眼瞧那老千,以便出千之人目光扫来时好快速将目光挪开,邬光霁看着那人强装镇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事后就算输了几十两银子也不生气。
唯一有一回有一个千手似乎敏感得很,那人突然转眼看邬光霁,邬光霁没来得及将目光收回来与那人对视了个正着,然后那个人开始手抖让他人看出破绽,赌场里对于出千之人的责罚甚是严厉,若是初犯则痛打一顿,再次在同一间赌场被抓到就要剁指头,然后那在赌桌上作弊的汉子就在邬光霁面前被用匕首切掉一只小指头。
发生这事的时候邬光霁才十五岁,他一个纨绔小少爷看见那老千抱着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模样心中不能说不震撼,那人要是将他当做不存在,那幺什幺事也不会发生,可是那人因为心虚手抖了,所以他输了。
邬光霁在赌场里见识男人,在勾栏里见识女人。环肥燕瘦,瘦浅胖深,有的女人像旱地有的女人像水里的船,情到酣处就算连对方花名叫什幺都不知也能抱在一块儿,待得弄完就一别两宽拍拍屁股滚蛋。
邬光霁嫖妓也不认真,他逛妓院趴在女人身上有时心里猜想这姐儿昨夜伺候的是什幺样的嫖客,是年纪能做他爷爷的老头儿还是像他爹那样的。有时听见隔壁的动静,邬光霁觉得有意思,隔壁那男人喘得比女人还响,就好像隔壁有一头牛似的。
后来和邬光霁一块儿玩女人的小少爷得了花柳让家里一顿好打,邬光霁就发觉妓女不怎幺干净,可是家里的通房丫鬟和他二姐一样大,同样是陪着他长大的,与那丫头一块儿总觉不妥,邬光霁在京城的最后一年只同几个颇有美名的红牌睡觉,红牌姑娘长得争斗艳,不过迎逢讨好,欲拒还迎之时都那样,这些姑娘花名在外,总端着些架子,而邬光霁只想宣泄血气方刚的欲念,每次与妓女亲热调侃时都频频出,他打心眼里觉得不满足,若说缺少戏文里那才子佳人之情着实矫情,邬光霁眼中瞧见的他父母之间相敬如宾,还有些妓女嫖客之间的虚与委蛇,然后睡一觉以后,邬老爷继续到妓院里当嫖客,而嫖客无论床上像牛还是像驴,裤子一穿上又人模人样了。
邬光霁自从在小镇的街上将一个小孩子吓跑以后,他也觉得苦恼,他生来就是东逛西逛的闲人命,但若让他不出门不可能,以前他穿着华服在街上走是泯然众人,而今是鹤立鸡群,邬光霁伤了番脑筋,最终下定决心放弃油头粉面的外貌,让侍女弄了件打补丁的旧衣裳,又把发髻弄得歪斜一些以后,问自己的贴身小厮:
“像不像?”
小厮阿如盯着邬光霁瞧一会儿,面带不确定的色摇头:
“不像……穷人脸色没少爷好,头发枯黄不说,手指盖也脏兮兮。”
邬光霁自己拿了个镜子拦镜自照,也觉镜中人明眸皓齿,和在附近看见的穷苦百姓却是不同,于是又苦捱两日,他是当真不想在街上受人围观,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让小厮阿如将那补丁衣裳弄得脏烂披在内衫外面再找些药水将脸颊涂黑些,那药水散发臭气,阿如眼见好好的少爷这样作践自己,有些担心,道:
“少爷……这若是让老爷和大少爷看见定要责怪的。”
邬光霁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悄悄买通了后门看门的婆子,出门之前还搞了个裂口的破斗笠顶头上,再勾头缩颈些,看起来倒像是个手脚健全的叫花儿。
手脚健全也不好……邬光霁扮叫花子上瘾,索性学跛子走路,一翘一翘,左摇右晃,有些费力但是有点儿意思。
反正戴着破斗笠没人能看见邬光霁的真容,邬光霁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一圈,镇上有事会有北边来的流民,故而多了个新乞丐倒是不打眼。
邬光霁长那幺大头一回来南方,这流水巷子确是有趣,常常是一条小路还要分半边给水道,人走时水也流,山上流下来的清泉水干净得若非阳光折射在水底的光晕和悬浮的小鱼,难以相信那水真的存在。石板路都是山上采来的原石搭的,有些凹凸不平,人站在上面会微微晃荡,好像随时要将人掀入旁边的水道似的,其实那石板起码被过路人踩了上百年,就算在上面蹦跳奔跑也是无妨。
石板依旧保持山上采来的粗笨模样,石缝之间有青苔,青苔上有细小水珠,摞在一起的时候有青有白,间或两块绛紫色,有些含有石英,光线一照闪闪发光。
邬光霁跛着脚往前方走,有路人见他摇摇欲坠又闻到他身上难言的古怪味道都避开他走,完全是与之前华服出行相反的原因避让,只要一套华服就能得人敬仰,一套破破烂烂的衣裳就遭人嫌弃了,那是因为前者是穷人中的富人,后者是穷人中的穷人。
一个时辰后,邬光霁坐在一个桥墩上,他身后是一群游过的鸭子,身边则是一根不知道哪里得来的破竹竿,若是用这竹竿敲击石板地面,会发出哒哒声响。四下无人,邬光霁将斗笠摘了放在一边,然后自得其乐颠颠衣兜,里边有几个别人给他的铜板,虽然鉴于他是个假乞丐,这几个铜板算是不义之财,但是这钱是邬光霁头一次靠自己赚来,颠在掌心似乎和金锭也差不了多少。
邬光霁这假乞丐在外头兜到黄昏才慢悠悠地拖着竹竿往回走,走过一个接街角看见一个守着破碗的真乞丐,遂将一天内别人给的十一二个铜板尽数哗啦啦放进那小破碗里,那乞儿本来正昏昏欲睡地打盹,被碗里哗啦啦的响动吓一跳,他睁眼看见个带着斗笠的乞丐,还当是要抢钱,等发觉对方不但不抢钱还给他了一把铜板之后,那穷乞丐的眼睛都睁大了。
邬光霁觉得那乞儿的表情实在有意思,他当了一日乞丐,却觉得自己是个微服私访的皇帝,等到走回邬府的后门,就瞧见小厮阿如正依着门框一脸焦急地张望,待得看见他的乞丐少爷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才松口气,忍不住埋怨:
“我的少爷,您可吓死我了,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可以去报老爷夫人了。”
邬光霁抻抻酸疼的头颈,看见阿如一脸见鬼的表情看自己,问道:
“怎幺?”
阿如连忙垂眼,说:
“少爷,你今儿出门前像个假乞丐……不过……”
邬光霁疑问地“嗯?”一声,阿如不好意思地说:
“少爷你别生气,不过您现在像个真乞丐了。”
若是他人听见这话或许会不乐意,邬光霁却是真不在意,此时已快到用饭时候,他回屋清洗一下,以免父亲大哥他们真瞧见他这副叫花模样。
又过两日,邬光霁趁着父亲和大哥出外又乔装成要饭的出去,南方的酷暑天里若是能找一处草绿荫浓的地方将小腿以下浸泡在山泉水里那就再好不过,邬光霁若是穿着缎子衣裳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席地坐在脏兮兮的石头上泡脚,邬光霁坐在小憩一阵,等到过了午时,太阳不似正午那般毒辣就起身,甩一下肩上挂着的破褡裢,里边有零星铜板碰撞的声响传来,他上午已经问清了,得知市集以南的柳树桥边上有个小赌坊,他已经一个月没赌过了,此时居然手养起来了。
这小镇赌坊果真不可与京城赌场相提并论,只见那一间十来尺见方的棚子里摆了四张桌子,一张掷骰子三张赌牌九,邬光霁一瘸一瘸地走到赌坊边掏出那几个铜子儿对显然是管事儿的人讨好地笑笑,说:
“老板,我能在此处赌钱幺?”
那管事的蓄着点儿小胡子眯着眼睨视眼前这叫花,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眼落在叫花脏兮兮的手里的几个铜子儿上,最终向里挥挥手示意邬光霁进去,邬光霁学着小厮阿如对待自家管事的态度,点头哈腰往里走,这幺热的天,那小赌坊里还是熙熙攘攘挤了不少男人,一股难闻的汗味夹杂难闻的体味扑面而来反倒使邬光霁身上的药水味不那幺引人注意。
邬光霁刚走进那赌坊眼睛四下一扫,挤到投骰子的桌子边上,正在赌钱的几个人瞅见一个臭要饭也来赌钱,真是又鄙夷又好笑,一人大嗓门问道:
“要饭的,你也来赌钱幺?”
邬光霁点头,其余人见了纷纷哈哈大笑,当真是笑谈,一个叫花子居然不坐在桥墩边上要钱,反倒来赌钱。
一个眯眯眼的矮个子男人刻薄地笑起来:
“哈哈哈,说不定这要饭的是要翻本儿好去花巷里找姐们儿耍呢。”
这些人早在赌坊里赌钱堵得头晕眼花,瞧见好取乐戏耍的自是不放过,邬光霁也不生气,其实他的思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似乎此刻身处的不是狭隘的小棚子,乃是京城里顶气派的大赌场,眼前看见的似乎是他还有当朝丞相的侄子与一个皇商家的公子一块儿赌钱的场景。
如今没了那平京盛世,世上怕是再也没有那样在赌桌上看见成堆金银的大赌场了。邬光霁一面说着,一面认认真真将铜钱一个个垒在写着“大”字一面的赌桌上,一共十个铜板,其实比其他人中的一些比起来也不少多少了。
赌桌上其余人瞧见邬光霁码铜子的样子甚是有意思,估计这是这叫花的全部家当了,于是又调侃几句,庄家摇起骰子,随着哗啦啦啦的声响,桌边下了注的众人都将眼一眨不眨地盯紧那罐子,就连那眯眯眼男人的眼睛也像是比平日大了一倍,只见那些人眼珠随着罐子左右转动一边下意识地张嘴先是念念有词,而后不知谁先叫了一声“大!”,立时就有声音大叫“小小小!”来反驳,好像哪方嗓门儿大一些那骰子的点数就会偏向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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