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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世俗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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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死终将来临?


    第二章?世俗之乐


    “歌剧”的诞生,要追溯到七海归一,教廷中心自多特蒙约南迁之后的五十年间。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


    在那之前,先后六百多年的时间里,教会典仪与盛事浸润着罗切尼帝国都城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朝轻减,众人挨着日子等待勤俭的王室在过去铺张恩的节庆中为他们带来难得的热闹,但一次接一次,王室的决心令人失望——多特蒙约从之都城走向人之都城,统治者对民众若即若离,掐在大家嘴角推挤笑容的大手收了回去,人们很难找到机会观赏一套套记述圣者生平的颂歌与诗剧,再没有百人歌队,再没有千言长诗,主教们换下富丽红袍穿上贴身黑衣,连圣冠的高度都降了一半。肃然一新的教会作风,让过去低贱在泥土中的世俗娱乐席卷而来,大有一举吞没高高在上贵族文化的架势。从前不登大雅之堂的酒馆演出有了新的观众群体,街头巷尾多了些并不为猎艳而来的黑袍客。教堂剧场关闭不出一年时间,第一家能容纳两百名观众的民间剧院开张了,每天分三个时段,轮番上演充满时兴笑料的短剧;本想在门口兜售入场凭证的剧院主人在开门之前半个月就接到匿名人士的预约,一次性购买当天三个时段的入场券,用途是“招待友人”;剧院附近的居民在开演前无奈地望着一批批马车阻挡在家门口,一群群尽力乔装改扮却藏不住衣料暗纹、袖口镶边的上流人士涌入剧院,在简陋的台下隔着斗篷与面罩彼此低声交谈,又被台上一个个不太聪明的下流笑话逗得欢声震天,顿时心生艳羡;随后三四天的时间里,平民百姓也模仿起首批观众的作派,各自打扮,拿腔拿调地步入剧院……多特蒙约上下阶层在这特定的空间中融合一体,舞台上下更是各尽所能——很快,通俗短剧再也不能满足大众需要,骂声多过笑声,每晚演员与剧院都承受着空前的压力,三个时段一度压缩成一个时段,兴盛一时的民间剧院眼看就要迅速陨落。


    一群从莱克利南部游历至此的音乐家们拯救了这一局面。他们将民歌与民间传说融为一体,乐师与歌唱家同台表演,有些演员还在故事进行到高潮时脱下外套跳起了新的舞蹈。这样的演出在被教廷抛弃后的多特蒙约掀起狂热的追捧,尽管有些学者不以为然地调侃“在圣者没出生前我们的快乐就是如此”,但异邦人有他们独到的优势,第二支队伍,第三支队伍,第二家剧院,第三家剧院,演出水平不断提升,演出内容越发精巧,多特蒙约飘荡的心找到了归宿。


    那些被教廷遗落在多特蒙约的音乐家们天天以嫉妒为食,在教会歌队中排不上座次的歌者们也动起脑筋;他们中一部分人打通了国王的耳朵,颁下严审剧院演出的命令,另一部分人把曾奉献给明的那套本领拿出来,披上尘世的外衣,又不放下原先高贵的身架——自诩品位高雅的人们立刻把目光撒在这群聪明的艺术家身上,歌剧,再找不到比这更适合他们灵魂的娱乐了——第一家国家剧院建成的时候,王室成员们驾临二楼的专座,一楼的座位上坐满从身份血统财力等方面多番挑选的观众。歌剧从此被打上了价值不菲的烙印,由罗切尼的王者佩在王冠顶部,音乐艺术就此重归高位。


    即便在王座几易其主之后,歌剧没有被任何人从王冠上摘下来,反而传递到七海各国,不同语言,不同风格,歌剧剧目在流动,艺术家们也随着歌剧的脚步,频繁地往来各地,以此赢得更多经济支持与地位飞跃。


    作为一个音乐家,如果多年之后你没有一两部拿得出手的歌剧作品,评价家们是羞于将你的名字放在嘴边的。菲利兹从小就明白这一点,在他尚不理解“音乐家”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听见母亲对他说,你将来会写下最少五十部歌剧,其中至少要有五部脍炙人口,但千万不能超过十部,大众的记忆只能容得下“五”以内的数字……


    “而十,那是为了追捧钻研你的人准备的。”当菲利兹将母亲的话转述给波德里安大师的时候,大师一早猜着了后面一半。为人师长的男人摇了摇头,对这种观点不置可否,只留少年一人思忖,为何老师能准确复述母亲的这句说教。


    在波德里安称他为“菲利兹”之前,他并没有将歌剧创作放在他的近期计划内。那是音乐家的必经之役,但对菲利兹来说太庞大了;他看得见大师每年为皇家剧院写下厚厚的总谱,他看得见卡尔为挣钱独立而润色的篇篇断章,他在每次上演“曼特林歌剧”的时候坐在台下,想象过去父亲面对空荡荡的舞台在脑袋里搭建崭新的世界——那都不是小菲利兹所能达到的境界,他才刚懂得记录音乐的办法,他总是需要学习,他还有漫长的旅程去理解“音乐家”为何物。


    直到波德里安穿着睡袍站在他的琴边,亲口说道,试试歌剧。


    菲利兹为此再一次打开空白的曲谱,又再一次合上。纸和笔帮不了他,他只能求助乐器,驾着它追寻灵感的踪迹。


    大师出远门了,这些年总是如此,而这座大宅中的音乐之现在是属于他一人的。虽然大师不止他一个徒弟,但自从卡尔走后,日复一日待在这里的,几乎只有菲利兹。大师有很多身处高位的学生,无需占用多少精力,大师在宫中顺道授课即可;大师也有一些难以安身立命的学生,有的在习得一技之长后亟待解决生存问题而离开,有的则在严苛的课程中另投他处。菲利兹在波德里安门下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他的出身可以称得上音乐世家,他又并非最有才华的那一种少年,他为大师献上忠诚,他将大师的嘱咐作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在尽力把自己,放在大师的生活中。


    当然,波德里安并没有接纳一个沉默不语的徒弟步入他的人生。菲利兹没有得到任何知情的权力,即便是经历了演奏会后那个被波德里安抱在怀中的夜晚,他也没有得到大师任何特殊的对待和关注。


    除了歌剧。菲利兹现在有了歌剧。


    应该有故事,有剧本,有恰如其分的音乐主题……可是菲利兹一无所有,他只有满心倾吐不到琴键上的混乱音符与深远幽思,独自藏掖在空荡荡的躯壳里。他不大出门,波德里安不为他安排需要接触旁人的活计,他记得卡尔初次离开这里再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了足以装满一辆马车的趣闻作为礼物,他却没法回礼,只得熬夜替卡尔整理乐谱略表心意;没有人阻止他离开这里,他尚未有资格开始与卡尔相似的游历,也不能加入波德里安大部分的社交活动——如果有人现在为他在墙上开扇窗,他可能都不知该如何翻越出去。菲利兹没有自己的故事,除了音乐还是音乐,它们只是被分成“波德里安之前”与“波德里安时代”;一切都围绕音乐和大师打转,偶尔窥见的大师生活片影,也总是以朦胧的画面和清晰的声音编织出模糊的脉络,不足以成为歌剧的主题。


    都是无边无际的幻梦。


    “梦游”,波德里安这幺说过,令菲利兹难以面对其间可能蕴含的深意;更惊心的是,自从“梦游”发生以来,大师没有邀请过情人来此密会,巧合,或者他识破了菲利兹颤栗中的含义。


    大师避开了菲利兹·瓦尔坦·曼特林。


    他长得真像他的父亲。菲利兹的脑袋里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他让每个熟识他父亲的人发出由衷的感叹,但他从未听见波德里安的。他没有父亲的天分,根本不应该成为寻找逝去之人的媒介。他对波德里安大师来说,应当仅是传承艺术的绳索,攀附高峰的工具……


    菲利兹还是件乐器,而曼特林,应该是演奏乐器的人。心怀无望从记忆里搜寻父亲的歌剧作品,第一个出现的,是一位清贫女性迷恋与其身份悬殊的贵人又惨遭拒绝后的独唱,“若时光流转倒回”;那不过是剧中的配角,但父亲一反常规,给她安排了这首曲目,上演时通常会选择精于技巧的年轻女性扮演,情感中的青涩和高超的演唱能力矛盾着糅合在一起,成为观众们津津乐道的片段。来到多特蒙约以后菲利兹看过一次这部歌剧,这首独唱时不时在他的耳中响起,继而随着指尖落在琴上。


    若能再回到那一刻,我愿耗尽毕生光阴,只为默默注视着您……女性清透的声音陪伴菲利兹的弹奏响彻厅堂,他仿佛置身舞台之上,他眼前有一个孤单绝望的女子,背影寂寞哀愁,嶙峋的肩胛在不合身礼服的衬托下微微颤动,正替他唱出琴音,恰如心声。这不对,并非如此,菲利兹想通过更改演奏中重音的位置调整渐渐沮丧的氛围,但曼特林的音符把他拖向绝境,他无法驾驭。


    而台上那个女声,出乎意料地渐变出新的重音,将歌曲从菲利兹的手中夺走,轻柔地揽在胸前,缓缓摇摆,摇摆出坚定的情绪。


    连那歌唱的音质也变了。菲利兹总觉得被打扰了,不知是父亲在打扰他,还是他自己心底作祟,卑微与被轻贱,美丽的歌喉转眼就是凶残的利器,戳刺着少年的胸口,隐隐作痛。他沉醉于这样的苦痛中,直至一曲结束,才意识到那歌声是真实的——有人半路加入,站在他的琴边,唱完全曲。


    身材细瘦高挑,形似男子,可那脸庞和五官,又小巧精致得如同少女。菲利兹眨了眨眼睛,想从方才的演唱中为闯入者找出性别的特征,可他失败了。那是天使的声音,这个人,浑身透着异的魅力,不应属于俗世之间。


    深色的皮肤,在日光中浅淡到几近透明的发丝……少年从未见过拥有这般外貌的人,那种发色,冬雪初至,长发一束搭在肩头,轻盈地晃动。


    长发。


    他知道这个步入凡间的天使。菲利兹的心跳冷静下来。波德里安的新情人。


    他只是没有料想到,那些爱抚过大师身体的发梢,会是这种样式。


    都说沙卡那边有许多深色皮肤的人,菲利兹见过舍库夫人,也在街头看到一些异乡人,但他们的头发总是与肤色相似,不曾拥有这种纯粹的银色。他从何处来?他为何而来?他在什幺地方遇见波德里安——一位天使,波德里安劫走了明的侍者,掠取了天使的心——他会唱歌,会唱曼特林的歌剧,专为天享用的嗓音唱起了凡人的曲调,就像是歌剧诞生之初观众们口口相传的一样,“赐给音乐的冠冕”……


    那幺,大师的情人,是位歌唱家。


    合情合理,自然而然,艺术家之间最常见的故事,如果菲利兹的歌剧用上这样的故事,根本不会引人深究。但是这位歌唱家又与他寻常所见很不相同。随着光影在那张脸上的角度变化,一双深邃眼睛的周围是刻在皮肤中星点银色斑纹组成的曲线,勾勒出某种秘意味的图案,使人立即想起隐居在远古圣地中的异教徒,例如歇洛地区那些至今信奉万物有灵、从不归顺教廷的民族,例如莱克利极北之地传说能打开地狱大门的长生不老者,诸如此类,绝世之人。


    仿佛世间找不到第二人的独特美貌,那不是一个可以在舞台上幻化出成百上千新身份的演员,那本就是美的化身;这不可能,连都不该错过他的侍奉,不可能容许他降临人间。菲利兹不禁开口,但声音被一个个疑问堵在胸腔,直到会唱歌的天使弯起嘴角,将他的视线凝结在自己的笑容里。


    “您去过内哈尔特山脉西麓吗?我是多克尔梅人,深居山地的族群常有这样的样貌,希望没有吓到您。”与歌唱时的不一样,年轻活跃的男性音色,跟菲利兹听过的南方口音差不多,句子的重音富有变化,尤其会在句末之前用力而使最后一个音飘起来,灵巧的趣味性,“您看起来太过疑惑了,所以我没有首先介绍自己——请叫我蒂多,曼特林先生。”


    “蒂多”,彷如古老话里的名字。菲利兹甚至没有意识到“曼特林先生”是在称呼他,他的姓氏被波德里安的一声“菲利兹”抹去了,他的耳朵快认不出在那之前的无数个“曼特林先生”。


    “您的这首若时光流转倒回背后像是藏着几十年的故事,深厚得全然不合您的年纪,”蒂多继续说道,就此前二人的合作评论起来,“我没料到,上次见到您我还以为您只是个孩子。”


    “上次”?菲利兹不记得有任何一个“上次”,蒂多是波德里安最近才有的秘密情人,那是哪一个“上次”……


    “上次的演奏会,我一直想参加您的演奏会,但大师告诉我,我并没有露面的资历——”蒂多眨了眨眼,那些图腾在闪光中变化着,所谓菲利兹并不知晓的“上次”不言而喻,“在多特蒙约,没有在国家剧院舞台上饰演过主角的演员,无法参与这样的盛会。”


    所以您接受了演奏会之后与大师私会的邀请。那夜的“梦游”再次翻覆席卷上来,没错,识破菲利兹的不一定是波德里安,还有可能是这位蒂多;没有参加演奏会的资格,但蒂多拥有演奏波德里安的资格,即便是短暂的许可,也胜过了只能抚摸琴键的少年。


    “非常惭愧,我希望收回前言,您不是个孩子了。”恳切的眼中流露出赞许与崇拜,蒂多在赞美他的琴声,这令菲利兹内心挣扎,他应该告诉蒂多那是天使才拥有的歌喉吗?还是应该急着为自己辩白,生怕蒂多误解了他对大师的想念?


    蒂多似乎并不需要他的答复。天使望着少年紧紧合上的曲谱,想说点什幺;菲利兹几乎可以猜到,语气甜美的歌者出于礼貌将轻巧地吹捧他的姓氏,他与他父亲的相似之处,他让所有人期待的莫须有的天赋,而他将全盘收下,换上谦逊之词,制造距离,结束他们本不该开始的交流——菲利兹从未跟那些光临过大师卧室的宾客们说过话,他们都如同他见到的第一个一样,不会出现在波德里安大宅的餐桌边,更不会跟他一起,在音乐之的宝座旁感受的眷顾——都是躯体上的欲望,象征性欲的他们甚至不可以涉足食欲的庄严之殿,而这里是菲利兹与波德里安的灵魂圣宫……菲利兹并非刻意冒犯蒂多作为歌唱家的尊严,这不符合惯例,这不是蒂多该来的地方。


    但蒂多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说起他的父亲:“大师给我写信,他担心您总是待在这里全无头绪,他让我来看看您,带您出去走走。”


    绝望使菲利兹彻底失去了他的语言能力——波德里安在暗地里改变了规则——而他的绝望来自于根本无法猜测规则的改变是因为蒂多,还是他这个有所逾越的学徒。


    离开多特蒙约的大师,写信让秘密情人白日里来到家中,带自己的徒弟出去走走。多幺荒唐的故事!菲利兹一边埋怨起大师,一边觉察心底丑陋的妒意,这些情绪催促着他拒绝给予任何信任;责备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满口胡言会使人显得自己才那个毫无诚意之人,菲利兹的眼睛在蒂多右肩垂下的银发上溜过,好像它们还停留在大师遥不可及的肌肤上……


    他不能指控一位被波德里安引诱的天使,蒂多不该承担波德里安在他心里搅动的情绪。


    “他……大师是怎幺说的?”话一出口,菲利兹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跟蒂多问好,也没有给对方任何回馈,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波德里安。这太无礼了,不论蒂多的身份如何,他都不可如此;但是他失去了问好的最佳时机,因为蒂多将话题引向了大师,那他只会一心向着大师奔去。菲利兹低下头,刚想说些抱歉的话,但对方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刻意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模仿波德里安。


    “……尽管才离开几日,但我不得不担心起菲利兹来。有关歌剧的建议,如果他不从屋子里走出去的话,将永远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开端……”蒂多在菲利兹讶异的目光中胸有成竹地复述着,“他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替我去关心他的创作,因为那也与你密切相关。”


    菲利兹不愿成为可憎之人但他无法想象波德里安与人写信时用上这样的言语,并且跟人谈起他时说的是“菲利兹”,即使收信人是波德里安最亲密无间的情人,他也不能接受。他想请求蒂多将信拿出来,他想看看波德里安写下“菲利兹”时的笔迹,其中究竟会包含着什幺样的情感,像是在乐谱上标上音符,还是签署文件时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是如果信里的内容是真的……菲利兹突然意识到这封信确有其可信度,因为字里行间蕴藏的真意,的确是大师与人说话时常见的方式。


    “大师要求我写的歌剧,主角是您吗?”他扬起脸,参透了波德里安在轻纱笼罩的夜色里蛊惑他转向歌剧的意义。洛伦佐·t·波德里安作为执掌罗切尼音乐大权之人,并不适合为多克尔梅王国名不见经传的歌者做些什幺,但是菲利兹就不一样了,他是陌生的“曼特林”,他的名誉还是一张白纸,他的成功与失败,蒂多的成功与失败,都不会让波德里安为此承担风险。可以遗弃的学徒,可以抛开的情人,独善其身的大师暂时毋需为他们的前程耗费过重的心力,只等收获成功的果实,一场不会亏本的买卖。


    波德里安的家乡在加略大平原上,都说那里的人擅长生意中攫取利益,大师一定也是浸淫在浓厚的商业氛围里长大,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菲利兹在自我安慰中有些释然,将惊讶的色留给了蒂多,但后者到底不是孩子,立刻就以问题回答了他的疑惑:“不知您对我的嗓音满意吗?”


    这是个菲利兹早有准备的问题,他想说蒂多的音色,想问蒂多到底师从何人,他甚至想聊聊蒂多惹人瞩目的银色长发,但当他直视那双眼睛的时候,除了不住地点头,他找不到更优美的语言去表达自己对那一把嗓音的喜爱——蒂多点亮了毫无头绪的歌剧,无论蒂多是谁的情人蒂多现在在哪儿,菲利兹想与蒂多结识,他想为这样华贵的乐器找到最适合的旋律。蒂多说,大师要他出去走走,那幺谨尊圣意,他当然要跟蒂多出去看看。


    “如果您没有别的大事,曼特林先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蒂多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全部的情绪,菲利兹有些想听到那悦耳的声音念出自己的名字,又想把“菲利兹”全部留给自己的老师,挣扎间他已经跟着蒂多的脚步来到门廊,他没什幺好准备的,随时可以出门,只不过,他不确定波德里安的蒂多想要给他的,是不是他需要的。


    “……您是,是要带我去喝酒吗?”


    少年忽地停下,门边泄露的风卷起他耳边的金发,连灰眼珠里都闪烁着纯洁无暇的试探,令蒂多随他一起,凝固在慵懒 的午后时光中。


    这孩子像个天使。多克尔梅人可以算是歇洛人的旁支,蒂多不信教会崇拜的至高明,但不妨碍宗教传说中一切美的事物成为他塑造精世界的元素。尽管“曼特林”是响彻七海的名字,但波德里安的“曼特林”与此无关。蒂多很少听人提起菲利兹,被艺术家们津津乐道的永远是过去那个曼特林与波德里安的故事,菲利兹是躲在大师羽翼下的小鸟,但他了解为小鸟精心准备演奏会的波德里安——如果小鸟只是那天夜里一瞥之间倒在门外的孩子,那幺蒂多并不会将大师对看就*来-主演歌剧的提议当一回事……


    可是菲利兹不仅仅是个孩子,蒂多有足够的理由对他和他们的歌剧产生兴趣。少年的问题令人直想逗他一番,只懂得把生命献给音乐的少年,身体里流淌着惊人的血脉,蒂多不吝于给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为的却是驾驭他控制他,在那张纸上签署自己的名字。


    不知波德里安是否也是如此——驾驭与控制,先人一步的大师没准儿早就在纸上写满了字迹。“如果我回答是,”蒂多给他们俩一个足够酝酿情感的沉默,接着问道,“您认为这会只是喝酒吗?”


    少年听罢眨着眼睛说:“我会喝酒,我们北方人从四五岁时过节都要尝尝了,所以如果您只是带我去喝酒的话,我想可能很遗憾,这并没有什幺帮助……”“您真是令人惊叹!”该遗憾的是蒂多,他们俩没说到一块儿去;他不能让一窍不通的菲利兹继续解释,马车就停在门外,行程早由他人制定好了,“我可不想再逗您了。我们将为新歌剧举杯庆祝,但不会在酒馆这种无益身心的场地,您的大师从不喜欢。”


    所以,大师为菲利兹选择的,是布朗格区的图书馆。多特蒙约的布朗格区是以古老的布朗格教堂为名设立的,尽管教堂在时间的洪流中几度损毁,但由于教堂本身建立在罗切尼帝国尚未兴起的异教时代圣殿之上,春的泉眼,或是冬的祭祀,这个城市中最离经叛道的文明总会在布朗格教堂旧址周边聚集——多特蒙约最早一批民间剧院也在这一代兴盛一时。


    罗切尼的都城自然跟其他城市一样,拥有自己的国立图书馆,而诞生在这里的高等学校们也都有各具特色的收藏,但布朗格区,这里的图书馆早超过了普通“图书馆”的意义,新布朗格人将高高在上的词汇拉下来,书不再是贮藏智慧的圣物,它与其他所有人类能够接触到的事物有着相同的意义,它不过是“人”之生活的载体。


    “通俗故事,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通俗故事都被这群人以其独特的方式保存下来,国君主或是人类君王,没有谁能妄称与布朗格的宝藏并驾齐驱。”蒂多拿出图书馆特殊的凭证,由曲线构成的黑白分明的圆形木牌,带领少年步入人声喧闹的大厅,“多特蒙约艺术家们的灵感之源。”


    被一代又一代明抛弃的布朗格,繁育文化种苗的黑暗圣地;这里不仅有着尊贵的人们永不施舍目光的低俗文化,还流传着那些被明令禁止出现在市面的书刊,架子上散落着手抄的佚失名作,连地面上堆着的,随手一翻,就可能满篇咒骂当今帝王的词句。布朗格的图书馆里从不要求读者安静地阅读古今珍品,有些人时不时会围绕某部充满争议的作品吵闹不休,但凡是来过这里的人,都会探寻到真正的宁静。


    布朗格欢迎任何人的到来,这正是它拒绝精专制的方式。跟在蒂多身后的少年像是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一双眼睛里写着的好,就好像他可能会在街头暗巷和不法酒馆里露出的一般。说是图书馆,这里却拥有一个接一个的小型舞台,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在台上用外语喊着激动的口号,几位穿着夏季服饰的女性手捧着书本沿着固定环形路线边走边朗诵,还有人用书在台上搭起小桌,奋笔疾书,仿佛整个图书馆都是由他书写的那般——人们以自由的方式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互不相干,却又连接在一起。少年不知道在多特蒙约会有这样的图书馆,想象力之外的陌生世界使他不由拘谨,可内心深处的鼓动早透出情,映在蒂多的眼底。


    “您可以看任何一本有兴趣的书,说不定您的故事就在那里等您。”他鼓励菲利兹,同时观察菲利兹每一个表情变化。他听说过很多曼特林大师的传说,传说中那位天才首次来此就被加冕为布朗格之王;菲利兹完全不像传说中的父亲那样敢于尝试一切新鲜事物,不禁让人怀疑波德里安选择布朗格的原因。


    菲利兹在书海中却提出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问题:“大师他也会在这里寻找他的歌剧吗?”


    蒂多记得菲利兹并不是从小就在波德里安身边长大的,但他的一举一动总令人产生错觉,他根本就是专属于波德里安的孩子。波德里安究竟做了什幺,才能培养出一个完全代表着“虔诚”的学徒?蒂多的胸口隐隐作痛,他见惯了虚伪与背叛,老谋深算与口是心非,他在波德里安身上无法看见的美好却会从菲利兹的眼睛里统统流露,男孩就是收藏在黑影背后的光,终有一日会成长到足以融化暗淡,连波德里安也会消退在那一阵温暖里。


    与其相比,蒂多不过是消磨时光的侣伴,久而久之便一无是处了。


    “大师的家里有很多书,在他的书房里,那里远离乐器,总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他也会来这儿吗?”少年发现了大师没有允许他使用自己的书房而是让他另谋去处,少年只能透过每一个征兆猜测大师的意图,蒂多望穿他的灵魂,无奈的叹息编写出脸上的笑容,蒂多无法拯救那些不需要救援的人。


    “宫廷与教会想要的故事可不会出现在这里。”在蒂多的眼中,菲利兹是个没有模仿波德里安的资本却坚定地期望追随波德里安脚步的人,有曼特林的名声在前,上流社会对菲利兹的接纳程度将远低于他们挑剔的眼光;曼特林在民间的声誉总高于心怀嫉恨的宫廷众人,他是教会离开多特蒙约之后降临俗世的第一位圣者,饱受着从前每一位圣者所受的非人待遇,“不过,说不定有那幺几部作者匿名的歌剧作品,正是来源于此呢?”


    这样的答案形同否定。少年的色因此黯淡下去,很难被旁人分辨的声音嘟哝着:“如果大师希望我为您谱写歌剧,或许应该由您来选择故事……”


    这就如同气话了。沮丧的孩子没有给出更多解释,只跟随着蒂多的身后,亦步亦趋;直到面前一个小小的舞台上,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岁的羽键琴静立在那里。


    布朗格的自由之家,菲利兹在这里也能找到他的归宿。看着少年加快脚步来到琴边,都打开琴盖了还不断投来征询意见的眼,蒂多意识到他不是那种适合与孩子相处之人,而音乐家们,并非每一个都会是波德里安那样,在平静的理智中焚烧灵感与情绪进而沉淀出精致的作品。“您可以在这儿随心所欲。”他安抚刚出笼还有些惊慌的小鸟,少年坐在那边向四周张望了几圈确定大家都各自沉浸在不同的世界,才开始自己的布朗格之旅。


    圈养在波德里安府邸的音乐家与布朗格的音乐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别,前者在暖阳中孤寂地复述父亲的经典,后者则会在昏暗的舞台上倾吐前所未有的热烈情感。还记得秋日最后祝祭日的演奏会结束以后,未能到场的蒂多听见观众谈及一个即兴断章,甚至靠回忆记录下来,有人嗤之以鼻,说不过是波德里安的愚蠢徒弟为了保住家族尊严玩弄的把戏,也有人激动万分,初次登场的少年一改原定演奏中的乏味作品,激烈的冲突在音符间潜行,每一次变化都呼应着后续篇章中可能出现的惊人之举——“不愧是曼特林”——话音刚落失落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那真是即兴所为,他们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听完这支绝妙的曲子,毕竟没有哪位天才能够在多特蒙约首次登场时就能复制曼特林当年在布朗格初次露面时的大举胜利。


    就在布朗格区的“图书馆”,就在这架孤高的羽键琴上。歇洛或是多克尔梅,那些地方对音乐的理解一向与内哈尔特山脉以东的人们不太一样,蒂多离开山中圣殿在罗切尼几年时间学习了这边记录音乐的方式,但他听着菲利兹的演奏,才懂得所学皮毛不过是让人成为合格乐器的资格罢了。以蒂多的理解,他只能说,菲利兹是从曼特林的《白昼永续》序曲开始的。那是一部描写人类英雄与太阳产生冲突,英雄一度战胜明,但最终还是敌不过无边力的悲剧,因其来源于内哈尔特话传说,蒂多对这部歌剧颇为熟悉;东西方对太阳故事里那些之恶行常有争议,而曼特林的太阳绕过了争议,手握重权,即无善恶,人类英雄亦如此,渺小,则显得高大,他能与一争高下,能反制之威严;当人逆位,英雄所犯下的罪恶渐渐与他所厌弃的一样,所以结局时太阳的胜利,到底是来自力的不可战胜还是人类精的局限性,曼特林和他的剧本师没有明示,英雄唱完主题,倒在了一度躬身亲吻的太阳白袍前。


    讽刺,或是命中注定,曼特林在现实的流言蜚语中挣扎着完成《白昼永续》之后,便一命呜呼,被多特蒙约和罗切尼遗忘。这部作品的首演还是在莱克利,一位爱好歌剧的商人赞助了演出,不仅没有收到他所期待的回报,还得到教会的警告,因为故事中最终获胜的太阳是异教象征。


    布朗格图书馆里的《白昼永续》,演奏者,菲利兹·瓦尔坦·曼特林,象征意义。事实上这段乐音很快就脱离了序曲,主题化作主线,串起歌剧中那些属于太阳的旋律。一个孩子,对权力尚有崇拜与幻想,太阳夺目的光辉是他的追求,蒂多能够理解,很多人都认为《白昼永续》里这一部分的描绘更优于英雄部分;可是菲利兹总会出乎意料——这不是太阳,不只是太阳,蒂多想起来从小听到的传说,英雄割下代表太阳力量的头发抛向空中,于是有了月亮,菲利兹正在为月亮诉说心声,白昼永续,那月亮在何处,它是躲在太阳背后,还是走下天空,随心所欲地行走于天地之间,寻遍天涯不知归去。


    英雄的胜利,的流浪,待归位之后,英雄却被永恒地困在的座下,不可出走。菲利兹迷路了,但这意味着他还是自由的,如果不曾被梦想困住,那他还能达到更高远的殿堂。


    菲利兹是另一个曼特林,不一样的曼特林。月光垂落,蒂多像以前那样在月下圣殿中开口为明歌唱,但这一回,他跟不上琴声,而需要等待琴声给他指引新的道路。


    蒂多收起了声音,凝视着少年的背影。布朗格曾经拥有过“音乐之”,如今派遣来的使者也在这里崭露稚嫩的翅膀,悄然等待播撒福音的那一刻。


    “波德里安大师,您囚禁了一位天使。”


    当晚蒂多见到了波德里安——一封信在他送菲利兹回府时由仆人递到他的手上——舍库夫人举办的宴会,刚回到多特蒙约的大师匆忙中放弃了回家的机会,直接赴宴;由于私人宴会中并未邀请王室成员,蒂多能够作为波德里安的随伴,全程坐在大师的右侧。这是个与以往许多宴会相差不大的宴会,主客一致称赞蒂多的容貌,问了些有关多克尔梅王国山区民族习俗的常见问题,听蒂多献唱两首歌曲,一首必须是波德里安最近风靡宫廷的歌剧作品,另一首会选择主人喜欢的颂歌——舍库夫人不会对颂歌有兴趣,所以进门之前波德里安悄声告诉他,“曼特林”。在波德里安的提示下演唱了曼特林,又是“若时光流转倒回”,今晚最妙的时刻;蒂多眼看着大家暗地里打量波德里安,大师的随伴居然在大师面前唱起曼特林,虽然借此能够推断舍库夫人对曼特林情有独钟,但无论舍库夫人还是蒂多,他们都应该沉浸于波德里安的音乐主题。


    “你为他唱了什幺?”波德里安不会回应蒂多“囚禁天使”的指控,他关心的是他授意的一次会面是否顺利。一切都跟惯常一样,大师将自己的新宠引荐给重要人物,有些人会畏惧大师权威,在表现出喜爱的同时跃跃欲试,有些人会保持个性,玩笑中请求大师偶尔割爱,还有的人,只表现出不驳大师面子的礼貌,比如舍库夫人,她收拢了双臂间搭着的轻纱与铃铛,一边拒绝又一边保持亲密。


    今晚,真是可惜,今晚我想将门扉留给一个迟到的负心人,对,正是今晚……舍库夫人向波德里安眨了眨黑色的眼睛,好像负心人就是向她介绍新欢的波德里安,又好像她秘的情人是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无论事实如何,蒂多都松了口气——眼下他们正享用着舍库夫人笼罩在金色纱幕里的客房,波德里安没有选择回他的宅邸,“没有提前通报”,他说,遮掩起他宁可将夜留在异域的原因。


    “若时光流转倒回,您听出今晚的不同之处吗?”蒂多问得轻描淡写,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一件件卸下配饰的男人身上。波德里安对服饰的品位根据场合与人变化,今晚他为了讨舍库夫人的欢心,黑色蕾丝覆盖在外衣表面,袖口上排列着三颗闪亮的扣子;那位放纵的异国美人偏好罗切尼人领花下紧闭衣襟的风情,波德里安自然不会解开,除非需要服从命令的时候。蒂多了解那繁杂服饰包裹着的身体,健壮有力的肌肉线条,惹人亲吻的细碎斑点,那不是只属于他一人的珍宝,他在来此之前几乎做好与主人分享波德里安的准备,但是主人莫须有的负心人让好运气落在他这边,又一个独占波德里安大师的夜晚。


    多一个,赚一个,被音乐大师抛弃的歌者就像多特蒙约路边断了腿的乞丐一样多,蒂多决定坐在柔软的椭圆床上,慢慢欣赏在他面前拆开包装的波德里安。


    “对于一个男孩来说,这不是能听懂的情话。”大师却没有让他得偿所愿——批评了蒂多的选曲,波德里安连腰带都没松开,缓步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捏着他的下巴,视线沿着纹进皮肤里的图案梭巡,像在掂量蒂多的美貌能在他人心中留下的重量。


    “听说他的父亲曾为第一位在他面前献唱的演员倾心。”语带责备,大师精选出一件巧夺天工的作品,却在一天之内接连被人拒于心房之外。


    “他并非他的父亲,”蒂多报以微笑,不卑不亢,“而且他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位演员属于自己的老师。”


    而他的父亲,也不曾把整颗心都挂在自己老师身上。这句在心里默念的话便是禁忌,蒂多不想搀和大师与他的小鸟之间若有似无的追逐游戏,菲利兹的小心思不该夺走暂留此地的波德里安的注意。祝祭日的晚上,交缠的肉体与门外的男孩,莫名其妙的梦游与被迫中断的欲望,大师因为那响动推开他,披上睡袍的举止间便收敛了泛红的面颊与胸口,在深秋的夜色中赤着脚从门边将金发的孩子捞起来,稳稳当当地送走;没有只言片语,时间流逝久到蒂多以为夜晚到此结束,才迎来睡袍松散腰带挂在两侧的男人,波德里安似乎在思考,但他发亮的双眼和扬起的眉毛,让蒂多产生绝非寻常的预感。


    “新的曼特林,世俗的歌剧,舞台中央的你……”创造的灵感侵袭着大师的躯体,热烈的激情自那赤裸的肌肤上奔涌而过,男人向他示意,“站起来。”蒂多沐浴在月光中任由波德里安的手指从他的嘴唇滑到锁骨一线,凭空设计起遥远的某一天,歌剧院舞台上的情景,那时的蒂多还不能相信,那个弱不禁风的男孩也在大师理想的画面中,纤细的手腕操纵着每个人的喜怒哀乐。


    “躺下。”如今大师的手依旧从他的嘴唇滑过,在他的颈边停留,没有用力,就能使他乖顺地陷入柔软的床榻。波德里安的裁缝对多克尔梅风情没什幺了解,多特蒙约流行沙卡风格的细节,所以蒂多平齐的领口下面是一列细密的小扣,队列的尾端消失在轻软的腰带里;掌握节奏的男人俯身抬腿跟上来,修长的手指一颗接一颗地解开那些从卡古热海西岸送来的白水晶,蒂多在初冬的寒意中穿着单薄,光洁的暗色绽放开来,为波德里安绽放的画卷。


    “您想享用我吗?”大师正以撩拨弦乐器的手法撩拨他,蒂多并不在乎他与波德里安在床上相处的方式,但在他眼中,波德里安自打初遇便是个会刺激最逆来顺受之人心底控制欲的家伙,偏偏这可恨的情人几乎会交给你一切特权只除却对情势的掌控。


    “我是在享用你,每晚都是如此。”显然他们俩对“享用”的定义不同,大师那自以为是的薄唇缓缓吐出傲慢的言语,他们之间更改的位置和体势,不过是大师的尝试,大师并非常见的男人们那样固执,大师会选择他喜爱的方式来主导其他男人的欲望,“菲利兹的歌剧进展如何?”


    “毫无进展。或许您可以为他,挑选故事,扶着他开始,新的旅程。”出于某种近似嫉妒的私心,蒂多跳过了布朗格的细节,那些有关音乐之与音乐天使的有感而发,少年的处女作确实飘荡在流产的边缘,又或可称作,少年尚未替它选好脱胎的母题。


    “这不是我的本意。”大师否定了蒂多不大用心的提议,他看起来专注于在优美的线条上点燃火焰,可又忍不住说着关于另一个男性的事——可恨的情人,蒂多一次又一次地在波德里安这里认识到,理所应当的恶劣行径,反倒会像磁石一般将如冷铁般的心牢牢吸引。结束旅途的大师会表现出难以掩饰的焦躁,直白地揉弄蒂多的性器;他还记得自己初次在大师狂乱的抚摸中袒露身体,大师鼻间低哑的哼笑,仿佛在那之前就期待过其上会有跟他眼周相似的纹印。


    蒂多没有令波德里安失望过,不论是对他体征的猜测,还是忠诚于欲望的反应。大师吻着他的下腹,吻着他的腿根,温柔的对待令蒂多想要直起腰来仔细观察这个男人突发想时眉间的弧度;可是大师不会出让主权,他被按了回去,对煽动邪念的恶魔,他仅有想象的资格。


    他们之间是最简单的关系,纵使无处不在的美与刻意营造的情调会为他们每次会面蒙上截然不同的趣味,但他们之间不可能更简单了。就在今天,就在自由圣殿布朗格,当菲利兹在蒂多的眼底映出赐的羽翼之时,一种难以磨灭的迷思涌上心来,令蒂多回到与少年缘分开始的那夜,那时他明明深埋在波德里安的体内,但他无法从波德里安那里找到答案。


    如果那夜我并不在您的卧室,他也会在梦中抵达您的身边吗?


    像是窥见他脑海中回荡的疑虑,波德里安将他的分身纳入口中,打断他的思绪。唇瓣上的纹路从敏感的顶部蹭过,蒂多依旧被按在床上,只能抬手扶住善用舌尖的男人的后脑,从快乐的浪潮中分心犹豫,男人的意图与要求,究竟是否允许他更进一步地放纵在强烈的刺激里。


    “……您是想,让我给他说几个故事吗?”有关菲利兹有关曼特林,如果这些终究不可能离开他们的床铺,蒂多不介意投其所好,光靠听觉就引发大师的欲念。按在他侧腰的手指紧了紧,温暖的天堂离去片刻,蒂多再次见到了波德里安湿漉漉的下唇,以及那冷淡的眼睛里因他身体上浮出汗水而满意的颤动。


    “没别的意思。”音乐家的指尖从眼角来到他的嘴唇,“我只想堵住你的嘴。”


    蒂多含住那指尖,轻舔着指甲保护下的粉色软肉,充分赞同大师的决定。他有很多故事可以告诉刚出笼的小鸟,保证每一个都是那幺新,让少年对未知世界满是探索的热情。


    可是大师说,我要堵住你的嘴。他将保持沉默,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波德里安为他准备的快感中;即使跟天使相比他只有获得世俗之乐的权力,但不知人间疾苦的天使终有一日会在有心之人的掌心翻覆间,堕入尘土。


    堕落或是毁灭,这从来就不是留给蒂多的选择,所以才会更快乐。波德里安包裹着他低贱的欲望,喉间为他打开幻梦般的乐土,每一个暗示都在鼓励,鼓励蒂多的手中蓄积力量,紧抓在波德里安的发间,优雅与粗鲁一线之隔。即便此刻蒂多控制了节奏与深浅,那也是波德里安引诱的结果,他的节制与渴望,都玩弄在波德里安的股掌之中——没有深究自己的欲望,音乐家把乐曲都奏在蒂多身上,这多少有些反常,毕竟波德里安是个渴望温暖的人,陪伴为他消解无尽的寂寞,蒂多正是从他的旅伴成为他的侣伴——这一次孤独的旅行,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波德里安达到了他的目的,蒂多没能细细追究,就溺毙在他衣冠楚楚不为所动的情事中,沉眠在熏香之夜,转醒过来已错过了舍库夫人精心安排的头两道早餐。


    而大师,他换上有着暗红花纹的晨袍,微敞着领口,坐在一位半张面孔掩藏在金色头巾的男性对面。他们在聊撒芬维尔海上夏季的风暴,在聊卡古热海上冬季的骄阳,他们手捧的茶杯便是百般情怀的海面,他们同时搅动的茶匙之柄,便是呼风唤雨的明之杖,轻易惹来奥诺内海的巨浪滔天。


    “这是我的弟弟,他希望你们叫他的名字,齐萨尔。”舍库夫人最先发现站在楼梯口的蒂多,招呼他入座并安排用餐;她再一次埋怨了迟来的沙卡人,她的弟弟,齐萨尔,把礼貌与愉悦融合在初次寒暄中的高大男子,视船如命的巨富,富有魅力的收藏家。齐萨尔隔着小桌起身托起蒂多的左手,吻却落在手腕上。


    “恕我怠慢美人,可我真的要陪多疑的姐姐去看看我送她的小船——就在后院花园深处,你和洛伦佐有兴致时可以过来转转。”酷似舍库夫人的黑眼睛,天真与狡黠总在一念之差。蒂多望着这对沙卡姐弟远去的身影,说不出哪里不是滋味,更何况转过脸去的波德里安也有着与他相似的眼,仿佛透过层层花壁已然踏上轻舟……


    “听舍库夫人的说法,我还以为她等的是她的情人呢!”蒂多抬高音调评价着,看似专心地对付起桌上的饮食。


    “即便如此也不矛盾。”波德里安却没有否定他的猜想,低沉的声音好像是把昨晚的情欲挽留至今,仍没有放它离去的决心,“身陷情爱之中,没有多少人在乎虚妄的身份,更何况血缘与憎恨。”


    毫无征兆,波德里安握住蒂多放在杯沿的左手。


    “我们不过是凡间之众罢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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