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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雪景图】第一幅第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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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紫岭红山


    字数:10484


    2019/05/12


    第六笔 陈年旧事


    方雪晴悠悠醒转时,眼前只有一片空白。01bz.cc『地址发布邮箱 ltxsba@gmail.cOm』这种失去思维能力的状态是对精神


    的保护,她端着堂婶塞进手里的杯子,木雕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间


    听到外间堂屋里一片嘈杂。


    这声音仿佛非常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不厌其烦地在方雪晴的耳边提醒她发


    生了什么。她终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门口。


    堂屋里的人越发多了,简直水泼不进。人们面色各异,语气也或是担忧,或


    是惋惜,或是悲伤,暂且不论这些语气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成分:


    「……这也太倒霉了。这才几个月呢?两口子前后脚的说没就没了。」


    「 过年我和狗儿还一起喝酒来着。这还没半年,好好一家人就变成这样。」


    「能富两口子也是老实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唉。现在留下两个娃娃可怎么


    办呢?」


    「小的那个还要治病,可怜……」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怜,也就不可怜了。他们家姑


    娘才……」


    「嘘。」


    看到方雪晴出现,人群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她。只有大门边的石小凯,


    甩开他身后的父亲试图拉住他的手,在人缝中奋力挤向方雪晴身边。


    方雪晴则走向前来扶住她的堂叔,浑身发着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叔,我再看看那个通知……」


    堂叔嗯了一声,向人群扫了一眼。一位本家叔伯赶紧上前一步,像烫手一样


    把那张通知书塞进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展开通知书。看了一遍之后,


    张嘴才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字,眼泪便滚滚而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到


    她身后的石小凯和一直紧跟着她的堂婶赶紧一左一右地拍肩抚背,良久之后,她


    才再次组织起语言:「我 妈妈……就算精神出问题了……又怎么会死……」


    堂叔叹气摇头,表情凝重,但并没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


    院问清楚。」


    方雪晴垂着头,双手痉挛地握着已经因为传来传去而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的通


    知书,一笔一划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声喊了出来:「不对!不对……我 妈妈进


    精神病院的时间?怎么是她去北京那天?」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方雪晴茫然四顾,发现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


    者可以说意味深长。这种表情让她觉得恐惧,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个世界欺


    骗甚至针对。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却也有些为难。方雪晴浑身筛糠般


    哆嗦着,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坚持不住了。终于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本家伯


    伯咳嗽了一声,同情地开了口:「 丫头……」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满眼泪花地看着这位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


    长辈,期待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奇迹的答案。但伯伯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是


    这样的。我也是听说啊,——听说最近,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么截访队……


    专门堵上访户的。有人上访的,都说是精神病,给抓回去关到精神病院里。我们


    区应该也搞了这个吧…… 丫头,我估计着,你娘应该是根本没到北京……只怕是


    在我们这边火车站,还没上火车呢,就被截访队的堵住了……」


    伯伯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也终于解释了方雪晴的疑惑: 妈妈


    为什么一去就杳无音讯。


    她呆呆地看着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的明暗交替,艰难地整理着思


    绪,却听见石小凯的声音在堂屋里爆炸开来:「什么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


    冤屈,遇见解决不了的事,还不许上访?就算是古代,老百姓还许告御状,还能


    拦轿鸣冤呢!?」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单纯的年轻人。一位常年走南闯北的


    本家长辈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石小凯的不谙世事,还是


    在嘲讽别的什么:「呵呵。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刚从北京回来,奥运会马上就


    要开了,老外越来越多,都是记者电视台……现在去北京上访,那不是给国家丢


    脸,影响国际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严防死守,哪里有人去北京上访,当地当官


    的要受处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了,以前北京还有上访村,现在都推平了。


    把上访户抓的抓赶的赶,还死了人……」


    「其实东洲精神病院就是为了关上访的人开的。我家小子先前谈的那个女朋


    友就是在那里当护士的。我记得那 丫头说过,他们那其实一个真正的精神病都没


    有。——现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关出精神病来了吧。」


    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


    雪晴完全无法判断真伪的小道消息。


    这些讨论再次被石小凯愤怒的喊叫声打断了:「这些狗官!比封建时代还不


    如!这是社会主义?」


    方雪晴也被吓了一跳,转眼看时,却见这家伙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憋得紫涨,


    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也只能干生气,什么都干不了。


    ——他甚至不能 随心所欲地生气。堂屋门口的石父见他说的不着边际,便板起脸


    低吼一声:「凯子!你胡说什么!」石小凯就愣了一愣,然后呐呐地住了口。石


    父再喊一声:「你懂个屁,这么多叔伯大爷在这,有你 胡说八道的余地?回去!


    你明天还要上学!」


    这娃娃还是怕他老子,见老子发火,只能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


    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方雪晴目送他们父子走向院门,却听见院门吱呀一声,


    撞进一个年轻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听说能富家绝户了?」


    伴随着笑声大咧咧地推门走进院子的,是村中一个有名的光棍二流子。在场


    的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而石小凯更是知道绝户这两个字对方雪


    晴的伤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边,像一只被烫了的猫一样跳到那家伙面前,


    炸毛道:「绝你妈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见到是石小凯,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虚张声势:


    「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嘴巴放干净点。你再说一遍?」


    石小凯从会说话开始就不吃这套。他现在郁闷的不行,本就有点没事找事的


    倾向,闻言更是暴躁,顶着那家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骂道:


    「你听好了,我说,我绝你妈的青,春,大,血,逼。」


    已经走出院门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凯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凯,对石父装腔作势地指责道:「老石头,你可得好好


    教教你家这毛娃子,没大没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石小凯吼一声「走」,便带着石


    小凯离开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脸皮厚惯了,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东摸一下,


    西戳一下,转了半天,才挤到大门口,踮起脚来看着堂屋里。


    这时屋里方雪晴的堂叔堂婶正在劝着她:「……你别去。我去就行了,啊?


    ……你还小,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家休息吧……再说你现在这样……去了我


    还得担心你。」


    方雪晴其实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完全没有思考的


    能力,确实只会拖大人的后腿。现在本家长辈们一齐劝说,她便接受了安排。堂


    叔稍许放心了些,转向屋里的人们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去吧。


    我先跑几天,看看我嫂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麻烦各位一起,来商量一下两


    个娃娃的事。劳烦大家了。」


    时间已过午夜,于是村民们便各自散去。人还没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婶扶


    进屋里躺下。堂婶又勉力安慰开解她良久,才在她身边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独


    自无声地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户透亮,才精疲力尽地合上刺痛的眼睛。当她终于


    能勉强 挣扎着爬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没有整理床铺,也没有看床头柜上堂婶为她端来,


    已经微凉的早餐一眼,更没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夜之


    间变得仿佛不认识的,不真实的世界。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屋檐下的燕子也


    保持着安静,更让她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她


    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木头。01bz.cc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


    开。


    进门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长辈。方雪晴无法思考这个虽然认识,但几乎从来


    没有打过交道的女人来干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


    女人也看着方雪晴,脸上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啊, 丫头,你在这里,正好,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


    但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没有。」


    女人吓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声看去,却又是石小凯高大的身影,粗鲁


    地杵在院子门口。


    石小凯死死盯着那女人,满脸鄙视,也不等女人回话,便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就想着怕是有人会来小雪家搞事,果然没猜错。——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还真


    不少。」


    小凯哥在说什么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着他。那女人却像是被针戳了一样,


    马上变了脸:「石家小子,你说什么呢?我们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么关系?


    年纪轻轻的嘴里不干不净,你老子娘怎么教你的?」


    石小凯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那女人骂了几句,自己也无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凯怎么样,便恼羞成怒地摔


    门而出,嘴里还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评评理去……」


    石小凯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轻蔑的「呸」。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顾


    自地扫视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院子,突然问道:「小雪,


    你家三轮车呢?」


    「三轮车?」方雪晴哑着嗓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果然一直停在院子里


    的三轮车不见了。石小凯皱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说完便自己跑


    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门口,过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凯骑着她家那辆三轮


    车再次出现在院门外,然后推车进门,一边走一边笑道:「果然是那个王八蛋拉


    走了。」


    这家伙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左边颧骨上红肿了起来,手背也擦破了


    皮。方雪晴发现了这些迹象,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眯着红肿的眼睛问道:「小


    凯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凯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轮车,沉着脸却没有回答方雪晴的问题,而是


    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来:「前年我们石家,我叫六叔的那个,你认识的。两口子


    打工的时候在出租屋煤气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后你猜怎么着?」


    方雪晴摇摇头,毕竟不是本姓亲戚,她只知道死了一对夫妻,其他的就一无


    所知了。


    石小凯却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族里那些不要脸的,把他家的东西全吃干抹


    净,连他家铝合金窗户都拆跑了,留下我那个族弟没人管。听说叫什么吃绝户来


    着。」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方雪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年轻人却突然提高声音:「我昨晚一夜没睡,想着怕有人也会来欺负你。刚才


    你家车没了,我想起来昨晚上我走的时候,你们方家那四杆子就来你家东张西望


    的,去他家一看,果然你家三轮车停在他院里呢。就和那狗日的拉扯了几下,把


    车拿回来了。」


    方雪晴却没多想,而是皱眉道:「小凯哥,你也犯不着和他打架……我回头


    告诉我叔去要就行。」


    石小凯却不这么认为,认真解释道:「不是,小雪,这个头要是开了,什么


    牛鬼蛇 神都来你家扒拉点什么走,你叔怕是顾不过来这么多。就算知道,怕是也


    不能和那么 多人为点小东西翻脸。我就不怕。」他突然提高声音,吼道:「还有


    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动这家一草一木试试!」


    不得不说,这种简单粗暴的武力威胁在农村还是最有效的。毕竟是个十八九


    岁的高大壮实的后生,又素来有爱打架不怕事的名声。院门外两个探头探脑的家


    伙马上缩了回去。石小凯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向方雪晴,上下端详了她一眼,便


    心疼得龇牙咧嘴:「吃饭了没有?你昨晚没睡觉吧?要不要再去睡一会?我帮你


    看家……」


    方雪晴愣愣地看着他。这一贯没心没肺的家伙怎么突然细心了起来,能想到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份情意让方雪晴心里温暖了少许,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


    力,于是便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没在学校?」


    要是往常,方雪晴恐怕刚才第一眼看到石小凯的时候就会问了。而石小凯这


    家伙倒是一如既往,涎皮赖脸地嘿嘿讪笑着:「我也请了假。」


    方雪晴便板起脸,口是心非地佯怒起来:「你家又没事,你为什么请假。还


    不快回学校去。」


    她从来没有如此希望石小凯不听自己的话。当然,石小凯也确实不会听的。


    那家伙嘿嘿着,也不分辨,就是站在方雪晴身边,摆出一副哪里也不去的架势。


    于是方雪晴叹了口气:「你总这样,以后怎么办呢?」话音未落,便又扑簌簌地


    落下泪来。


    石小凯手忙脚乱,伸手想为她抹眼泪,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当他第二次


    试图伸手时,院门却再次被推开,伴随着一个中年妇女怒气冲冲的声音:


    「凯子!」


    方雪晴赶紧擦了把眼泪,迎上前去,哽咽着打招呼道:「石伯母。」


    对方却顾不得和方雪晴说话,而是黑着脸对她身后的石小凯道:「凯子,你


    刚才和阳老爹家的老四打架了?」


    石小凯脖子一梗,脸一扬,方雪晴赶紧抢在他前头,强颜笑道:「伯母,小


    凯哥是看到我家三轮车被四叔骑走了,才去要回来的……」


    石伯母直到现在才看了方雪晴一眼。无论怎么掩饰,她的目光中都清晰地流


    露出一些方雪晴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比如埋怨和烦躁,甚至……厌恶。


    这是方雪晴第一次被石小凯的父母……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


    着。她像是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石伯母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转向石小凯,脸色沉得可怕:「凯子,你今


    天还请假。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前两天期中考试,你是越来越差了,这次都倒


    数第十了。我和你老子不指望你北大清华,不指望你985,211,你这样下


    去,连个大专都考不上!你还天天在外面浪!」


    石小凯还想说什么,却被方雪晴用力拉了一把,于是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石伯母脸色逐渐失望,语气中的怒意也渐渐消失,变成了悲伤:「我还没敢


    跟你老子说,怕他又捶你。儿啊,我们一辈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也给我们争


    点气啊。」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是红了。


    就算石小凯再皮,现在也不由得垂下头,一声也不言语。方雪晴赶紧推着他


    走向石伯母,强笑道:「小凯哥,我都说了叫你别管我家的事,好好上学。快回


    去吧,中午吃了饭,下午赶紧回学校去,快回去。不许来了。」


    石小凯只得跟着石伯母走出院门。虽然还是频频回头看着方雪晴,但最终却


    什么也没说。


    方雪晴也什么都没办法说。现在的她哪里有心思去考虑石小凯父母对自己态


    度的变化,更没有精神心力去解释什么。她只是在悲伤外又感到了一份焦躁,坐


    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到了天色擦黑,堂叔终于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只新的骨灰盒。


    方雪晴看着堂叔恭谨地把 妈妈的骨灰盒和爸爸的摆在一起,又一次哭得人事


    不知。等她醒转之后,马上问道:「叔,我 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堂叔只是沉默地递给她几张纸。


    方雪晴强忍着看完每个字都像在她心上割一刀般的文件,嚎啕大哭道:「我


    不信。我不信。我 妈妈没有精神病。也不可能是洗脸的时候摔死的。」


    堂叔仍然沉默着。直到方雪晴有些癫狂地拉着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着要


    去查 妈妈的死因的时候,他才叹着气道:「小雪,你冷静点。这是法医开的死亡


    证明,有法律效力的。再说……人也已经火化了,还怎么查啊。」


    「我不信!我不信!」方雪晴已经濒临崩溃。堂叔无可奈何,只能用一些残


    酷的话让她冷静下来:「小雪!就算我们明知道你 妈妈死得不明不白,也没办法


    再查的。你以为我们几 十年干饭都是白吃的,连你个黄毛小 丫头都不信,我们能


    信?可是不信又怎么办呢?」


    方雪晴糊了一脸的眼泪,呆呆地看着他。堂叔眉头紧锁,目光除了愤怒和无


    奈,隐约还有一抹恐惧:「这两年新闻也经常看到,各地什么躲猫猫死的,洗澡


    死的,喝开水死的,俯卧撑死的……上新闻的就这么多,没爆出来的还不知道还


    有多少。什么千奇百怪的死法他们都敢编,谁信呢?可是不信又能怎么办?」


    难道这些事情现在发生在自己家了吗?沉默片刻之后,方雪晴深深埋下头,


    捂着脸只是哭,但好歹没有再大喊大叫了。这时堂婶也走了过来,坐在床边抚着


    她的肩背,温言劝说道:「小雪啊,其实你叔刚刚先回去过,和我说了这事……


    和几个老人也都商量过……现在是真的没办法,他们有法医开的证明……谁敢质


    疑这个啊,那是对抗法律机关啊……你叔这几天还会去跑,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唉,只是我们也都是没钱没权的,也没什么关系……真的难。小雪啊,你可


    千万别乱想,绝对不能做傻事……现在你再有什么好歹,小旭怎么办呢?」


    说到弟弟,方雪晴总算冷静了下来。自己姐弟两已经突然间失去了父母,而


    弟弟又本就是个与众 不同的孩子,如果再没有了自己这个姐姐,不用细想,就足


    以让方雪晴不寒而栗。


    堂叔和堂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稍微松了口气。堂婶继续道:「……你现在


    好好保重自己,比什么都强。啊?你叔有十来天的假,他会尽力去查。他要是查


    不到什么,你自己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


    堂叔则低着头,放低了声音:「我一是没什么本事,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你妹妹还吃奶呢,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只顾着查你爸妈的事情。我觉着吧,他


    们敢这么说,肯定是做好了准备,都安排好了……我一个小老百姓,就算再查,


    恐怕也没什么大指望。」说到这里,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方雪晴,表情难过而目


    光歉疚:「说到底,只能指望你姐弟两个以后有出息,再回头来追查这事,恐怕


    才能找到一点眉目。」


    方雪晴看着堂叔,一时间觉得无比的陌生。但片刻之后,她明白了这才是公


    平合理的,毕竟他只是父亲的堂弟而已。


    就在她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姑娘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眼泪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止住了,虽然声音沙哑哽咽,但已经有了些清晰的力度:「谢谢叔,我


    知道了。不管怎么样,这些天还是麻烦你继续尽心……」


    堂叔点头,打断了她的话:「这个不用你说,我有一百分的力就出一百分


    ……现在先告诉你,也是怕你失望。」


    方雪晴反而笑了起来,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嗯。叔,你


    快回去歇着吧?你之前一连半个月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十二点吧,昨天又赶远路回


    来,然后又为了我家的事跑动跑西的,一口气都没歇着……快回去吧。」


    堂叔两口子似乎有些惊讶于方雪晴突然间的变化,端详了她片刻之后,堂叔


    才略带狐疑地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小雪,你可千万别乱来啊?」说完又


    转向堂婶:「这些天你还是住这边。」


    方雪晴却笑道:「那怎么行。你好不 容易那么远回来,要和婶子团聚才好。


    我不用陪的。婶子,你回去好好陪陪叔呗。」


    叔婶对视了一眼,一齐道:「不用。」


    于是方雪晴也不勉强。毕竟他们担心自己,这份心意还是不应该太过拂逆。


    几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堂婶便去做了些晚饭,方雪晴勉强吃了几口,就在堂婶


    的陪伴下躺下了。


    但方雪晴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之后,堂叔的假期也要结束了,却仍然没有打


    听到什么。时间已经是到了五月中旬,连檐下的乳燕都展翅欲飞。方雪晴只能暂


    时接受现实,把 妈妈的事先搁置起来,留待将来再去深究。


    于是在这天午饭后,一大群人又挤满了方雪晴家的堂屋。前来的大多都是方


    家本族人,但也有几个石小凯这样关心她家情况的。虽然人多,但方雪晴父母的


    灵位就在堂屋正中,便没人敢高声喧哗,气氛显得庄严肃穆。


    待几位族中长者落座之后,方雪晴的堂叔站起身来,提高声音道:「各位叔


    伯兄弟,这几天我跑断了腿,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再查下去也难,我续了三


    天假,也再续不了了,明天晚上说什么也得走。所以这次就想请各位来商量一下


    我哥嫂的后事,还有我这侄儿侄女的事。」


    堂屋里一声咳嗽也听不见,人们都在看着形销骨立,面无血色的方雪晴,但


    比起上一次,这些目光中又各自多了些纷繁复杂的意味。


    方雪晴垂着头,神情木然。她已经知道堂叔做到了他该做的本分,不能要求


    他更多。而自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 妈妈的死因虽然有很多疑点,但现在她和弟弟的安排也一样重要,甚


    至更重要。


    堂叔等待片刻,再次开口道:「我这侄女儿还没成年,侄儿就不用说了,大


    伙都知道。现在我哥嫂两个撒手去了,他们两个以后怎么办?得要人养大才行。


    按照法律来说,也要找个监护人。所以请各位来商量一下。」


    一位老人终于接口道:「是这个话。我们方家从万历年来这村里到现在,几


    百年里没了爹娘的娃娃也不知道多少了,可从来没听说过没人养的。就是当年日


    本人打来了,也没让哪个孤儿孤女饿死过。现在大伙看看,这两个娃娃该怎么安


    排?有没有那家想接过去的?」


    但在场的男男女女并没有人马上应声,而是各自盘算着什么。还有几个交头


    接耳,低声商量着。良久之后,一位脾气稍微暴躁些的老者喊了起来:「怎么没


    人出声?都是不是姓方的了?」


    一样暴躁的,还有死活都要来,甚至不惜和他老子吵了一架的石小凯。这家


    伙牵肠挂肚好几天,现在等得心焦,便在门口喊叫了起来:「小雪!你别求着别


    人给你饭吃!到我家来!」


    方雪晴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家伙也未免太不懂事。果然,石小凯话音未落,


    一位本家大伯就略带凶狠地转向他吼道:「我们方家的事,哪里有你这姓石的娃


    娃插嘴的份?」


    石小凯脖子一梗,便想反驳,但另一个方雪晴本家大婶笑道:「你娃娃那么


    心急干什么。我们方家这 丫头不是还没过你石家的门嘛。哈哈哈。你这不是想趁


    火打劫,把人捞过去再说吧?那也得你爹娘来提亲才行。」


    在场的长辈们哄笑起来。石小凯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下子臊了个大红脸。再


    加上这话虽然是玩笑,却也绵里藏针,不是这没心没肺的夯货能招架的。


    最后还是一位颇有威信的老者沉声道:「等我们方家的人死绝了,自然会求


    各位给这两个娃娃一口饭吃。好了,到底哪家人有心思的,只管说出来就是,都


    是自家人,再说这是好事,是善事,藏着掖着干什么?」


    这老者说完之后,终于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本家长辈起身:「大伙都不出声,


    是想着他家那小子脑子的事吧?要是这样,不如我来养这两个娃娃。我也快六十


    了,也没个后,死了都没个人给我烧纸。管他怎么样,我把他小子养大,只要我


    死了有人给我戴个孝,我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


    方雪晴偷偷看了这位长辈一眼,心里有些嘀咕。自己对这位远房伯伯完全不


    熟悉,只知道是一位孤老,一辈子没有成家,好像经济条件也不怎么样,并没有


    自己的屋子,靠着做短工过活。当然,他说的话还算是诚恳,能不嫌弃弟弟,其


    实是很难得的。


    但他话音未落,另一位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长辈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


    笑容,喊道:「别人都行,就是老五你不行。」


    方雪晴惊讶地看着这位长辈,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就是前面那位伯


    伯不行?


    先前那位自然是立即涨红了脸,盯着后说话的怒道:「三娃子,你这话是什


    么意思?我怎么你了?」


    后来者脸色愈发鄙夷而语气充满不屑:「你自己心里有数。怎么,当年狗儿


    爹娘的事,你还忘了不成?」


    狗儿是自己爸爸在村中的小名。方雪晴思索着。狗儿爹娘,也就是自己的爷


    爷奶奶。而他们早就在自己爸爸不到十岁时就去世了。这让她愈发惊讶不已,难


    道当年还有什么隐情?


    看来确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先前那位长辈闻言,额头上顿时迸出汗珠


    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辩驳。而后来者继续道:「过去的事,大家都不提,两个娃


    娃怕是不知道,就连狗儿估计都不清楚。各位叔伯,你们有知道的可以作证,今


    天我就把当年的事抖一抖,要是有假话诬赖人的,只管来打我的嘴。」


    方雪晴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而刚才那位说要收养她姐弟的长辈则脸色


    灰白,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起来像是心虚。但后来者却不给他机会,高声道:


    「……各位不知道的也可以听听。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大家不都穷吗,


    狗儿爹有祖传的石匠手艺,就刻了些石头玩意偷偷去卖,结果被区里抓住,打成


    走资派,开大会批斗。当时是和一大群走资派一起在区里批斗的,我们村里大伙


    没去,就老五去了,还积极表现,第一个上台撕了狗儿娘的衣服,打断了狗儿爹


    的腿,百般折辱。狗儿爹娘就是那天回来以后跳江的。」


    包括方雪晴在内,在场的人倒有一大半惊呼起来。


    方雪晴的堂叔第一个盯着先前那长辈,黑着脸直问到他鼻子上:「五叔,当


    年是这么回事?我竟然也不知道。」


    那家伙连连后退,口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什么。方雪晴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


    己那从未谋面的祖父母的死因,更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位揭穿此事的长辈


    则叹着气,继续道:「狗儿那时候也不到十岁呢,怕是只知道爹娘是被批斗了,


    受不得,跳水自杀的,这些事情都不知道。但是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


    己莫为。偏生那天我学校组织在那边义务劳动呢,我偷懒去看了一眼,正好看着


    你揪着狗儿娘的头发,让她坐喷气式。当年你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后生,不知事。


    再说时代就是那样,多少人手上都不干净,我爹就不让我说,我也看着你一直没


    搞什么事,就没说出来。现在几 十年过去了,我也打算带着这个事情进黄土了。


    只是既然你现在要打他们孙子孙女的主意,那我也不能再瞒着。」


    伴随着他的话,人群逐渐喧哗起来,等他说完时已经是哄然一片。倒是方雪


    晴仍然呆若木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片刻之后,一位看起来也知道这件事的老


    者才咳嗽几声,示意安静。然后叹息道:「算了,过去几 十年的陈年旧事,再提


    也没必要。当时的社会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老五,你确实不适合再


    掺和他家这两个娃娃的事了。」


    「正是呢。」人群中马上有人起哄:「我先前还不知道有这事,不过也寻思


    着,你说养这两个娃娃,怕是一句空话吧?你自己没屋子,现在要了两个娃娃,


    能富这屋子就到手了,怕不是动的这个心思?」


    「还有狗儿的补偿款呢,几十万呢,还没要回来。」


    「你自己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养他们?怕不是指望着他家 丫头过两年养你的


    老吧?」


    「怕不止指望养他哟。小雪这 丫头也大了,出落得这么标致,这老光棍怕是


    有别的心也说不定?嘿嘿嘿。」


    「咦,你还别说,他既然当年能弄死别人老两口,现在能做出这种事也不稀


    奇……」


    所谓唇枪舌剑,随着众人越说越离谱,到了方雪晴都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老


    家伙终于抱着头,落荒而逃,留下身后一片哄笑。


    大伙笑罢之后,一位老者才继续道:「老五自讨没趣,不用理他。我们继续


    来说娃娃们的事。现在谁家要养这两个娃娃的?」


    另一位老者皱着眉头,叹气道:「我怕这样难。能富这事有些麻烦,主要是


    他家小子,这个可能就是一辈子的负担,真心想养的,怕是也免不了心里嘀咕。


    另外呢,就是能富留下的房子和几十万的补偿款。按理说,能养他家小子的,拿


    上这些也合情合理。但问题就是,大伙都盯着这些,就算本心不是谋财图利,那


    么多眼睛看着,怕是也免不了被人挑针眼,说闲话。」


    方雪晴这才明白大家沉默与盘算的原因,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目光那么复杂。


    而这些情况显然是大人们都清楚的。前一位老者点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转向


    方雪晴堂叔道:「是这么个理。能有,按理说,你直接养了你能富哥两个娃娃才


    是常情,本用不着现在这样。你也是怕人说闲话吧?」


    后一位老者也点头:「虽说我们这里都是本家兄弟,但是和能富没出三服的


    也就是你了。你把两个娃娃接过去天经地义,当然,你要是觉得负担重,那我也


    不说什么了。」


    另一位一直没出声的老者笑道:「就是,我一直想着,能有这孩子不是这样


    的人,怎么这会子来这么一出,想来就是这么回事了。能有,你倒是说开了,是


    不是怕这个?」


    堂叔这才站起来,笑道:「各位叔伯说的没差。养我哥两个孩子其实是我分


    内事,就是怕人说我是为了我哥的房子和钱。除了这个,还有个原因。」


    自己还是太单纯了。方雪晴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因为堂叔说要开会给她和弟


    弟找一家监护人的时候,她心里是很难过,也多少有些怨恨他的。但社会就是这


    么复杂,好心行善却没有好报的人,自古至今不知凡几。堂叔怕被人眼红,确实


    是合理的担忧。


    长辈们自然更理解这些。几位老者一齐道:「只管说吧。」


    堂叔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方雪晴,又看了一眼众人,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慢


    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家里的情况,现在就是我 一个人打工。我爹弄点豆麦烟草,


    我娘打点零工,挣不了几个钱,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去医院。这年纪也越来越


    大了,怕是以后一天重一天。我老婆现在奶孩子,等我女儿大点,能上幼儿园了,


    法律规定我们农村户口的头胎女儿,到了四岁可以生二胎嘛,那时候我们也该要


    个儿子了。等再把儿子养到上幼儿园,这么一算,她怕是还要七八上 十年才能再


    出去赚钱。」


    堂叔家的情况,方雪晴也很清楚,她只是不明白堂叔现在这么仔细地解释起


    来是为什么,一时又悬起了心。众人窃窃私语,几位长者却道:「是这么回事,


    你家也不宽裕。」


    堂叔却摇头笑道:「宽裕倒也宽裕,我手艺还行,现在打工挣的钱还可以,


    厂里也离不开我,以后也不担心没饭吃。这两个娃娃我也不能让他们受委屈,我


    自己儿女吃什么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穿什么,要是我偏心了,今日各位叔伯


    兄弟都在,都听见 我的话了,只管来扇我的嘴巴。」


    无论如何,堂叔这番话一说,方雪晴的眼眶又湿了。虽然飞来横祸自己突然


    失去了父母,但终究还有亲人可以依靠。


    而且堂叔在村里口碑不错,马上有人笑道:「能有,我们信你。」「能有是


    个实在人,既然这么说了,肯定差不了。」几位长者也笑道:「能有,说不到这


    上面去。你娃娃从小我们也看着的,不是那样人。」


    堂叔的表情却轻松不起来,重重地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应该的,我也没


    话说。就是有一点,现在这两个娃娃,小雪马上要上大学。这个不用说,我已经


    盘算好了,家里积蓄虽然前几年盖了房子不多了,要供出她来也还勉强够。最多


    一家人牙缝里省省也不差什么。只是小旭的病,要治好怕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


    三五八万能解决得了的。我哥那补偿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手,我嫂子为了这


    笔钱……唉!不说了,我们不能,也不敢逼着要了。那笔钱到手还好,没到手的


    时候,我怕是没能力,像我哥那样给小旭那么好的条件治病。所以这一点先说清


    楚,不至于以后被各位误会。」


    原来是这个原因。这可怎么办呢?方雪晴紧张起来,手指僵硬地拉扯着自己


    的衣服。弟弟的情况已经有了起色了,前些天还会哭了,现在要是断了治疗,怕


    是前功尽弃,随着他年龄长大,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康复的希望。


    但堂叔确实并不是不尽心尽力,真的不能要求他更多了。总不能指望他不管


    堂爷爷老两口和堂婶堂妹,只管自己姐弟两。而在场的大人们当然更理解:「能


    有,你也不用想这么多,只要尽心,大伙都看得到的。」「除非有沈万三的财,


    不然谁一下子多养这么两个娃娃都要吃紧,这有什么。」「能有,我信你!你只


    要凭良 心做人,谁要是在背后嚼蛆的,我撕他的嘴!」而族中老者们也笑道:


    「能有,既然你是担心别人说闲话,现在说开了就没事了。你只管把你哥这两个


    娃娃接过去,我不许谁背地里说些不三不四的。」


    眼见众人都表示理解与支持,堂叔就向着众人一欠身,朗声道:「那就请各


    位叔伯兄弟做个见证。我现在要操办我哥的后事也吃紧,我是这么打算的:我们


    村里就要拆迁了,等我拿到我哥这屋子的补偿款,就拿来给我哥两口子办后事。


    我自己不拿一分。我哥事故的那笔补偿款,以后拿到了,也是两个娃娃的。或者


    给小旭治病,或者给小雪当嫁妆,给小旭娶媳妇……反正我也是一分都不落。」


    大人们考虑的真的很周到。方雪晴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然而众人还没有答


    话,突然两三个本家婶子大嫂冲开院门跑了进来,还没进堂屋就喊叫起来:「怎


    么还没商量完?四川发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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