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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 四
巨大的雨声似乎能洗刷一切。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
西殿内,青绿色水莲开的荼蘼,隐隐一线带着湿润的青色香气。
沉络一身玄色长袍,细纱织就的暗纹花枝锦缎铺开,倚在清凉的,泛着湿润气息的沉香红檀木窗前。
雨下得很大,白箭般厉刷刷冲射而下,偏斜的将琉璃瓦檐的沉重铜凤鸟铜铃吹得瓮响。
雨声极密,打在树叶上,打在石地上,打在院子里羽林卫的黑沉铁甲和刀戟上,发出带着铁锈味的特殊声响。
闪电灵蛇一般劈开黑压的仿佛滚落到头的黑云,漫天一川烟雨中骤然煞白一片,沉络眼前的雨帘被闪电照的发白,小灯笼一样的玉兰花在枝头颤了颤,然後纷纷啪嗒、啪嗒掉落地面。
年轻的天子微微皱了皱眉,於湿润的窗前轻轻回身,他背後是一片在雨雾里里摆荡流淌的梨花,压成一片在大雨中挣扎的香雪。
大殿里很安静,皇帝议事的地方并没有太过奢华富丽的摆设,黑色木漆桌案仿佛夜色一般深沉,其上摊开了几方御用洒金丝帛,轻巧压着清矍流畅的紫金朱雀。
“皇上……”羽林将军雷宇晨从地图中抬头,正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就突然就看到沉络抱着双臂,侧过头去看向窗外那一片阻挡了所有视线的白色雨雾。
雨湿琅玕影,听声儿似有牙板数敲珠串串,紫晶暗落琉璃盏。
沉络颊侧的发梢软软的落了几缕在肩头,墨色展开的袖口映着微微透出,玉石一般洁白的手腕,轻轻搭在华美的丝绸上。
皇上在出神。
雷宇晨咂舌,和副将隐隐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出神过,尤其是在讨论正事的时候。可是这会儿,雷宇晨明显感觉到帝王……心不在焉。
皇上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在看地图,他只是半合着眼睛,长长的漆黑睫毛里有流光漫漫。
他立足的背後,窗外的雨雾中盛开了一簇白色火焰般的梨花,仿佛连天也要吞噬殆尽,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於是雷宇晨也失神了一下下,然後就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被幽禁在萧华宫将近十载的帝王时候的情景。
******
那个时候,宫里的梨花开的和今日一样繁华。
他还是个刚刚提拔上来的小兵,头一次入得宫来,个子长的还没有现在三分之二高,傻乎乎的跟着玄甲卫穿梭在香花绿径中。
他虽是从山野间入宫,此刻,却觉得宫里的天地比外头的山水更广阔,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当兵,是因为不想饿肚子,而混入宫,则是为了更高的薪饷。
可是直到升入羽林军的那一天,身侧都是挺拔森立的军甲和兵士们,站在这些人中间,看着远处的帅旗在风中飘荡,雷宇晨体内就突然爆发出了热血少年所固有的,闯荡天地的豪气。
於是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几乎是遥不可及的目标────要做人上之人!
在羽林军中也罢,在小分队中也罢,总之,人上之人就好。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刻苦,比任何人都努力,冬练三伏,夏练三九。当别的兵蛋子还在被窝里打鼾的时候,他就已经着黑夜里一颗一颗闪耀的星光,在校场里面扎扎实实一拳一脚的练习基本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当雷宇晨和同僚比武,而总是能轻轻松松撂倒别人的时候,他心里慢慢就有了一丝隐约的满足的骄傲────自古英雄出少年。
终有一日,他将取代朝堂上那些站都站不稳的白发将军们,取代京城中那些只会斗**走狗的世族子弟,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总之,前途越想越光明,越想越灿烂。雷宇晨常常在打拳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抬头去仰望浩瀚烟淼的星空。
那一条星光璀璨,白练倒挂般的银河,似乎在替他照亮一个崭新无比的人生。
他渴望,渴望战场的黄沙和鲜血,渴望横刀立马草长莺飞,渴望胡天八月的飞雪,渴望一人当先,於百万大军前单人单骑,劈裂冲杀的壮烈!
那才是男人该有的夺目璀璨的一生!
他几乎能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发烫沸腾,似乎要奔涌出血管,咆哮翻腾。
可是现实比他想像的更加冰冷残酷。
在一次校场的比试中,他明明打倒了对手,却因为对方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弟,他就被队正判了犯规,眼睁睁看着那个被他鼻青脸肿的小子得意洋洋的站在校场中央接受“第一勇士”的赞誉,而他自己则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场外,恼恨的几乎咬断了牙齿。
气愤难抑之下,他怒冲冲的转身而去,寻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发泄情绪。
那一天,梨花开的好盛烈,白的近乎於狰狞,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唉,气什麽呢?”在他不爽的踢打一棵无辜的粗壮梨树时,树上终於传来了不耐烦的责问声。
那个声音比风吹琳琅还好听,有种琉璃湖水的清澈气息,他听了心口一震,缓缓抬头看向树上。
压压花枝间,拂花叶凄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梨花像雪雪,森森盛开如一线刀锋,劈开他的视线。
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斜靠在树枝上,仿佛被极纤细的树枝托着的一只轻盈的鸟。
他的发是披散的,很长很黑很柔软,漆黑的末梢垂在雨雾般菲薄艳丽的绯色衣袍上。
从雷宇晨仰视的角度看去,少年压低松落的襟口里,一线白玉锁骨隐隐凸起,妃色衣袖在枝头簇雪般的梨花堆里慢慢铺开,宛如徐徐绽放的火焰,美得霸道,艳压那一天一地凄艳盛烈的白。
少年看到他呆滞的模样,微微挑了挑嘴角,然後折腰一纵,跃下地来。
身後远处宫灯嫋嫋,少年一头未束的柔软发丝在空中散开几缕,丝线般妖娆的缠绕在眼角眉梢。
雷宇晨被这样的美貌震慑到无言以对,目光在少年的颈子间扫了又扫,犹豫再三,才从那优美的喉结曲线上确定出来了他的性别。
然而,雷宇晨的目光在触及到少年手腕间华丽精致的黄金细链装饰时,立即掺杂了一丝厌恶。
────又是一个吃饱了没事做的贵族子弟!
仗着高贵的出身,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每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就能随意践踏别人的努力和尊严的家夥!
“喂,”少年在看到他皱眉扭头的动作的时候不禁微微浮起一笑,语调轻佻,“大个子,你气什麽呢?脸色都憋青了。”
雷宇晨没好气的从鼻子冷哼一句,“比武了!”
少年扬了扬眉头,“输了?”
雷宇晨“哈”的冷笑一声,“怎麽可能?”
少年眼角眉梢微微染上笑意,手指头接了一片打旋儿飘散的梨花,再轻轻吹走,“哟,那麽就是赢了?赢了还生什麽气?”
雷宇晨怒目而视,可算是找到了宣泄情绪的出口,骤然大踏几步走到少年面前,滔滔不绝的将自己校场受到的打压和委屈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赢了?赢了怎麽样?又有谁知道!还不是被人判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贵族少爷,正事不干天天偷奸耍滑,练功的时候不见人影,上场的时候就拿权势压人!明明技不如人还厚着脸皮抢别人功劳────”
说到激动处,雷宇晨眼前一花,这美貌的少年似乎就变成了那位仗势欺人的世族子弟,他拳头痒痒的,提起气就想轮上迁怒的一拳!
可还没等他动手,就看到少年仰头大笑起来。
“喂!你……”雷宇晨怒目而视。
他被队正冤枉,明明是第一的嘉奖却变成了犯规的处罚,这等天大的委屈在这个少年这儿居然得不到半同情,反倒被嘲笑的像是碰见了白痴。
“你呀,你呀。”少年笑弯了漆黑的凤眸,细长的指头压按着鲜艳的嘴,然後长长的睫毛在他难以呼吸的惊艳注目中一一抬起,慵懒的扯起唇角浅浅的笑,“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习武练功,长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难不成一场比试,被别人判了输,你的武艺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啧啧,这小事如果都想不通,就趁早不要呆在宫里,收拾收拾东西滚回家去罢。”
说完,少年轻蔑的浅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天边有烟一样菲薄的云,太阳金灿灿的洒落下来,地上是皑皑的梨花瓣,他妃红色衣衫柔软的划过一地纯白。
雷宇晨闻言大怒,在少年背对自己的瞬间拔刀相向, 足下狠狠蹬向身侧的树干,在半空中一个迅猛的旋身淩空扑落,锋锐刀锋撕开薄薄空气,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势若流星,直冲少年後脑而去!
眼看剑尖就要触及到他後脑的青丝时,雷宇晨手腕偏了偏。
他胸中气血难平,却只是想吓吓这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狂傲小子,没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於是剑气带着淩厉避开了少年的致命处,偏斜擦向他的侧耳。
然後,他在寂静的梨花树下听到了一声浅浅的笑意。
那笑声极浅,极好听。
风吹过衣袂,那笑声柔和的仿佛丝绸滑过耳畔的呢喃一样,随风微微触及到了耳朵的鼓膜。
背对着他的少年,在笑音还未落下的瞬间,骤然回身。他背後披散的青丝在空中滑开一个柔软妖艳的弧线,似在水中浮荡的海草。
少年以他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顺着刺来的剑势反扑回来,柔软衣袖拂上淩厉的剑端,仿佛在刀锋上潋灩波荡的涟漪。
看上去那麽柔软明艳的丝绸,却带着淩厉异常的压抑和杀气,扑过来的瞬间,雷宇晨眼前被震得发黑发青!
他只觉得自己推出去的剑气似乎被什麽巨大的力量骤然逼退,带着数百倍於之前的气势,如同锐利的铁针暴雨一样,顺着他手中的剑回扑入他的气脉!
雷宇晨喉头顿时扑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剑,像是击打在一记厚重的青铜石板上,狠狠反弹回来,震得手腕酸麻异常,几乎脱手!
少年微微含笑的唇瓣在他的视线中放大,素色的衣,比梨花还要皎洁三分,漆黑细腻的长发,长睫如鸩最毒的羽翼,有种逼人窒息的华贵艳丽。
细长冰凉的指头扣上了他的颈子,手势轻柔如穿花,却隐然能听到细微然而惊心的骨骼碎裂声。
雷宇晨只觉得刹那有天地倒转,他仿佛是一只被少年拎在手中的猎物,骨头被敲入密密的钢钉,疼的已经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他怔怔愣着,看那少年扬起高傲的眉角,反手一抛,在空中滑过一个流畅的弧线後,将他摔到了地上。
……雷宇晨仰躺在地上,唇瓣吐出了细细的血沫,脑中嗡嗡的噪音褪去,他好久才勉强能动一动手指。
而他第一个恢复的知觉,竟然是嗅觉。
空气中扑着的梨花的味道,满满的。
然而他硬是在这一片香海中闻到了那麽一丝鲜艳的,撩人的海棠香,带着浅淡魅惑,由鼻尖钻入了他的肺腔,染尽春色风华。
酸痛的手腕弓弦犹在微微震动,雷宇晨看着少年,他的剑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到了少年手上,轻轻抵在他的胸口,随着呼吸的动作来回逼近。
粼粼冰水一般的长剑凝在胸前,让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利刃刺入血肉的疼痛。
“服了麽?”少年扬起傲慢的黑色眉角,唇畔的笑容却很清澈。
“……名字。”雷宇晨强撑着仰起头,看向拥有绝世美貌的少年,沙哑开口,“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密密睫毛搭下来有趣的看着他,背後,是一片被夕阳染成朦胧淡红的雾,“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再说。”
“那时,你就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未必。”少年弯起了漆黑的美目,长长的青丝落搭下来,蔓延在白皙的手腕上,袖上朱砂色的牡丹摇曳燃烧,“但连三招都过不去的话,你连我的面都不会再见到。”
雷宇晨着急起来,一口呸的吐掉嘴里的血腥,“可见不到你,我怎麽知道自己什麽时候能在你手下过得了三招?”
“等你做到羽林将军,约莫就可以。”
“那……那个时候,你就会来和我见面麽?”
“也未必。”少年浅笑清扬,静谧的声线春水流转,淡而撩人,“这个问题,等你真的拿到了羽林将军之後再问吧。”
“等等!”雷宇晨从地上爬起来,不顾疼痛对转身而去的少年背影喊话,“这位……兄弟,我看你衣饰华贵,是不是哪家的世子或者小王爷?”
“啊,”少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或许吧。”
雷宇晨抹抹嘴巴边的血,暗恨着小口喘了声气────这小子下手真是狠绝,半个肺都怕是被他打穿了! 他踉踉跄跄的追着少年的步伐,涨红了脸,然後问了一个他十分好奇的问题,“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业吗?”
少年足下一顿,偏过头,长睫下流光漫漫,漆黑发丝的缝隙中透出雪一般的肌肤。
许久没有回音。
许久,雷宇晨才惊觉,这个美貌的贵族少年在出神。
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
是花瓣折落,被衣袂掠过的声息。
雷宇晨还未来得及扭头,身侧就缓缓越过另一个人的身影,身姿优雅,如履浮云渡水穿花,将白净的梨花世界染出山明水净的翠色。
然後一个好听的,柔美至极的嗓音缓缓轻扬,“络儿。”
一个有着沉静的漆黑长发,雪肤花貌的绿衣青年走去少年身边,右手手指轻轻放在少年的肩上。
白皙秀丽的指头在初绽的细碎光线里带着奇妙的玉石色泽,青年眉间朱砂一,绝世美貌,回眸间绿水波初起,将春色都映的衰迟。刹那间,雷宇晨仿佛觉得少年方才那明澈的气息猛然无影无踪,剩下的,是一种柔和到了极,却压抑的幽然。
“……啊,被你找到了,师尊。”少年转头,对青年笑了笑。
那是很温和明艳的笑,不知怎的,雷宇晨却莫名的凄凉,少年眼睛笑弯着,美艳凤目中的眼神却似乎在一崩溃。
“络儿,昨日教你的武功,都学会了麽?”
“……没有。”少年似乎有一任性,反手抓住了青年水色的衣袖,鲜艳的唇角微微翘起,道不尽的风情妩媚,“一都不会。”
“那麽,就再教一遍罢。”眉间一朱砂的青年不以为意,对着雷宇晨淡淡一个头,挽起少年的手就走。
阳光从那层染的青黄梨树之间铺展而开,雷宇晨站着,看到少年低低垂着的长睫从阳光下一渗出眸底冰凉却妖艳的目光。
“苏倾容。”
雷宇晨听到少年的声音。
他们的足底踏在柔软的梨花花瓣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响。
“我在喊你呢,苏倾容。”
“苏倾容,你走的慢一……好不好?”
似有柔风桡入翠微,寒溪花气袭人衣。
那低沉的呼唤声似乎融化在了静谧的,带着香气的空气中,一声声都仿佛刮着人心擦过。
“……苏倾容,你太快了。”
“我就要追不上你……再也,追不上你了。”
有宫灯渐次燃,在远处一盏一盏亮起来。
始终被牢牢挽着手的少年,虽然轻松的跟在绿衣青年身後,却浅声叫唤着,琉璃色的目光仿佛初春的碎冰,只消用手指尖小小碰触,就碎裂成雪。
那样轻轻的呼唤,让人连心都苦涩窒闷起来,似乎有什麽东西被封死在春风梨花深处,和雪白的梨花一起埋葬了。
风吹柳飘,千丝万缕。
那座梨花满地的空间,是谁的牢,封住了谁的心绪。
闷的让雷宇晨觉得,难以呼吸。
******
雷宇晨再次见到少年的时候,才知道他就是沉络。
而那个绿衣倾国的美貌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相。
只是,一切都再也不同。
年轻的天子端坐御座端。而白玉台阶下,跪着在边疆拼杀数年,被胡天八月的飞雪擦的粗粝的他。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他已经是羽林将军,意气风发,前程似锦,於君王足下大着胆子抬起眼睛一窥天颜。
“吾皇万岁……”雷宇晨出口的话,在看清天子的容貌的瞬间自动消音,他讶然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合上。
入目是一片华丽夺目的紫和红的衣袍,花瓣一般绽开琉璃砖上,万般金丝绣龙腾,他的目光似乎都要被那一片重重叠叠的衣摆铺满和灼伤。
美貌的天子慵懒斜靠在黄金龙头扶手上,艳红的嘴角凝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意。
帝王背後是一季开成漫天绝色的石榴花,火云烧灼着华丽宫阙金色和红色交织的色彩,一层淡淡朦胧的烟雨红。
雷宇晨咬着嘴,在帝王脚底伏低下头去,感到鼻尖碰到那带着细微幽凉意味的龙袍下摆衣角,闻到了久违的淡淡海棠香。
原来,是他啊。
鼻尖肌肤碰触到的衣料上暗金色银线交织的龙纹如同蜿蜒藤蔓,转折成花朵一般的形状,生生妖艳,如同盛放的美貌君王。
这个人,再也不是曾经梨花丛中一笑相逢过的那个,高傲却清澈的少年。
当初春相逢,他少年意气拔刀相向,这个人曾反身回扑过来将他打趴,扬声大笑将他刺激清醒────“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习武练功,长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难不成一场比试,被判了输,你的武艺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
再也不会了。
这个人或许,连他是谁都已经不记得了。
梨花开放,春来春往,物是人非。
初见,惊艳。
蓦然回首,曾经沧海,早已是,换了人间。
******
头的阳光被缓缓遮挡,雷宇晨感到头上端坐的帝王站起了身,动听的声线在石榴艳光中十分生疏冷淡,“雷卿平身。”
失望。
理所当然的失望。
雷宇晨想,嘲讽的扯了扯嘴。
他自然不记得自己,他是万人之上的至尊,怎麽能记得多年之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兵?
嘴巴还没撇完,那花影重重的华丽龙袍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雷宇晨咽咽喉咙,只觉得一阵灼烧的干哑滞涩堵在喉咙口。
沉络的目光从雷宇晨头落下来,仿佛在他背上落了热热的火,雷宇晨垂首看着地面,动都不敢动弹一下。仿佛过了一辈子那麽长久的时间,“雷卿在平澜城大败瓦剌铁勒部,居功至伟,起来说话。”
“雷参将,皇上让你起身哪。”周福全催着,小声提醒。
雷宇晨如大梦初醒,抬头,看向面前艳绝天光的君王,似乎感到皇帝几不可察的了头,带了一微妙的笑意。然後他的手就被拉起来,掌心里放入了一方冰凉沉重的玉。
“这────”他大惊失色,看着掌心中的玉。方玉龙转虎啸,四角都被磨出了晶莹的包浆,装饰着精致的金角。
周福全笑的见牙不见眼,机灵的带头折腰参拜────“恭喜雷将军!您被陛下加封为平西节度使!”
平西节度使!雷宇晨愕然,这位置,比十个将军都管用!
自古不打无粮之战,他在平澜城的那一战艰苦至极,就是因为没有节度使的官位。
因为没有官位,所以他无权就地征粮,缺粮也只能硬生生撑着,眼巴巴的等待朝廷调拨钱粮。这一战,他用尽了所有的谋策和勇力,几乎是用赌博的方式才得来胜利!他牺牲了将近半数的弟兄,才守住了通往旭阳关的帝国北门。
而今,有了节度使这个官位,他就可以自行征粮,避开世家们把持的粮库,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官僚的刁难和盘剥……
沉络鲜红的唇角微微挑起,远处杏花天雨,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楼阙耸立。
美貌天子手掌压在雷宇晨肩上,低低凑过红唇,“朕的名字,羽林将军可还想问麽?”
“啊?”大个子呆愣的眨了眨眼睛。
“朕的名字。”上挑的美丽凤眸中笑若春风,长袖轻扬,轻素剪云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皇上……”他居然记得!雷宇晨张了张嘴,反倒不知道说什麽是好,蠕喏了几句,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只是眼眶热辣辣的。
见他呆愣愣的,帝王转身回御座,淡笑不语,只是片片海棠浓香染袖,金樽清冽,一樽还酹。
满宴觥筹交错,人人笑语言言。
唯有他,手心发颤,珍而重之的捧着手中的节度使印信,光滑玉润的玉石透出温润贴着指腹,映着庭外一树开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在眼眸中融化了一片春光。
☆、螢火 五
第二次北征瓦剌,皇帝御驾亲征,羽林将军雷宇晨率军足足追杀出瓦剌大军三百里,一口气将他们零零散散赶出劄玛雪河外。
河面上横七竖八的飘荡着破败的船舷和屍体,大火连天,将河面照的冰血交杂,殷红的血染红了河水,滞涩了大河的流动。远远望去,竟然是一条在冰天雪地中缓缓粘滞流淌的,带着腥味的红色飘带。
来不及过河的瓦剌兵黑压压跪成一片,把额头深深抵在河岸的雪泥里,湿透的破衣滴着泥水瑟瑟发抖。
战果丰硕,形势大好。旭阳关外,已经被尽数扫荡平坦,五十年内,瓦剌不可能再有任何还手之力。
更重要的是,北周的大军形沿着草原布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字阵型,而瓦剌二十八部残兵,就恰恰被包在凹字的中心。
这个时候,只要派个将军越过劄玛河,进入草原深处,抢在瓦剌人溃逃之前堵住凹字端的出口,就可以对瓦剌形成彻底的合围。
合围一旦形成,所有瓦剌军队就会如同包子馅,被绞杀殆尽。
届时,瓦剌部族虽然不能说无一人苟活,但是作为一个民族,在历史上,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草原一望无际,再往深处,是和地平线相交的白色雪线。
细细的雪花盐粒一样,冻结了白色的草原,呼吸都带着刺冷的凉气。
一钩淡月天如水,草原飞雪砌霜。
沉络站在皇账外,看向遥遥无际的远处,指尖接了一颗小小的冰花,在温热的指尖温化了。
将军们兴奋的双眸通红,胯下骏马蠢蠢欲动,以雷宇晨为首,纷纷扑去皇帝帐下,争当先锋,去做合围那最後一道封口的刀:
只需要十万人,十万人就够了。
瓦剌军疲惫不堪,四散溃退,这个时候只需要十万人奔袭,堵住他们的退路,瓦剌就只有灭亡一途!
皇帝只是微微一笑,交叠双臂,摇头,“不许合围,留着他们,朕下一次北伐,还用得着。”
……啊?
所有人都愣了。
留着,留着瓦剌?
这个数度骚扰北周边关、甚至一度威逼皇都的部族;曾经给繁华的北周带来无数的骚扰和羞辱,给边关百姓带来无数沐浴血火的痛楚的部族,如今就像落在口袋外的果实,只需要轻轻一摘,就能落袋为安,从此再无崛起的可能了啊!
……敌人就在河对面,弱的不堪一击啊!
这一次不收拾乾净,还要等下一次?
雷宇晨不解,眼睁睁的看着敌兵逃走,不是他的风格。
於是年轻热血的羽林将军深夜带着自己帐下的军人们,企图趁夜渡过劄玛河,孤军深入草原去完成他梦寐以求的合围。
可还没等他疾驰出营,就被负责军需和粮运的闫子航给挡了下来。
俊朗的军需大人斜里横来一支竹笛,堪堪抵住雷宇晨使尽蛮力的一击,震得袖口的手腕隐隐裂开一丝血线。
“哎呀呀,小雷,我知道你冲动,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陛下说了,不许合围。”闫子航笑吟吟甩了甩酸麻的手腕,青衫玉立挡在他的马前,一分也不移动。
雷宇晨暴怒,“滚开!老子要去!合围就差一,瓦剌二十八部族的贼首还留着将近一半,今儿个若不把他们包圆儿了,老子跟你姓!”
闫子航噗嗤浅笑,摇摇手指,“小雷,我是文官,要拼武功呢……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今晚,皇上特意交代我来挡你,说你头脑一热就定会跑去闯祸,果然……啧啧。你呢,硬是过了我追去合围也可以,不过等你杀爽了,回来等着你的,恐怕是抗旨杀头的下场,若要自找死路,你就去吧!”
“可是……”雷宇晨咬牙切齿的懊恼看着月色下血红的紮马河,“现在不斩草除根,春风吹又生!”
“会斩草除根,”闫子航面色严肃起来,手指压在青衫上,黑眸在月下水晶一样透彻明亮,“下一次北伐,定会斩草除根,并且,只能在下一次。”
几乎是反射性的皱眉,雷宇晨张口就问,为什麽?为什麽必须是下一次才可以?
他转头,看向风雪中的皇账,金耀目,在月色下高高耸立。
闫子航抓着他的马缰,缓缓开口,“小雷,你是武将。你看到的只是战场上拼来的胜利。然而,许多伟大的战争,在刚刚开始的时候,胜负就已经注定了,靠的就是先谋定而後动。
战场上的胜利是武将需要的,却不一定是皇上需要的,皇上他要的,是掌控战争的节奏。
一场战争,该败还是该胜,该胜利到什麽程度,全在陛下一手掌握。这一次留下合围缺口,放瓦剌残部一条活路,就是在为下一次更大的谋略铺路,所以,皇上让你胜利到这个程度为止,你就必须终止。”
闫子航轻轻吁口气,“小雷,皇上让我告诉你,这世上,还有比胜利更重要的事情。”
雷宇晨身躯一震,看向闫子航月光下的面庞,声音紧绷,“什麽事?什麽事情能比胜利还重要?”
闫子航开口,只有四个字,“霸业,天下。”
霸业,天下。
“小雷,你好好想想吧!有的时候,眼睛看到的敌人,或许是朋友。”说完闫子航就放了手。
雷宇晨手背都暴起了青筋,生生逼退自己趁夜奔袭合围的冲动,硬是勒回了几欲冲出的坐骑,一脸郁闷的在军营里策马打圈子。
天落着雪,他呼吸着旭阳寒冷刺骨的空气,就突然想起来那年和沉络初遇,他曾经问过,“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业吗??”
那时皇帝没有回答,而今天,却让闫子航给了他答案。
霸业,天下。
闫子航说,你好好想想吧。
细细思考,这麽多年来,瓦剌和北周边疆摩擦不断,互有挑衅,而皇上从来不曾计较於一座城池或者土地的得失,他,始终在牢牢把控着战争的节奏。
由於边疆不安宁,因此各省各部都不得不将对付瓦剌作为第一要务,源源不断的官军援兵如同流水一般涌入旭阳,在无数不大不小的战役中被消耗殆尽。
!!
两个字在脑海中从无数讯息中跳出来,无比鲜明────消耗!
对了,就是消耗。
世族们除了把控北周财权外,还在不遗余力的花钱出力培养自己的府兵,而皇上在不断抽调戍边援军的过程中,把这些府兵一批又一批的送上战场,将他们被名正言顺、无声无息的消耗掉。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世族能够形成足够和皇帝对抗的军阀势力,包括权倾京都的慕容家。
皇上亲手扶植了一个外敌,这个外敌不太强大,却也不太弱小,足够他随心所欲的掌握胜败。
有了这个外敌,北周许多门阀世族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了过去,瓦剌,是北周公认的头号大敌。
而正是这个头号大敌,转移了所有人的目光。
瓦剌人消耗着世族们的府兵,使得任何世家都没有坐大为军阀的实力,皇帝连削藩的事儿都省了。
如果没有这个外敌,世族和皇权的矛盾和利益冲突只会立刻激化,皇帝就需要以一人之力和这些百年根基的氏族大姓撕扯拉锯,陷入回圈不断的利益争抢中,甚至要防着居住在外省的世族家臣们裂土分疆。
所以,眼睛看到的敌人,或许是朋友。
北周军早就具有将瓦剌一击毙命的实力,皇上却硬是拖着,不断蚕食消耗着世族们囤积的兵粮和金钱。
世族府兵们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可是苏倾容屯在兵部的玄甲军却被保护的好好的,一根毫毛也没掉过,仿佛一柄磨砺好的新剑,无声无息的搁在了世家们的脖子上。
思绪峰回路转,终究又回到了那四个字,霸业,天下。
雷宇晨呼吸着旭阳关外近乎於刺骨的空气,睁大了眼睛。
百万里河山,峰峦叠嶂,都是皇上一个人的霸业,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难道这样还不够麽?
皇上还要想要什麽样的霸业,什麽样的天下?
雷宇晨猜不透这个君王,猜不透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这个传说中被幽闭於萧华宫整整十载,被丞相苏倾容拱立上位,在摄政丞相怀抱中成长起来的少年,仿佛艳丽火红的华贵红龙,压碎了前朝北周腐朽和轻浮的空气,却在所有人眼前蒙了一层朦胧的雾,让人看也看不清。
这个美貌君王的真情流露,雷宇晨只见过一次。
那年梨花白雨,少年扯着丞相的衣袖,说,苏倾容,别那麽快。
别那麽快,我要追不上你了。
皇上的所有感情,或许早已半分天下,半分埋葬在那片梨花烟雨中。
────还有什麽抵得过逐鹿天下的雄心?
────还有什麽抵得过年少时那一片倾心的恋慕?
所以,对於传说中的宠妃江采衣,雷宇晨是压根就不当回事儿的。
这样的皇上,怎麽可能还剩下一丝一毫的心意去分给别人?
他怎麽还可能真心真意的去喜爱一个女人?
再美的女人也美不过苏倾容,再特殊的女人也特殊不过苏倾容。
所以,兄弟们私下八卦笑谈的时候,雷宇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衣妃娘娘私下起的称呼是────挡箭牌。
用来挡世家的箭也好,用来挑拨世族们的内讧也好,总之,她不过是一个木偶,在皇帝的手心做掌上舞而已。
有一次在宫里和副将笑谈的时候,几个人说起衣妃,雷宇晨的声音就稍微大了一儿,放肆了一儿,不那麽恭敬了一儿。
当然,雷宇晨是不敢抖搂皇上和丞相的私生活的,然而他对於江采衣的不屑一顾还是露出了那麽一儿。
结果,好死不死的,就不知从哪个方位冒出了一个锦绣衣装,鹅黄衣裙的姑娘来。
那姑娘唇际似笑非笑,眼波横流,什麽话还没说,眼睛就已经泄露了十二万分的鄙视。
雷宇晨身材高大,男性气息浓郁浑厚,再加上常年跟在皇帝和丞相身边,可谓是位高权重,再加上一身戎装,等闲宫女见了脸蛋总是要红一红。
呃……可是这个姑娘不一样。
她微微扬袖,用最柔和的声调和最优雅措辞把他从头到脚结结实实暴抽了一顿。
雷宇晨呆呆的听着,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粗糙大脑显然适应不良。
这女子一口一个“然、者、也”,用词极为考究,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和风化雨,不少刁钻典故引用出来,让书读的不够多雷宇晨被骂到祖坟头上了,还以为她在赞美他。
女子在温柔的施加过语言暴力後,温柔的向他施礼,温柔的昂首转身离去,剩下雷宇晨和副将大眼瞪小眼。
雷宇晨书读的不行,可是记忆力惊人,虽然女子的那一大番话他没能吃透理解,可是他已经全数背下。当晚他就连夜敲开闫子航家的大门,将呵欠连连的吏部尚书大人从被窝里揪起来,给自己翻译。
等尚书大人翻译完毕,雷宇晨才明白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被人家问候过了,当时原地暴起,就要去寻仇。
“大丈夫,和小女子计较什麽。”闫子航失笑,拍拍雷宇晨的肩膀,眸中是浅浅的无奈,“何况人家又没有骂错你。衣妃娘娘如何如何,是皇上内宫之事,你一个大男人何必在女儿闺秀诸事上多嘴。”
那也不能白被人骂啊!
雷宇晨涨红了脸,拿起剑,“不行,我还是要找她!”
“哦……”闫子航深深看了他一眼,手肘托着下巴,披着好看的青丝微晒,“小雷,我看,你的重不是‘寻仇’,而是‘找她’罢?”
“……”脸色暴红的羽林将军拎起佩剑,逃一样的窜出了尚书大人的卧房。
******
雨已经变小了,外面青草离离,晴天艳阳从乌云中一洒落出来,照着越来越小的雨丝。
暴雨,总是来得迅猛,去的绵柔。
沉络失神了一瞬,然後突然扬手,周福全见状赶紧凑上,“皇上有什麽吩咐?”
“衣妃现在哪里?”沉络突然问。
雷宇晨闻言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正经议事的场合听皇上提到江采衣,难道,皇上方才一阵失神,是因为她?
说君王专宠一个女人以至於分神,他是不信的。可……
周福全展眉笑道,“娘娘?嗨,皇上您放心,衣妃娘娘她能有什麽事儿啊?定然是好好在竹殿呆着呢!”
然而沉络就是莫名的一阵心烦,指尖轻轻敲击着身侧的紫檀木案,空空声响和着外头淅沥雨声,正要开口,就听到门口侍卫有丝吵嚷。远处大殿门口跑来一个黄门,似乎急切的和侍卫在说着什麽。
沉络凤眸一沉,极低的气压从周身蔓延出来,他冷冷的盯着那个着急说话的小黄门,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咬的唇瓣红的尤其妖冶,犹如夜晚里伶仃的紫薇,华贵艳丽的寂寥吐蕊。
话传过来的时候,周福全的脸都已经变形,屈膝跪倒,话里话外每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抖颤:“皇上,不,不好了!衣妃娘娘在御花园手刃了楼常在,这会儿,被茺国公主和叶容华给逼在雍合殿诘问!”
雷宇晨骤然暴张双眼,迅速扭头,看着君王放在紫檀木案上的手指,猛然收拢,捏碎。
“立刻封锁宫门,一个信使都不许放出去!”沉络冷喝,冷厉的声音在空中隐隐破开一丝锋锐。
“皇上,已经有信使出宫,只怕这会儿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小黄门惊慌失措的报告,“慕容大人、江大人、叶大人还有数位大人都已经正冠袍服跪在玄武门口要求进宫,还有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是有妖妃祸乱宫闱,残杀嫔妃……要、要联名上书……”
居然这麽快,这麽快。
沉络冷冷缓步走入细雨轻飘的中庭,冰冷雨珠发丝滑入颈侧的肌肤。“那就放慕容尚河他们入宫,”
沉络转头,缓缓垂下睫毛,看着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的小黄门,“继续封锁内宫。雷卿,调拨羽林卫,追去赐死那几个出了宫的信使,现在!”
雷宇晨完全没想到後宫争风吃醋的桃色风波能演化成一场仇杀事件,他神色一肃,“皇上,就算现在追出去,消息恐怕也是封不住的……”
“那就控制到最小!”沉络打断他,眸色阴冷如水,“至少在明日早朝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能更多!”
雷宇晨重重头。
是,如果早朝之前消息泛滥,只怕会惊动举朝文武、六部九卿,联名上书,那个时候,事情就会毫无转圜余地了!想着雷宇晨心里一急,忍不住多嘴,“皇上,要不要宣丞相来……”
“不宣。”沉络举手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丞相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如果此刻宣他进宫,所有人都会追究禁宫出了什麽事,消息会扩散的更快。”
雷宇晨抽息,握着剑的手已经泛出细细汗水。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不是很清楚内宫的恩恩怨怨,然而无论江采衣有没有杀人,从慕容家和御史大夫们的举止看来,显然是要借题发挥,逼死这位後宫第一宠妃!
如果皇上坚持在这件事上和世族们对立到底,极可能会导致皇帝和世族们的关系恶化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件事已经扩散到了世族大臣们中间,就算只有慕容尚河和叶家的几个公卿们联名上书,江采衣怕也在劫难逃!皇上要怎样扭转局势……
“宣刑部提刑官范行止进宫,立刻,”沉络旋身,还了几个人的名字,吩咐周福全,“让他把这几个人从刑部大牢提出来,立刻送去雍合殿。”
周福全小跑传令去了 雷宇晨“啊”了一声,有些奇怪的看向沉络,皇上提这些囚犯去雍合殿是想干什麽?
“雷卿,”雷宇晨还没想明白,手臂就被一把抓住猛然拽至沉络身前。
沉络的手劲极大,他只觉得胳膊都在隐隐发麻,就像许多年前被还是少年的沉络给一招打趴的感觉一样,浑身都挣动不得。
“你立刻出宫,集结羽林卫和玄甲卫,” 沉络被绵雨打湿的青丝如黑色的水莲般散开,有雨丝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滑落,白色细绒一般凝结在肌肤上,湿润清凉,艳丽阴沉,“压上京中和京畿的所有兵力!如果今天事情有变,立刻把慕容本家的府邸围起来。”
“围起来!?“雷宇晨倒抽口气,背脊上爬过阵阵冰凉,”皇上!难道万一事情不对,您就要诛慕容家一族!?”
“不止慕容家,还有叶家、江家!”艳丽的君王冷冷盯着他,“不止一族,夷九族!”
雷宇晨大惊,几乎原地跳起来,“皇上!现在动手时机不到啊……”
这是要明火执仗的屠杀了麽!?这麽大的阵仗,这麽大的血洗!
是,发动突袭,杀尽京中的世族家眷的确没什麽,可是事後,该如何收拾!
天下将会大哗变,届时,其他世族将会作何反应?慕容家在京外的家臣们将会做何反应?!
还有,朝野上下的官职怕,都将空一大半!
……有多少人会造反!?
世族们盘根错节,真的开杀了,他们会拿出什麽样的筹码?
虽然皇上想收拾世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是,现在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突击本就不讲究时机,在无法预料的关键时刻还思来想去,朕要你何用?”沉络淡淡扫了雷宇晨一眼,“朕不过以防万一罢了,事情自然不至於到这一步。”
雷宇晨头皮发麻,“怎麽不至於……?”
慕容尚河都已经跪在玄武门口了,这件事,他们绝不会轻易甘休!
等事情闹大闹开了,“诛妖妃,清君侧”的大旗拉开,皇上若是还不肯放弃江采衣,两相进逼,危险一触即发啊!
再怎麽压制消息,也不可能永久封锁下去,撑死到明日早朝之後,这件事就会以光速在天下传开……难道要全天下人说,皇帝陛下因为袒护一个杀了人的宠妃而大肆滥杀无辜麽?!
沉络轻笑,指头沿着袖口缓缓上移,终於停在了锁骨的中央。
那凸起的玉白弧线在雨雾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锁骨中央,有一丝淡淡的红色痕迹,像个小小的齿印,
“也罢,慕容尚河想要什麽,朕给他就是了。”说完沉络就闭上唇瓣,指尖压在那一暧昧红印上,未竟的话语很清楚:谁也别想动江采衣。
雷宇晨咽了咽艰涩的喉咙,完全没想到皇上对江采衣的执着到了这个程度,“皇上,慕容尚河不会轻易妥协的……”
沉络淡淡弯起柔软的珊瑚色嘴角,瓷白的肌理在雨中艳光逼人,“那麽就来试试,朕和慕容卿的心脏谁更强韧些罢。”
年轻的天子转身,身後是一片在雨雾里流淌的雪白梨花。
******
周福全陪着沉络从宫阙回廊中穿行而过,漫天遍地的梨花花荫在地上结着细碎光斑,雨水渐收,阳光在橙色的光线下洒落,白花黄蕊,渐染橙红,格外美丽。
周围的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出,跟在皇帝身後疾步向雍合殿而去。
虽然出了大事,可是宫里的空气中却依然有种祥和温婉的平静,眼前绿叶交错,花雨漫漫,空气中散着香。
周福全很谨慎,选择道路的时候避开了江采衣手刃楼清月的那条路,免得惹皇上心烦。
大雨过後,所有水汽被艳阳从地面蒸腾起来,窒闷湿漉。
年轻的天子穿过曲折万千的宫阙回廊,身侧又是一季夏花开谢,寸寸荼蘼。
沉络不必思考,就知道江采衣一定没有用他赐的天子剑。
那把剑可以任意斩杀宫妃,楼清月也好,叶子衿也好,甚至是慕容千凤也罢,只要她用,名正言顺。
楼清月死了,不管是怎麽死的,只要用天子剑赐死所有目击者,谁也不能开口说江采衣一个不字。虽然事後,她必须为赐死命妇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有能耐,在她身上轻易安插罪名。
可是,她没有用。
她没有用。
……江采衣。
他给了她治理六宫的名分,他给了她无人能及的宠爱,给了她先斩後奏的权利,是因为,他要她做自己的皇後。
他根本不计较後宫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那些手段,没一样上得了台面,除了能利用来稍微拨动拨动前朝,於他,没有半分神的必要。
那日御书房里,他明明白白的和她说过,“後宫里的争宠斗狠都不是你应该管的东西,叶子衿也好、楼清月也好,你若是入了眼反倒失格。你日後要站在朕的身後,淩厉法纪才是你该做的事情,若有冒犯你的,直接打死了事,朕再也不想听到你一来一往的和人吵嘴丢份,也不想看到你和人勾心斗角,听懂了?”
她如此聪明,自然是听懂了。
这话不但是给了她治理六宫的权利,更加暗示了她未来的地位────皇後。那个全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宝座。
就是因为这样,他不愿意那些明争暗斗的事情污染了她的手,一国皇後,气量胸襟都必须在其他妃子们之上,权威仪态也该是人上人,断不能降低身份和这些东西计较!
为了巩固她的地位,他後宫内的嫔妃至今一直一无所出,所有的嫔妃侍寝之後都被内务府谨慎赐了避子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其他嫔妃怀孕。
他根本不想要庶出的孩子,他要的是元後嫡子,他要的,是她生的孩子。
自古立嫡、立长、立贤都各有说法,可他的长子必须是皇後所出,庶出的儿子,终究在格局器量上,比元後嫡子差一截。
北周也出过不少庶皇子即位的皇帝,可终究还是出身不够的关系,不若元後嫡子天生就是国之储君,俯瞰天下。
气度上,庶皇子总是不能和嫡长子相比的。
他能有如今的手眼,是因为从小被苏倾容教导的关系,从小到大,苏倾容一直手把手揽他在身边倾囊相授。
可是他的儿子,不会再有一个苏倾容。
这种丞相,百年难遇一个。
因此,他的皇子必须要由他亲手栽培。
从小就带在身边听政、监国,巩固他无可匹敌的继承人地位,如此,他的皇子才不会局限在阴毒的争位夺宠心术中。
这个孩子将会把目光落在江山大事上,能约束这孩子的,只有天下国本,而不是旁的。
江采衣,是最合适的人选。
晋候江烨只是笼中之鸟,待日後剩余价值用尽,他自会剪除。
那时,江采衣将从此孑然一身,在朝中不会有任何支援。
身後没有了强大母族的後妃,他可以更毫无顾忌的宠爱她,让她为他生下嫡子,即使立为皇後,也不用担心主少母壮、更不用担心日後外戚篡权。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应该明白自己有着多麽光明的未来。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应该明白自己手中的优势。
如果她够聪明,就应该毫不犹豫的用天子剑杀掉所有对她不利的人。
而她是足够聪明的。
单看她乾净利索的收拾晋候夫人,就知道这个姑娘拥有聪敏的头脑,她怎麽会不明白应该先保自己的命?
雍合殿在眼前渐渐清晰,瓦檐上还未干的雨滴顺着角上的狻猊滴落,碎钻一样铺在端,刺得人眼睛发痛。
美貌的天子冷冷看去,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跪在地上,却以一个威逼的姿势将江采衣在上首,毫不相让。
殿外的石阶上铺着厚厚的明红锦单,双目大睁的楼清月横屍其上,头发蓬乱,颈子上插着一根鲜亮艳丽的祖母绿凤凰翡翠簪,青砖的缝隙中都带着腥湿的血味,一众宫女围在旁边哀哀哭泣。
几个侍卫显然是惊骇到了极,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为首的那个卸下了自己的腰牌和官牌,面色惨白。
这些人,男也好女也好,骤然模糊。
沉络扬起长睫,一眼就看到了殿中央无奈站立在那里的江采衣。
从殿外白色梨花之间斜斜投下的斑驳日影照映上她,素色的衣,黑色的发,单薄稚弱,发间犹带湿痕。
她的手绞着,黑眸定定的看着楼清月的屍体,不管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在说什麽,都只是站着,没有一句话。
嘉宁抱着天子剑跪在江采衣身边,而那柄剑始终没有出鞘。
她连碰都没有碰过。
她这样聪明,却做了这样蠢的事。
沉络叹息,指腹轻轻压向锁骨上的那一红,昨夜欢情爱鸾间,她失控的咬了他,留下一个浅浅的齿印。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早晨上朝,她一直送到了门口,在晨光中歪着头微微的笑,身侧花影压压,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於是,所有思绪都如同潮水一样褪去,美丽的天子加快了步伐,只想去她身边。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样鲜明,鲜明的让他几乎难以忍耐────她会有,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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