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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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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是个不迷信宗教的民族。——这是近年来几

    个学者的结论。有些人听了很洋洋得意,因为他们觉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荣的事。

    有些人听了要做愁眉苦脸,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民族没有宗教是要堕落的。

    于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恼的也不必懊恼了。因为我们新发现中

    国不是没有宗教的:我们中国有一个很伟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霉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们却还有我们的宗教。

    这个宗教是什么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做“名教”。

    名教信仰什么?信仰“名”。

    名教崇拜什么?崇拜“名”。

    名教的信条只有一条:“信仰名的万能。”

    “名”是什么?这一问似乎要做考据。《论语》里孔子说,“必也正名乎”,

    郑玄注: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

    《仪礼》“聘礼”注:名,书文也。今谓之字。

    《周礼》“大行人”下注:书名,书文字也。古曰名。

    《周礼》“外史”下注:古曰名,今曰字。

    《仪礼》“聘礼”的释文说:名,谓文字也。

    总括起来,“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这个宗教,我们信仰了几千年,却不自觉我们有这样一  个伟大宗教。不自觉

    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个宗教太伟大了,无往不在,无所不包,就如同空气一样,我们

    日日夜夜在空气里生活,竟不觉得空气的存在了。

    现在科学进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学家去分析空气是什么,便也有好事的学者去

    分析这个伟大的名教。

    民国十五年有位冯友兰先生发表一篇很精辟的《名教之分析》。冯先生指出

    “名教”便是崇拜名词的宗教,是崇拜名词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冯先生所分析的还只是上流社会和知识阶级所奉的“名教”,它的势力虽然也

    很伟大,还算不得“名教”的最重部分。

    这两年来,有位江绍原先生在他的“礼部”职司的范围内,发现了不少有趣味

    的材料,陆续在《语丝》,《贡献》几种杂志上发表。他同他的朋友们收的材料是

    细大不捐,雅俗无别的;所以他们的材料使我们渐渐明白我们中国民族崇奉的“名

    教”是个什么样子。

    究竟我们这个贵教是个什么样子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从一个小孩生下地说起。古时小孩生下地之后,要请一位专门术家来听小孩

    的哭声,声中某律,然后取名字。现在的民间变简单了,只请一个算命的,排排八

    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行。若缺水,便取个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个金旁

    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们徽州人便取个“灶”字。名字可以补气禀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观音菩萨的座前,取个和尚式的“法名”,

    便可以无灾无难了。

    小孩若爱啼啼哭哭,睡不安宁,便写一张字帖,贴在行人小便的处所,上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交,受了惊骇,那是骇掉了“魂”了,须得“叫魂”。魂怎么叫呢?

    到那跌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渐渐长大了,在村学堂同人打架,打输了,心里恨不过,便拿一条柴炭,

    在墙上写着诅咒他的仇人的标语:“王阿三热病打死。”他写了几遍,心上的气便

    平了。

    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气,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

    面剁,一面喊“王七老婆”的名字,这便等于刮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亲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气,打又打他不过,只好破口

    骂他,骂他的爹妈,骂他的妹子,骂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便算出了气了。

    据江绍原先生的考察,现在这一家人都大进步了。小孩在墙上会写“打倒阿毛”

    了。

    他妈也会喊“打倒周小妹”了。

    他爸爸也会贴“打倒王庆来”了。

    他家里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这也有好法子。请个道士来,画几道符,

    大门上贴一张,房门上贴一张,毛厕上也贴一张,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进门了。

    画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么办呢?请一班和尚来,念几卷经,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经自

    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经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死了人,要“主”。把神主牌写好,把那“主”字上头的一空着,请一位

    乡绅来主。把一只雄鸡头上的鸡冠切破,那位赵乡绅把朱笔蘸饱了鸡冠血,上

    “主”字。从此死者灵魂遂凭依在神主牌上了。

    吊丧须用挽联,贺婚贺寿须用贺联;讲究的送幛子,更讲究的送祭文寿序。都

    是文字,都是“名教”的一部分。

    豆腐店的老板梦想发大财,也有法子。请村口王老师写副门联:“生意兴隆通

    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也可以过发财的瘾了。

    赵乡绅也有他的梦想,所以他也写副门联:“总集福荫,备致嘉祥。”

    王老师虽是不通,虽是下流,但他也得写一副门联:“文章华国,忠孝传家。”

    豆腐店老板心里还不很满足,又去请王老师替他写一个大红春帖:“对我生财”,

    贴在对面墙上,于是他的宝号就发财的样子十足了。

    王老师去年的家运不大好,所以他今年元旦起来,拜了天地,洗净手,拿起笔

    来,写个红帖子,“戊辰发笔,添丁进财。”他今年一定时运大来了。

    父母祖先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古时候,父名晋,儿子不得应进士考试。现在宽

    的多了,但避讳的风俗还存在一般社会里。皇帝的名字现在不避讳了。但孙中山死

    后,“中山”尽管可用作学校地方或货品的名称,“孙文”便很少人用了;忠实同

    志都应该称他为“先总理”。

    南京有一个大学,为了改校名,闹了好几次大风潮,有一次竟把校名牌子抬了

    送到大学院去。

    北京下来之后,名教的信徒又大忙了。北京已改做“北平”了;今天又有人提

    议改南京做“中京”了。还有人郑重提议“故宫博物院”应该改作“废宫博物院”。

    将来这样大改革的事业正多呢。

    前不多时,南京的《京报附刊》的画报上有一张照片,标题是“军事委员会政

    治训练部宣传处艺术科写标语之忙碌”。

    图上是五六个中山装的青年忙着写标语;桌上,椅背上,地板上,满铺着写好

    了的标语,有大字,有小字,有长句,有短句。

    这不过是“写”的一部分工作;还有拟标语的,有讨论审定标语的,还有贴标

    语的。

    五月初济南事件发生以后,我时时往来淞沪铁路上,每一次四十分钟的旅行所

    见的标语总在一千张以上;出标语的机关至少总在七八十个以上。有写着“枪毙田

    中义一”的,有写着“活埋田中义一”的,有写着“杀尽矮贼”而把“矮贼”两字

    倒转来写,如报纸上寻人广告倒写的“人”字一样。

    “人”字倒写,人就会回来了:“矮贼”倒写,矮贼也就算打倒了。

    现在我们中国已成了口号标语的世界。有人说,这是从苏俄学来的法子。这是

    很冤枉的。我前年在莫斯科住了三天,就没有看见墙上有一张标语。标语是道地的

    国货,是“名教”国家的祖传法宝。

    试问墙上贴一张“打倒帝国主义”,同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或“抬头见喜”,

    有什么分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衣钵?

    试问墙上贴一张“活埋田中义一”同小孩子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有什么分

    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法宝?

    试问“打倒唐生智”“打倒汪精卫”,同王阿毛贴的“阿发黄病打死”,有什

    么分别?

    王阿毛尽够做老师了,何须远学莫斯科呢?

    自然,在党国领袖的心目中,口号标语是一种宣传的方法,政治的武器。但在

    中小学生的心里,在第九十九师十五  连第三排的政治部人员的心里,口号标语便

    不过是一种出气泄愤的法子罢了。如果“打倒帝国主义”是标语,那么,第十区的

    第七小学为什么不可贴“杀尽矮贼”的标语呢?如果“打倒汪精卫”是正当的标语,

    那么“活埋田中义一”为什么不是正当的标语呢?

    如果多贴几张“打倒汪精卫”可以有效果,那么,你何以见得多贴几张“活埋

    田中义一”不会使田中义一打个寒噤呢?

    故从历史考据的眼光看来,口号标语正是“名教”的正传嫡派。因为在绝大多

    数人的心里,墙上贴一张“国民政府是为全民谋幸福的政府”正等于门上写一条

    “姜太公在此”,有灵则两者都应该有灵,无效则两者同为废纸而已。

    我们试问,为什么豆腐店的张老板要在对门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岂不是

    因为他天天对着那张纸可以过一发财的瘾吗?为什么他元旦开门时嘴里要念“元

    宝滚进来”?

    岂不是因为他念这句话时心里感觉舒服吗?

    要不然,只有另一个说法,只可说是盲从习俗,毫无意义。张老板的祖宗传下

    来每年都贴一张“对我生财”,况且隔壁剃头店门口也贴了一张,所以他不能不照

    办。

    现在大多数喊口号,贴标语的,也不外这两种理由:一  是心理上的过瘾,一

    是无意义的盲从。

    少年人抱着一腔热沸的血,无处发泄,只好在墙上大书“打倒卖国贼”,或“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写完之后,那二尺见方的大字,那颜鲁公的书法,个个挺出

    来,好生威武,他自己看着,血也不沸了,气也稍稍平了,心里觉得舒服的多,可

    以坦然回去休息了。于是他的一腔义愤,不曾收敛回去,在他的行为上与人格上发

    生有益的影响,却轻轻地发泄在墙头的标语上面了。

    这样的发泄感情,比什么都容易,既痛快,又有面子,谁不爱做呢?一回生,

    二回熟,便成了惯例了,于是“五一”“五三”“五四”“五七”“五九”“六三”

    ……都照样做去:放一天假,开个纪念会,贴无数标语,喊几句口号,就算做了纪

    念了!

    于是月月有纪念,周周做纪念周,墙上处处是标语,人人嘴上有的是口号。于

    是老祖宗几千年相传的“名教”之道遂大行于今日,而中国遂成了一个“名教”的

    国家。

    我们试进一步,试问,为什么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或“枪毙田中义一”可以

    发泄我们的感情,可以出气泄愤呢?

    这一问便问到“名教”的哲学上去了。这里面的奥妙无穷,我们现在只能指出

    几个有趣味的要。

    第一,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就是魂,我们至今不知不觉地还逃不了这

    种古老迷信的影响。“名就是魂”的迷信是世界人类在幼稚时代同有的。埃及人的

    第八魂就是“名魂”。我们中国古今都有此迷信。《封神演义》上有个张桂芳能够

    “呼名落马”;他只叫一声“黄飞虎还不下马,更待何时!”

    黄飞虎就滚下五色神牛了。不幸张桂芳遇见了哪吒,喊来喊去,哪吒立在风火

    轮上不滚下来,因为哪吒是莲花化身,没有魂的。《西游记》上有个银角大王,他

    用一个红葫芦,叫一  声“孙行者”,孙行者答应一声,就被装进去了。后来孙行

    者逃出来,又来挑战,改名叫“行者孙”,答应了一声,也就被装了进去!因为有

    名就有魂了。民间“叫魂”,只是叫名字,因为叫名字就是叫魂了。因为如此,所

    以小孩在墙上写“鬼捉王阿毛”,便相信鬼真能把阿毛的魂捉去。党部中人制定

    “打倒汪精卫”的标语,虽未必相信“千夫所指,无病自死”;但那位贴“枪毙田

    中”的小学生却难保不知不觉地相信他有咒死田中的功用。

    第二,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文字)有不可思议的神力,我们也免不

    了这种迷信的影响。这也是幼稚民族的普通迷信,高等民族也往往不能免除。《西

    游记》上如来佛写了“唵嘛呢叭迷吽”六  个字,便把孙猴子压住了一  千年。

    观音菩萨念一个“唵”字咒语,便有诸神来见。他在孙行者手心写一个“迷”

    字,就可以引红孩儿去受擒。小说上的神仙妖道作法,总得“口中念念有词”。一

    切符咒,都是有神力的文字。现在有许多人真相信多贴几张“打倒军阀”的标语便

    可以打倒张作霖了。他们若不信这种神力,何以不到前线去打仗,却到吴凇镇的公

    共厕所墙上张贴“打倒张作霖”的标语呢?

    第三,我们的古代圣贤也曾提倡一种“理智化”了的“名”的迷信,几千年来

    深入人心,也是造成“名教”的一种大势力。卫君要请孔子去治国,孔老先生却先

    要“正名”。

    他恨极了当时的乱臣贼子,却又“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所以他只好做一部

    《春秋》来褒贬他们:“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一字之褒,荣于华衮。”这种思想

    便是古代所谓“名分”的观念。尹文子说:善名命善,恶名命恩。故善有善名,恶

    有恶名。……今亲贤而疏不肖,赏善而罚恶。贤不肖,善恶之名宜在彼;亲疏赏罚

    之称宜属我。……“名”宜属彼,“分”宜属我。我爱白而憎黑,韵商而舍徵,好

    膻而恶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

    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

    “名”是表物性的,“分”是表我的态度的。善名便引起我爱敬的态度,恶名

    便引起我厌恨的态度。这叫做“名分”的哲学。“名教”,“礼教”便建筑在这种

    哲学的基础之上。一块石头,变作了贞节牌坊,便可以引无数青年妇女牺牲她们的

    青春与生命去博礼教先生的一篇铭赞,或志书“列女”门里的一个名字。“贞节”

    是“名”,羡慕而情愿牺牲,便是“分”。女子的脚裹小了,男子赞为“美”,诗

    人说是“三寸金莲”,于是几万万的妇女便拚命裹小脚了。“美”与“金莲”是

    “名”,羡慕而情愿吃苦牺牲,便是“分”。

    现在人说小脚“不美”,又“不人道”,名变了,分也变了,于是小脚的女子

    也得塞棉花,充天脚了。——现在的许多标语,大都有个褒贬的用意:宣传便是宣

    传这褒贬的用意。说某人是“忠实同志”,便是教人“拥护”他。说某人是“军阀”,

    “土豪劣绅”,“反动”,“反革命”,“老朽昏庸”,便是教人“打倒”他。故

    “忠实同志”“总理信徒”的名,要引起“拥护”的分。“反动分子”的名,要引

    起“打倒”的分。故今日墙上的无数“打倒”与“拥护”,其实都是要寓褒贬,定

    名分。不幸标语用的太滥了,今天要打倒的,明天却又在拥护之列了;今天的忠实

    同志,明天又变为反革命了。于是打倒不足为辱,而反革命有人竟以为荣。于是

    “名教”失其作用,只成为墙上的符篆而已。

    两千年前,有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对汉武帝说:“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两千年后,我也要对现在的治国者说:治国不在口号标语,顾力行何如耳。一千多

    年前,有个庞居士,临死时留下两句名言:但愿空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实诸所无”,如“鬼”本是没有的,不幸古代的浑人造出“鬼”名,更造出

    “无常鬼”,“大头鬼”,“吊死鬼”等等名,于是人的心里便像煞真有鬼了。我

    们对于现在的治国者,也想说:但愿实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末了,我们也学时髦,编两句口号:打倒名教!

    名教扫地,中国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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